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挥之不去的「嗡嗡」声持续在耳边萦绕,她不耐地张开眼睛,想起身阻止可恨的噪音,可胀痛的脑袋迫使她倒回床上,也令她彻底醒来,记起所有的事——
她醉了,被灌醉,她要逃走……刺骨的风雪也挡不住她。
他们追来,她跑进昏暗的酒舍,猥琐的男人用邪恶的目光困住她,用粗鄙的言语锁住她,可是绝望中,有一双俊美温和的眼睛迎接着她。像踩在浮云上,她飘过去,倒在他温暖有力的手臂间……她嗅到淡淡的烟草混合着凉凉的冰雪味,嗅到热热的火焰包裹着粗犷的男性气息,她更醉了,并失去理智地缠住了他……
她要他保护她!
呃,还有更糟的!举起双手看看,她无声地声吟。
正是这双手,竟不知羞耻地硬要爬上他的脸庞,他的胸膛。
她还记得他的肌肤在她手指下紧绷的感觉,记得他吃惊的模样和厌恶的目光。
还有……他的手,是她强迫它停在自己饱满的胸前……
噢,天哪,多么希望我没有那么做!这下我可怎么见人啊?
她双手捂在脸上,因强烈的羞耻感而打了个冷颤。
不敢再回忆下去,也不敢睁开眼睛,只有那将她唤醒的「嗡嗡」声持续在耳边响着,并越来越清晰。
「设下重重陷阱,堵死北归的路,就是想『请』主公前往邺城。」
「主公此刻回长安无疑是自投罗网,也许稍晚……」
谈话在继续,声音时高时低,听出他们的谈话与她的失态无关,她略感心安,放开双手,张眼打量四周。
屋里没点灯,因为天早就亮了,从房间的布置可知这里是客栈。隐约记得昨夜有双手将自己抱进来,放在床上,接着一个温柔的女人来替她洗脸解衣……
独孤郎果真是位正人君子!
她欣慰地想,坐直身子用手梳理着头发,继续倾听来自屋外的轻声交谈。
「主公万不可冒这个险。」
「没错,侯狗子穷追不舍,这里与荆州仅一水之隔,得先避其锋芒再说。」
「以属下看,既然北归不得,不如先投南梁,听说南梁皇帝善待来归北将,如此,主公可以养精蓄锐,伺机重返长安。」
坐在床上的她听到这里满意地点头。没错,这个建议好,他应该听属下的意见投奔南梁才是。
「不好,投奔南梁,前途难测,当为下下之策。」
那是他!熟悉而亲切的嗓音拨动着她的心弦,恍惚觉得那声音已伴随她无数个岁月。心动神驰间,那张俊逸非凡的脸和温暖关切的眼睛出现在眼前,胸前漾起他的手曾带给她的异样感觉,她必须吞咽口水以滋润突然干渴的口腔。
可是,他在说什么呢?
「我不想去建康,穰城一日不夺回来,我心一日难安。我想我们可以设法在边境沿线找到突破口,潜返长安。」
不,不可以!她的眉头皱起。他怎么能宁愿冒险也不去建康呢?而且就算他喜欢冒险,不怕被杀,她也绝不让他往陷阱里跳,因为她此生都不想失去他!
不想失去他?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震撼了她,她呆坐床上,既慌张又欣慰地发现她真的不愿离开他,她不能让他走!
没有细思,她掀开身上的被子,跨步下床,忘记夹袄罗裙并没穿在身上。
掀起门帘,看到独孤如愿与他的属下正坐在红红的炉火边,她毫不犹豫地走过去。「独孤将军,请去建康!」
她听到自己发出的清脆声音,看到屋内的男人们转过脸来,并彷佛被一根巨棒同时打到,他们脸上出现了相同的表情:震惊、欣赏、尴尬和——生气。
当然,她只在独孤如愿脸上看到最后那项,却不知其它男人在想什么。
这清纯美丽的少女是昨晚他们倾力相救的「醉女」吗?
过度的惊讶使他们忘记应该移开眼睛。
看着她走近,独孤如愿浑身发热。一件薄丝紧身短衣与一袭柔软贴身的丝绸长裙,将她的曲线展露无遗。曼妙的体态如春后梨云冉冉;柔媚的腰肢,似风前柳带纤纤。乌丝般的黑发,在积雪反射的明亮日光下,闪着动人的光泽,小巧的嘴巴张合间划出诱人的弧线,尤其当她疾步走动时,那轻盈飘渺的步履更有一种销魂夺魄的魅力。
「喔,这美丽的姑娘究竟是谁呀?」杨忠首先发出俏皮的惊叹。
众人轻笑,独孤如愿则脸色陰沉地起身,拉着她回到里屋。
「穿好衣服!」抓起那堆夹袄罗裙,他毫不温柔地塞进她手中命令道。
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开,却被她一把抓住。
「你为什么生气?」她问,眼睛里有迷惑。
生气?是的,他很气她。可是为什么?他不知道。只知道此刻如果他还能呼吸顺畅,言语自然的话,那他一定要大声质问她,此刻是不是酒醉未醒,否则,怎可如此几近半裸地跑到男人面前?
他也气客栈女掌柜,昨晚请她帮忙照顾她时,他并没要求她脱掉她的衣服。
此刻面对这双充满迷惑的美丽眼睛和自己无从解释的愤怒,他只得沉默地拨开她的手,再次转身出门,可她毫不妥协地再次抓住他。
看来她很喜欢他的衣袖。低头看看扣在袖子上的葱白玉指,他站住了。
「请你到建康去。」她恳求他。
「为什么?」他看着她,发现这双不再醉醺醺的眼睛美丽而明亮,并带着一种无可挑剔的高贵气质。这令他感到困惑:她到底是什么人?
「因为我知道至少在春天到来前,建康会是你最安全的庇护所。」
「我不需要庇护!」她的语气刺伤了他的自尊,要异族庇护,荒谬!
对他的态度,女孩并没生气,甜笑道:「别逞强,记得吗?我知道你是谁。」
看来昨晚她毕竟没那么醉。面对动人的笑靥,他还她一个浅笑。「我是谁?」
「西魏赫赫有名的浮阳郡公、荆州刺史、武卫将军独孤如愿!」她说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我不仅知道你的身分,还听说岁初时,东魏定州刺史侯景突袭穰城,你因寡不敌众而放弃孤城,现在正身陷危机。你的属下没有说错,你应该去建康,南梁朝廷一向善待来归北将。」
独孤如愿僵住。「妳究竟是谁?为何知道那么多事情?」
「我……」女孩明亮的眼睛一闪,俏皮地对他屈身一拜。「抱歉,奴家忘记介绍自己。我叫四儿,家住建康,日前在鸡鸣寺进香,不料被贼人挟持,落难为囚,幸得将军出手相救,等回到建康与家人团聚后,定报将军急难相救之恩。」
她逗趣的回答并未消除独孤如愿的疑虑,他再问:「妳家是做什么的?」
「我家?」她眼珠滴溜溜一转。「家父是大掌柜,开百业,管万事;家母过世多年,我的兄弟姊妹不算多,我在女儿中排第四,故人称四儿。」
「原来妳是京城富商的女儿。」疑虑清除,独孤如愿想,难怪她的穿著无论是作工还是布料都很精致华丽,言谈举止间也流露出一种雍容之气。那些人抓她八成是为了财,不过也难说是为色,毕竟,她秀色可餐。
想到这儿,他的目光不由得往她玲珑纤美的身上看去,而这一看也提醒了自己将她「抓」进来的理由,他脸色一变。
「快穿上衣服!」他转开眼睛急促说着,往门口走去。
「等等,你还没答应我。」她紧跟着他。「而且屋里有火,我不冷。」
胳膊再次被拉住,他开始痛恨起宽大的袖子,一如痛恨死缠硬磨、不知廉耻的女人!本来对这个女孩的好感在这一刻改变了。
「答应妳什么?」他脸色不豫地问,并没有回头。
「去建康。」
「不——」
「昨夜你说过要保护我,独孤将军绝对不是失信的人。」不容他把决定说出,她激动地提醒他。
听到她的话,独孤如愿发出短浅的笑声。
「为什么笑?」她不安地问。
他转回身,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她。「就一个醉鬼来说,妳对昨晚的事真的记得很清楚,是吗?」
「没错,我记得。」她的不安加深。
独孤如愿用手指轻轻将她抓着他衣袖的手拨开,低声道:「那姑娘该记得,我也说过,等妳酒醒后再谈。」
「我早就清醒了。」抗议的红唇噘起。
「清醒的好女人不会衣裳不整地跟男人厮缠。」他轻轻的一句话和眉梢那抹轻蔑的笑容,让她的脸霎时变得通红。
羞窘中,她本能地反击。「你竟敢暗示我不是一个好女人?」
「不是暗示,而是提醒姑娘一个妳也许忽略的事实。」他正色道。
这话令她低头审视自己,随即发出锐利的吸气声。
「老天!」她的面色乍红即白,蓦地放开紧抓着他的手,恨不得地上出现条裂缝让她钻进去。「我……我也许、还没清醒。」
他目光深沉地看了她一眼,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呃,我到底是怎么了?」
一等门帘不再摇晃,她即瘫坐在床前,双手捧着滚烫的面颊,刚醒来时的强烈羞耻感再次笼罩心头,让她恨不得掐死自己。
我怕妳。昨晚他说过的话不期然地在耳边响起。
难怪他怕我、看轻我,原来都是我的错——不,不是我的错,都怪那该死的酒,是那些难饮的「马尿」害我失去了一贯的端庄自重!
她自责又恼怒地想着,为他因此而鄙视她,不想理睬她,甚至连话都不愿跟她说而感到心里阵阵发痛。
「老天爷哪,为什么你要让我在他面前一再做出丢脸的事?」她跪在床前,苦恼地对着虚空低喃。「为什么让我有那些轻狂的举动?」
屋里很静,只有火炉里柴禾燃烧的声音,和屋外压低的交谈声。
她抚着胸口,强压下那里的痛楚和纷乱,继续对着冥想中的神灵求助。「请指引我,告诉我,为什么一见到他我就不再是我?为什么他的一切对我来说都那么熟悉?为什么面对他时,我就丧失了理智?为什么听到他的声音我的心就战栗?」
四周忽然出奇地安静,就连柴禾燃烧的声音和屋外的低语都消失无踪。
寂静中,有股清风拂过她的身躯,令她毛骨悚然又神清气爽,随即耳边传来一个似有若无的声音。「命运——」
她瞪大眼睛四处张望,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可屋内只有她独自一人,紧闭的窗户没有缝隙,炉膛内的火苗稳定地燃烧着,就连她披散的长发也丝毫未动,然而那宜人的清风仍环绕着她。
难道是我的想象?她茫然地想,感觉风正消逝,随即她又听到了火苗燃烧的声音和屋外男人的说话声,而她的心,除了平静和安详,不再有羞愧与不安。
「命运——」复诵着那个刚才曾渗入她心中的声音,泪水盈满她的眼眶。
难道这是老天给她的指引?是的,一定是!
怀着虔诚感恩的心,她对着虚空一拜,为自己获得指引而展露笑颜。
好吧,不要害羞,去向他道歉,她已经准备好把自己托付给命运之神!
稍后,当她梳洗干净、衣着整齐地出现在独孤如愿和他的同伴们面前时,大家都感觉到她明显的改变。
她还是那么动人,甚至更美丽了。白皙的脸上泛着自然红润的光泽,清晰明亮的眼睛带着有礼而恬静的微笑,急躁的小嘴不再聒噪。她安静地坐下,不看别人,只用安详的目光追寻着那个几乎无半点瑕疵的俊美男人。
她原以为有了神的指引,她便能不羞愧地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出自己的想法,可当迎上他的灼灼目光时,她的脸蛋滚烫,不过她不能退却。
「独孤将军。」一开口,她就知道自己失败了。尽管有神的指引,尽管她决心向他展现真实的自己,改变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可当感觉到所有男人饶有兴味的注视时,她的言语混乱,昨晚和今晨所有的出格言行都跳出来纠缠着她,让她羞窘不安,可又不愿在把话说完前逃走,只好咬牙继续道:「请保护我……去建康,我保证……我是好女人……」
呃,这样的道歉太难了,我做不到!她扭绞着出汗的双手没法再继续。
几个男人也沉默了,就连一向灵敏的独孤如愿都被她这番没头没脑的言词和端庄拘谨的神态唬住。
「姑娘……妳还好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很好。」她急忙回答,瞟了他一眼。
听到她的回答,独孤如愿俊眉一挑,认真地看着她,心里却疑惑:她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乖巧,难道是因为自己先前对她的恶劣态度伤了她?
发现他紧盯着自己看,她小心翼翼地问:「怎么啦?我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是有点不对。」他迟疑地说,回头问他的部下。「你们说呢?」
那几个男人不置可否地哼了哼,目光仍充满担忧和讶异,这让她非常失望。
「你们干嘛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她终于忍不住发问。
独孤如愿眉头挑了挑。「妳是不是又喝酒了?」
这下她不高兴了,抬起头抗议道:「谁喝酒?我讨厌那马尿似的玩意儿。」
「那妳为何说话怪怪的?」
她的脸更红了,黑溜溜的眼睛也变得雾蒙蒙的。「我是在向你们道歉呢。」
「道歉?为何?」
「因为我醉酒,在各位将军面前失态了。」很好,她已经开口道歉了,那何不把最重要的话说完?
她稳了稳情绪,继续道:「我知道好女人不该醉酒,可是我被坏蛋绑架了,是他们逼迫我喝酒,所以如果我冒犯了各位,还请多多原谅。」
说完,她特意将叛逆的目光定在独孤如愿脸上,看他敢不敢再指责她。
终于明白了她反常的原因,杨忠等人都松了口气,并纷纷出言安慰她,表示没有人会取笑她的失态,更不会怪罪她。
只有独孤如愿沉静地看着她,但他柔和的嘴角和平坦的眉峰告诉她,他接受了她的道歉。为此,她感到很开心,但没得到他的答复仍是一个缺憾,于是她追问:「独孤将军,该说的我都说了,你的决定呢?」
他扫了部下一眼,简单地回答道:「送妳回建康。」
「那你会在建康住下吗?」
「暂时。」
「太好了,谢谢你。」命运!是的,这是他与她的命运!她快乐地对他微笑,试探地说:「也许梁帝见将军风采过人,会把公主许配给你呢。」
独孤如愿脸色一变,严厉地说:「别开这种玩笑,我独孤如愿宁娶浣妇,也不要凤女,妳再说这样的话,恕我不能守信!」
他激烈的言词让她如坠冰窟,为不露马脚只得强逞回以笑脸。「是四儿失言,将军信守承诺护送我回家,答应留居建康,我真的很高兴。」
独孤如愿脸色转缓。「回到家再高兴吧,先去准备,早饭后上路。」
☆☆☆
「妳会骑马吗?」
等吃过早饭,跟随他来到一匹高大的黑马身前时,他问她。
「不会。」她畏缩地看着大马,偏恰这时黑马扭过巨大的头,对她「噗嗤」一声,吓得她在积雪中一滑,幸得独孤如愿及时扶住,她才没仰面摔倒。
「『豹儿』,老实点,别吓坏姑娘。」独孤如愿轻拍坐骑训斥,而那匹差点儿闯祸的大马则以摇头摆尾作答。
牵马的士兵笑道:「主公不知,『豹儿』是被姑娘的美貌吸引了呢。」
「我想也是。」谁不被她吸引呢?独孤如愿开心地想,抱起她往马背上送。
意识到他要她做的事时,她害怕地缩着双腿,紧紧搂着他的脖子。
见她脸色发白,他安抚道:「别怕,分开腿坐上去,这是我的马,没事的。」
看着他温和的眼睛,她深吸口气,按他的要求跨骑在马背上。
他随即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然后轻抖马缰,黑马立刻跑了起来。
「哎唷,我要掉下去了!」她身子一歪,猛地抓住他的手腕。
他赶紧控制住马,搂着她的腰,稳住她下滑的身体。
「噢,真可怕。」她轻声叹息。
「第一次骑马?」他问。
「是。」她死死抓着他的手。
手背传来的痛感让他知道她非常害怕,想想她的出身,也许这姑娘一辈子都没跟畜生打过交道,便歉疚地说:「抱歉,暂时不能为妳找马车……」
「不要不要,我不需要马车。」感到自己成为了他的累赘,她羞愧地打断他的话。「能得将军相救我已感激不尽,其实,骑马也挺——好玩的。」
好玩?他的心一热,搭在她腰上的手不由紧了紧,立刻感觉到她因为惧怕而紧绷的身躯和强烈心跳,而他不能让她在恐惧中接受他的「保护」。
「四儿。」他轻声唤她,彷佛怕声音大了会惊吓到她似的。
「嗯?」她的眼睛注视着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杨忠等人。
「把身子放松,往后靠。」
可听到他的话,她娇小的身躯不仅没放松,反而绷得笔直。
他叹了口气。「这样不行,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赶,而且为避免追兵,我们不能走官道……要不,还是给妳找辆马车吧。」
「不要,没时间了,他们肯定还在城里找我们。」
「那妳就听话,放松,靠在我身上。」
靠在他身上?光是想那情景她就脸发热,心发颤,却也有种憧憬。可是为了不让他再看轻自己,她摇摇头:「不用,我这样就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妳像块石头压在马背上,马儿会累的。」
「真的吗?」她低头看看强壮的大马,不太相信。
「当然是真的。」他好笑地说。「妳这样不相信我,可不像那个自称仰慕我已久的女人该有的态度喔,难道妳昨晚说的都是醉话,并非出自真心?」
一听这话,她忘了害怕,回过头为自己辩解。「那不是醉话,是真心话!」
她转身仰头的动作让她的身体不可避免地倾向了他,而他顺势将她抱紧,让她的背部靠在自己胸前,故作严厉地说:「既然这样,那就表现出妳的仰慕,听我的话,不要让我的兄弟们等太久。」
她的脸染上了红霞,偷瞧前面那几个正瞪着他们的男人,不再反抗,只是低声说:「你又取笑我。」
「不敢。」他轻松地回应着,一手控缰,一手护人,策马离开了客栈。
等在前面的杨忠等人也快马加鞭,跟随他离开官道沿着山林往南奔去。
虽然雪停了,刺骨的寒风和积雪的道路仍使得路上行人稀少,车马罕见。但独孤如愿及其随从的坐骑,都是经历过北方寒冷冬季作战考验的好马,因此这点风雪难不倒牠们。
然而,才骑出十多里,独孤如愿就察觉怀里的女孩紧绷得像上了弓的弦,嘴里还不时发出奇怪的声音。
「四儿?」他喊她,得到一声模糊的响应。
他摸摸她的手,冰凉;碰碰她的腿,僵硬。
他放慢马速,用腿控制着马,将她的脸转过来,惊讶地发现她双眼发红,满脸是泪,还不时打着嗝。
「怎么哭啦?」他震惊地问她。
「谁、谁哭了?」她用手背擦拭发红的眼睛。「是风……我……打嗝……」她艰难地说着,不好意思地压住嘴,想堵住那令人难堪的声音。
看着那细嫩的肌肤沾着一层冰渣子,他明白了。眼前这个女人虽然面对绑架她的恶人时表现得像枝野荆棘,可说到底还是朵温室里的小花儿。别说从未迎着寒风骑马狂奔,恐怕连迎风站在冰天雪地中的经历都不曾有过。
带着说不清的内疚,他双手探入她的腋下,托起她的身子转过来面对自己,再从马鞍后扯出一块毡子将她包住拥入怀中。「好了,这下妳不会再打嗝了。」
「这样……合适吗?」她满脸通红地问他。虽然爱慕他,但以这种亲密的姿势依偎着他,感觉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还是让她觉得很害羞。
「不合适。」他直言道。「可是妳能稳稳地坐到我身后,或者独自骑马吗?」
不!不能!知道自己真的成了他的累赘,她羞愧地垂下头。
他用手指托起她的下巴,等她的眼睛转向他时,轻柔地说:「我答应要把妳安全送回家,就不会让妳在半途上出事,妳只管听我的话,可以吗?」
面对这样温柔的眼睛,谁能说「不」?她点了点头。
「这样就对了。」他用手指擦去她脸上的冰雪,一提缰绳,继续策马前行。
他的碰触热辣辣地暖着她的心,耳边的狂风仍旧「呼呼」地吹,但她不再感觉到寒风袭面的痛苦,寒冷、恐惧和忧虑皆离她而去。随着马背上的颠簸,她的身子越来越密不可分地贴向他,而他也将她紧紧搂住。奇怪的是,她感到自己很愿意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看地瘫靠在他身上。当她的头依偎在他胸前,双手环着他的腰闭上眼睛时,她的天地里就只剩下他与她。她相信在分享着彼此的温暖和心跳时,无论是她还是他,都会清楚地感受到他们之间那种亲密的联系。
独孤如愿确实感受到了那种联系,并正深受其苦。在他这一生中,曾多次与女人共骑,却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像怀里这个一样,对他造成如此大的影响。
他无法漠视怀中柔软的身躯正随着马步的每一次跳跃而紧贴着他,无法漠视她暖暖的呼吸在他胸口激起一道道热浪,无法漠视在他手掌下起伏的纤腰不盈一握,更无法漠视当她的双腿碰撞到他的大腿时,在他内心深处所引燃的欲火。
见鬼!他摇摇头暗咒,徒劳地想甩开脑子里出现的各种绮幻异想。
不行,这简直是炼狱!他开始考虑对策。原先只担心狡诈多变的侯景和绑架她的贼人会继续追来,才弃大道走山路。可现在他认为在这样的雪地里,无论怎样谨慎,也难掩藏行踪,与其如此受罪,还不如给她找辆马车走大道来得干脆。
对,就这么办。有了主意后,他排除绮念催着「豹儿」往前跑,希望迎面而来的风能助他冷却心头的炽火,保持清醒的头脑。
「主公,山谷里有处山泉,水是热的,从穰城被围后,我们就没洗过澡,今天可不可以让咱下去泡泡?」
正午,当他们来到一处峡谷时,一个担任前锋的年轻属下策马赶来,兴冲冲地向独孤如愿报告。
听说有热泉,大家都很兴奋,杨忠挠着脑袋说:「主公,已经好久没洗澡了,真有那么一池热水的话,就让咱洗个快澡再上路吧?」
独孤如愿初闻此言不太相信,在这寒风刺骨的季节里,怎会有此奇景?可是众人渴望的目光让他不想令他们失望,便说:「带路,先去看看。」
一行人沿着山坡直入谷底,果真见一个小池塘正冒着白色的烟雾,静静地镶嵌在山崖下。连绵雪原中出现这样一处热泉,绝对是老天爷对人类的恩赐,难怪他的部将们会如此欣喜,就连他也心痒痒地想沉入池中,洗去多日污垢……
「好吧,要洗就快点,不能耽搁太久。」
「太好啦!」众将领高兴得忘了还有个大姑娘在场,纷纷跳下马往池塘跑去,性急的已经边跑边开始脱衣。
「那……我去山谷口等你们吧。」坐在独孤如愿身前的她不自在地说。
「行。」独孤如愿调转马头,又交代属下。「你们分批下去,注意警戒,我可不想看到我的将领光着屁股被人砍啰。」
「放心吧,主公。」
在一阵大笑声中,他策马带着四儿往谷口奔去。
「那你呢?你不去吗?」她扬起脸来问他。
「我很想去,可是,目前妳的安全更重要。」
这句话让她心里很温暖。
到了谷口一座小山崖后,独孤如愿先下马,再将她抱下,可当她双脚一落地,竟发现两条腿僵硬得无法合拢,胯部酸痛难忍,她却咬着牙没哼一声。
「怎么了?」正从鞍袋里拿取东西的独孤如愿感觉到她的沉默,回头看到她痛苦的表情和分开的腿,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腿痛,是吗?」
「嗳,好痛。」她终于迸出一声声吟。
他将手中的一卷兽皮展开铺在石头上,将她扶坐在上面,替她轻轻捏腿。
她大吃一惊,红着脸避开。「不用,我自己会捏。」
他暗暗笑了,指点道:「轻轻捏,不能太急,否则欲速不达,会更痛。」
「知道了,谢谢你。」
看着她娇羞的模样,一股暖流冲击着腹部,他急忙直起身子,走到马前取出一包食物和水,走回来放在她面前的兽皮上。
「来吧,趁现在风小,先吃点东西。」
「你真好,我正觉得饿呢。」她欣喜地抓起一张饼,慷慨地赞美他。
他没回答,靠着石崖欣赏着她匆忙却不失秀雅端庄的吃相。
「干嘛看着我,你不饿吗?」当咬了几口后,她发现他什么都没吃。
「妳吃吧,我不饿。」他走近山崖,远处传来笑闹声。
她也听到了,笑着说:「他们真的很喜欢洗澡呢。」
「是啊,我们跟汉人不同,汉人洗澡如过大节,就算是最爱干净的人也不过五日一沐,十日一濯,可我们只要条件许可,每天都会洗澡。」
「真的吗?」她羡慕地望着他,惊叹道。「难怪你的皮肤那么白皙光滑。」
独孤如愿看着她迷梦般的双眸,想起昨晚在自己脸上胡乱探索的小手,不由嘴角一扬,露出似愠似恼的笑容。
而她似乎也记起了自己昨晚的出格言行,不由大感难堪,猛力吞咽,却被食物卡住了喉咙口,噎得她更加面红耳赤,呛咳不已。
「喝口水。」一只水袋递到她嘴边,温柔的声音透着笑意,她的脸更红了,但此刻也顾不得其它,她接过水袋猛喝几口,才将哽在喉咙处的食物送入腹中。
昨晚的记忆实在太强烈了,她想忘都忘不了!她不明白,过去听人说喝醉以后什么都会不记得,可她怎么那么倒霉,偏偏记得那些该忘记的细节呢?
此后,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怕自己的思想会被那双美如鬼魅的眼睛洞悉。
其实,独孤如愿根本不需要注视她的眼睛也能了解她的想法,他弄不清为何只要与她有关的记忆都那么清晰深刻,甚至,只要想到她的体香,他的身体都会立刻做出反应?这真是他前所未有的、最糟糕的经历!
难道穰城一败削弱了他的意志力,瓦解了他的自制力?
他苦恼地将坐骑牵到树林边积雪不多,露出星星点点枯草之处,让马儿啃食。远处传来同伴们的笑声,他渴望加入其中,却不放心将她独自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