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上官千杀带着千人队,乘着夜色爬上了长雪山次高峰,经由此前搭建的浮桥,悄无声息登上了主峰,再借着主峰千仞高的藤条,找准方位纵身跳入云州城的高将军府内。夜黑风高,地势险峻,攀藤而下,期间不慎死去的,就有几十余人。
等到上官千杀等人从天而降,落在高府中时,高建业等人还在夜色中安睡。
上官千杀曾在云州两度与吐蕃作战,第二次更是领兵在此屯田数年,在此地自然有内应。两次与高建业的合作,也令上官千杀摸清楚了他的套路。高建业,西北军的大将军,年五十有余,浑然便是云州的土皇帝。
云州的府衙在城北,高建业就在城南建了一座“行宫”制式的高府,更仿照禁宫的样子,在高府外围半里外挖了一条十几米深的护府河,修筑小型堡垒。如果有人想要从云州城外攻入,且不说固若金汤的云州城防,只高建业这护府的堡垒就很是个问题。
高建业为人阴鸷,多疑心。三个成年的儿子,年纪越大的,他越是提防。大儿子与二儿子被他要求住在高府一侧,由直属于他的卫队“保护”;底下的十万大军,驻扎在云州四面八方,不得他的调遣绝对不许进入护府河,违禁者,杀无赦。
这两点,直接导致了当夜高府血流成河,十万西北大军却是一队未动;而高家父子三人,除了领兵在外的三子高建英之外,被尽数擒拿。
上官千杀落入高府之后,与内应之人里应外合,先屠杀尽高建业的三千护卫。
稀落的星光中,只见上官千杀一人当先,手持一柄锃亮长刀,所向披靡,从高府正门一路劈砍前行,斩杀百余人直入内门。在他身后,高志远、李强任等各领五百人,与内应之人所带百余人,杀出一条血路来。
喊杀声中,高建业暗夜惊梦,他久经沙场,事出突然却并不慌乱——他与京中约定的动手之时还在十日之后。他一脚踹开乱作一团跪着发抖的仆人,先取了印信交给随身勇士去传讯大军,而后迅速穿好铠甲披挂,手持伴身几十年的长枪,抢出门来。
高建业这一出门,正撞上浴血而来的上官千杀。
高建业不喜黑暗,是以院中红灯笼高照,亮如白昼。
只见一身黑色锦衣的俊朗青年踏血而来,他刀锋的寒意与身上的杀气,绞成一条长龙,呼啸而至,扑面而来,令人胆寒肝颤。
高建业心中“咯噔”一声,环顾左右,只见自己的人非死即伤,而对方却有千人之众,当即哈哈一笑,抛下手中长枪,摊开双臂朗声道:“不知上官将军为何而来?咱们还要联手打吐蕃才是——您这、老夫可就看不明白了?”
上官千杀手持长刀,不发一语,只一步步缓缓逼上前来。倒是他身后高志远忍不住,见到了此时高建业还满口胡柴,恨极骂道:“老贼!死到临头还在撒谎!云州哪里来的战事?分明是你与京中勾结,想要诱杀我上官军!”
高建业嘿然一笑,定睛看去,怔了一怔,旋即又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侄儿。唉……”他长叹一声,“你可活脱脱就是你爹年少时候的模样啊。这些年来,你也不曾回来祭拜过我二弟,这次回来了,也去祠堂上柱香吧……”
高志远“呸”了一声,“我爹尸骨都在定州,我拜什么祠堂?你也敢提我爹——若不是你设局害死我爹,凌·辱我娘……”众目睽睽之下,他冲口而出这一句,便说不下去,只怒目瞪着高建业,恨不能剥其皮饮其血。
十四年前,定州血战前夕,高建业带着西北大军撤离。高建业的弟弟,也就是高志远的父亲,与上官千杀的父亲乃是八拜之交,生死兄弟。是以高志远的父亲就带着千余人留在了定州。孰能料到异变陡生,高志远父亲的亲信竟然行刺于上官千杀的父亲——当时的定州总将领,且因为没有防范,那亲信一击得手,正中上官千杀父亲心口下三寸处。高志远的父亲性情刚烈,因愧对结义兄弟,明知这是兄长设局,无以自白,竟在上官千杀的父亲重伤昏迷之时,自杀谢罪,将独子高志远托付给上官家。
高志远的父亲这死却并不值得,盖因上官千杀的父亲虽然不过几日便去了,究其原因,却并非是那错开心口三寸的一剑,而是另有缘由。
定州血战之后,高志远与上官千杀死里逃生回到京都。高志远派人回云州打探母亲下落,却得知母亲已经被大伯高建业欺·凌。不知内情究竟如何,在外人看来,却是高建业将弟媳收入房中了。高志远人单势薄,如何能从掌控西北十万大军的高建业手中救出母亲?是以附在上官千杀身边,以图借上官军之力,报仇雪恨。
眼见上官千杀一人在前,众人呈扇形缓缓收拢包围上来,高建业口中对高志远胡说八道,心中各种念头却转得飞快,“贤侄,咱们好歹是一家人。你快帮我跟上官将军好好说说,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会”字才一出口,他就一脚将地上的长枪踢飞。
那长枪直飞出去,将高挑在屋檐下的两盏大红灯笼扎了个对穿!里面的烛光倏然灭掉。
院子里瞬间漆黑一片。
黑暗令众人本能地脚下一缓。
就是这一刻!
高建业身子一拧,拔地而起,就要跃上屋顶,趁黑逃走。
上官千杀却是知道这老贼向来奸猾,在他与高志远说话之时便留心提防着,烛光虽然灭了,对于黑暗中视物如白昼的他而言却并无影响。是以高建业一动,上官千杀便紧追上去,半空里横刀劈去,逼得高建业不得不闪身避让,从半空中跌落下来。高建业落地之时,手臂一展,将扎在灯笼上的长枪抽了出来。
一枪一刀,一老一少,两人缠斗在一处,带起劲风如利刃,竟是容不得旁人近身。
众人隔了丈余远,有心擒贼,却无力上前。
高志远环顾左右,只见为了近战厮杀方便,众人携带的都是刀枪之类的武器,便连声道:“去寻弓箭手来。”又命人点燃火把。
话音未落,那缠斗在一处的人影已经分开。
火把已燃,院中再现光明。
高建业跪倒在地,长枪碎为齑粉,低头呕出一口鲜血来。
上官千杀却是立在三步开外,偃月刀一如既往横在肩上,薄唇紧抿。他知道以高建业的武功,想要战胜这千百人不易,但是从众人包围中逃走却还是绰绰有余,因此不敢大意拖延,拼着身受内伤,也要将他一举击败。这一下高建业虽然呕出血来,受的伤却比上官千杀要轻。只是上官千杀硬忍了下去,此刻浑身内力乱窜,竟是无法开口说话。这些围观众人却是不知。
高志远见状,不敢耽搁,亲自上前将高建业擒拿,用铁锁捆住他。
李强任却在此时带着另外五百人赶来,还绑着高建业的两个儿子与他派出去送信的几个勇士。
上官千杀缓得一缓,吐息调气,能发出声来,这便拾起高建业落在地上的长枪头,一步步走到跪倒的高建业身前去。
高建业见状,知道大势已去,却不放过最后一丝生机,口中坚称必有误会,妄图多耽搁一会儿,再图转机。
上官千杀却不给他废话的机会了,他缓缓在高建业面前蹲下来,平视着他,掂了掂手中的长枪头;在高建业露出讨好笑容的瞬间,将闪着冰冷银光的长枪头狠狠扎进了他左胸!
血,从高建业心口下方三寸处滴落下来。
饶是戎马半生的高建业也受不住这痛,当即蜷缩在地,长长一声哀鸣。
上官千杀缓缓站起身来,平静地看着高建业痛得在自己脚边滚来滚去,好似在看一只蝼蚁,甚至是一截枯木。
跟随着上官千杀的这千余士兵都是鲜血中走出来的,饶是如此,听见高建业这样的痛苦嚎哭之声,仍是忍不住头皮发麻,想要捂住耳朵。
上官千杀却仍是静静看着,一动不动,恍如无知无觉一般。一十四年了,他终于懂了遇刺后只是沉默的父亲——那时候该有多痛。
高建业死到临头,长枪透胸,仍是希图逃过一死,嘶哑着喉咙虚弱道:“十万西北军,你要如何收用?”他蜷缩在地上,手虚扶在枪头上,像是要拔又不敢拔——扎进去这么深,若是冒然拔·出来,只怕当场便血喷而死了。他见上官千杀低头扫视下来,忙又道:“军粮又从何处来?留我一命,对你有用的……”
上官千杀皱起眉头,盯着他,神色有些奇怪。
高建业只当他被说动,本已经因为失血黯淡了的眼睛猛地放出光来,“将军,你、你……”他恐惧地盯着那只越来越靠近自己胸口的手。
“不!!”伴随着高建业的一声凄厉痛呼,上官千杀干脆利落地拔出了他胸口的枪头。
血,喷了出来。
有几滴溅在上官千杀脸上,他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头,淡淡扫了一眼伏在地上不再动弹的高建业。好了,这下安静了。
偌大的院落里,千百人呆立着,一片死寂。
“将、将军,”还是李强任硬着头皮上前,他有不得不汇报之事,“这是高建业的大儿子与二儿子,那几个是他派出去送信的人,都抓来了。”
老二已经是吓傻了,被绑着跪在一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老大却有些胆色,更兼知道些陈年往事,因此在上官千杀目光转来之时,壮着胆子道:“我父亲害了你父亲,你如今来寻仇。家父死了是你手段了得。你若当真是个统帅万人的大将军,这便放了我兄弟二人——来日光明正大来一场!”
上官千杀这一夜已是杀红了眼,至此骨子里血腥的一面被彻底激发出来,闻言竟勾唇笑了。他高鼻薄唇,本是寡情之相,然而此刻颊上几滴鲜红的血,这一笑如春阳初升、冰雪消融,却又多了一丝诡谲危险的味道。若是孟七七在此处,见了这等光景,定要遮住战神大人的容颜,不许旁人瞧上一眼。只是可惜她不在。
“放了你们?”上官千杀缓缓踱步上前,玩味地低低一语。
老大只当有戏,忙道:“正是,上官家的威名天下皆知。我兄弟二人此刻手无缚鸡之力……”
上官千杀却是直接勒紧了他身上捆绑着的铁锁,在老大浑身骨头根根断裂的声音中,淡淡道:“虚名于我何加焉。”他父祖兢兢业业维系出来的名声,也挽救不了他们的性命。上官千杀睫毛都没眨一下,就了结了高家老大的性命。
一股腥臊气忽然传来,却是一旁的老二吓得直接尿了出来。
上官千杀忽觉索然无味,对高志远道:“你来处理。”他抬头望天,只见西天的天狼星已经升了起来,预示着黎明就要到来了。
李强任上前请示,“将军,您……”
上官千杀摆手道:“此间事,你与志远商量着来。”主将已死,余者不过是散沙。而他,该回去了。
苍苍山脚下的营帐中,孟七七已经醒了,知道战神大人不在,侧身躺着胡思乱想。听到帘幕拉开落下的声音,她拥被坐起,看着一身黑衣的上官千杀转过屏风来。
此时天还没亮,上官千杀没料到她已经醒了,本是想看看她睡得还安稳否,一转过屏风就对上女孩的笑脸。
孟七七笑眯眯的,眼睛里还有几分刚醒时的惺忪,“你去哪啦?”她问,又娇又俏,还带点小脾气。
上官千杀简短道:“去了一趟云州。”
孟七七听到这一句,再看上官千杀不动声色的模样,便知道西北军已经被他收入囊中。她笑了笑,正要说话,忽然闻到一股血腥气,不禁屏息皱眉,疑惑地向上官千杀看去。
上官千杀这一夜自血海尸山中走来,衣裳下摆早已经吸饱了鲜血,归途经冷风一吹,又冻得结实,倒看不出血色来,只将他下摆的黑色染得越发浓重罢了。
孟七七目光落在他浓黑色的下摆上,明白过来,这种事情经不起想,她一想,就觉得胃中作呕,好歹顾念眼前之人忍了下来,脸上却终归是露了一点痕迹。这倒不是她对上官千杀有什么想法,纯生理性的反应罢了。换成普通女孩,面对这么个情形,只怕会真吐出来。
上官千杀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衣裳下摆,垂眸静了一静,淡淡道:“我去洗漱。”说着就转身出去了。他在孟七七面前向来很注意,隐藏起自己黑暗的一面。方才是他归来的急,没料到她醒了,原本只打算先看一眼再去换过衣衫的。
女孩脸上眸中的不喜之色,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上官千杀洗漱过后,换着新的衣裳,渐渐觉得胸中怒气如有实质,不知因何而起,又该对何处发泄。他按住右边眉头,疼得弯下腰来,却是一声不吭。细究起来,那怒气底下竟是荒唐的委屈。
有了这么一节在前面,次日众人入云中后,上官千杀便对孟七七道:“我留在高府,议事方便。只是府中才遭战事,近几日只怕污秽,你不如……”现住在高府旁边的宅子里。
孟七七却是截口道:“我跟变态表哥商量好了,我带的人都住在城北的府衙里。”
好一个商量好了。高府在城南,府衙在城北,那真是再远没有了。
上官千杀面无表情,淡声道:“也好。”
孟七七心里吐吐舌头,她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如果日日面对着战神大人来做,那真是让她——寝食难安了。
很快,上官千杀就知道孟七七在做什么了。
她在将原本的十万西北军收归府衙,也就是朝廷。而她用的人里面,就有当日夜战高府之时的内应之人。那内应之人,竟是个双面的奸细。看似是他上官千杀的人,却又不知道是她何时埋下的人。
这却是有点高看孟七七了。其实云州这些人,多半是她大姐当初在并州那十年经营下来的,四年前转给了孟七七。孟七七又因势利导,加以发挥罢了。
如此过了三日,两人之间竟是只言片语也无。不知孟七七如何,上官千杀却觉得那日换衣裳时胸中的怒气,越发汹涌起来。
到了第四日下午,亲兵传讯来说安阳公主去了高府之时,上官千杀还在西北军中分拆人马。
李强任与高志远当时都在营中,闻讯便道:“少将军且去,此间有属下二人在。”
上官千杀眸色沉了沉,手中持着一枚用作标识的小旗帜举在沙盘上空,好似没有听到他二人的话一样,接着传讯的亲兵到来前的话题继续分派道:“中营十二队照此划分……”一面说着,一面将那枚旗帜插在了沙盘左下角——只是用力过重,旗杆直透盘底,这一枚旗帜就比旁的旗帜看上去矮了两分。
李强任与高志远暗暗对个眼色,不敢再提前话。高志远是知道内情的,他给那传讯的亲兵打个手势,令其安静退下。李强任虽然不知道内情,但是他为人心细,这么些天瞧下来,总也察觉出一点端倪——少将军与安阳公主之间,兴许是出了什么事儿。若说是像寻常小情侣一样拌嘴生气了,那倒不太可能。旁的不说,他们将军对安阳公主可真是要紧上心到了份上,别说是拌嘴,就是重一点的话都不舍得说——这中间多半有什么误会。李强任心下忖度着这些有的没的,面上倒还恭敬听着上官千杀分派。
上官千杀这会儿虽然面上还平静,心里却全不是这么回事儿,按耐着性子将军中事务尽快处理完了,这便再等不住了。高志远与李强任一去,他在空荡荡的营帐里转了两圈,决心不再折磨自己,这就上马疾驰回了高府。前三日,他都要夜半才回来,有一日就直接在军营中歇下了——日头还在天上就回来,这还是第一遭。
到了府门前,上官千杀翻身下马,两步跨上十几级青玉台阶,一抬眼看到门房佝偻着身子缩在廊下避风处,便直接问道:“人呢?”
门房呆了一呆,头一回儿跟大将军回话,有点磕巴,“……回、回将军话,在、在书房呢……”话音未落,就见大将军已经走得人影都不见了。
这书房其实原本是高府一间空屋子,上官千杀令人在其中摆上桌椅地图沙盘等物,做了个小型议事处罢了。
守在书房前的两名亲兵远远见大将军疾行而来,都挺直了腰背,低头问安。
上官千杀潦草地一点头,伸手推开书房门时,心头不知怎地竟有些紧张。
结果两扇长门应声而开,里面却空落落并无一人。
上官千杀心头一沉,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他的心往深水中潜下去一般,触目空落,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七七走了”。从亲兵传讯说她来了高府寻他,到他耐着性子安排完军中事务归来,虽然于他而言因为急切而显得分秒都漫长,实则——也不过一个时辰罢了。
她连一个时辰都不愿等。
上官千杀奇怪于自己此刻的平静,就好似在他潜意识中一直都知道,七七对他向来是没什么耐心的。不过好在他耐心够好,又习惯于等待,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尽可能地令她不用等。深究起来,他倒也不全是出于爱,也许还有些怕。怕偶尔一次的等待,令她察觉她在对待他时匮乏的耐心。
可是这一次他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若是平时来讲,他该是会在亲兵来传讯的第一时间就赶回来见她了。但是这段时间来,先是知道了女孩对她的欺瞒;继而明白了女孩分割兵权下对他的提防;最后更有这几天女孩人为造就的分别堵在心中。再好的耐心,也几乎要耗光了。便是让她等上一等又如何?难道在她心中,对他就全是虚情假意不成?这些混乱的念头阻止了他即刻赶回来。在挨过了一个时辰之后,终究还是抵不过心头的热望,他快马加鞭赶回来时,却已是人去楼空。
上官千杀轻轻阖上了门,立在原处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道:“她何时离开的?”
在他回来前一刻,还是半个时辰,甚至更早就离开了?
亲兵愣了愣,试探着回答道:“回将军话,您是指安阳公主殿下吗?公主殿下人在旧书房……”
所谓的旧书房,乃是高建业原本用的书房。上官千杀改建的这处新书房乃是议事处,亲兵不得他的命令不敢随便放人入内,虽是公主之尊,也恭迎去了旧书房。
上官千杀滞了一滞,一抹微红爬上他耳根,好在方才心中所想无人知晓,他这可当真是关心则乱了。
等他找到旧书房时,孟七七围着一床羊绒毯子倚在软榻上,手持一卷书看得正入神。一旁的案几上摆满了松子栗子等小吃食。虽是严冬,屋里铺了地龙,倒丝毫觉不出冷来。整个空间漾着一股子又香又暖的氛围。
听到门响,孟七七笑着抬头瞅了一眼,见是上官千杀,面上笑容便越发盛放,露出一口雪白的贝齿,随意道:“你回来啦。”她望了一眼窗外的晚霞,“这么早,我听你的亲兵说,你得入夜才能回来呢。”
她的语气那么自在随意,不像是好几日不曾见了,倒好像两人日日在一起,此刻不过闲话家常一般。
上官千杀将门在背后阖上,慢慢走过去,淡声道:“今日军中事少。”
孟七七见他走过来,招手示意他一起看手中的书卷。
上官千杀瞅了一眼封皮,见写着《吴公兵法》四个字,微微蹙眉,她何时对兵法感兴趣了?
孟七七见他去看书名,咯咯一笑,“嗳,我看的可不是这书,而是书主人写在上面的批注——”她指着自己正看得一页上的小楷念道:“夏至,与卿卿泛舟南湖,妖童媛女,唱和快意。我谓卿卿,可知其求之焉。卿卿垂眸不语。执手而归,欣喜若狂。中夜不寐,起而记之。”
是说书主人跟一个姑娘夏日游湖,途中问人家姑娘,“你知道我这是在追你吗?”,姑娘沉默,但是后来牵上小手了。这书主人欣喜若狂,半夜里想起来还高兴地睡不着觉,爬起来记录下来了。
上官千杀对别人的情爱之事不感兴趣,但是见七七笑得欢喜,也就站在塌边,勾下头来陪她看下去。
这却是个悲伤的故事,一页页翻下去,只见后来姑娘阴错阳差嫁给了书主人的弟弟,书主人“锤心刺骨,几欲发狂”,后来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中间跳过了一段,再有记载时,这书主人的弟弟已经死了,而书主人则将“弟媳”占为己有,又是一段彼此折磨的时光。到最后一页,那姑娘病死,书主人“黯然**,与之同去”,字迹潦草凌乱,显是悲不自胜。
这册书卷是孟七七在书房中无聊,沿着书架翻找出来的——这一卷书一看起来就是经常被人摩挲的样子,封面黄旧,边角卷起。她本来只是抽出来扫一眼,看到上面的批注这才起了兴趣仔细看下去。
倒没料到是这么个悲伤的故事。
上官千杀已经认出这是高建业的字迹,明白这是高建业与高志远母亲的故事。高建业在世之时,这旧书房除了他之外,再无第二个人敢入,这卷书册他就近放在书架第一列。后来上官千杀收缴西北军,底下人查抄高府各处,却也不会每册书都翻开瞧瞧,更何况是这样一本不起眼的兵法书。高建业怎么也想不到,他心底隐秘的□□,会有一日被孟七七这样一个小姑娘翻出来。
孟七七虽然不认识高建业的字迹,但是出现在高府书房的这样一卷书,主人自然是原来的高将军。她心底也若明若暗地明白几分。
上官千杀见她低头不语,以为她为之伤怀,便替她合起那卷书,淡声道:“只是故事罢了。”
孟七七看了旁人的爱情悲剧,倒是更生出一股要珍惜眼前人的心意来,她跪坐起来,环住上官千杀的腰,把脸贴在他身上,软软道:“我想你。”
上官千杀明知她是个口不对心的小骗子。若当真想他,怎么会不去更近的军营,反倒来了高府?又怎么会他都站到她面前了,还要专心致志先看完故事?可见也不是真的想他。
上官千杀摩挲着女孩细嫩的脖颈,沉默了片刻,淡声问道:“当真想我?”
孟七七是什么人?饶是上官千杀面无表情的时候,她都能从中看出他心中的情绪来。更何况他这样问出来。她面上微红,有些羞愧,自然是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好在脸埋在他怀中,也不怕人瞧出不妥来。她环紧了双臂,感知到隔了几层布料的那熟悉的体温,软软道:“抱着你才觉出想你来。”
上官千杀轻哼一声,似乎是笑意中带了点薄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