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迷情
我疯了,的确是疯得完全彻底,有谁像我,捡着个皂泡当希望,为它的五色斑谰所迷惑,朝也觊觎,暮也觊觎,到头来这希望却真像皂泡一样破灭;又有谁像我含辛茹苦,驮着压迫心灵的社会舆论追求艺术,生活也是艺术,理想也是艺术,然而这艺术却实实在在地欺骗了我。前面不是省艺术展览馆的大门。欢迎你,杜先生;杜先生,欢迎你。欢呼声,嘈杂声,庆贺的鞭炮声。争媚的是持花披红的少女,簇拥的是拿长枪短炮的记者。杜先生,请签名;杜先生,请留影。杜先生,你仍当代中国的毕加索,引领一代画风的塞尚,请谈谈你对画坛的贡献,杜先生,你的《溪边少女》构图光前裕后,形象光彩照人,能否谈谈这方面的感想。杜先生,杜先生;欢呼声,嘈杂声,又是一阵庆贺的鞭炮声……
唉,疯了,我是疯了!杜若摇摇头,不禁双膝跪倒在台阶上,眼望美术馆那雄伟的大门,杜若忽觉有一道黑影平地向自己飞来,先时所有的沸沸扬扬的欢呼声都变成了笑歪了嘴、乐炸了肺的虚伪叹息声;先时所有的熙熙攘攘的嘈杂声也都变成了瞧人喝水塞了牙、觑人放屁扭了腰的幸灾乐祸的嬉笑声。杜若不觉双膝一软,失脚跌倒在台阶上,苍白无力地低下头,一时止不住辛酸的热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流啊!
——杜若同志,组织上向你道歉来了!我们认定你的《溪边少女》是一幅严肃认真的艺术品!我们反精神污染,决不是反对一切有思想有创新的文艺创作!前段时间组织上对你的处理有失偏颇,让你受委屈了,希望回单位后还要放下包袱,努力工作哟,祝你好运!
“红莲——,我回来了——”
望得见屋门口的杜仲树了!
那还是红莲怀孕时。杜若去巴山老林里挖回来的,走时一溜儿半人高的树苗,如今己有一人多高了,绿白色的花儿在阳光下竟相开放,远望像锦毯一样铺展在屋门口。屋后那如松耸翠、如柏绵廷的凤尾竹,也听得见枝摇叶晃的沙沙声了,那是一个时雨潇潇、好风习习的早晨,红莲背着杜若从自家的竹园里移植过来的,走时十几竿疏散的嫩竹如今也蔚然成林了,几只粉蝶在花间舞动。几羽翠鸟在林中喧响。
一户多么朴实的山里人家……
——莲妹子,女大不中留呀,人还没来,心就嫁过来啦!
——莲妹子,山好要四面看哟,杜师傅大器晚成,莲妹子早花先发,俗话说:人勤日子旺,家和万事兴。邻里乡亲的到时月亮跟着日头走。莲妹子可不能一样人情两样看哟!
——莲姐姐,好福气呀,常言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莲姐姐该莫是生来的就福大命好吧!
“若哥哥。画好了没有呀,人家都快冻死啦!”
那是秋日九月里一个山雨连绵、溪风萧瑟的日子,纷纷扬扬的雨丝像牵扯不尽的银线浑涵着水气氤氲的山野,瑟瑟溪风从那边山谷而来。翩然蹑行在坡上枝叶萧疏的树头,跺下片片枯黄的落叶在雨中飘零,四外渺无人迹。偶有几只吱吱嘈嘈的鸟儿还立在雨声淅沥的檐下,晃晃悠悠地扑扇着被雨淋湿了的翅膀。
杜若歉然一笑,面带愧色的望一眼墙那边己显得如坐针毡的红莲,起手在画布上点染几笔,红莲己披着浴巾别别扭扭地走了过来。瞧画布上仍是不脱自己的模样,那微嫌下敛的眉眼,那略失丰腴的身材,就似放大了的底片,除了有一种淡雅恬静的韵致,仍旧活色生香的是一幅自己逼真的画像。红莲微微一叹,瞧杜若仍是心神专注地盯视着画布,脸色灰不溜丢的,鼻子尖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双手如鸡脚爪似的染满了乌七八糟的颜色。红莲不由得又心生怜惜,忙穿上内衣,去厨下打盆水,搁在堆满了横三竖四的画笔和杂七杂八的颜料瓶的长条桌上,“若哥哥,洗洗手吧,瞧你那样儿,脏不拉叽的!”
杜若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双眼仍直直地盯视着画布。红莲瞧他伛下腰时而驾轻就熟地拿起笔,像秋后地里扑棱开绽的麦穗,不住地在猎猎晚风中摇晃着头颅;时而又情绪低落地放下笔,像小时候自己用绳鞭抽打着的陀螺,可怜见地在凸凹不平的山地上晃荡着身躯;忽然又似是想起了什么,眉头一阵攒簇,手指一阵震颤,像中学时代自己走十几里山路看乡村黑白电影时,全身心都津津有味地注视着银幕上跌宕起伏的影像变化,而又对其视觉形象不知所云一样,一半天后又抬眼望下红莲适才坐着的地方,恍若这才从呆滞迟钝中清醒过来,傻呵呵地瞪着两只眼睛,默默不语地回头冲红莲一笑。
红莲轻轻一叹,无可奈何地转过身,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焦躁神色,脱去内衣,又摆出杜若要求摆出的姿势,像个木偶似的动也不动地端坐在墙那边的方凳子上。
杜若全神贯注地凝望着红莲的**,那情景就似要将红莲整个儿的装进脑海,又似是对画布上人物形体的色彩配置困惑不解。一半天后,他试探着调节室内的亮度,关掉房顶上悬挂着的日光灯,揿亮四壁几处橘红色的灯泡,立时房内一股暖融融的渗透着柔和色光的盎然春意如云蔚起,杜若很是凝神观看了一阵子,又沮丧地摇摇头,似是对房内这种由跳动的光变幻的色所形成的如梦幻般虚无飘渺的环境氛围不甚满意。以后他又试探着调节室外的光源,瞧房内一会儿如迷宫般花不棱登的色泽斑谰,一会儿如夜色般黑不溜秋的朦胧暗碧,一会儿又如同白昼般亮不呲咧的耀眼生辉,红莲撑不住扑哧一笑,忙用手掩住口,喜眉笑眼地低下头去。杜若聚精会神地瞧一阵子,索性关掉房内所有的大灯,只留一丝暗绿色的光线隐隐约约地照射在红莲的身上。立时红莲的**在四围明暗不同的背影衬托下,轮廓显得十分地清晰。杜若偏头想想,趄着身子瞄瞄画布,又似是对这种色块与形体的组合而显现出来的线条美不甚满意。瞧红莲一本正经地凝定双眼,脸上娴静地显露着神色自若的笑容,几缕光斑不规则地在她身上跳来跃去。杜若心中一动,似是突然有一缕灵光在脑际闪现,激动不己地捏捏鼻子,忙关掉屋内剩下的几处彩灯,然后小心翼翼地回转身。室内顿时影影绰绰的恍如日落时分天地间最后的一缕回光返照。少顷他又将两道强烈对峙的光束快速照射在红莲的身上,瞬间满屋如万顷琉璃般的灿烂辉煌,红莲身上的色彩映衬着地上五彩的灯光,一会儿如玫瑰花般闪耀着使人赏心悦目的绛色,一会儿又如橄榄枝般闪烁着惹人遐思的栗色。杜若眉飞色舞地瞧一阵子,又倍感失望地摇摇头,不知不觉地走到窗前,这时一种愧对红莲的悲哀和对自己缺乏才气的憎恶很浓重地在心底秽散。他突然不屑地扬着眉毛,唇边暴出一缕苦笑。一种迫不急待地想要破坏什么的罪恶感,使他哗啦一下拉开窗帘。
红莲“啊”地一声尖叫,将浴巾紧紧地裹在身上,三两步跑到杜若的跟前。“怎么啦,若哥哥!”
杜若木然一笑,瞧红莲神色张皇地仰着脸孔,双颊涨得通红。嘴唇冻得乌青,窗外阵阵凉风挟着微细的雨点袭来,浑身禁受不住地微微抖颤。杜若不禁黯然一叹。一把拉上窗帘,爽然若失之感油然而生,“唉,我现在实在是找不到感觉!”
红莲展眉一乐,立时放下心来,光润的脸上浮起一层羞涩的笑意,“若哥哥,那今天就不画了呀,瞧这一脸的苦瓜相儿,三魂去了两魂,好象过了今天,人家就不跟你好了似的!”红莲说着,裹下身上披着的浴巾,又偷眼觑下低头耷脑的杜若,就一边嘻嘻笑着,一边往卧室里走去。
曾几何时,红莲还是山里荆棘丛中一朵洁身自好的野百合,杜若穷竭心力想去攀拆真是难上加难,而如今她却成了一株温室里的百合花,每时每日的喜怒哀乐随杜若的心境而生。早先红莲如野百合时,那头僵硬的秀发,满面饥黄的菜色,如今由于有了飘柔与雅倩的滋润,而愈发地黑黑得油光透亮,白白得白里透红;早先红莲毛糙粗砺得长满老趼的双手,如今也由于没了繁重地乡间劳动的磨蚀,而十指肌理细腻得如同纤纤暖玉;早先红莲严严实实地裹一身土气褴褛的衣服,露一点后背就羞怯得不敢出门,如今也开始讲风度讲漂亮了,像衣锦还乡的打工妹,花枝招展的一天一套服饰,还成天嚷嚷着没衣服穿。早先红莲足不出山里荒凉芜秽的方寸之地,话不离乡间粗浅平庸的俚语俗言,一不高兴就丢脸子,而如今也像赶集买街似的起五更上城,一个商场接一个商场地游逛,还会口角生风的与人讨价还价,说出的话来雅俗得体,连杜若都觉得身价倍增。而这一切都是杜若带来的,红莲如绚丽的百合花般神采奕奕、光艳照人,是杜若披心相待、倾心相爱的产物,是杜若按自己的审美情趣和情感逻辑精心呵护的结果!而这一切谁知道有没有好结果,好心能否有好报,也许纯粹是吃力不讨好!
杜若一时负疚良深,殊感痛心地深长一叹,啪啪抽了自己两个耳光,眼眶瞬时溢出几珠滚烫的泪滴,“红莲,莫怪若哥哥心狠,若哥哥也不晓得怎么会这样,若哥哥是无聊,自私,一时糊涂,若哥哥是想在你身上留个印记,想你一辈子都惦着念着若哥哥……”
“总改不了这痞子相,给三天好脸色,就要上房揭瓦,一刻不挨呲儿,就要蹬鼻子上脸。是不是去我家里求婚,失了你的面子,要在我身上找回来,如果说是这样,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别诓五讹六的想一个指头遮脸,把红莲当木头疙瘩,这回欺负了人,还歪理十八条地找话说!”
杜若痴痴騃騃地伸展手臂,欹身将红莲拥在身侧,舔一下红莲血迹斑斑的**。亲一下红莲泪花婆娑的双眼,“红莲,若哥哥保证,若哥哥这是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惹弄你不高兴了,若哥哥日后要是再这么恶叉白赖地糟践红莲,就叫若哥哥巡道时被火车压死,活不见人,歇工后掉进潭里被水淹死,死不见尸!”
“就会张嘴赌咒,满口死呀活的胡说。下次再这么脏心烂肺的作贱人,三天不害人,一身筋骨疼,我就不疼你,说破了天也不理你,跟你城里美人儿学样,一个人带儿子过!”红莲哽咽着坐起身,缀满泪珠的双颊凝结着遭人轻侮而不甘屈辱的神情,边委委屈屈地抽搐着鼻子。
“红莲。你不晓得,你现在是若哥哥的心肝宝贝,是若哥哥活着的唯一希望,若哥哥现在是一天也离不开你。这几天早晚见你不着,我都不晓得自己是怎么挨蹭过来的。每天下班回家,瞧别人屋里鸡欢狗叫,一家子有说有笑地过日子。独咱屋里门可罗雀,鬼火都没得一处。我不晓得你为啥不来家,莫非红莲气量褊狭。为啥小小不言的事儿,怄若哥哥气了;莫非若哥哥迂夫子,怠慢唐突了红莲;莫非红莲病了,巴巴结结的乡间生活枯萎了如花般娇弱的红莲。我成天牵肠挂肚,坐卧不安,我几次托人去你家里,没有回音,我几次趁黑在你房前屋后窥探,不见人影。
“直到那天下午收工回工班,工区瘸子主任突然领着两个穿铁路公安制服的人找上门来。几年不见,老瘸子仍是一脸官相,形同侏儒的肢体端着文革训人训惯了的架式,‘据群众反映,你在画**画儿,假借谈朋友的名义在撒流氓,给路地造成了极坏的影响,你好好的向组织交待,作案动机是什么,有那些犯罪事实?’我气得一蹦三丈高,呸地吐口唾沫,几步蹿到他面前,‘老不死的,竟敢血口喷人,有那条王法规定男婚女嫁是撒流氓呀,他妈的,倒运的黄鼠狼遭鸡咬,老子一个铁路职工,不偷不抢的,难道说就没有共和国公民的基本权利!’
“老瘸子气势汹汹,两只丑陋的眼睛瞪得像猪尿泡似的,满脸煞气地啪叭一拍桌子,两个公安眼疾手快地一把将我按倒在椅子上,‘你不消心存侥幸得,妄想跟组织隐瞒下去,我们已大量地掌握了你的犯罪事实,找你来,只不过是履行一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手续,别认为我们揪不住你的狐狸尾巴,抓不到你的色狼把柄,怎么,画了几幅画儿,赚了一点小钱,就高人一等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就你一贯吊儿郎当的工作态度,一向藐视领导的土匪习气,你不撒流氓,污辱妇女,鬼才相信!’
“‘你这不是有罪推定吗,你口口声声地说我撒流氓,拿证据来呀!捉奸捉双,捉贼拿赃,靠逼供逼得出来证据!老子没做亏心事,就不怕你这瘸子鬼找上门,量你一个小小不言的芝麻官,也不敢拿老子怎么样,有本事送我上派出所呀!’我扎挣着坐起身,轻蔑地一撇嘴唇,两道讥刺的目光定定地注射在他的脸上。
“‘好,算你小子嘴硬,阎王殿上撑好汉、闭着眼睛等死,不讲是吧,想跟组织顽抗到底!’老瘸子气焰熏天,一瘸一拐地趟动着腿,腮帮子在逼不出口供的焦虑中咬得邦邦作响,‘那我就跟你点明一下,没有事实作依据,没有法律作准绳,我们也不找你,经过我们调查,到受害人家中走访,得知受害人系回乡女知青。你趁女方才出校门,涉世不深,卑鄙地制造见义勇为事件以博取好感,后又图谋不轨地跟随到深圳,以开店的名义引诱女方同居,而更加恶劣的是,竟然为逞一己之欲,诱使女方自毁前程,好端端的大学不上,给你做模特儿,最终在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腐朽思想作崇下,画**画儿,从而走上与人民为敌的犯罪道路!’
“‘这不是黄鼠狼的腚,放不出好屁来吗,这就是你代表的组织给我罗织的罪名!’我不怒反笑,扭头唾了一口唾沫,嘴角油然浮起两团鄙夷不屑的冷笑,两个公安也不以为然地松开手。
“‘你是人吗,你是人渣,是既可怜又可嫌的无耻之徒!’老瘸子气咽声嘶,手哆哆嗦嗦地指着我的鼻头,一口痰噎得直翻白眼。‘实话跟你说吧,你这种人就该打一辈子光棍,在山旮旯里做一辈子养路工!你眼空一切,目无尊长,满脑子的判逆思想,日子不好好过,工作不好好干,成天挖空心思只想着画什么光屁股大奶包的女人!全工区几百号人,要是个个都像你这样,哪不放了羊。散了摊,哪不就要出行车事故,给国家财产造成重大损失!你放荡不羁,桀傲不驯,一嘴巴封建残余,烂泥糊不上墙,朽木做不上梁,成天这山望得那山高,开口成名成家。闭口出人头地!我们这是铁路单位,执行的是半军事化管理,讲究的是安全正点,无私奉献。由得你一粒老鼠屎打坏一锅羹,半点鳄鱼尿淋了一屋子人的脑壳!我早跟女方的二老讲了:趁早,折庙搬菩萨,快刀斩乱麻。没由着你小子小人得志,沙窝子里撑船、好事想绝了;没由着咱妹子俊鸟配丑雀,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你小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全工区鼎鼎有名的一堆子脑瓜骨,一肚子坏心肠;妹子乍出水的芙蓉,才含苞的蔷薇,一表人才的山里俏妹子。这凤有凤巢,鸡有鸡窝,两不相混的婚姻大事,怎么能由着妹子的性子胡来,弄着搅屎棍子当眉笔,怎么能由着你小子满口胡勒,说挨霜打的狗尾巴草也有翻身出头的时候。二老想想,他哄着咱妹子赤身**地给他做模特儿,然后去城里卖像、攒名声,这不是明摆着没把咱妹子当人,没把二老的脸面当脸。人要脸,树要皮,这么大的妹子,父母连骂一声都嫌重了,人家却不把咱妹子当人看,要咱妹子光着身子给他做模特儿。人家将来有脸了,赚大钱了,妹子的脸往哪儿搁,二老的脸往哪儿搁,五亲六眷的脸不都给丢尽了!到时人家风光体面,还会想起咱山里的傻妹子?还不说缺了家教、羞了祖宗,咱邻里乡亲的一水将山地住着,也觉得颈脖子上戴镯子——脸上下不来!’
“‘这不是瞎了眼的狗,张嘴乱咬人吗,这就是你所谓的领导对我的关心爱护!我是挖了你家的祖坟,还是睡了你家的女人,竟然要置我于死地而后快,竟然跑到我未婚妻家里去嚼蛆!’我顿然怒火中烧,倏忽从椅子上蹦起身,两个公安快速揪住我的肩头,又将我按在椅子上。
“‘行,你就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泼皮无赖相,你就这种泰山压顶不弯腰的穷酸戆大样,有胆子继续跟组织说嘴斗舌下去!下面我代表工区宣布对你的处分决定,停职检查三个月,行政记大过处分!’”
“若哥哥,要是这样,咱不画这幅画儿好吗?好汉不吃眼前亏,你非得要遭这个罪,受这个难,甘愿冒着坐牢的风险,来画这幅画儿!”红莲极其窝心地仰着面孔,胸中时断时续地泛起可恨、可叹、可怜的滋味,一直深深意识到的屈辱之情慢慢消退,担心受怕的情绪袭上身来,不觉将身子更加温顺地依偎在他的怀中。
“后来我都不晓得是怎样离开工班的,一个人云山雾罩地跑到你家里,又一个人海誓山盟地走在回工区的路上。原来我们的爱情已濒于危境,我一直萦绕在心的对爱的无限向慕又成了一个缥缈得不可企及的梦!原来你心地高洁、情深意重,为我们的爱已拼死抗争了好几天了!小妹说,你为我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成天躲在阁楼里独自哭泣。原来伯父母偏听偏信,生怕半世老脸一朝毁尽,说什么也不让你跟我见面了!我想我真造孽呀!人事不知、天日不懂,十六、七岁饱打瞌睡饿心酸的年纪,就迫不得已地驮上了生活的重担,为一家人的活路来这里挣工资,把美好的青春岁月消磨在这荒无人烟的大山沟里。别人在我这样的年龄,是无忧无虑地坐在明窗净几的教室里,学习文化知识,接受高等教育,攫取谋生资本的时候。有什么办法,人到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就乐天知命、得过且过地过一天算一天吧,锅里没油、缸里没米的穷光蛋日子还不是得有人过。后来机缘凑巧,造化弄人,工区搞青工文化学习班,认识了任老师。这才有了点荒诞不经的想法,有了点攀龙附凤的信念,总觉得与其这样不名一钱,与草木同腐,倒不如学癞蛤蟆伸长脖子去吞月亮,纵然是痴心妄想,即便是身败名裂,到头来也没什么损失,我不还是一个不名一文的山里养路工。后来我就真的拼死努力了,从初中文化课本开始。向文史经哲的学山攀登;从《芥子园画谱》开始,往绘画艺术的瀚海里遨游。别人在我这样的年龄,是有头有脸儿地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追赶时代浪潮,享受物质文明,出则灯红酒绿相簇,入则娇妻爱子相随,有什么办法,人到弯腰处。不得不屈首,谁叫我只是个山里的养路工,一堆粪土似的遗弃在社会的最底层,奋发图强了十几年。功也不成,名也不就,至今还是小山沟里的泥鳅、翻不起大浪,浅水滩里的黄鳝、总也成不了龙。既然我如此命途坎坷。如此时运乖蹇,白日飞升不是我所能做的梦。那我退一步总该行吧,俗话还说。退一步海阔天空,浪子回头金不换哩!我就在山里图存度命,就在山里寻找爱情,我这又惹谁碍谁了,我在我命中注定的山旮旯儿里安身立命,我在我天年不好的一亩三分地里收获爱情,这也挡了他的财路,败了他的噱头。莫非我头顶的一块天遮蔽了他屋里面的吃水井,莫非我脚踩的一块地挤占了他家里面的老坟堆,犯得着这样杀人不见血的在工区为害作恶我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吗,犯得着这样缺德得冒烟的在我未婚妻家里颠三倒四地搬弄是非吗!我不跟他一样是汗珠落地摔八瓣儿挣几个活命钱,我不跟他一样是白披着张人皮靠仰人鼻息过日子,折散了我的姻缘,他就心满意足了,瞧着我吃苦受罪,他睡里梦里就能笑醒了。我不能就此退缩,不能就此傻不拉几的作茧自缚,大活人叫尿憋死,我不能就此故作洒脱,不能憨不拉几的作罢自慰,胳膊折了在袖子里。我要去画画,画出光耀千秋、独创一格的惊世之作,彻底推翻强加在我头上的不实之词;我要去求婚,求红莲让我做她相濡以沫的丈夫,求红莲的父母让我做他们的乘龙快婿。不是说我染房里拉不出白布来,荞麦粒粒榨不出四两油,我就要尽我所能,尽我所有,在小站家境普遍寒微的情形下,扯一面小康之家的旗帜,树一个书香门第的典型;不是说我画皮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就要襟怀坦白,以直报怨,把满腔爱意都倾注在红莲身上,在山里普遍缺衣少食的窘况下,让红莲过最丰衣足食的写意日子,让红莲的父母也能因为有了红莲而过上最富足安康的舒适生活……”
“若哥哥,要是这样,咱就一心一意的把这幅画儿画好,你不怕坐牢,让人踩在脚底下,我也不怕丢脸,惹一鼻子灰,看谁还敢随意往咱身上泼脏水,指着咱的脊梁骨喷粪!”红莲气恼不过地伸指按住嘴唇,又弯转手臂去取背后的浴巾,整张脸在愤世嫉俗中泛着凝脂一样的苍白。
杜若心中一动,起身抱起红莲几步奔到画架前,快速运笔将红莲适才宁折不屈的情态画在画布上,又瞪眼瞧了好一会儿,许久又意犹未足地闪闪眼,不无遗憾地双双退回到沙发上坐了下来,“我下定决心去乡里求乡长玉成,一个水与月空宜、夜定人初静的晚上,我带一幅裱好的花鸟画,敲开乡长的屋门。乡长在片刻的诧异与疑惑之后,神态显得十分好客,早就听说咱这穷山沟里出了位画家,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呀!莲妹子的事,你放心,我抽空跟她父亲谈谈,不入龟门,不生鳖气,儿女家自由恋爱,只要莲妹子愿意,做父母的乐观其成,还用得着操那么多的心吗?你才刚说舆情不对,阻力很大,我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山里人嘛,古道热肠,民风敦厚,有两句闲言碎语不中听,也是很寻常不过的事。瞧你的画,听你的言谈,你的人品我就很信得过,这等捕风捉影的事何必要往心里搁呢!不过日后可要好好地善待莲妹子啊,怎么会呢,与人为善,成人之美嘛!无功不受禄呀,你惠然肯来,就是十足的面子,送这么贵重的礼物,我还真的是受之有愧,却之不恭!什么时候办喜事,言语一声,到时我一定上门恭贺,哪里,哪里,沾一点喜气,讨一杯喜酒喝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