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摊牌(一)
纪嬷嬷连连低声惊叹,一丝羡慕嫉恨的目光一闪而过,紧接着她便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驸马模样长得俊,文采斐然,为人行事无不妥帖,又是崔家的长房长孙。清河崔家,何等清贵,公主您是宗妇,未来便是族长夫人。这是普天下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好事,天底下的福气岂可被您一个人占全了。想开了也便是了。”
“不!嬷嬷你不知道,若是非要和冠军侯分开,我宁可去死!”我用丝帕捂住眼睛,又开始抽抽搭搭起来。
纪嬷嬷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一端茶杯,想再喝上几口,谁知却扑了个空,低头看时,才发现杯中早见底了。半夏就站在她身旁,手执茶壶,微微望着她笑,却丝毫没有要为她添水的意思。
纪嬷嬷想是说话说多了,颇有些口干舌燥,此时也顾不得其他,腆着老脸道:“说了好一阵子话,口中怪渴的慌。那丫头过来给嬷嬷添点水。”
半夏就站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有听见似的。
纪嬷嬷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她拿眼睛望着我,我只装看不见,又拿眼睛看浅薇,浅薇方笑着说道:“公主身体一直不大好,这会子只怕也哭乏了,便请嬷嬷回去吧,改日再来看望公主也是一样的。”
其实本公主觉得浅薇的措辞很得体,要叫本公主来说,还不定说出什么刻薄的话来。但是纪嬷嬷显然不是这样想。逐客令一出,她就跳了起来,又变成了昏厥前那个张牙舞爪的母夜叉。
“公主这是什么意思?”她喘着粗气说道,“你不守妇道,都和冠军侯做出这等丑事来了,若是到了寻常百姓家,游街浸猪笼是免不了的,驸马爷体恤你,愿意忍辱负重地担待着,这等夫婿,却又去哪里找?”
我便装作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犹犹豫豫开口说道:“我……我也不是非要和他和离不可。只是从此本宫和冠军侯的事,不准他指手画脚。”
纪嬷嬷愣了一下子,怒极反笑:“这竟是天家公主!啧啧,老身今日才算开了眼界!竟不要脸到这种地步!你母亲就是个不要脸的,所以好好的皇后她做不来,被废黜了,生孩子时候冷冷清清的,痛的呼天抢地连个稳婆都没有,活该她难产致死!你就更奇葩,小小年纪不学好,只知道勾引男人,结果被人家娘老子当场捉住——”
她的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因为她看到本公主粉面含煞,已经快步走到她的面前。
“我是你教养嬷嬷,难道你竟敢——”她的话并没有说完,本公主一记沉闷的耳光便打到了她脸上,当场她连人带椅子便飞了出去,重重跌倒在地上,摔了个仰八叉,后脑勺着地,呻.吟着想爬起来,却似扭到了腰,一时爬不起。
一时之间,屋子里静极了,连同我身边的四个大丫鬟在内,她们都被我的突然爆发惊住了。
“公主好厉害!”半夏静默了片刻,由衷赞叹道,“婢子断然做不到这种程度。这是冠军侯教您的军中功夫吧。”这孩子提起功夫来就眼冒精光,浅薇在旁边拉她衣角要她不要说,她却丝毫不理会。
我淡淡地笑了一笑。“日久年深,究竟是谁教的,本宫已经不记得了。但是这是杀人的功夫,却是无误的。”
纪嬷嬷一下子便惊呆了。“我是圣上派来问公主话的,谁敢杀我?”
“没规矩,和本宫说话,你要口称老奴,或者直接说,老奴这条狗。”我说。
我走过去,用脚踢了踢她的下巴,把她的下巴踢得脱臼。她痛的直冒冷汗,却说不出话来。
“你们都下去吧。”我吩咐道。
浅薇点了点头,半夏望着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崇拜,恋恋不舍地跟着浅薇离开了。灵枢兴高采烈,一副跃跃欲试想跟我学几招的样子,我忙冲素问使了个眼色,暗示素问将她拖走了。
屋子里,一下子只剩下我和纪嬷嬷两个人。
纪嬷嬷用惊恐的眼神望着我。现在,她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因此,到了本公主的摊牌时间。
“纪嬷嬷,其实本宫知道你今日为何而来。”我慢条斯理地说道,“原本皇上心目中,自有更好的说客人选。可是昨个儿你儿子李贵在如意赌坊中出老千,被人捉住了。你想仗着你公主教养嬷嬷的体面,到宫里来求皇上说情。却不防皇上正在为本公主烦恼,你便主动请缨,自信满满你能凭借旧情说服本宫。皇上虽然不甚看好你,但懒得和你这种小虾米纠缠,便由着你来了。”
纪嬷嬷眼中露出惊恐之色。她向来和本公主离心离德,是以本公主有了能耐也从不告诉她。她自然未曾想过,李贵的被抓出老千、她今日来宫中说情,都是在本公主的谋划之下进行的。她那宝贝儿子李贵,其实没出息的很,就算不出老千,本公主也会设计让他在妓院里付不出嫖资被捉。
“其实本宫是盼望你来的。”我又说道,“因为若你不来,皇上就会派另一位来。那一位本宫素来有些忌惮,见了她就难免头疼,心中发虚。其实你来倒好。本宫原也知道你没读过什么书,守寡久了难免躁动难安,必然会说出一些上不得台面的龌蹉话。本宫甚有容人之量,原也没打算和你计较。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你竟然辱及我的母亲杨皇后。”
我早就说过,本公主早在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就被杨皇后的美貌、温柔和表现出来的信赖、呵护所击中,沦陷得彻彻底底。我也早说过,本公主这一辈子,身家性命、名节人格全可以不要,只为实现杨皇后濒死之时的复仇之愿而赴汤蹈火。
因此,杨皇后便是本公主的逆鳞,任谁也触碰不得。
“其实原本,本宫是颇为感激你的。”我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香茶,喝了一口,慢慢说道。香茶放的时间久了些,已经冷掉了,茶味也太浓了些,但是本公主虽然看似娇生惯养,实则很尊重食物,这大抵是因为,本宫上辈子在某个连口冷茶都喝不到的鬼地方呆久了的缘故。
“我母亲杨皇后受惑于那个死鬼皇帝的感情,被捧得高了,难免忘乎所以。等她娘家败落了,她也就失势了。金雀宫变成冷宫之后,只有你一个人,守在她身边陪着她。尽管,我知道,那是你那时被夫家欺负,无处可去的缘故。”
“至于她怀孕后,死鬼皇帝仍一无所知,让她大着肚子在冷宫里捱着受苦,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过错。是,虽然我有的时候会觉得你太过无能,没能冲破昭烈皇后的封锁,将这个消息送到御前,但细细想来,昭烈皇后那时候把皇宫打造得像铁桶一般,以你的愚蠢,就算送了性命,也是到不了皇帝跟前的。”
“更何况,就算到了皇帝跟前,又能如何。男人,情浅似冰,你就算告诉他了,他又能怎么样?他会为此杀了那个贱女人,杀了他的太子吗?杨皇后最大的错误,就在于她对虚幻爱情的坚持和不妥协。太幼稚了。男人,可以利用他,暂时信任他,却不能提携他,永远依靠他,付出所有,掏心掏肺,结果一无所有。”
纪嬷嬷的眼睛睁得很大,我知道,她一定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奇谈怪论,说不定把本宫当做了疯子。可本宫就算是疯子,是神经病,也是被这个世道逼疯的,是被这个世道迫害才走到这一步的。本宫前世和命运抗争了一辈子,踩了无数个温情陷阱,这些奇谈怪论都是本宫自身经历和旁观别人经历的。血的代价。
一个非正常人类研究中心走出来的幽魂,在这个文采风流、将星璀璨的世界里和人过招,步步为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而屹立不倒,足以自傲自豪。
“本宫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我又喝了一口冷茶,望着纪嬷嬷越来越惊恐的神色,将字字句句说的分明,“本宫觉得你陪伴杨皇后那么多年,有功,该赏,所以特地花了心思,私下里将你夫家娘家欺负过你的人教训的服服帖帖,又在你做好人来求情时饶他们一条性命,好叫他们对你心存感激。是以这些日子,你觉得苦尽甘来,事事顺心遂愿,都是本宫给你的赏赐。可是,这种赏赐,到此为止了。”
纪嬷嬷不能说话,竭力抬起头看望着我,眼睛里闪着敬畏和不解的光。
“其实你今日来,若不是你辱及我母亲杨皇后的话,原本是能活着走出这个院子的。”我望着她说道,“但是,那死鬼皇帝会觉得你误了他大事,把教坏公主的罪责推到你头上,将你枭首示众,以稍泄驸马之怨。”
一阵臭味传来。我皱了皱眉。显然,我说话里的语气和所说的惊悚内情吓到了纪嬷嬷,在死亡预感的强烈压迫下,她失禁了。
本公主其实是一个善心人。本公主知道,其实这种将死不死,是最折磨人的时候。为了减少她所受的内心折磨,我把接下来的一段话说的飞快:“本宫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设计让你死的唯一原因,就是你先前做过错事,现在到了为这件错事付出代价的时候了。你还记不记得,本宫刚刚出生时,你对杨皇后说了什么?”
纪嬷嬷茫然摇了摇头。
我笑了。“坏人总是记不起他给予别人的伤害,却对别人对他的惩罚,耿耿于怀。所以你只是坏人,不是恶人。你不配。”
“你当时看了一眼尚在血泊中的我,皱着眉头,对杨皇后说了一句话。”我死死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说,真晦气,不过是个女孩!”我的声调突然拔高,声音转成凄厉。
纪嬷嬷想是被我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到了,她拼命扭动着身躯,摆着手,想把她说过的话再吞回肚子里。
但本公主怎么会给她这种机会?
“你道我当时只是无知婴儿,就想否认吗?永远不要小看了婴儿的记忆力。你就是说了,你当时就是说了,杨皇后因为你这句话,整个人散去了最后的一点精神气。你就是说,真晦气,不过是个女孩!这句话,我记一辈子!”我突然间泪流满面,一边哭一边喊道。我的声音带着哭腔,声线极高,极尖,极凄厉,在飞星殿空阔的宫殿中折射出道道回声,如同无数个厉鬼在炼狱里呐喊。
事实上,我被这句话折磨了、岂止一辈子而已?我前世里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反驳这句话而存在,结果到了最后才发现,自己的生命不过是笑话一场。
我的头又开始眩晕了,飞星殿开始不住地摇晃,似乎有无边的黑暗又要从身后涌过来,要将我整个人吞没,黑暗中无数狰狞的鬼脸……
我看了一眼吓得缩成一团、整个人都在颤抖的纪嬷嬷,摇摇晃晃走到桌前,拔出一把宝剑,向她的心脏处插了过去。
“这是我现下能想到的,最温和的死亡方式。你的血脏,原本不该让它玷污了宝剑的,可惜,我的时间不够了……”我口齿不清、颠三倒四地说道,然后,寻了个干净地方,软软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