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讳败为胜
蔚山战败,杨镐与麻贵忧心日军乘胜追击,不敢在庆州多作停留,于是率领着两万多残兵败将连夜拔营向王京撤退,至尚州,汇合了从宜宁撤下来的明将解生、祖承训,朝将李元翼的万余生力人马,军心始定,徐徐而返。
这一日到达忠州,距王京不过两三天路程,麻贵命令就地扎营歇兵,整顿军容。次日,又陆续归队侥幸生还的败兵千余人,大多为熟悉路径的朝鲜士兵,说起日军残暴,竟将蔚山附近村落一扫而光、妇孺不留的情形,杨镐等人听了都觉心中惭愧,追悔莫及。
吃罢午饭,杨镐思来想去,对麻贵道:“麻将军,咱们这次出兵剿倭,可谓筹划已久,倾力而为,谁想却落了个徒劳无功、空自损兵折将的下场,等回到王京,你看该如何向邢大人交待才好呢?”麻贵冷冷道:“既然败了,那还有什么说的?到时候该怎样就怎样好了。”
杨镐寻思一回,摇摇头道:“此番出征,镐本是一心想着为国家出力,可惜时运不济,壮志成空,若是朝廷怪罪下来,那自然是无话可说了。只是镐一介文士,虽负经略全军之责,但具体军务却不归我管,外人不明所以,日后说起此战,终归还得连累麻将军的声誉,我这倒有些不忍了。”
麻贵听罢面露不悦之色,说道:“杨大人太过自谦,岛山围城战,大人自始至终亲自指挥,众人有目共睹;其实此战惜败,依我看来并非大人指挥不力,实在是运气不好,加之天气恶劣敌军众多。俗话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就算到了朝廷之上,贵也会极力为大人说辞开托,请您不必多虑就是。”
杨镐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淡淡笑道:“这就不劳麻将军费心了,还是为你自己想想吧!镐在京中多有故人至交,到时自会为我极力周旋,像当朝的首辅赵大人,阁老沈大人,那都是我的挚好,正像将军所云,胜败乃兵家常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看到麻贵闻言脸色微变,杨镐不禁颇为得意,话锋一转说道:“其实么,镐心中实在认为,此战虽然没能攻克倭城,可是和倭兵连场激战,我军倒也杀伤颇多,至于后来在倭贼群聚之下果断撤兵,那更是英明之举。总的来说,此役双方杀伤相等,并不算是一败涂地,只要你我奏章得当,周旋得体,我看朝廷远隔千里之外,倒也不能立刻拟定旨意,咱们就可趁此时机养足了气力,再和倭贼交战,只要打个一两场胜仗,日后追究起来,也足可将功抵过,你看如何?”
麻贵被他说得心中七上八下,暗忖这厮好生狡诈,又是官场中的老枪,真要到了朝堂之上,他们串通一气把黑锅往俺头上扣,我麻某人多年征战,出生入死,得到今天这个地位着实不容易,难道就此毁了不成?
他想到这里,口气顿时软了,点头道:“杨大人此话言之有理,在下是深表赞成的,只是,邢大人那里可怎么说?”杨镐挥挥手道:“我和邢大人素有往来,逢年过节都要去他府上看望,算是多年的知交,况且败绩上传,于他名声也不好看,我自会设法说动他替我们遮拦。”二人商议已定,各回小帐歇息。
次日大军继续前行,早起晚歇,这一日来到王京城外扎营,杨镐与麻贵换了长衣裳,准备入城面见邢玠请罪。蔚山之战失利的消息早已传到王京,败军之将自然是无法排出鼓乐欢迎了,只有御史陈效和赞画主事丁应泰奉邢玠之命带了几名随从至城门口迎候。简单寒暄了几句,一行人径往总督衙门去。
邢玠虽然从探报那里得知蔚山败战,但是详情尚不明了,正急盼众人归来细说,杨镐一见邢玠,当即紧走了几步,跪倒在地放声大哭起来,邢玠本来有满腹的话要责备他、质问他,可是见杨镐表现得这样悲痛,当下也不好立时发作,只得上前搀扶,宽慰他道:“京甫啊,快起来,有话慢慢说。”
杨镐连连叩首,道:“学生阵前失机,请老师责罚。”杨镐并非邢玠门生,所谓学生老师,都是官场上的客气说辞。邢玠看了看左右,挥手命余人退去,连麻贵也不留,然后负着手在厅中踱步,沉吟不语。杨镐跪在地上,半是惊惧半是沉痛,呜咽声不止。
少顷,邢玠开口道:“京甫,你起来吧,这里没有外人,咱们坐下来说话。”
“学生有罪,怎敢和老师平起平坐。”
“什么话,京甫老弟,你我二人不是讲客气的时候,快点把战事经过细细讲来。”
杨镐这时方敢从地上爬起,低着头虚坐客位一角,邢玠也坐了,叹口气道:“此次出兵咱们酝酿已久,集中了两国大量人力物力,希望着一战成功,可谁想传来的却是败战的消息。昨天朝鲜国王请我去王宫,商量迁都平壤的事,吓得不行,我好说歹说才劝住了他。你想想啊,要是咱们打了胜仗,哪会有这样尴尬的事发生呢!别说是朝鲜王室,就是他国文武百官和民众也都人心惶惶了,都说连天兵都打了败仗,这王京早晚也得落入倭贼手里!”
杨镐红着脸喏喏道:“老师不知,此番征战蔚山实在艰苦异常,倭贼在山上修了石城,我军没带攻城大炮,全凭人海战术冲击,兼之天雨泥泞,死伤累累亦不能成功,经过十几天的围城战,锐气尽失,后来四面倭兵云集,撤兵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啊!”
邢玠愕然道:“俗话说得好,兵贵神速,我军奔袭蔚山,倚仗的是兵力优势和出其不意的行动,你们怎么可以被倭贼用一座城池就拖住了呢?苦战十几天,最后坐等群倭生力来援,这岂不是以己之短拼敌之长吗?一点临敌的机智都没有,你倒罢了,那麻提督也不懂么?”
杨镐听了连连点头道:“院台大人教训的是,学生愚钝之极,总觉得再加一把劲儿就能把倭城攻克,麻将军也是这般想;谁知每次都是差了一点点,实在是不甘心,周而复始,陷入攻坚的怪圈里,等到后来蓦然醒悟,可惜却是迟了。”
邢玠道:“事已至此,那你说该当如何?”杨镐忙道:“这个打仗么,胜败都是常事,况且此番征战蔚山,虽然没有完胜,可也给了倭贼以相当大的杀伤,最后能全师而退,应该说还是不错的。”
邢玠微微冷笑道:“京甫老弟,这话你对别人说倒也罢了,须瞒不过我去,败就是败了,所谓全师而退,怕也不是实情吧?老夫这两天不出王京,就已经闻听街谈巷议,说我军与倭贼交战大败,卢继忠部3000人断后,死得一个不留!最后全军崩溃,竟被倭贼追杀出30里去,可有此事么?”
杨镐背上全是冷汗,知道这位邢大人堪称权力场上的老将,是极精明强干的人,凭自己的能耐,只有以实相告,全力求他,而不能存心欺哄。想到这里一咬牙,从坐位上又滑落下来,扑通跪倒,口中直道:“老师救我!”
邢玠见状心中亦不忍,又寻思这杨镐在朝中多有知交好友,首辅赵志皋更是其当年会考时的大座师,细论起来,算是正宗的师生情分,这个人情实在卖得;且自己总督东征事务,败绩上报,同样是脸上无光,既然杨镐如今诚心求自己放手,不若顺水推舟好了,到了朝堂之上,自有旁人给他说话,好赖都不关我事。想到这里暗自点了点头,语气和缓了,对杨镐道:“京甫,若论官面上,兵败蔚山,你的干系实在是脱不了,我身为总督,本该如实上报详情;不过呢,终不成让老弟你逃出战场,又上刑堂。论交情,这种事本院实在是做不来的。不如这样,你先和麻将军商量一下,写个折子给我,将战事经过写得圆通一些,我再给你们好好参详计划,争取大事化小,不要让圣上看了本章动怒,然后你等再找机会将功补过好了。”
“多谢老师指点一条生路,老师大恩大德,学生永不敢忘也!”杨镐半是激动半是惭愧,口中说着感恩不尽的话,又要跪倒。邢玠知他素来是心高气傲的体性儿,今日在自己面前屡次自屈,言行恭谨,也很有些喜欢了,便上前搀扶起他,好言宽慰,最后又道:“我这里没有任何问题,只是等奏章到了朝廷,如何周旋,那就得看老弟你自己的本事了。”
“这个当然不劳老师挂怀,学生自有门路。”
杨镐辞了邢玠,走出总督衙门,又急着去和麻贵商议奏折写法。二人商量了半天,决定先让各营按军籍呈报伤亡人数,然后再从这上面找口子。
吩咐下去,不多时有幕僚将战损名册汇总交上来,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明军此役战死、失踪共计7000人,伤5000多人,朝鲜军阵亡4000人,伤3000人,两军死伤人数加在一起近2万人。
杨镐看罢面色一沉,向那幕僚怒道:“咱们虽然吃了败仗,可哪里会死伤这么多人?亏你还是做了十几年的随军赞画,连个数字都搞不明白,这样做事,又怎么能够长进呢!”那幕僚吃他披头盖脸一顿训,惊惧之余,倒也心领神会,当下连声道:“卑职有罪,这定是各营没有统计清楚,胡乱报上来的,卑职没有细察就呈报给二位大人,真是该死之至啊,还望……”
“不要多说了,既然知道下面呈报有误,还不速去改来?”杨镐把手一挥,那幕僚抱头鼠窜而去,一盏热茶的功夫,又回转来,小心翼翼地递上一份新折子,杨镐接过来细瞧,竟成了明军死百余人,伤数十人;朝鲜军伤亡千人,二者共计死伤一千二三百人。
杨镐看过以后,含笑把折子递给麻贵,麻贵扫了几眼,抬起头来为难地说道:“这也太夸张了吧?”杨镐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我看很好么,这是各营上报的损失数字,又不是咱们信口编造的,你看,这都签着押呢,真要有什么事,也算不到你我头上。”说着又向那幕僚装腔作势地问道:“这份表折可做得真切么?莫要因为你的一时疏忽,让上面怪罪下来,倒要本部院和麻大人跟着受累。”
那幕僚苦着脸,咬牙应道:“这上面就是蔚山战事我军总共死伤的人数,千真万确,一点错不了,请大人放心好了。”
杨镐嘉许地点了点头:“如此甚好,你办事得力,待会儿本部院自有重赏,先下去吧,记着千万不可多嘴乱说。”
“遵命!”
看着那名幕僚退出厅外,杨镐拍手笑道:“好了,这下子总算难关暂渡,有了事实在此,文笔方面那更不成问题,自有我来拟写便是。”
杨镐是进士出身,写文章原是他的真实本领,当即一通吹嘘,其中某营某将如何杀敌,某营某兵如何用力,斩杀多少倭寇,夺得多少军械,都说得活灵活现,生动至极,最后写道联军给日军以重大杀伤后从容撤退云云。写罢交给麻贵过目,麻贵暗暗叫苦,却不得不伸出大拇指,违心地赞了句:“杨大人这文笔真好,比俺强多了。”杨镐得意非常,别了麻贵又往总督府来请邢玠过目,然后派信使送往北京城,同时又派了快马,日夜兼程跨过鸭绿江,带着自己的私人书信入京疏通关节。
明朝万历年间党争不断,朝臣往往拉帮结伙,做为缓急时的倚仗。像首辅赵志皋、东阁大学士沈一贯等人向来与杨镐交好,而杨镐的背后又有一批混迹官场的同学、同乡们的支持,所以为了争取这股力量,二人接到他的书信后极力为其奔走,在万历皇帝面前夸奖杨镐武文双全,在海外立下了赫赫战功。
万历帝朱翊钧不明真相,以为明军这一仗打得还算出色,于是又颁赐了好多金银给杨镐,并让兵部奖赏此役中所谓立功兵将。
就在这件事似乎要平息的时候,杨镐的父亲去世了。按照当时的规矩,凡是大臣家中父母去世,这位大臣就要暂时停职,回原籍守制,以符合“四书”中所说的父母三年之丧这一原则。
但是当时杨镐远在千里之外的朝鲜,万历帝也认为东征平倭离不开这位“帅才”,于是下诏“夺情视事”(由皇帝指令“夺情”,让有公务在身或地位重要的官员不必按常规停职守制)。
这一下可不得了,明代士大夫最重维护封建礼教,上来劲儿不顾性命的书呆子比比皆是。况且这个享受“夺情视事”尊荣的人还是个败军之将呢,于是立刻有人上书表示反对,认为皇帝的做法不妥,违反了伦理之道!
万历帝前一阵子因为“国本”之争时自己立场不明确(注:国本之争,即太子继承人之争),使得大臣们议论纷纷,双方关系很有些僵,所以对这次看似犯上的举动并不想立刻发作,打算着以理服人,给大伙留个好印象,所以耐心地解释,说明自己对杨镐夺情视事,是因为朝鲜战事正在进行之中,少不了这位有功之臣。
如果说当初有首辅和阁老重臣们维护杨镐,使得其他人对追究蔚山败战之事还有些顾忌的话,那么在涉及到有关封建礼教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就有很多人无法再忍受下去了,而要让皇帝收回成命,就必然地要牵扯到杨镐在朝鲜战争中的功过表现。
蔚山役后,杨镐谎报军情、竭力隐瞒战败的事实,最终还是被同僚揭发出来,万历帝一怒之下,革其职责令回家听勘,以天津巡抚万世德代之。
赞画主事丁应泰见弹劾奏效,又发扬连续作战精神,接连弹劾了麻贵、李如梅、高策等东征将领四五人,罪名是撤退过程中军纪不严、纵兵劫掠朝鲜平民的财物和子女。
朱翊钧是从小听着李成梁塞外杀敌的传奇故事长大的,内心深处对李家父子极有好感,甚至达到了一种迷信的程度,所以看到这份奏折很不以为然,只是命麻贵等人戴罪立功,至于李如梅,更是因祸得福,竟从御倭副总兵升至总兵,邢玠仍任总督之职。
当时的中国,是东方乃至世界上超级大国之一,哪能容忍日本这样的弹丸岛国向其挑衅呢,于是在圣旨宣读以后,神宗皇帝大发龙威,又下诏谕示兵部:倭人藐视天朝不遵教化,屡犯我上国蕃邦,实在是可恨至极,当严惩不贷。今后凡东征战事,要兵给兵,要钱给钱,不把倭贼赶下海去,誓不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