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迷桥图》 (二)
所谓太平天国,其实就是发生在广东的西部——广西的边缘地区,一个以耶稣教为指导理念的团伙暴乱。一八五零年起兵后,从广西入湖南、湖北,然后沿着长江东进,最后占领了南京,建立了政权。
广西的一介书生洪秀全自称为天王,烧炭出身的杨秀清号称东王,他们揭竿而起与当时的清朝政府分庭抗礼。
虽说他们信耶稣教,可他们自有自己的解释,洪秀全称耶和华为天父,称耶稣为天兄。
——吾乃耶稣胞弟也。
他向所有的信徒声称,他得到了这样的启示。
当时,清朝政府在十年前的鸦片战争中一败涂地,割香港于英国,开上海等五口而被迫通商,正是威风扫地之时。政治**,贿赂横行,横征暴敛。为逃避处罚而沦为流民的人数日益增长。
世上已是动荡不安了。
——在暴风雨还没有结束之前,就一动不动地等着。没有不天亮的长夜,也没有刮不停的暴风雨。
这是莫达的处世之道。他认为,清朝的政治确实是害人的政治,有必要进行改革,但靠一人之力是无法回天的。
但在这方面,妻子兰友的想法与他正相反。
——这个国家受满洲人的统治已经有两百年了。正因为大家都以为靠一个人的力量无法回天,才会使数万万民众被一小撮满洲人统治。古人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个人的力量不起作用是因为没有组织起来。如今,在南京就有这样的组织,参加这样的组织,推翻腐朽的满清政府,难道不是我们汉人应尽的义务吗?……
兰友心急如焚。她为自己所爱的丈夫有这种消极态度而着急,也为自己处于不能参与造反的境地而着急。
如果是一般的夫妇,大概就在这种磨磨蹭蹭的状态下蹉跎岁月了。
但莫达十分清楚兰友的心思。也认为现在是让妻子做她想做的事的最好时机。因为他们还没有孩子,在太平天国起兵后,他的双亲也相继去世了。
有一天,莫达对妻子说道:
“你想到南京去就去吧。但我是不会去的。不是我怕死,是我有我的信念。我也跟你说过多次了,继承和发扬传统也能发挥民族的活力,这就是我选择的道路。……你尽管去,不必顾虑,我会一直等着你的。等到暴风雨过去后,你再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夸进这个门槛就是了。”
看到丈夫这样理解自己,兰友十分高兴。在离开上海时,她流着泪对丈夫莫达说:
“虽然选择的道路不同,但只要互相理解,我们总还会在什么地方相遇的。”
莫达说:
“当然会相遇,肯定会相遇的。不,我会每天看着你的。”
恰好那时景德镇的官窑遭到了破坏,一个失去了生计的窑工来投奔莫达。莫达就出钱给他建了一个新窑,运来瓷土,给了他新的工作。莫达自己也给瓷坯上彩。由于他本就是个画家,给瓷坯上彩画图案简直是轻车熟路。
“那时所烧制的几个青花瓷,就叫做《相思青花》。据说这是莫达自己给取的名字。除了瓷壶、瓷盘、瓷瓶,好像还有一个瓷枕头。他把这些瓷器摆放在一间屋子里,据说他每天晚上都会把自己关在里面,思念自己的妻子。并且,不让任何人走进那间屋子。”
林辉南说道。
“真像童话故事啊,怎么听着不像是在十九世纪发生的事呢?”
奈美说着,叹了一口气。
“这是真事。”
“《相思青花》到底有几件呢?就我们所知道的,已经有五件了。”
“应该还有一点。我们不是还没看到那个枕头么。……莫达先生活着的时候,没给任何人看过。只有那个窑工是个例外,可他也没跟任何人讲过到底是些怎样的瓷器。”
“那么,他们夫妻后来重逢了吗?……在WANGCHINKUANG写的信里,说那些都是吉祥之物啊。”
“不错。大约在两年后,兰友回来了。那是在太平天国失败,南京被清军夺回之前。……就是说,兰友虽然那么斗志昂扬地参加了太平天国,却没有呆到最后。她回来后,哭着对丈夫说,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造反。”
林辉南翻着《莫达和尚事略》说道。
“在这里,只写了这么一点。”林辉南继续说道:“我从我父亲那里听到的就较为详细了。那是我家代代相传的故事。”
太平天国在进入南京之前军纪十分严明,大家也都同心同德共同努力。可进入南京后,半路上加入进来的人就远远超过起义时就在的老人了。
半路上参加进来的人中,既有兰友这样民族感情强烈的人,而贪图富贵而来的人也不在少数。
天王洪秀全是个宗教思想很浓重的人,但领导能力不足。东王杨秀清则是个野心家,他想自己掌控太平天国,于是就爆发了内讧。
一八五六年秋天,北王韦昌辉率兵攻击杨秀清,杀了他及其手下两万余人。他是否得到了天王洪秀全的授意就不得而知了。但,军队里杨秀清一派的人很多,洪秀全为了得到他们的支持就处斩了韦昌辉。兰友就是在这种以暴制暴的内讧前夕逃离了南京,回到上海的。
“兰友是个才色兼备的女子。在此稍稍多说几句,她的诗集还留存于世,那可是相当出色的。听我父亲说,造成太平天国内讧的原因之一,就是那些头领们对才貌双全的兰友的争夺。而她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大失所望,回到了丈夫的身边。
“嗯,美女走到哪里都会掀起波澜的。不过,最后她还是回到了丈夫的身边,大圆圆啊。”
“据说莫达欢天喜地地将兰友迎进了门,并将她带入那间摆放着那些瓷器的房间。他们两人相对时,到底说了些什么就谁都不知道了。据说,走廊里的人曾听到兰友在房间里嚎啕大哭。这在这本《事略》里有记载。”
林辉南用手指着翻开的《莫达和尚事略》中的某一页,说道。奈美的目光也被他的手吸引过去了,只见满纸都是汉字,自己根本看不懂。
“不过,在这之后,是这么写的。”
林辉南用手指指着下面一行说道:
“翻译过来就是这样,……兰友首次看到了摆放在房间里的《相思青花》,痛哭之后说这些瓷器太令人哀伤了,希望将其毁坏。莫达就说,为了烧制这些瓷器窑工费了不少心思,将其毁坏就太过意不去了,不如用自己的画技将令人哀伤之处隐去吧。……这个地方,我以前读过好多次,总是弄不明白,看了你给我的书信复印件才恍然大悟。因为这与信中所说的,一部分图案是烧制后画上去的说法就一致了。那位格林先生真是独具慧眼,令人钦佩啊。”
“那些波涛漩涡就是为了隐去什么而画的,对吧?……真想知道那些令人哀伤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样的。”
“听说过因太过哀伤而削减的故事,没想到在这些瓷器上却增添图案。……在中国的神话中,有一种叫作瑟的大琴,本来有五十根琴弦,由于它弹奏出的曲调过于哀伤,圣天子黄帝就将琴弦减去了一半。所以,现在的瑟只有二十五根弦了。但琴本来只有五根弦,后来被加到了七个弦。”
“多亏了你,我才明白了那些青花瓷的来历。史密斯先生家里的那两件,那些信件已经将其来龙去脉讲清楚了,可我家里的那两件又是怎么来的,也真想知道啊。……”
奈美嘴上是这么说,其实,《相思青花》的那两件眼下已不在今川家。
她开始考虑,在今晚的宴席上该如何跟大姐久美说明情况,并将瓷器取回来。
——那是两件瑕疵品。上面的图案有烧制前画上去的,也有烧制后画上去的。如果用药水洗一下,后画上去的部分就没了。所以,这是不能卖给人家的。
这样一说的话,或许就能要回来了吧。
可如果对方说“即使是瑕疵品也没关系”,那又该如何呢?
(那个瓷壶和瓷盘是今川家的东西,必须由我来保管。)
奈美似乎感到了一种使命感。
由于自己跟史密斯医生的关系而知道世上还有和父亲的藏品一模一样的东西;由于自己和林辉南的关系,知道了莫达和尚上彩的《相思青花》。——无论是哪方面的关系都是以奈美为轴心的。
这时,一个上身穿蓝色上衣,下身穿白色长裤,周身利落的少年端来了杯碟碗筷。
“由于是午餐,天气又是这么炎热,饭菜准备的都很简单。连汤也是冷的,这样可以吗?”
林辉南说道。
“嗯,这样才好啊。”
奈美说着,又朝那幅山水画看去。
“你这么喜欢这幅画?”
“是啊。线条粗犷有力,很有魅力啊。你看这些线条,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奈美觉得很难用语言来表达她对这幅画的感受。
“你的表达能力也非同一般啊。”
林辉南称赞道。
“怎么说?”
“毫不拖泥带水的线条。说得不错,画家在作画时是胸有成竹的,所以落笔才毫不犹豫。听我父亲说,莫达先生是在妻子兰友动身去南京之前画的。”
“在分手之前?”
“是啊。”
画中的两个人分别从桥的两端走向对方,而不是背对背的分手。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邂逅的场面。
“听说莫达铺开了画纸后,先画的就是那座小桥。山川河流都是在那以后画的。……因为是我家代代相传的故事,我父亲讲起来就好像他亲眼所见的一样。”
“说来也是……”
奈美再次审视着那幅画。从整体来看,那座小桥毫无疑问是在画面的中间的。
“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中,有时是会叫人产生困惑的。这里所画着的桥,就是人的烦恼、困惑的象征。……所以这幅画取名为《迷桥图》。人对于自己的困惑也不必老放在心上。而要尽量将其缩短。……在看这幅画时,我父亲总要这样对我教训一番的。”
“画中的女子将手中的剑伸向前方,是想将剑还给丈夫吧?”
奈美问道。
“我觉得是。照我父亲的说法是,剑是男人用的东西,兰友将剑递出去,就是要将剑还给丈夫。莫达先生则展示出用扁担挑着的书籍,而书籍是男女都可以读的,表示今后我们就一起读书吧。听起来似乎完美了。如果对这样的完美结局不多加注意……”
林辉南说到这里,刚才来过的那个少年把汤端了进来。
“说到了完美结局,美味佳肴就上来了么。这是什么啊?”
“银耳……,呃,就是银色的耳朵的意思。其实就是白色的木耳。夏天里喝银耳汤,据说能去热。”
银耳汤之后是鱼翅,接着是较为清淡的春卷。每一样都只是在小碟子里盛一点。
看来那位从香港请来大师傅还真是位一流的厨师。奈美觉得还从未吃过这么合自己口味的中华料理。味道实在是太美了,激动之余她竟然不好意思说“真好吃”之类的应酬话了。
奈美一边用舌头品味着美味佳肴,心里还在想象着《迷桥图》中那位递出了宝剑的兰友。
奈美对于太平天国的知识是以世界历史教科书中的一幅插图为中心的。那幅插图给奈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图中,在一位白须老者的身后站着一位斜执一面旗帜的少年。纵向较长的旗帜上,黑底白字写着:
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
由于那幅插图给她的印象太深了,所以她对那一部分课程听得十分专心。可尽管如此,也仅是了解一个大概而已。
造反之时大家同心协力,军机也十分严明,可在占领南京后,建立了政权之后勾心斗角就表明化了,也因此而削弱了自己的力量,最后终于被清朝的义勇军消灭了。
“在造反途中什么都能同甘共苦,建立了王朝之后就开始争权夺利。对于一个公司来说也是一样的,草创时期,人数不多,但大家都肯为公司作贡献,等到公司发展壮大后,大家就开始抢位子了。昨天的朋友变成了今天的敌人。这种经验我也有啊……”
奈美还记得那个曾经是商社职员的世界历史老师说过这样的话。
抢位子——对于一个政权来说,那就是抢地位和权势了。而以此为目标的话,就不可避免地要展开激烈的内部斗争。
“譬如说,课长当上了部长后,以为可以脱离纷争的漩涡了,其实不然。因为漩涡已经形成,上面老大也不允许你独善其身。……”
世界历史老师发了这一阵感慨之后继续讲课,说太平天国的洪秀全是个宗教家,他只想沉湎于宗教思考,不允许那些得到了好处的部下放弃宗教思想。
“不管怎么说,兰友在太平天国溃败之前离开了,还是很幸运的么。”
奈美又一次将目光投向那幅画,说道。
“她是个很要强的女子,实在没办法了才逃回来的。在我家代代相传的故事里,她当时虽然已经嫁过人了,还是得到了太平天国中第一第二把手的求爱。如果她留在南京的时间再长一点,说不定太平天国崩溃得会更早。”
“第一把手?就是那个老头子吗?”
“洪秀全可不是什么老头子哦。他死的时候也才满五十岁,兰友在南京那会儿他还只有四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呢。”
“啊,是这样……”
教科书插图中的那个老头怎么看也有七十来岁了,就是这个给奈美造成了先入为主的观念。
“他们本来是胸怀大志要挑战现有的体制的,可由于美女的上场,局面就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这不是美女的过错,一切都是男人的罪过。说到底,兰友并不是太平天国革命运动的逃兵。那些贪恋权势和美色的男人们才是真正的逃兵。在当时的状况下,深爱着自己丈夫的兰友又怎么还能留在南京----当时的天京呢?”
“是啊。……原本她是怀着理想,奋勇投身而去的么……”
这时,上了一道鲍鱼,奈美说到一半竟说不下去了。
“味道怎么样?”
林辉南等奈美尝了一小口后,问道。
“好吃。吃着如此美味佳肴,却听着兰友悲欢离合的故事,真叫人觉得过意不去啊。……”
“那可是一百三十年前的事了。”
“你说你们家和莫达和尚有点亲戚关系?”
“莫达的妹妹就是我的曾祖母。……兰友也有一个妹妹,后来嫁到了一个姓王的人家去了。那些书信中的那位WANG先生,说不定和那个王家是有点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