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
华山的风雪下,来人风骨傲然,遗世独立。一头长发因为散发而显得不羁,在风里飞舞更显张狂。雪白的道袍上绣着云纹和太极图,与腰间的八卦坠一道,在风里翻飞着。那人大约五十岁上下,眉间不怒已自带三分冷傲,腰间的佩剑寒光闪烁。这分明是——!!
玄清霄和夏栖风都愣了。此时此刻,诵读完《道德经》的诸弟子看着眼前的场景,也愣住了。
“……师……师父?!!”
破天荒的,一向清冷淡漠的玄清霄此刻神色愕然又惊喜。他跌跌撞撞地跑向前去,停在了那中年男子面前。
那中年男子也站定了,静静地、或者说,冷冷地打量着他。
白色的瞳孔反复确认着对方的相貌,并试图将之与十几年前将自己带来纯阳宫的那人重合。有泪水凝结在他的眸子里,最终化作两道清浅的线条,顺着轮廓分明的脸颊落在雪地上。眼泪的温度还没来得及干涸,在他脚边的雪地上融出了两个细小的洞。
“大……师父……”
玄清霄望着他,喜极而泣。他一面哭一面笑,却忽然意识到这样在自己师父面前是极为失礼的行为,于是立刻伸出袖子想要擦拭眼泪。但是在师父面前弄脏衣物更为失礼,一向淡漠冷清的玄清霄此时破天荒的没了主意。
诸人此时已经来到了两人的身边。夏栖风递出了夏霄霄使用的素帕,纯阳五子一一对着眼前的人颔首示意。而洛风则上前一步,恭敬道:“见过师父。”
谢云流一直冷冷地注视着夏栖风和玄清霄的互动。见洛风向自己问候,他才转过头来,冷漠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点了点头。
于睿在一旁解释道:“大师兄几天前才回来,故而江湖上没有传开,也是必然的。”
“嗯,是的。大师父和五位师叔和解了,终于回了纯阳宫。没想到师父刚回来几天,清霄师弟就回来了,正好能见师父一面。”而在一旁的洛风也无不开心地说——夏栖风终于了解他之前那么开心的原因了。
玄清霄拭去脸上的泪,抬起头怔怔地唤他,“师父?”
“……”
谢云流打量着玄清霄。这些年,他早已听闻玄清霄和夏栖风一事,只是亲眼见到自己的小徒弟发如霜雪时,他不得不痛心。玄清霄的容貌不过二十六、七,然而一头华发却如同风烛残年、苟延残喘之人。这是五毒教《尸典》之效,而传闻玄清霄……
……早已不是活人。
真是造孽啊。
当年自己蒙受不白之冤,不得已流落东瀛,为藤原广嗣效力,创立与中原武林做对的一刀流;而造化弄人,玄清霄本是丹心碧血,却落得众叛亲离、道消身死的下场,不得已为安禄山效命,和大唐做对,镇守浮屠地宫。
是冥冥之中早有安排么?他的弟子,步了他的后尘。
谢云流默默地叹了口气。他轻轻拍了拍玄清霄的肩膀,道:“清霄。”
“……大师父。”
玄清霄咬了咬牙,待到情绪稍稍平复,才将夏栖风拉到了师父的面前:“大师父,他是夏栖风,万花谷孙药王的三弟子,是与清霄血脉相连、白首偕老之人。”
“血脉相连?”谢云流微微挑了挑眼角,挑剔的眼光登时把夏栖风打量了个遍,然后冷笑,“是啊,据说你们还有个女儿?风儿,据说万花谷已经可以让男人生孩子了,是这样吗?”
“……”洛道长脸红地低下了头,谨慎地回答道,“似乎是的。”
夏栖风猛然一惊:“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是裴元说的……”洛风的声音更不好意思了,“裴元说的话应该没有错吧……”
“……”
此时此刻,饶是自恃淡定风雅的夏栖风也想骂人了。让男性生子乃是不可为之之事,就连医圣孙药王都对此表示“绝不可能”。而裴元之所以这么说,恐怕是为了戏弄某个什么事都信以为真的纯阳道士,结果居然轮到自己要替他的玩笑收拾烂摊子!!
“裴师兄大概在说笑。”夏栖风微笑着回复了洛风,同时内心把裴元翻来覆去地扎了一百八十遍。
谢云流看着他,内心十分不是滋味。静虚一脉的弟子不少,但是武功最高、最得他喜爱的只有大弟子洛风与小弟子玄清霄。可是!
真是造化弄人啊!这两个他最宝贝的徒弟,全都被万花谷的给拐跑了!还都是孙思邈门下的!
一边这么想着,他的目光徘徊在洛风和玄清霄之间。自己的大弟子不用说了,肯定被那个叫裴元的小子吃的死死的。反观自己这个小徒弟,淡然清冷,最重要的是武功高强,说是冠绝江湖也不为过。虽然听说夏栖风也很能打,但是应该不会被这朵花压制住吧?
这么想着,他的心里总算舒坦了一点。而夏栖风对玄清霄的长辈一向是恭敬有加,更何况对方是玄清霄的大师父。于是他适时解释了夏霄霄一事:
“霄霄是七年前,长安天都镇,一民妇临终前将托付于清霄的。”
“那为什么姓夏?!”
“……”夏栖风沉默了一下,道,“因清霄无姓。”
谢云流也沉默了。他从来没有忘记过,玄清霄和洛风,都是他收养的孤儿。
“虽然清霄被您赐姓为‘玄’,但是‘玄’之一字,终究是修道之人的字号。若霄霄在此后的日子里有意拜入纯阳教,那么自然当以‘玄’字为号。只是……霄霄曾经为唐剑翎姑娘收养并授之唐门武功。因此……”
“你不介意她姓玄?”
“自然不会。”夏栖风朗声道,“霄霄的姓氏取自于我,并不代表清霄不是她的双亲之一。我曾经问过清霄,清霄说玄也好、夏也罢,对于他来说都无异。而对于我来说,也是一样的。”
“……”
谢云流似是有些不甘心,不过好歹点了点头。忽然,他扭过头去,驴唇不对马嘴地吩咐洛风道:“你如果和裴元收养了孩子,一定要姓洛,切要谨记于心。”
“是,谨遵师父教诲。”洛风的头埋得更低了。夏栖风毫不怀疑,如果洛风能把头埋进雪里,他肯定早就这么做了。
谢云流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一直站在后面的李忘生等人道:“听说你们已经把清霄逐出纯阳宫了,是这么一回事吗?”
李忘生点头:“清霄杀孽过重。当时若不将他逐出门墙,难以平息其余九大门派之愤。”
“杀孽过重?哼,笑话。”谢云流冷笑,“是那铁如山推诿嫁祸,害得清霄背黑锅,而十大门派居然信了,被清霄杀也是活该。”
李忘生知道谢云流一直对中原武林抱有偏见,更为中原武林所迫害,故而只能摇头叹息。
“玄清霄。”谢云流看着白发的道子,“你虽为玉虚子逐出门墙,但是我再问你一次。你可愿再次拜入我纯阳山门,为我静虚一脉传人?”
玄清霄和夏栖风都惊喜地看着他。玄清霄当即掸了掸云袖,一撩衣摆,跪在了静虚子面前,一向平静的声音破天荒地有一丝颤抖。
“是。”
“好。”谢云流微微一笑,然后张口,道出了那句十数年前他对他说过的话。
“玄清霄,我纯阳宫以道法入武学,以清修塑心性。修武先修心,方成纯阳之道。”
“《道德经》有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经中又言‘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争与不争,必将贯穿你修炼剑修道的一生。”
“你如选择加入纯阳宫,从此刻起你须得立下道门修行誓言:‘路可走,但不再是是寻常人所走的路;得何名,须得上体天心,参无上剑道!’”
“纯阳清修,需要恒心与毅力,你愿意去接受取得至上武道的道剑清修,入我门墙,成为纯阳宫正式弟子吗?”
“……”
玄清霄咬着牙,强抑着内心的激动。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横冲直撞,让他出口的话语都变成了破碎的音节。此时此刻,早已做完早课的众弟子并未离去,而是静静地关注着这里的一切。他们的申请中,有质疑,有惊愕,但是好歹没有憎恶与排斥。毕竟玄清霄曾经犯下那样的罪孽。而剩下的一切,只有靠时间才能化解。
祁进不知什么时候也带着夏霄霄回来了,与纯阳五子站在一起。李忘生抚着胡须,欣慰地看着一切。
——静虚子为中原武林所逐,本就是离经叛道之人。如果是他的话,即使是冒着天下之大不讳再次收了玄清霄做弟子,恐怕江湖中人也不会说什么吧?
一只修长的手带着温暖的体温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熟悉的草药的香味萦绕在鼻尖,奇异地将他悸动的心平复了下来。玄清霄闭着眼睛并未发言,而谢云流也并未催促,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片刻过后,玄清霄终于启口。他的声线依旧清冷,却不复淡漠,仿佛也被身边那人温暖的气息感染。夏霄霄跑了过来,轻轻握住夏栖风的手,站在玄清霄的身后。
“弟子在此立誓,从此将千里之行,发于眼前足下,以心中之剑,求天地至道——”
“——以手中之剑,护得所珍视之人一世周全!”
声音清越动人,铿锵有力。
“以三尺青锋,镇一世山河,以手中之剑,护心中之人。若是寻常弟子入门之时说出这等话,我铁定当他尘缘未了,逐他下山。但是你不同。”
“经世并非入世,无尘并非无垢。虽说一尘不染乃是修道之人所求,但留有尘念,并愿为之追求天道,却更接近道法自然。若你有朝一日得悟天道,飞升成仙,莫忘了今日之誓。”
玄清霄叩首:“弟子谨遵师命。”
谢云流亲自将之扶起,夏栖风握紧了他的手。纯阳五子无不面带欣慰,就是祁进也一反常态,没有对之冷嘲热讽。
“清霄,你的紫霞功登峰造极。既然重新回了我纯阳门墙,便为这些师弟师妹们演示一套北冥剑气,助他们修行吧。”于睿微笑着看着他。
“弟子遵命。”
……………………
华山又飘摇起纷纷扬扬的大雪。
似鹅毛,似柳絮。
风中传来雪凤冰王笛的声响,幽远而深邃,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在纷飞的冰雪里,在幽远的笛声中,白发素衣的道子眉目如雪,瞳色如烟。
他抽出了腰间的长剑。
-d·ii-
2015年1月1日
ire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