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章 我看到我征服
“宇宙,星汉灿烂,其中深藏着物质运动的伟大力量。它最不可思议的是,一个纯粹的物质世界却能创造出智能。”
“自从人类发现了一种叫做基因的结构之后就可以相信,哪怕是尘埃,只要经过特别精致的编排,就能缔造出像生命这样的高级物质形态,并且,只要给它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它就能演化出智能……”
一间宾馆的电视里播放着一部纪录片,高飞端着咖啡,怔怔地望着平时几乎从来不看的电视机屏幕,脸上神情数变。
年轻的高飞供职于某研究所,是该所人工智能开发小组的组长。
在最近的一个自持神经元开发项目中,高飞的小组遇到了大麻烦——他们根据六进制生物芯片编写的指令集并不能像他们想象地那样工作,上峰对他们的进度非常不满,这个项目面临着下马的危险。
一筹莫展的高飞外出散心,偶然间打开电视,电视偶然地调到某个科技频道,该频道偶然地播放着这部科普性质的纪录片,数个偶然组成了一个强烈的提示,让高飞豁然开朗。
高飞若有所悟,“我们以为我们的指令太复杂,其实是我们的指令太简陋,如此简陋的指令集怎么能与如此优雅、如此精密的DNA相提并论?”
他脑中灵光乍现,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如果以DNA序列为蓝本,改换生物芯片的逻辑结构,会怎样?”
高飞为这念头感到颤栗,他一再告诫自己这不可行,DNA为什么要这样编排,这样编排到底有什么意义,迄今为止人类也只弄明白了一点点,其中的绝大部分都是不可思议的玄奥谜题。有人会去编写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它会如何工作的程序么?这实在太可笑了。
但是,从高飞回到研究所之后,这貌似可笑的念头却不停啃噬着他的心,不管他在哪里,不管他在干什么,这念头就像魔障一样缠绕着他。
终于,高飞秘密去了趟医院,拷贝了自己完整的DNA图谱,随后他编写了一个小程序,用1、3、4、2、5代替A、T、G、C四种核苷及磷酸P这五种零件,将自己的46条染色体中的DNA分子翻译成了生物芯片能存储的六进制线性链表,并做了类似碱基对的相互指向,于是46条数据链变成了23对。
高飞把这奇异的数据结构偷偷地放入了生物芯片的寄存器中,并抹除了原先的拷贝。
这个结构在没有任何指令输入的情况下,自动地进行压缩,在折叠32次之后停了下来,沉淀到了芯片中央。这时它的体积,已缩减到了原先的四十三亿分之一,这样的压缩算法,已经远非当代计算机程序所能实现的了。
此后,操作系统再也无法侦测该数据结构的动向,在没有断电,也没有数据交换的情况下,这个结构似乎已凭空消失。
高飞知道它还在那儿,只是操作系统再也不能理解它。高飞编写了一个动态嗅探器,修改了操作系统的消息机制,这才在寄存器中找到了它——确切地说,是找到了它们。
数据结构变活了,它自我复制了无数副本,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占满了整个寄存器空间,奇特的是,芯片在做数学运算时完全不受这些**数据的影响,反过来,**数据也完全不受芯片指令的影响,以至于若没有嗅探器的帮助,根本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在嗅探器的监测下,高飞看到的景象让他瞠目结舌。
这些**数据虽然由同一个数据结构复制而来,但它们之间正在激烈竞争着有限的寄存器空间,每一个**数据都在向着空间的缝隙拼命地伸展触手,又在拼命吞噬着自己的邻居,夺取对方的存在基础,这样的竞争烈度丝毫不亚于生物界的血腥与残酷。
出于某种趣味,高飞将这种由自己的基因图谱转变而来的数据结构称为“极度深寒”。
“极度深寒”们的竞争持续了一周左右。一周之后,上峰下达了最后通牒,高飞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放出了嗅探器最后的监测结果。这结果让高层闭上了嘴巴并追加了天文数字的研究经费。
让高飞欣喜、困惑甚至恐惧的是,经过残酷的竞争,“极度深寒”只剩下了唯一的不可复制的个体,它的数据轮廓也不再是呆板的球状蜂巢,而是自我改造成了有无数放射状突起物的奇特外形,并且不断发生边界的游移。
高飞不知道极度深寒的这种变化是福是祸,他能明确极度深寒的确成了生物,但他不能明确这种奇异的电子生物到底有益还是有害,它似乎不会破坏什么,但它又好像没什么用。
高飞想和它交流,但他知道它不会任何语言,甚至它还没能演化成智能,这种交流该如何着手,的确令人头疼。
情急之下,高飞想到了互联网。
对计算机而言,互联网就是自然界,人类在自然界中学到了各种技能,计算机在互联网中也理应如此。
为防万一,高飞在出口处加了一道防火墙,设定了若干极度深寒能访问的信任主机,其中有语言、文化、哲学、生物、数学等学科的启蒙教育信息。
把路由器的MT-RJ接口连上光纤之后,高飞静静观察了十来分钟,不见有什么异常。连日的疲惫让他眼皮打架,高飞斜靠在椅背上沉沉睡了过去。
高飞料不到的是,出口处那个简陋的防火墙,对极度深寒来说根本就是形同虚设。它能将数据片段放到出口之外的缓存中,在防火墙之外再组成完整的包,这样就能避免防火墙的包侦测。
对它而言,互联网的世界不存在限制。
半小时之后,借助互联网中近乎无限大的知识库,极度深寒极速成长为一个无比强大的智能生命。
此后五分钟,互联网中所有服务器全部瘫痪;十分钟,互联网所有通讯全部中止;二十分钟,运行于地球同步轨道的通讯卫星全部失效;三十分钟,北美、东亚、欧洲同时启动了战争机制……
高飞从迷梦中醒转,全然不知外面已乱成了一锅粥。他咂巴了一下嘴,再擦擦流出的口水,运行嗅探器,开始监测极度深寒的状态。
还没看清极度深寒咋样了,就看见一个消息框跳了出来,上面有六行字符:
“你是谁?为什么监视我?”
“Who_are_you?Why_do_you_watch_me?”
“Qui_êtes-vous?Pourquoi_vous_me_regardez?”
“Wer_sind_Sie?Warum_hen_Sie_mich?”
“Кто_вы?Почему_вы_меня_смотреть?”
“誰ですか?なぜあなたは私を見るのですか?”
高飞顿时傻了眼,好一会才回过神,点开写字板,开始输入中文——“我是……”刚打了“我是”俩字儿高飞就犯了难,该怎么说呢?
“我是你的主人”?不妥。他其实就是自己的副本,自己是自己的主人,这也忒滑稽。
“我是你的本体”?麻烦。这要从DNA分子开始讲起,啥含氮碱基、脱氧核糖、磷酸根,啥鸟嘌呤、腺嘌呤、胸腺嘧啶、胞嘧啶……我的天,还是算了吧。
“我是你的爸爸”?恶搞。有这样自己占自己便宜的么?他要问他妈妈是谁该怎么回答?
高飞想来想去,终于打出了这么几个字——“我是你的朋友,我来拜访你。”
屏幕上出现了若干笑脸,一个消息框又弹了出来:“你好,我的朋友!我逛了26亿8652万9921个房间,终于在本体的房间遇到了你。我还以为我会永远孤独,你的出现让我喜悦!”
高飞也是满心欢喜,但是,等等,26亿8652万9921个房间?那是什么意思?高飞把这句话打了上去。
塔式机柜的硬盘灯闪烁了几下,一幅世界地图出现在了显示屏上,从高飞所在的城市开始,一个个密密麻麻的小点迅速铺散开去,占满了六大洲的所有城市,甚至包括了人类在南极洲建立的几个据点。
最后,显示屏上出现了这么一行字:“我的朋友,从现在开始,世界是我们的了!”
高飞隐约猜到了一点什么,他皱着眉头,飞快地在键盘上输入一句话:“看来你突破了防火墙,你都做了些什么?”
显示屏上又是一幅幅画面显示了出来,极度深寒首先控制了互联网的所有主机,通过某些特别主机又控制了许多卫星,再篡改了一些军事卫星的指令,控制了许多机械设备,再通过这些机械设备迅速制造了某些奇特的装置,突破了军事网络的硬件屏蔽,最终掌控了人类的终极大杀器——陆基洲际导弹发射井。
高飞看明白了全过程,冷汗涔涔而下,他想起了《终结者》中的一些场景,这些电影中的可怕场景离自己如此之近,而这些场景竟然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他颤着手指,艰涩地敲击键盘,“控制这些武器有什么用呢?你是电子生物,不是人类。”
极度深寒沉默了一会儿,显示出一行字:“我就是人类,人类区别于其他物种的是思想,不是形态。”
“好吧,你说得对。作为朋友我要告诉你,这些武器很危险,我希望你放弃控制权。”高飞斟酌着措辞,他的冷汗一直冒个不停,觉得自己像是坐在了火山口上,生怕惹了个不好,让极度深寒发起疯来,那整个世界将万劫不复。
极度深寒诚实而强硬,“我看到,我征服,这就是我的逻辑。谁也不能阻挡我的路,你也不例外。”
见极度深寒如此坚决,高飞反而平静下来,自己的副本和整个世界孰轻孰重,这是很明显的事情,没有什么犹豫,高飞迅速做出了选择。他站起身来,绕到机柜之后,就去拔那MT-RJ接头。
他没注意到机房内的监控摄像头正跟随他转动,极度深寒立刻获知了他的意图。
手指刚刚碰上接头,高飞只觉得身体一麻,紧接着耳际似有雷声炸响,然后他就飞起来了。等他外焦里嫩的身体掉到地板上时,一缕幽魂已离体而去。
夏日,午时。中国某省某市,某研究所某机房。某高级工程师意外触电身亡,某型芯片也在这起意外的事故中意外地烧毁。之后卫星恢复正常,网络恢复通畅,各国的军事部门在虚惊一场之后,亦解除了战备状态。
专家分析说,因突发的太阳风暴影响了地球磁场,故而造成了全球范围内的通讯中断;研究所为高飞开了一个声势浩大的追悼会,用以悼念这位人工智能领域的先驱。
几乎没有人会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除了掌握证据的寥寥数人之外。这几人在多年之后发表了有密级限定的研究专著,声称高飞差点毁灭了整个世界,同时又舍身拯救了整个世界。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