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不随黄叶舞秋风
八爷奇迹般的慢慢痊愈了,此乃后话。
而我则戏剧化的再度进宫,不可思议。
对于我重回乾清宫当差,没有想象中的引发轩然大波。一来时隔多年,欣儿等人早已适龄出宫,现在宫中多是新人;二来康熙皇帝原本一向宽厚,可是经历了“两废太子”的打击,性情大有改变,时常暴躁易怒,宫中上下无不小心翼翼,生怕言行有失,无端惹祸上身,所以从前的旧识即使觉得讶异,也不敢妄自揣测,更不敢四处非议。
康熙的态度一如从前——天子的威严不加掩饰,对我的欣赏似有若无。我成了莫名其妙的宫女“头儿”,众人都叫我“楚姑姑”。多么可笑!我从“楚颜姑娘”变成“林主子”,再从“林主子”变成“楚姑姑”,物是人非事事休!何处有舟载清愁?
我唯一的欣慰是——偶尔我也有机会看到弘历,没什么比这个更加令我振奋。譬如这天午后,秋高气爽,菊香阵阵,康熙处理完国事,突然间心血来潮,令人把南书房上课的几个幼龄皇孙叫至御花园。
“时下菊花正盛,朕今儿便考较考较你们的学问。你们各自背诵一首喜爱的咏菊诗,若背得流利,朕便赏之,若背不上来,朕必罚之。弘映,你年长些,由你开始。”
“是,皇玛法。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十四阿哥的儿子天生大将风范,从容自如,气度不凡。
“很好,黄巢的诗句独具气魄,世人难及。”康熙赞道。
“该你了,弘旺。”康熙说道。
“是,皇玛法。孙儿喜欢唐伯虎的咏菊诗:黄花无主为谁容,冷落疏篱曲径中,尽把金钱买脂粉,一生颜色付西风。”弘旺回答。
“不错,都道唐寅之画栩栩如生,不料他的诗词也有佳作。弘暾,你来吧。”康熙笑道。
我向那个白皙秀气的小男孩看去,他是十三阿哥的儿子。康熙并没有因为十三阿哥被幽禁而疏远他的子嗣,我的内心略感安慰。
“孙儿喜欢元稹的菊花诗。秋丝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好!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咏花绝句,堪称不朽。”康熙非常满意。
“你呢,弘历?”康熙问道。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手。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稚气的声音朗朗动听。
“这是你喜欢的菊花诗?你一个小小的孩子,也向往陶渊明的洒脱避世吗?”康熙惊讶不已。
“回皇玛法,这是我阿玛最喜欢的菊花诗。因他时时吟颂,孙儿便也耳熟能详。我自己喜欢的,其实不是这首。”他答道。
“嗯,的确是老四的风格。那你喜欢什么?”康熙有些好奇。
“孙儿更喜欢白居易《咏菊》:一夜新霜著瓦轻,芭蕉新折败荷倾。耐寒唯有东篱菊,金粟初开晓更清。”他应答如流,我暗自欣喜。
“哈哈,很好很好!熟记长者喜好,孝心可嘉;坚持自己所爱,难能可贵。来人,把前儿进贡的徽砚挑选几方上品,分赏几位小阿哥。”康熙大喜。
孩子们松了口气,众皆跪谢皇恩。
有其父必有其子。几个孩子都有乃父之风。
“烟寒,你送几位小阿哥回南书房吧。”康熙吩咐。
我自然求之不得。
弘历有意无意地落在了后面。我蹲了下来,问道:“四阿哥累了吗?不如我背你好吗?”
“好。”他不加推辞。
他伏在我背上,我紧紧搂着他。
这种感觉真好,眼泪簌然落下。
“你为什么要女扮男装?你为什么要进宫侍君?”他问道。
“这重要吗?”我避而不答。“如果我也有问题,你会回答吗?”
“为什么不?”他反问。
“你快乐吗?”我问道。
“还行,如果不和弘时哥哥吵架的话。”
“为什么不和哥哥好生相处呢?”我有些担心。
“因为他说我是汉人,还说我不是额娘生的。”他十分懊恼。
我心中一凛。这个孩子知道些什么?
“你阿玛和额娘对你好吗?”我问。
“很好,他们很疼我。弘时哥哥那些话被阿玛知道后,狠狠地揍了他一顿。”他笑着说。
“那些话其实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自由的身体,快乐的心灵。”我转过头去对他说。
“你好特别啊!我可以再见你吗?”小人儿说道。
“当然好了。”我笑道。
已至南书房,我恋恋不舍地离开。
回到御花园,康熙正在端茶轻抿。
“烟寒,如果朕没记错,你从前最爱菊花,不如也诵诗一首,可好?”康熙说道。
怎么?连我也不放过?我叹气。
“土花能白又能红,晚节犹能爱此工。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我轻声说道。
“不随黄叶舞秋风?美则美矣,恐难做到。”康熙低头沉思。
不,我能做到。
我在心中暗暗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