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一进东方府,就跟一名眼熟的人打了照面。

她暗自吓一跳,极力维持薄薄脸皮不抽动,瞥到在旁的东方非,他似笑非笑地观察着她。

原来,这就是他的最后一计!

就算他要护她全身而退,也要戏她到底吗?竟然不事先通知她。

她深吸口气,讶道:

「这是……公公吗?」连自己都觉得声音好虚假。

那名有点年纪,一身太监服的公公惊恐地瞪着她。

「谁……」王十全定进院子,瞇眼。「黄公公,你怎么来了?」

「皇……」

「王兄。」东方非懒洋洋地打断黄公公的话头,道:「这是宫里来的公公,来找我的。怀真,妳来做什么?」

「我……我以为东方兄下午有空,所以,跟王兄过来。」她很僵硬地说。

东方非走到她面前,亲热地拉起她发凉的小手。「妳要来,也是晚上来。现在来,能做什么?」

他暧昧的言词,让她满面通红。「东方兄说得是,我晚上再来好了。」

听她还真的乖乖顺从,他不由得哈哈大笑,当众吻上她的嘴。她迅速退开,瞪着他。

他挥挥手,道:「去吧去吧,别打坏了我跟黄公公叙旧情的兴致。」

她抿了抿嘴,向王十全抱拳道:

「王兄,过两天你起程,怀真恐怕无法相送,在此先祝你一路顺风。」

王十全回了个礼,等她一离开,立即转向黄公公,厉声问道:

「你怎么来这儿了?」

黄公公跪地:「皇上圣安。您微服出京,宫中乱成一团,请皇上即刻回京。」

王十全走进厅内,拂袖落坐,冷声说道:

「朕才到几天,你就出现,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黄公公跟进厅后,再次跪地道:

「朝中不可一日无主,下个月大秦国使节来访,还请皇上趁早回京。」语毕,充满敌意地看了小莲子一眼。

「这倒是。臣以为,布政使一案已告一个段落,皇上确实该早日回京。」东方非嘴角噙笑道。

王十全瞪东方非一眼。依黄公公这路程,是他出京后几日,才匆匆追出来的,也就是说,东方非再神通,黄公公也不可能是他召来的。

最佳证人就在眼前,何须再假造?王十全思量片刻,沉声问道:

「黄公公,朕问你一事,你照实答。」

「别说问一件事了,就算皇上要奴才死在当场,奴才也不敢不从。」

「别把话题扯远了。朕问你,方才你看见的是谁?」

黄公公心一跳,抬起头看向他。

「皇上是说,刚才那名与东方爵爷……接吻的青年,黄公公可觉得眼熟?」小莲子插嘴。

「这里有你这个小奴才说话的份吗?」黄公公恨声道,再深吸口气,回答:「那青年……奴才不识得。」

「不识得?」王十全瞇眼。「你仔细想想,他像不像阮东潜?」

「皇上,您这是诱导黄公公了。」东方非神色悠哉,接过青衣递上的扇子,摊开折扇。「您要他说像,他还能说不像吗?皇上,这对咱俩的赌局,不公平。」

王十全瞪他一眼,再转向黄公公,厉声道:

「朕要你,诚诚实实说出来,绝不可有半句隐瞒。这怀真,跟当年户部侍郎有任何神似之处吗?」

「……」黄公公眼角颅着东方非轻摇扇面,摇头颤声道:「不像。奴才记得阮东潜较高些,眉宇英气重些,刚才那孩子……比较漂亮,完全不像。」

「再仔细想想!」

黄公公五体投地,浑身发抖道:「奴才敢起誓,那少年跟阮侍郎真的不像!」

王十全一语不发,瞪着黄公公良久。

东方非笑意盈盈,缓颊道:

「皇上会误会这两人相像,全怪微臣。微臣不该挑中了一个气质与阮侍郎相仿的青年,实在是,臣十分怀念阮侍郎啊。」

王十全冷冷睇向他,道:

「东方,就算所有答案都是否定的,但只要有一样相像,朕就无法控制内心的怀疑。你来告诉朕,怀真的尾指是怎么断的?」

「皇上,如果臣说,那是臣太思念阮侍郎,所以找上了一个气质爽朗的怀真当男宠,而臣,跟皇上一样,十处里只要有一处能够神似阮侍郎,臣就一定要它神似到底,所以施计斩断了她的尾指,皇上信也不信?」东方非似笑非笑道。

王十全瞪着他阴狠的面貌,当年正是这份阴狠让他登基为皇。

「……怀真知情吗?」

「她不会知道这根尾指是我差人砍断的。」

「东方,你行事歹毒,迟早会有报应的。」

「臣知道,也等着报应。」他不怕报应,就怕报应不来。

「倘若你回京,你可以连怀真一块带回去,朕为他安插个官职,让他有一展长才的机会,再封阮小姐为定国夫人,让你一生一世荣华富贵享不尽,如何?」

「臣留在这里,为皇上镇住江兴一带,此乃臣的心愿。」

「哼,如果我将怀真带走呢?他会是朝中一片清流。」

「哈哈,皇上,你将她这清流带回京师安插官职,不出三个月,你必将她外放到边境一带,巴不得永不相见。」

「你是说朕没有容人的雅量?」

「如果皇上无容人雅量,又岂会容得了东方在皇上眼下为所欲为呢?皇上登基两年,有些事还需得暗地来,怀真她啊,只懂台面上的事,对皇上将要做的正事,只会是一个阻碍而已。」

王十全能坐上皇位,自然也明白东方非的言下之意。放弃怀真,他有点不舍,但也不会太遗憾。他哼了一声,吩咐小莲子,道:

「准备收拾行李,今晚回幸得官园住一宿,明天起程回京。」

「是,奴才立即准备。」

行到门口,王十全又回头看他一眼,傲气道:

「东方,七年之约,你可别忘了。」

「七年之后,臣尚苟活于世,必回京效命。」东方非作一长揖。

「那个阮东潜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找个神似他的男宠?听说阮东潜是阮卧秋的远亲,想来,你也是想在阮小姐的身上,寻找阮东潜的影子吧?」王十全问道。

「皇上英明。」东方非好整以暇道:「我东方非一生,从心所欲,从不后悔,但也自知缺德事做了不少,将来也照样任意妄行。不过,在我心里,就只有这么一个人,她其心如明镜,胸怀磊落,行事刚直,我踢断她的腿,她继续往前爬;我要斩断她的手,她竟然还能撑下去,她残废的模样实在令我怜爱又钦佩啊。」

王十全一愣。这听起来简直是……除了九五至尊,人岂能十全十美?东方非也不例外,竟然对情爱有强烈偏执,幸而阮东潜英年早逝,就可怜了怀真……

他的同情并没有维持多久,只道:

「东方,朕卖你一个面子,将案例付梓后,分发各县,满足你男宠的愿望。你要记得,将来朕有用得到你的地方,即使染脏了你的双手,你照样得回报朕。」

「臣遵旨。」

等王十全与小太监离去后,东方非负手吩咐:

「青衣,还不快扶起黄公公?」

「是。」

黄公公被适当的力道轻轻扶起。他低声道:「多谢大人。」

「还大人什么呢?现在我身无正官官职。黄公公,许久不见,你在宫中内斗得很严重吧?瞧你老成这样。」

「大人……阮……」

「这种话,你还是永远沉封在心里吧。」东方非转向他,笑道:「黄公公,你够机灵,可惜看样子,再过两年你斗不过皇上身边受宠的小太监了。」

黄公公闻言,又跪地道:「请大人指点!」

「我能指点什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当日给你的承诺,保你安享晚年。去吧,如果皇上知道你在我这里逗留太久,必定再生疑窦。」

黄公公点头,沮丧地起身。当他要跨出门槛时,东方非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皇上图新鲜,小太监懂得讨好,自然受宠。你不一样,你在宫中成精了,一味承顺逢迎,皇上只当你有所图谋。黄公公,你这人老顾东顾西的,认定皇上会护着一个受宠太监,而不敢轻举妄动。其实,只要没有明显证据,皇上是不会理这些太监斗争。到时,你再安插个你信赖的甜嘴小太监过去,你要什么还得不到吗?」

黄公公大喜过望,连忙拜倒在地。「多谢大人。」

黄公公离去之后,厅后小门,有抹人影现身--

「东方非,你这样暗示黄公公,岂不是要让他们自相残杀?」正是阮冬故。

她一脸恼色,瞪着他。

东方非哼笑道:

「冬故,皇宫内院本是战场,争权夺利不足为奇。黄公公是我硬扶起的阿斗,我只是施予小惠,让他认清现今局面,至于要怎么做,由他自己选择。反正他不去斗,迟早有人斗下他,到那时,如果他还能留下命来,我可保他安享晚年。」

阮冬故皱眉,不发一语。这种内斗,她十分痛恨,但也知道内宫如同朝廷,只要不将事情闹大,皇上可以视若无睹的。

青衣看她脸色不定,急忙上前缓颊道:

「小姐,爷对此事,布局甚久,打离京前他就……」熟知阮东潜长相的,全贬职,无法接近皇上,独留黄公公为棋。这种事要怎么坦白说?他只好改口:「打离京前爷就私会黄公公,要他在皇上离京十日内,兼程赶往该地。」

「东方兄怎知皇上一定会离京来此?」她问了。

「因为我受宠啊。」见她还执意等着真正答案,他大笑:「冬故,妳哪儿笨了?皇上对我的感情太复杂,我将他推上龙椅,他心怀感恩,自然力宠我,但他也想监视我,再者,如今内阁首辅为程如玉,皇上想杀人,一个眨眼,我就看穿了,程如玉根本无法揣测圣意。」

「多谢东方兄力荐程如玉为首辅。」她抱拳道。程如玉是东方非人马,东方非力荐他,绝对不是为了巩固势力,而是程如玉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她但盼内阁从此归回文书官员的地位,不再干政。

东方非也没告诉她,一个无法揣测圣意的人,是无法久坐那个位子的。她想要的世界太理想,理想到除非人人将野心彻底自体内消灭,否则现在的盛世,根本维持不了几年,偏她像头蛮牛,一直做下去,累死了也不会有人为她立碑留世。

思及此,他有点不悦,继续道:

「皇上亲临,在我预料之中。我让黄公公跟上来,是防阮东潜一事东窗事发。临行前,我告诉黄公公,来到我定居之县,皇上问什么,一律否认,若见我开扇,即是否认到底,绝不可反复迟疑,我可保他将来退出宫后,荣华富贵安享晚年。人人皆知我东方非一诺千金,他也知道他在宫中的处境,自然是允了。」

「东方兄,你……」

东方非打断她的话,插嘴道:

「我才智诸葛,如果能用在天下苍生,必定苍生大福,是吧?」他付之一笑:「苍生干我什么事?我等的是恶有恶报,不是好心好报。冬故,接下来,就是妳我二人滋生爱苗的时候了。」他拉起她的小手,来回抚摸她断指的缺角。

她也大方,任着他挑逗地抚着她的小手,任由酡色染颜,轻声问道:

「东方兄,你可允我一件事?」

「将来不再为非作歹?」他扬眉,早就猜到她的心思。「好啊,只要妳有足够的吸引力,我就专心跟妳玩,如果妳能感化我的本性,我任妻处置了。」

「不,我并不想感化东方兄。你只是太凭喜好做事,除此外,我都不反对你这个人。」她反握住他的大掌,直视他道:「我跟你在此击掌立誓,从今天开始,只要是你我私事,我绝不请一郎哥帮忙。」

「哦?这真有趣。」这傻瓜,连这点也要讲公平!「好啊,我就要看看妳,怎么跟我斗!」

轿子一拐进小巷,王十全就看见眼前一幕。

「停轿。」他命令道。

怀真听见声音,回头一看,愣了下,连忙转身对着那名百姓笑道:

「大婶,我会去处理的,妳等我回音吧。」语毕,她快步奔来,问:「王兄,你要离开了吗?」

「嗯,我京中有事。方才,你在收贿?」王十全出轿问道。

「是啊。」她微微一笑:「待会我要赶回县府。」

「这些钱,你打算用在哪儿?帮你义兄开铺子吗?」

「不,我义兄还得养我呢,我哪来的钱给他们?」她考虑了下,坦白:「这用来打通关节,若有余下,如数奉还。」多半是连她的月薪全赔进去,不会有剩。

「难道世上真没有不收贿的人吗?」他愤慨道。

「当然有!我不算聪明,只能用这种方法做事,但我想,世上必有人才高八斗,尽心为民而不必跟我一样。」

王十全看她说得十分肯定,既不诉苦也不歌颂自己……他忽然问道:

「怀真,听说当今圣上之所以能坐上龙椅,全仗他与东方非合谋害死先皇,你对这事怎么看?」

她不假思索道:「小时候我会觉得这是大逆不道的事情。」无视他神色有杀气,她再道:「但仔细想想,如果新皇不及时登基,京军如何赶赴燕门关?如果没有新皇下旨,如今早已城破,数十万无辜百姓早已家破人亡,王兄,你怎么看?」

被她反问,他直觉答道:「如果流言是事实,一人之死,能换数十万百姓的性命,新皇理当有功。」

她微笑:「说实话,这种流言这里百姓常听,人人茶余饭后都在闲聊,但聊着聊着,就会聊到新皇登基后的作为。」

「哦?」他十分注意:「他们怎么说?」

「王兄,你认为他们会怎么说?」她又反问。

「新皇登基后,下旨大赦,将士从优怃恤,内地长年旱灾,特免赋税三年,皇宫装修暂免,户部支出因此锐减,国库充盈,这都是先皇做不到的。」

「正是。」她笑道:「既然如此,王兄一定不将那种什么合谋害死先皇的闲言闲语放在心上了?」

「……我不放在心上,皇上我可不知道了。」

「哈哈,连王兄这种小老百姓都不放在心上了,皇上哪会放心上呢?这种闲话,过个两年就淡去了,百姓只管明天能不能平安过下去,今天皇上又下了什么好圣旨来造福百姓,这才是百姓真正想知道的啊。」

王十全脸色和缓,两人再闲聊几句,就分道扬镳了。

他上了轿,问道:「黄公公,你说,那怀真所言,是真心话吗?」

「皇上,奴才一路赶着来,确实人人安居乐业,提起皇上,只有竖起大指拇的份儿。」躲在轿身后头的黄公公答着。

「这倒是。」这个怀真,字字说中他的心坎里。如果为天下苍生,就算大逆不道,由他来担又如何?思及怀真,又觉得真是可惜,被东方非拿来当替身玩物。

「黄公公,那阮东潜真是个清直的好宫吗?」

「奴才不清楚他算不算好宫,但他斩过老国丈的侄子,当时,老国丈还动手脚,将他遣往燕门关呢。」

「连先皇国丈的侄子都敢斩?」不由得心生好感。「当年真该看看他一面。」

轿子才转出街口,他瞥了窗外一眼,正好看见另一顶轿子停在远处,怀真正红着脸站在轿前,跟轿里的人说话。

那顶轿是……他瞇眼,看见轿旁的青衣。

没多久,怀真像是认命叹气,主动钻进轿子里去。

他冷冷地目送那顶载着两名男人的轿子离去。

沉思良久,他才暗自哼声:

「东方,你以为朕真会给足你七年,让你逍遥过日,跟那怀真双宿双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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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指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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