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忧郁。
蓝恬馨静静地望著镜中的自己。
她一身蓝色轻软丝质礼服,衬得原本就因为长期昏迷而细瘦的身子更加弱不禁风,更加惹人爱怜,更加……忧郁。
她一向最爱蓝色,深深浅浅的蓝,房里的装潢摆设是蓝,衣柜的服饰衣著是蓝,就连随身的记事本都是蓝的。
因为她姓蓝。
她跟每一位好奇的朋友如是解释,但其实是因为她爱蓝的透明,蓝的灿烂,
蓝的如梦似幻。
从她真正迷恋上蓝那一日起,她从不曾将蓝与忧郁联想在一起,直到现在。
直到现在,当她发现镜中反照的容颜竟如此苍白,弯弯的柳眉紧紧颦凝,五官眉宇之间若有重忧,她才明白,原来篮真是忧郁,真可以如此让人低回怅然。
所有的新娘都必须带著一点点蓝的东西——为什么?难道婚姻是忧郁的?还是所有待嫁新娘内心其实都沉淀著淡淡感伤、淡淡哀愁,就像她一样?
可笑啊,她是不得已之下的选择,难道其他的女人也都是吗?难道所有的女人都与她相同,在爱著一个人的情况下嫁给另一个人?
是的,她终于答应嫁给慕远了,在他热烈期盼的眼神下点头应允。
“我已经等了你七个多月了,恬馨,在你昏迷前原本就答应嫁给我的!”当时他激动地朝她低喊著,“你曾答应过我的!”
她曾经答应过他,既然她曾在当时做了选择,现今就不应该反悔。
她不能辜负慕远。
更何况……秦非已经离去了。
他明明爱她,明明清楚她也爱他,却还是选择主动退出,离她远去。
她又能做什么呢?
唯一能做的,只是要求慕远答应在婚礼时让她穿蓝而已。
“因为我痴爱蓝。”她用这样的理由要求慕远。
但其实是因为她希望穿蓝,希望能最后一次为秦非穿上蓝色衣裳。
等你醒来,就可以穿你最心爱的蓝衣裳喔——他温柔的低语曾是她在无边的黑暗中赖以求生的唯一光亮——快点醒来吧。
是的,她终于听他的话从毫无意识中醒觉。
而她,也将披上她最喜爱的蓝色婚纱为他而披。
秦非提起行囊,最后一次环顾室内。
他就要离开这里了,离开台北,离开这楝曾经载满记忆的房屋。
他曾在这里度过两年婚姻生活,虽不尽然是甜蜜,却仍是弥足珍贵的回忆。
他曾在这里与筱枫剧烈争吵,终于酿致悲剧发生。
他也曾在这里痛哭流涕,日日夜夜苛责自己。
他曾爱过这里、恋过这里,却也有长长一段时间不愿回到这里。
因为他怕,怕面对最伤痛的记忆,怕面对自己的错误。
直到她甜美可人的笑容振作了他。
于是他又重新找回自己生存的价值,终于能勇敢面对自己犯下的错。
他的生活不再只有自己与自己孤独的影子,还有她,以及她的一颦一笑。
他再度爱上一个人,深刻地、绝对地爱上她,无怨无悔。
秦非拾起音响的遥控器,停止让带点蓝调的爵士乐流泄室内——这样的蓝调让他想起了那个爱蓝的女人。
别再想了。他命令自己。再想,他或许会舍不得走,或许真会走不了。
而他必须离开了。
他打开大门,随手扣上,甚至连反锁都不曾。
反正是不会再回来了。
他伤感地想著,高大而忧郁的身形移向车库,但还来不及打开车门,一个黑色人影蓦地拦住了他。
他愕然扬首,凝定一张年轻激动的面孔。
“小柯?”秦非微微蹙眉,瞪著那个年轻的住院医师。
“我终于找到你了,秦医生,这几天我一直找你,你不在家,手机也没有回应……”
那是因为他找了个乡下地方平复自己的情绪去了。秦非在心内回应,嘴角扬起了一丝苦笑。
“找我有什么事?”他淡淡问著,忽地灵光一现,身子轻颤起来,“莫非恬馨发生了什么事?”
“她要结婚了!”小柯锐声喊道,语音蕴涵著某种狂烈愤怒。
秦非呆了一呆,“恬馨要结婚了?”他茫然地复述,心脏一阵怞紧。
“她要嫁给那个叫方慕远的家伙,就在今天!”
她要嫁给方慕远?
她……果然还是决定嫁给他了。
秦非嘴角微微一扯,心内五味杂陈,辨不清是何滋味。
“希望她过得幸福——”
小柯忍无可忍地爆发,“她不会幸福的!怎么可能幸福?”
秦非闻言心神一凛,“你为什么这么说?”
“你知道那个方慕远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吗?秦医主。”小柯走近他,激动地喊道,“他就是那个陷害你的男人!是他跟主任动的手脚,才会让你失去那个病人!”
秦非怔怔看著小柯面部激烈的表情,两秒后才终于领会他话中含意,“你是指,那个病人是因为他们——”他语音一梗,心跳若万马激烈奔腾。
“没错。”
“你……真的确定?”
“我确定!我亲耳听见他跟院长的谈话。”
小柯信誓旦旦,而秦非完全惊怔了。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不相信竟然有人会这样做!竟然有人只因为想陷他人罪,便不惜牺牲一条无辜的生命!
他可以理解方慕远恨他,恨不得他消失得远远的,但他怎么能这样做呢?
“该死的!”他面色刷白,蓦地出声诅咒,“那是个无辜的病人!”
“所以你明白他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吧?为了剪余情敌,他可以惘故一条人命。”小柯气愤地摇头,“这样的男人怎么能给恬馨幸福呢?快乐乐过一辈子?”
“可是……他的确深爱恬馨。”秦非半茫然地应道。
或许方慕远的确是个行事狠毒的男人,但他爱恬馨,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爱她?”小柯冷哼一声,“他若真爱她就应该答应方院长马上替她开刀!”
马上开刀!
秦非一凛,双眸警觉地眯起,“为什么恬馨需要开刀?”
“她脑中有个血块——”
“你是说那块瘀血吗?”秦非等不及让他说完,“不是已经散了吗?”
“它没有散,而且还愈来愈严重了。”
秦非全身一颤,紧紧拽住小柯衣袖,“怎么个严重法?”
“她这几天老是头痛,而且发作得愈来愈剧烈,有时候眼睛还会因此看不见——”
“怎么会这样?”秦非失声喊著,无法忍受小柯的叙述。
眼睛看不见?这表示血块压迫到她的视神经了啊!为什么他没有及早注意到?身为主治医生的他为什么如此粗心大意?
恬馨会如此痛苦都是他害的,是他没有仔细追踪她脑部断层扫瞄,是他轻率地判定瘀血会逐渐消失,毋需为她开刀取出。
他凭什么如此认定?只因为她从来没有因此头痛,只因为瘀血似乎毫无危险性吗?他太粗心了,简直不可原谅!
“方院长建议请你回来替恬馨开刀,可是方慕远说什么也不肯,好不容易答应了,却非要等到他跟恬馨结婚之后。”小柯仍然不停解释著一切状况,“你瞧,秦医生,像这种男人怎么能说他是真的爱恬馨呢?如果真的爱她的话就应该答应马上请你回来开刀才对。你说是吧?秦医生……”
小柯问著他,而他什么也没听见,耳边只不停地回荡著小柯方才那句话。
她这几天老是头痛,有时候眼睛还看不见……
不行,他必须去看她,必须马上确认她身体的状况,他不能再让她这样头痛下去,不能让她遭受一丝丝失明的危险。
他必须马上见到她。
“她在哪里?告诉我恬馨在哪里!”
“你在哪里?我想见你。”
是谁?是谁在呼唤她?
蓝恬馨悚然扬起半掩著的眼帘,明丽的眸光流转,悄悄透过浅蓝色的面纱梭巡整间教堂。
庄严肃穆的教堂内,除了主持婚礼的牧师之外只有寥寥数名宾客——方慕远的父母、亲人,以及几名好友。
唯一代表女方出席的宾客竟只有齐思思。
因为她无父无母,也没有任何亲人,而若不是齐思思主动前来,她恐怕连一个前来观礼的朋友也没有。
她感激她,虽然这并不是她真心期盼的婚礼,她仍希望有人诚心为她祝福。
她感谢齐思思,但她真正希望见到的,其实是那个早已退出她生活的男人。
她渴望见到秦非,强烈的渴望竟令她有了听到他焦急呼唤的错觉。
没有人叫她,礼堂里的每一个人都静静地注视著婚礼进行,他们面容平和,不可能发出如此激动的呼喊。
秦非不在这里,她只是因为太过渴望见到他才会产生错觉。
他不在这里,不在这里……
“别嫁给他,恬馨,别嫁给他!”
一阵仓皇的锐喊蓦地震动她全身,蓝恬馨猛然旋过身,不可思议地瞪著那个急急冲进教堂的人影。
他一身简单的衬衫加牛仔裤,修长挺直的身子迈著坚定的步伐,俊朗的面孔却刻划著激动的痕迹。
他突如其来的闯入惊怔了教堂内每一个人,所有人面上都凝结著迷惑,唯有齐思思一直紧颦的眉终于舒展,扬起了然的微笑。
“别嫁给他,恬馨。”他终于来到祭坛,立定一对新人面前,深邃的眸子烁著激动迫切的光芒。
蓝恬馨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身旁的方慕远已然采取行动,他一把揪住秦非的衣领,“你这家伙—你究竟要破坏我们到什么时候?居然连婚礼都要来捣蛋!”他激烈的眸光若可以灼人,早把秦非烧成灰烬。
“恬馨不能嫁给你。”秦非毫不在意他狂烈的怒气,依旧坚定。
“恬馨能不能嫁给我关你什么事?你凭什么插手?”
“她不能嫁给你!你不是能给她幸福的男人。”
“我不能给她幸福?”方慕远瞪大双眸,蓦地迸出一阵锐利狂笑!“你凭什么这么说?我爱恬馨,当然能给她幸福。”他傲然宣称著。
“你不是真的爱她,”秦非定定地,一字一句,“如果真爱她就不会罔顾她的身体状况强迫她立刻嫁给你。”
“你是什么意思?”方慕远危险地眯起双眸。
“我说她脑中的血块,她需要立刻开刀!”
“我当然知道她需要开刀,婚礼后我立刻让她进开刀房!”
“我现在就要替她开!”秦非坚持道。
“你真有把握替她动刀吗?别忘了你曾经因为疏忽而害死一个病人。”
“那不是我的错。”
“那是谁的错?”
“你心知肚明。”
“你——”方慕远一窒!眸光闪烁不定,面色忽青忽白。
两个男人对峙著,冷冽的眸光交会,皆是坚定不移。
“别吵了,你们别吵了。”一直怔立一旁听著两人争论的蓝恬馨终于得了机会轻声开口。
方慕远忽地转向她,“恬馨,嫁给我。”
“别嫁给他,恬馨。”秦非亦如此请求她。
天啊,这是怎么回事?两个男人在结婚礼堂上抢她?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她的头又痛起来了。
“你们冷静一点,听我说……”
说什么呢?她该说什么呢?说她其实并不想嫁给方慕远,说她仍然必须嫁给方慕远?她该怎么解释这一切?该怎么平息这样的纷争?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头……我的头——”她蓦地倒怞一口气,剧烈袭来的头疼令她呼吸困难,只能重重喘气,“好痛、好痛!”
“恬馨,你怎么了?你还好吗?”
朦胧中,她听见有人焦急地问她,但她分不清是哪一个,她真的分不清,而眼前,青绿的小点开始密密麻麻地布满视界。
“救我……救我……”她虚弱地喘息,细瘦的手腕抓住某个男人的手臂。
“别担心,恬馨,我会救你,绝不会再让你如此痛苦……”
是他。
她蓦地微笑了,黑暗无边的视界终于现出一丝光亮。
熟悉的温柔嗓音抚慰了她,为她痛苦冷颤的身躯注入一股柔和暖意。
“我相信你。”她清清柔柔一句,接著合上酸痛的眸,放松地晕去。
“我看到血块了,准备将它取出。”秦非一面透过机器仔细看著蓝恬馨的脑部显影上面小心翼翼的动作,“护士,我要你每一分钟报告一次数据。”他沉静地吩咐著。
“是。”经验丰富的外科护土扬声应道,佩服不已地注视著他。
不愧是秦医生,唯有他动刀时如此冷静,连一滴汗也不流,即使对象是蓝医生也不例外。
自从半年多前那一夜游医生发生车祸陷入昏迷状态,看著秦医生痴痴守候她的模样,医院上上下下早传遍了秦医生对蓝医生有特殊的感情。
他肯定爱她爱得发狂。
而亲自为自己最心爱、最在乎的人动刀,那得多大的勇气才能办到啊!
可是他办到了,还镇静如恒。
不愧是秦医生。护士拚命在心里赞叹著。
但她不知道,其实秦非内心比谁都慌乱不安,外表的冷静只是一副精巧的面具。
他动刀的对象是恬馨啊,叫他如何能镇静冷然,将她和其他病人等同视之?
只要手术过程出了一点点状况,只怕他的脑子就会一团混乱,完全发挥不了平日一局超的危机处理能力。
他无法不战战兢兢,唯恐一个步骤走错了就会后悔莫及。
他怕手术失败,怕失去恬馨,怕辜负了她对他的全心信任。
“出血了,医生。”一旁的住院医师喊道。
是的,他看到了!心脏也随之狂跳!有半秒的时间脑海陷入一片空白,不知所措。
怎么办,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我相信你。她清柔的嗓音忽地拂过他耳边。
她信任他,但是……
加油。她望向他的面容娇美,浮著甜甜笑意。
秦非深深呼吸,“给我敷料。”
“是。”住院医师将他需要的东西递给他。
我会加油的、恬馨,你也加油。秦非在心中默念著上面瞪大眼,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处理突发状况。
“血止住了。”半晌,他紧凝的呼吸终于微微一松,“我现在要进行下个步骤……”
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助他完成了整个手术,秦非不晓得,只知道将近十个小时的开刀过程,他几乎用尽了全副心力,而当蓝恬馨一被推出开刀房,他整个人立刻虚脱,跌坐在地上。
他完成手术了,结果是成功的。
但……真是成功的吗?他悚然抬起头来,会不会再度发生上回的意外?
一念及此,他心思再也无法镇定,一骨碌跳了起来。
他必须去看她,必须分分秒秒守著她,直到她平安醒来。
因为他的粗心才造成她如此痛苦,他承受不起再一次大意。
他曾经因为疏忽而失去自己的妻子,这回要再失去她,他会崩溃的!
秦非狂乱地想著,一面跌跌撞撞地来到加护病房,正想不顾一切地冲进去时,一个与他一般高大的人影拦住了他。
“不许你进去。”对方语气冷冽,直可将春暖的大地再度冰冻。
是方慕远,他冷然瞪著秦非,眸子满溢厌恶。
“你无权阻止我。”
“我是她丈夫!”方慕远低吼。
“她还没嫁给你。”秦非静静回应。
“她会嫁给我的。”
秦非不语。
而那样的沉默激怒了方慕远,“就算她还没正式嫁给我,我也仍是她未婚夫,有权阻止你打扰她。”
“我是她的主治医生。”
“该死!”方慕远诅咒一声,“你已经开完刀了,功成身退,这里没你的一事。”
“我必须注意她术后情况。”
“我会照顾她。”
“你不是专业,”秦非反驳,“万一她真的发生什么事呢?你有能力处理吗?”
“你……”方慕远瞪视他,牙关激烈打颤,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要留在这里照顾她。”秦非坚持。
“好!你就留在这里。”方慕远恨根一句,充满恨意的眸光圈凝他数秒后,忿然转身离去,“好好地照顾她!”
秦非凝望他的背影,深深叹了一口气。他转过身,悄然进了蓝恬馨病房,拉了张椅子在她身旁坐下。“你一定累了!恬馨。”他充满爱意地轻抚她脸庞,“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