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不辞镜里朱颜瘦
马车刚刚行至宫门,当值的小太监慌忙勒马相问:“请问是楚姑姑吗?”
“是,公公有事吗?”我问。
“唉,您可回来了!皇上已经打发奴才问了好几遍!”他一脸愁苦,“姑姑为奴才多担待点吧,您要再不回来,奴才必定遭殃!”
“干你什么事?”我有些纳闷。
“皇上今儿火气大着呢!又没用早膳,又没上早朝,咱们做奴才的可不得小心服侍吗!”他说道。
“皇上在哪里?”我皱眉问道。
“在养心殿,姑姑快去吧!”他焦急地说道。
养心殿耳房内,四爷负手而立。
“他撤兵了?”他问。
“是。”我答。
“我让你去劝降,可没让你留宿!我很好奇,你用什么说服我这倔强的兄弟?是用嘴呢…还是用身子?”他眯眼看我,握紧了拳头。
“事成之后,皇上关心这个了?不瞒您说,烟寒全部都用了!”我不由冷笑。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半点留情,一记耳光招呼过来。
“贱人!”他咬牙说道。
哈哈!之前我是“功德无量”,现在我是“贱人一名”,到底是我变身快,还是他的变脸快?
“谢皇上赏,烟寒告退。”我转身离开。
从那以后,他没再来。众人皆道天恩难测,新皇更加喜怒无常,怜惜我曾经红极一时,转瞬间又被打入冷宫。
不久之后,举国致哀,康熙下葬,入住陵寝。
宫内全体出动,却没让我参加。或许是我让他恨入骨髓,哪怕见上一面他也难受。
这天有稀客上门,我不禁大吃一惊。
“妹妹还记得我吗?”来者衣着华贵,身后几个丫头,派头着实不小。
原来是钮祜禄氏。
“烟寒给娘娘请安。”我连忙施礼。
她摈退下人,拉过我的手,顺势坐下来。
“别说现下皇上还未册封,便是已然册封了,咱们也是姐妹称呼,怎么会视你为奴婢?”她说道。
“娘娘何事大驾光临?”我仍然叫她“娘娘”,做人不能顺竿爬,这个道理我还懂。
她略略思忖,还是说道,“宫中盛传流言:你是千年妖孽,容颜永不衰老,我自然是不信,不过…我实在不明白,妹妹年过三十,为何美貌依旧,风姿犹胜当年?”
关于这个,我也不解。我的容貌似乎永久定格在二十二岁——诞育弘历的那一年,也是转世前的真实年纪,但我要如何向她解释呢?
“回娘娘,佛家讲究‘心思空明,无欲无求’,但烟寒以为,那是神仙的境界,对凡人来说,如果没有损人之心,如果不存害人之念,内心纯净平和,就会永葆青春。”
她脸上忽然涌现红潮,难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还有,除了摆弄花草,烟寒别无嗜好,用花作茶有助养颜,烟寒这里制有成品,也有各色花茶配方,娘娘若是喜欢,尽管拿去一试。”
“如此甚好,有劳妹妹。”她说道。
她看了看我,欲言又止。
“娘娘还有什么吩咐,敬请明言。”我说道。
“前儿皇上在我那儿落榻。”她说道。
她干吗对我说这些?他爱睡哪里,我可没兴趣!
她接着说道:“我原本十分欢喜,可是次日早朝后,他却对我大发雷霆!你知道为了什么吗?”
我怎么知道?对他来说,发脾气乃是常事,他要是温言软语,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因为他那张从不离身的宝贝手帕,遗失在我的房间!”她眼中含泪,我默然以对。
“我只得命下人四处寻找,终于在床榻缝隙间找到,那张手帕绣了李煜的《长相思》,落款的两个字刺痛了我的心——楚颜!”她终于落下泪来。
“我十四岁时,先帝将我指婚给皇上。从那时开始,他就是我的天,我的地,我的一切,包括生命。父亲说这门亲事是皇上求来的,我也傻得可以,居然信以为真!他是求了,可惜…不是我,而是你!我知道事实真相后,连死的心思都有了!”她苦笑。
她到底想干吗?声泪俱下的控诉,咬牙切齿的声讨,只是为了发泄吗?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指望同情,对你说出实话,其实非常难堪。只想要你明白——我对皇上,早已死心!我在深宅大院活到现在的原因只有一个,便是弘历!很多年前,太医就断言我不能生育了,我便把所有的爱子之心,统统放在了弘历的身上!他生性聪明,为人善良,是我全部的希望!可是他风闻流言,怀疑我非他亲母,我真的满心恐惧,生怕他知道实情…你可以理解吗?”
“娘娘,烟寒今日慎重承诺——不夺其夫,不抢其子!”我说道。
“真的吗?那弘历…”她喜极而泣。
“正是因为弘历,让我对您感激!您弥补了他缺失的母爱,您赋予他完整的人生,所以,他亲生的母亲,是你而非我!他永远不会从我这里知道真相,我保证!”我握住她的手。
她满意而归,我泪雨纷飞。
不是不知道,今日的承诺意味着什么。我和弘历的母子缘分,从此了断得干干净净!但是我又能怎么办呢?她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再说不管什么原因,养之恩重于生之恩!
可是,我好怀念孕育孩子的时光,感受他的心跳,猜测他的相貌,记忆短暂珍贵,多么令人回味!上天给了我做母亲的机缘,只可惜匆匆,太匆匆!我摸摸平坦的小腹,禁不住深深地叹气。
除了偶尔的不速之客,十三爷是唯一常来探望我的人。先帝宠爱的宫女,指婚给皇上为妃,本来是风光一时,偏巧又失了圣心!众人殷勤也不是,冷落也不是,最好敬而远之。
十三爷现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四爷对他无比倚重,旁人难及。加上这些年我们三人独有的默契和信赖,故而只有他可以不避嫌疑,冒天下之大不韪,出入这是非之地。
这天午后,我抚琴,他吹笛,直到日落黄昏。
寒冬时节,窗外飞雪,景致动人,恐惊天神。
“真美!”我笑道。
“什么?”笛声嘎然而止。
“此情此景,让人心旷神怡!如果有杏花,就更完美了!”我道。
“为什么?”他问。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十三爷忘了吗?”我笑。
“这有何难?春天转瞬就至,咱们种下杏树,待到三月开花,我来夜夜吹笛,直到让你烦死,可好?”他也笑道。
他真是理想主义者!果真如此,只怕宫里的流言蜚语,使得唾沫变成海洋,活活把我们给淹死。但是看他表情执拗,却又不忍太煞风景。
“好啊。”我起身站立,指向窗外,“咱们就种在那里…”
我的话没有说完,猛然间向前栽去。
“天,烟寒!快传太医!”十三爷冲我跑过来。
等我醒过来时,已经躺在床上。
“我怎么了?”我问道。
他的眼神闪烁,轻握着我的手,“烟寒,你有喜了。”
“我…有喜?”简直难以置信。
“我打发了丫头禀告皇上,皇上即刻就到…这样也好,你以后的日子有了盼头!”他说道。
好晕!他说什么?我以后的日子…有了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