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如今羞说英雄气
嘈杂的陈园忽然就安静下来,除了偶尔能听到自东跨院里传来的六姨娘咿咿呀呀,缠缠绵绵的凄凉唱腔,几乎连树上的鸟儿大气都不敢出。怕惊挠了陈家正在养病陈老爷和五小姐。
自从经历了喜荣堂里的三堂会审后,陈俊恒开始关注起自己的五女儿。他竟然违背情理地让五可搬到喜荣堂的侧间里与他一同养伤。
其实,若不是三姨娘去喜荣堂见他那日,悄悄的给他吸食了慢性毒药五石散,陈俊恒是支撑不了那么长时间的。他虽知这种毒药深入骨髓后无药可医,但他更知自己命不久长,与其终日缠绵病榻延迟死期,不如自由痛快些,还能和最得意的女儿相处一段时日,这也是意外之喜了。
五可当日撞破头,流了很多的血,身体很是虚弱。陈俊恒吩咐柳氏,柳氏吩咐厨房,上炖燕窝下顿鸡翅的给她滋补。许是想填补往日对谢氏母女的亏欠。而陈俊恒在五石散暂时的作用下,有时行动还是比较自由的。他就吩咐春纤或画眉拿了藤椅,搬到五可的病榻前,出神地凝视着娇小可爱的可儿,或许是在她的身上寻找谢秋娘的影子。
“爹爹,”五可忽然醒来了,娇娇的叫了一声,然后就想起来给陈俊恒请安。
“小姐,你重伤未愈,还是好生躺着吧,老爷疼你还来不及,哪里会怪你。”顾妈妈慌忙以手压住她小小的身躯。那日五可在怡情居小憩,她和春纤画眉正在外间做针线,王管家就气势汹汹地带了人来,不由分说的,也不等自己和小姐打声招呼,就推推搡搡地生拉硬拽的把人带了出去,画眉要喊五可,那单小二竟然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这时,怡情居又走进来一个人,就是陈园里贩卖丫环时那个丑脸的邱大娘。顾妈妈马上觉得事情不妙,可是单小二早已将她们几个推入一间小黑屋锁了起来。直到傍晚,说是受了伤的五小姐发着高烧,一直在梦中叫喊着疼,然后喊妈妈,老爷都发了怒的,才有人想起把她们三人放出来。
病中的五可小姐真是可怜,滚烫的额头上缠着白绫,上面还有着渗血的痕迹。一整晚,她都处于半梦半醒之间,不时地携了自己的手喊痛。而后又大叫:“妈,妈,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不想呆在这里,她们都欺负我,恨不得我死。”
“好可怜的五小姐,”春纤倚在画眉的肩上暗自垂泪。画眉也红了眼圈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来,我们小姐将来是个有福的。”
果然,老爷听闻小姐退烧后,一定要自己带了春纤画眉,将五小姐移到养荣堂来与他一起养病。而离喜荣堂最近的,东跨院住着的六姨娘,听闻老爷能下地走动了。又开始在夜半唱起了戏文。
再难回那曲曲折折阡陌小径,
再难听那清清澈澈泉水淙淙。
奴只有挥衫袖寂寞起舞,
奴只能惆怅叹月华凄清。
谁令奴凄凉寂寞广寒宫,
谁令奴碧海青天夜夜心……
“这个小贱人,又开始黑天半夜的鬼哭狼嚎,让人不得消听,来人哪,把她那身行头给我扯烂,舌头给我剪掉。”陈俊恒本就被五食散折磨得夜深难寐,听了六姨娘的唱腔更加的烦乱狂躁。
“爹爹,不要这么对六姨娘,五可虽未曾见过六姨娘,却极喜欢她的唱词,六姨娘一定是太难过了,心里憋得慌。只有唱出来她的心里才痛快。你听,再难回那曲曲折折阡寞小径,再难听那清清澈澈泉水淙淙,奴只有挥衫袖寂寞起舞……记得娘带着可儿在沧州独居的时候,可儿明明都睡着了,却总在翻身的时候听到母亲独自叹息,那时,可儿不懂娘的心境。听了六姨娘的唱却有些想得明白,母亲当时的心同六姨娘是一样的,即想念外祖父,外祖母,却又思念爹爹。那真真是有家归不得。那种滋味一定催心挠干的。”陈五可仰起可爱的小脸儿默默注视着神色烦乱的父亲,表面上是在替六姨娘说话,又何尝说的不是自己。
喜荣堂一役,险象环生,自己是付出了血的代价,才堪堪保住小命。至于陈俊恒如今的偏宠疼爱,也不过是镜花水月,过眼烟云。谁知明天如何?柳氏,李妈妈早已猜透有人蓄意暗中挑唆,却因没有实际凭证,只能拿了那单小二,和倒霉书生汇气。单小二一顿皮鞭逐出府去。却可怜了那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自然身上那几两肉也不抗折腾,本已在柴房饿了几天几夜瘦成了皮包骨,一顿皮鞭下去便咽了气,因在此地也无个亲人,只悄悄的让个年老的家人卷了草席弄到郊外掩埋了事。
古代的穷人本已命如草芥,如果你再不自尊自爱自强,那连蝼蚁都不如了。五可不禁在心中感叹。
“可儿,早知你如你娘般善解人意,我早该将你们母女接回园来。我现在才算明白,你园子里这些大大小小的姨娘们,连同你那嫡母柳氏,他们竟没有一个是真心爱我的。只有你的娘亲,爱之深,才恨之切,秋娘,秋娘,我陈俊恒今生对不起你。”
透过陈五可那双澄澈清亮的眼,陈俊恒眼前又浮现出那张欲语含羞的桃花面,那临别之时的殷切叮咛。那服毒殉情时的爱恨交织,他生于厮世三十五载,倚遍花丛,所历经的女子,痴情的,风情的,负情的,不计其数。却没有一个女子,如此缠缠绵绵,真真切切,咬牙切齿,深情款款的唤得一声恒郎,那般让人牵肠挂肚,爱得深情,恨得浓烈,至死不休。真想岁月倒流,回到当年那丛桃花下,郎情妾意浓,花月正春风。我与你比翼双飞情双好,一生一世一双人……
“泪在心中流,血在心头滴。
我似那蚕儿吐丝裹自己,
自摘苦果自为梯,
如今羞说英雄气……”秋风送过六姨娘《奔月》吟唱,袅袅娜娜,断断续续的,凄恻婉转。
“秋娘,我辜负了你,我负辜负了你”陈俊恒眼神狂乱,捶胸顿足,发了狂般的高声嘶喊,撼人魂魄,催人心肝。
春纤画眉吓得抱在一起,瑟瑟缩缩的抖成一团,躲在墙角里根本不敢回头去看。
“小姐,”顾妈妈也差点被吓着,忙过来护住五可。
“我没事,你快派人去叫母亲,爹爹的病情恐怕是加重了。”话未说完,陈俊恒一口鲜血吐出来,便倒在地上人世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