第十回
那潘金莲闻言噗嗤一笑道:“你能有什么正经事呢,无非是要给上房屋里的劝和劝和,依我说咱们何必去买那个虚热闹呢,如今他们两个不见面,倒省了人来争汉子。
六房里那小蹄子肚子日渐大了,再过十天半月的,哥儿还不是咱们姐妹囊中之物么?如今你将他们两个劝和了,那大房奶奶能真心谢你?还不是拴住了汉子就不肯放手,到时候这房子越发没法住人了呢。”
那孟玉楼听闻此言,心下很不以为然的,只是潘氏这话倒也是为了自己好,又不好说她的。只得柔声劝道:“妹子说的道理原不差,只是他两个正头夫妻,总是不见面的,外头人能不说?到底丢的也是咱们西门府的脸。再说那吴家的原是当家奶奶,你不教她气儿顺了,咱们手底下的人能有好日子过么?左右我们这一位糊涂的爷也弄了五六个在房里了,常言道船多不碍路,就算房里人多,只要丈夫做主,丈夫若是喜欢,人多何妨?丈夫若不喜欢时,只有奴家一个也是难过日子,五姐姐你是个明白人,怎的看不透这一层道理。”
这一席话说的那潘金莲心服口服的,只是心下又生出许多瑜亮之感来,因冷眼旁观这孟三姐,模样儿人品绝不在自己之下,又念过正经私塾,知书达理识文断字,比自己更厉害一层,来日那吴月娘若是有个山高水低,或是教自己两个拉下马来,只怕以这孟三儿在府中的名声体面,倒是要扶正了她,叫自己为人作嫁……
想到此处心中就与她生份了些个,面上却是一点儿不带出来,因点头笑道:“三姐姐端的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既然恁的,奴家也不好阻拦,就与你做个东道,请他们正头夫妻两个坐坐,吃两杯大家说开了吧。”
孟玉楼不知妇人心中盘算,还道是她此番千肯万肯了,因携了她的手道:“难为五姐这样贤德,如今既要做东,银子我来出吧,只是吃食汤水上面还要五姐费心,奴原先在家时虽然当家理纪,却不甚下厨的,饮馔之事一概不知。”
那潘金莲闻言心中暗道,怪不得常听人说起这孟三儿家中有一份好家私,原来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小姐出身。一面点头笑道:“这话好说了,如今四房丫头孙雪娥煮的一手好菜,调理的好汤水,我明儿拿了银子交给她,叫她在小厨房里另作一桌子酒菜,不动官中的钱粮,她自然是千肯万肯的了。”
孟玉楼闻言秀眉微蹙道:“罢罢,宁可叫小厮往外头大酒楼里定几桌送来罢了,又指使雪姑娘做什么呢,她如今身份不尴不尬的,在爷面前就不讨喜了,你要料理饮食也罢了,何苦又牵扯上她一个苦命人呢。”
那潘金莲听闻此言冷笑一声道:“这事不与你相干,老爷若问起来有我呢,我就不信我正经五房奶奶,使唤不动一个房里人姑娘?”
书中暗表,原来那四房奶奶孙雪娥,原是西门庆先妻陈氏大奶奶的陪房丫头,模样儿一般,才干也不出众。只因为是自小儿服侍陈氏娘子的,及笄之年又说不上人家儿,因而求了陈氏大娘子将她带进西门府上,指望着老爷收房。
那陈氏娘子倒是十分贤德,又顾及主仆之情,过门儿之后常常劝说丈夫收用了孙雪娥,谁知那西门庆当日少年心性,一门心思都在陈氏身上,连正眼也不瞧那孙雪娥一眼。这也是前世的冤孽,谁知那雪姑娘见了自家姑爷这般相貌人品,心中就存了一段缠绵之意,等到大奶奶百般劝说无果之际,见她日渐大了,意欲打发出去配了小厮,她却哭闹起来百般不愿意,只说要服侍她们姑娘到老的。
旁人见状也不甚理会的,只有那陈氏大娘子心中明白这雪姑娘的心事,因没人处悄悄问她,可是非君不嫁?那孙雪娥吃不住逼问,就点头答应了。陈氏娘子闻言,心中有了忖量,当下也不曾对旁人说起的。
其后陈氏病中,弥留之际那西门庆百般救治,挽断罗衣不肯放佳人香消玉殒,陈氏因在病榻之上虚弱笑道:“只管这么蝎蝎螫螫做什么,人生自古谁无死呢,常言道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如今你我夫妻恩爱鱼水和谐了这些年,又养下一个女儿来,贱妾心中于愿足矣,只是你若念着夫妻恩情,可要依我几件事,不知夫主能否答应?”
那西门庆听了这话不亚如万箭攒心的相仿,登时滚下泪来道:“我的好亲姐姐,漫说几件,就是几十件几百件,哪怕要我西门四泉的陆扬魁首,说不得也只好给了你这个要命的冤家。”
那陈氏听他恁般赌咒发誓,不由噗嗤一笑道:“少混说,如今第一件要紧的,就是我去了之后,千万不可为我守着,好歹央着几个有头有脸的官媒,给你续弦要紧。当日你我年少夫妻,难免痴缠,我自恃青春貌美,也不曾想过给你说下几房姬妾在房里,如今我一旦伸腿儿去了,只怕我的哥儿你越发连个滚汤滚菜也吃不上,好可怜见的!”
说到此处生离死别,到底隐忍不得滚下泪来,那西门庆见状如何将息,因搂了浑家在怀里,夫妻两个抱头痛哭了一回。还是陈氏稳重,率先止住了哭泣道:“看你,好端端的哭什么呢,没病也给你哭出病来了。”那西门庆闻言连忙噤声忍住不哭。
陈氏因点点头道:“第二件,不管正室也好侧室也罢,你要冷眼旁观着一位可以当家理纪的大娘子,将家中一应账目教给她打点,你是个纨绔子弟膏粱王孙,油锅里的钱还讨出来花呢,若是放在你手里,我就是闭了眼,心里也放心不下。”
西门庆听闻此言心如刀割道:“我的姐姐,平日里你最是个聪明伶俐肯用心的,如今哪里就病到这个地步了,做什么只管吩咐我,我不依你这话,你要管钱等病好了,我将西门家的总账都交给你打理。”
那陈氏知道这是丈夫宽心之言,勉强笑了笑道:“你且别急着表白分辩,听我说完,第三件,我跟你来时,家中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嫁妆,只有一个贴身侍女孙雪娥姑娘,她为了你平白等到双十年华,错过了嫁人的时候了,我在时你怕我伤心,不肯再多娶一房姬妾,连个房里人也不愿意收,如今我就要去了,你就算是留个念想,好歹收用了她。
她虽然比不得我,只是肌肤白净面目可亲,倒也还算是个干净女孩儿,你和她睡时,就只当是和我睡,教她替我服侍你吧……”西门庆听闻此言不由得五内俱焚,只是当着病人不好争竞的,只得勉强答应着,那陈氏娘子交待了身前身后之事,再无挂念,果然不出几日就香消玉殒了。
那西门庆将自己与浑家的尸首关在一间房里,哭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伤心的不亦乐乎。因自忖乡绅之名不甚响亮好听的,因教府中管事先生往衙门里走动走动,又跑了两趟东京汴梁,上下打点四处钻营,好歹赶在陈氏出殡之前谋得了一个掌刑千户的差事,将陈氏以恭人诰命之位风光大葬了了事。
转眼七七已过,那西门庆想起浑家临终之言,因将那孙雪娥唤入房中道:“你家小姐临终之时将你托付给我,此番先给姑娘一个房里人的名份,明儿就开了脸在我房里服侍,只是如今我心里只想着你家小姐,男女之情上半点头绪也无,委屈姑娘只在外间上夜吧。等我族叔做主续弦之后,填房娘子进门我教你拜见她,安排位份。”
那孙雪娥听闻此言心中大喜,想着自己可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谁知第一房娶了吴氏大娘子,为人端庄秀丽,虽然不算是绝色美人,倒压下自己一头,俗话说贤妻美妾,如今正头娘子就比自己生得好,那雪姑娘的气焰也就给打压下去了。
谁知娶过门来数月,不见西门庆吐口封自己做姨娘的,却等来了二房上李娇儿,三房里卓丢儿,都是如花美眷,又是勾栏院里的姐儿,什么样得风月手段不知道?哄得西门庆直往她们房里睡去,与自己从来不曾沾身的。
好容易熬到三房卓丢儿死了,心道自己怎么样也值个三房的缺儿,谁知当日西门庆正与孟玉楼相亲,娶过门来惊为天人,当下就补了卓二姐的三房位份,一连在她房里歇了数日,旁人都退了一射之地,那孙雪娥当真是有冤无处诉。
到了迎娶潘金莲时,那雪姑娘早听说如今相亲的这位娘子在先夫家时就与西门庆不清不楚的,如今不知怎的她先夫忽然死了,守孝不过百日就赶着西门庆非要过门儿的,自然是个先奸后娶的再醮货儿。
那孟玉楼也罢了,好歹还是大户人家正经女儿出身,压过自己一头去原也服气,她潘金莲是什么东西,要进门也总要有个先来后到的,因此上缠着西门庆狠狠大闹了两场,又抱了陈氏的排位就要跳井,将西门府上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