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哈莉儿的家(三)
第四章哈莉儿的家(三)
哈莉儿不慌不忙地叙述着,奈美听得十分认真,似乎要将这一切都印在脑子里似的。
“后来俄罗斯帝国向东方扩张了,”哈莉儿继续说道。“从西伯利亚到蒙古,然后是中国的东北,也就是满洲。……我们的祖先则从事着将中国的物资贩运到西部的工作,据说赚了不少钱。后来日本和俄罗斯开战了,对了,就是日俄战争。当时,我的曾祖父,就靠采购和贩运军需品和粮食发了点小财。梅夫梅特的祖父跟他们也是一伙的,为了生意上的联络接应,在各地开了不少商店。我们鞑靼人在东方的根据地就是哈尔滨。”
事情从伏尔加开始讲起,现在终于讲到和日本相关的部分了。
日俄战争,似乎给商业民族鞑靼人带来了一个巨大的发展机会。哈莉儿说被称作鞑靼的土耳其人当时虽然住在俄罗斯,但俄罗斯在日俄战争中了吃了败仗,他们一点也不觉得沮丧。
“我们内心还觉得很高兴呢。因为我们相信我们的祖先是从东方迁移过来的。在那场战争中,东方的日本教训压迫我们的俄罗斯人。……伊凡四世占领喀山时,捣毁了我们的清真寺,镇压了我们的人民,种下了仇恨的种子。”
奈美本来觉得是在听一个发生在遥远国度里的故事,没想到突然将日本也扯了进来,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了。
“我听说,以前在哈尔滨住着很多俄罗斯人。”
奈美说道。
“不错。是有不少真正的俄罗斯人。但从日本人的眼里看出来,我们也是俄罗斯人。……俄国爆发革命时,原本住在伏尔加河边的许多鞑靼人就往东逃了。因为我们本来就没将那儿当成自己的祖国,很多人在哈尔滨有亲戚朋友,于是就投奔到那儿去了。”
梅夫梅特家族一开始就到了哈尔滨,而哈莉儿家族则翻过了乌拉尔山脉向东迁移了。然而,他们原本就是属于一个族群的。
凡是居住在俄罗斯东南部的土耳其人,被总称为“伊蒂儿•乌拉尔•土耳其鞑靼”,简称为鞑靼。
“我们被称为曼哈基林,是阿拉伯语‘难民’的意思。听说,当时在哈尔滨,曼哈基林有三千人之多。从很早起,那里就有清真寺了。是从前居住在那儿的人,从俄罗斯请来阿訇后建造的。还建了些小规模的学校呢。……阿訇,你知道吗?就是伊斯兰教的宗教领袖,做礼拜时高唱《古兰经》的那位。曼哈基林经过了长途跋涉,却仍保持着原有的生活方式。当然,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商人。……”
听着哈莉儿的叙述,奈美觉得这简直是一部民族叙事诗。
这些天生就是生意人的鞑靼,即便是在逃难的地方,也有很多人获得了成功。日俄战争之后,日本的势力就侵入了以哈尔滨为中心的地带。当然起决定性作用的事件就是“满洲事变”(译注:即发生于1931年9月18日的“九一八”事变。),要在满洲做生意,自然就要与日本人发生关系了,前往日本的人也日益增多了。
在来到日本的鞑靼人中,来自俄罗斯东南部的曼哈基林要比原本住在哈尔滨的土耳其人多。因为对他们来说在日本和哈尔滨并无多大的区别,于是就干脆来日本开创新天地了。哈莉儿的祖父就是其中之一。
“大家都是从行商开始做起的。在语言不通的国家里,他们肩扛着西服面料,挨家挨户地上门推销,想来真是十分艰苦,可大家都干得十分卖力。到了一九三六年,就在神户建起了清真寺。……”
哈莉儿的手指在世界地图上指到了神户。
“啊,就是神户的那座回教寺院吧。那里也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之一。”
奈美说道。
因为附近有朋友,所以奈美小时候常去山本道的回教寺院那一带。因此,说那里是最喜欢去的地方之一,也绝非奉承之词。然而,前一阵子过去一看,发现那里完全被开发为一个旅游景点了,心里稍稍有些不满也是事实。
或许那天是星期天的缘故吧,青年男女在那里吵吵闹闹的。一打听,说是自从在那里拍过一个有名的电视节目后就一直是这样的了。
(原本是个很幽静的所在么。……)
奈美心想,同时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怀旧了。
那里曾经洋溢着一种独特的氛围,若能让更多的人领略到那种氛围不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吗?
“直到现在那个地方还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呢。”
哈莉儿说道。
出现在她梦里的清真寺以及山本道一带还是相当幽静的吧。——奈美心想,然而听了她下面的话,才知道出现在哈莉儿梦中的清真寺却是更早时候的模样。
“那时遭到了空袭,那一带被烧成了一片瓦砾。唯有清真寺,或许是建造牢固,或许是得到了真主的保佑吧,几乎完好无损,稍作修缮便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我那时仰望着耸立在一片瓦砾之上昂首挺胸的清真寺,热泪长流。虽然我那时还是个孩子,也觉得无比自豪。”
“那时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那时,奈美还没有出生。女性之间的谈话常有一条微妙的感情界线的,出言吐语必须小心。哈莉儿比奈美要年长十多岁,可她在交谈中尽量不突显这种年龄差别。
“战争结束了,我们才松了一口气。”
“可不是吗?我也常听父母讲起的。谁都会觉得和平好的么。”
“不过,日本是战争当事人啊。我们只是偶然来到日本而已。……不过,日本对我们还是很重视的。这或许也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吧。因为外界会从我们所受到的待遇上,看出日本对穆斯林的态度的。”
那时,日本大唱大东亚共荣圈的高调。在这个“圈”内,穆斯林的人数也是不少的。在中国就有很多,而在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除了少数华侨外,几乎都是穆斯林。估计是为了对那些穆斯林实施怀柔政策,日本政府才对居住在日本的几百个土耳其鞑靼格外关照的吧。
“你们是客人么。不论是谁打赢了,你们都无所谓吧?”
奈美问道。
“这可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啊。”
哈莉儿笑了。但她的笑容显得有些复杂。
“我们也从日本人身上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哈莉儿小心地收起笑容,继续说道:“在战争时期,日本是强调国家主义的。只要是为了国家,什么都愿意,连死也愿意。当时的气氛就是这样的。我们的人中,也有羡慕这种爱国热情的倾向的。……毕竟,我们是没有国家的。以前是俄国公民,而后来并没成为苏联公民。可以说,哪一国的公民都不是。我们鞑靼人分散在世界各地。当然,留在苏联的也很多,但去了满洲或日本后,就成了无国籍的了。所以,很自然地希望有一个国家可以做依靠。就在那时,土耳其共和国向我们发出了召唤。土耳其也是联合国的成员之一么。”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因紧跟德国而倒了大霉的土耳其,二战时极为谨慎。它一方面与英法签订相互援助协议,同时也跟德国缔结了友好条约。在一九二六年,土耳其就与苏联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到了二战时,又与之发表了再次重申的共同宣言。
在胜败基本上已成定局的一九四五年二月,土耳其共和国对德国宣战,并在三月里对日本宣战,成了联合国中的一员。
然而,土耳其的参战实在也太晚了,引起了苏联的不满,曾出现过撕毁互不侵犯条约的一幕。战后,土耳其完全倒向了西方阵营,据说就是对苏联那时的粗暴行径的反击。
话虽如此,在一九六三年的塞浦路斯纷争中,由于美国并未有力支持土耳其,土耳其又表现出了亲苏的苗头。夹在大国之间的小国,不得不优先考虑本国的现实利益。
为了加强团结,提高国民的士气,土耳其在战前就推行“泛土耳其主义”的精神运动了。
不管居住在哪里,只要是土耳其族人,都可以成为土耳其公民——当时确立了这样的原则。这就是在俄罗斯帝制下深受迫害的鞑靼人纷纷亡命于奥斯曼帝国的土耳其的政治背景。
“战后,你们在日本的生活很艰苦吧?”
奈美问道。因为她听说,在战后原本无国籍的鞑靼纷纷取得了土耳其共和国的国籍,并陆续回到了“非故乡的故国”的小亚细亚土耳其。
“不,起初还是过得很轻松的。不管怎么样,我们也是联合国的一员么,有些特别优惠的。听说,在那时生意也做得很红火。”
哈莉儿否定道。
据她说,绝大部分的鞑靼,都取得了土耳其国籍,而这一点所带来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在清真寺的附属小学里,原来是用阿拉伯文字教授鞑靼语的,在战后则改用拉丁字母教授土耳其语,语言本身基本上是一样的,只是表记方式不同而已,因此也并未发生预想中的混乱。
鞑靼人原本就十分热衷于教育,清真寺办的小学里也教日语,因此,在战前就有不少小朋友升入了日本的上一级学校。在战后,则一般升入美国人学校等外国人办的学校了。
“可是,我的父亲认为既然住在日本,就该进日本的学校学习。所以我就进入了东京的女子学园。因为我叔叔在东京。那里有初中、高中还有大学……”
“难怪你的日语这么好。”
奈美明白了。哈莉儿的日语不是自然而然地学会的,是在正规学校里接受了正规的教育而掌握的。难怪她连一些委婉的表达方式都能用得得心应手。
“日本的古典文学我也学过的。《徒然革》、《枕革子》等课程我都很喜欢的。还又选修了汉文呢。”
“啊呀,比我要厉害得多了。”
“过誉了。……话再说回来,住在日本的鞑靼是在过了好一阵子之后才回到这个国家来的。当时,日本开始复兴,与各国和平共处,我们的联合国人的特殊待遇也没有了。后来,一些大企业也恢复生产了。特别是在朝鲜战争之后,发展的势头十分迅猛。再往后,奈美小姐也都了解了吧。面对日本大商社的集团优势,鞑靼人的个体经营方式是无法与之相抗衡的。如果是日本人,哪怕是个体经营只要打下了一定的基础,还是有机会发展的。但我们却不行。……产生了自信的日本人,对外国人就不采取宽容政策了。战争时期还有某种怀柔政策,战后复兴了的日本,就不再需要这种手段了。所以,我们在日本的日子也就越来越不好过了。因此,很多人都觉得与其作为一个外国人生活在日本,还不如在土耳其共和国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公民来得心安理得呢。……”
战后十年,这些土耳其人就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日本。只有极少数人,因为拥有特别的门路或才能,直到现在还留在日本,往往是搞体育或当演员的。
“梅夫梅特也有些才能,在日本估计也能混下去的。可是,他却将才能用到了邪路上去了。……”
话又回到了她的丈夫梅夫梅特•埃密的身上了。
“要说做赝品方面,说他是天才或许过头,但确实是很有本事的。……这些事我一般都不愿意提起,可我觉得对你是可以开诚布公的。”
“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吧。”
“有所谓时效的说法吧。要说时效,倒已经过了。……对此,梅夫梅特自有他独特的想法。他认为错在上当受骗的一方,还吹嘘许多美术馆、博物馆都上过他的当。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真有自信啊。”
“这种自信真是可怕啊。他的梦想就是要骗过东京博物馆。”
“这个梦想……?”
“差一点就实现了。”
“没成吗?”
“当时,出现了一个能看破他所有赝品的人。他就一下子丧失了自信。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我再也干不下去了’。……”
“啊——那人就是林先生吧。”
这倒不是奈美的胡乱瞎猜。因为神户将林辉南和梅夫梅特•埃密连接在了一起。梅夫梅特好像在林辉南面前抬不起头来,哈莉儿对林辉南又似乎很崇拜。将这些因素,串在一起,答案自然就出现了。
“正是。”
哈莉儿说道。
“我只是凭直觉瞎猜的。”
“梅夫梅特倒底是怎么败在林先生的手下的,我也不太清楚。因为他不愿意说。……他说是错在上当受骗一方,可他的行为无疑是十足的诈骗。梅夫梅特随时都有被告发的危险,关键就看林先生怎么做了。可林先生说了,‘与其作假还不如寻访真迹有趣,去伊斯坦布尔的巴扎里开个店,再慢慢等候机会,怎么样?’……那时,正是朋友们不断回国的时期,我们也有这样的想法。再说,我因为被他蒙骗了这么久,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哈莉儿的叙述基本结束了。前奏部分的民族叙事诗很长,最为关键的回国开店部分却极短。不过,奈美听了之后对其来龙去脉倒把握得十分清楚。
“从那以后,二十多年来我们和林先生一直保持着来往。”
哈莉儿说完这句总结性的话语时,楼下有动静了。——有人在轻声吹着口哨。不早不晚,梅夫梅特回来得正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