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别离——岑嘉番外
窗外的秋千微微晃着,我坐在树下,翻着手中的书,偶尔抬头看着秋千上的少年,抿嘴一笑,道:“端宁,这秋千可是女子的玩意,你坐着算什么呢?”
他站起,悠然走到我身边,抽走我手中的书,念道:“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挪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笑道,“嘉儿,你这么喜欢这首诗?从小念到大都不嫌腻。”
我微微一笑,正要說话,却忽然眼前一黯,所有一切都消失不见,浓浓一片黑暗。没有阳光,没有秋千,没有端宁,也没有少女时代的我。
我睁开眼睛,面前是长到天际的宫墙和一片狭小的天空。天很蓝,可是对我来說,不如江南那一方多云的天空。
两年前,我独自一人牵马离开,来到这个陌生而诡异的宫廷。端宁,其实我是希望你能实现你的梦想,可是到了这里我才发现,一个帝王是如此的寂寞与疲惫,这个皇宫是如此的阴冷与灰暗。
年少气盛的我可以为了你的不切实际的梦想而背井离乡,可是如今的我,早已后悔。
我低头看我的掌心,纹路交错,犹如交缠不断的命运,深深刻进我的生命之中,再也摆脱不掉。
我想起一路走来时,街上遇到的僧人,他看了看我的手掌,为我下了一生的判定:“烟雨迷离又一春,思乡如梦亦如尘。紫微华盖运乾坤,时来祸福自有因。”
时来祸福自有因,我微微出神,这四句话,究竟是何意义?我并不曾想明白。
面前,一枚枯叶缓缓滑落,我伸手接住,默然无言。一入宫的女子就如这落叶,飘零随风,再也把握不住自己的命运了。
我无数次梦见我回到那个年少时居住的庭院,见到童年的我和端宁,还有那架静静的秋千,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等待我归去。
我的身体并不是很好,这次出门前又是大病刚愈,如今却是有些体弱了。我走到床边躺下,想起同样是病着的日子,端宁总会守在我身边,唯一的一次,时时咳血,我终于担心再也见不到他。我怕他到我死都没有听到我对他的心意,我抖着手,写了又写,却总是把泪水滴在宣纸上,染出一片墨渍,不知道在第几遍的时候,我才写下完整的一句话。
心念君兮涕泪淋,愿君死我兮笑语频。
就算是如今,端宁,我也希望你做到。因为从小时候开始,我就喜欢看你的笑,那么灿烂,那么明亮,仿佛能照亮我的生命。当你被父亲责骂,牵着我的手,走过溪流的时候,你回头看我,眼神那样的忧伤和失望,你知道么?端宁,从那天起我就对自己說,我只想看到你的笑,我不要看到你的难过,永远不要。
我闭目流泪,那些过往仿佛都离我好远,远到我分不清我是梦是醒,远到我再也见不到我所爱的人。
我抬头看着明亮的星辰,今晚第七次对我自己說,所幸,我們在同一片星空之下。
可是,这一切,当我见到那个清秀而带着点骄傲的少女时就已经改变。沈徽仪,沈祈的女儿,钟灵毓秀的一个女子。
我听见她在低念我的另一个名字,采蘩采蘩。
我看见她蓦然抬头微笑,是“予以采蘩,于涧之中”的“采蘩”吗?她的笑容明丽之中带着某种对未知恐惧,我衷心地笑了,我希望这个女子比我幸福,但是可能吗?
我抬头,远远望见一个苗条的身影,顾慕弦,这个看似清冷却聪慧至极的女子,定定站在远处,遥望着青琉宫,衣袂飞舞,那种孤高的神情让我莫名熟悉,我朝她展颜一笑,才转身回房。
不知道是宿命还是玩笑,我竟然被冯若妍派到了谧椤书阁,我只带了从小就不离身的《李义山诗集》和一把琴,它的名字叫做凤仪。
其实我可以弹一手好琴,每次与端宁合奏,我总会比他出彩,但是我們的曲子中都有一个特点,尾音都会带一个颤音。我在离开的那一天,背着我的凤仪琴,笑着对端宁說,若是我再也见不到他,那我就终生不再弹琴。
我恪守我的承诺,没有再弹过一首曲子,甚至在冯若妍面前,也拒绝为她弹奏。我的琴,只为我所爱的人而奏。
徽仪学东西极快,短短几个月未见,她的脾性就已收敛许多,再也看不到初入宫时的那种如一柄快剑般的孤高神情,对我也提防了很多,我一笑置之,其实在入宫后的两年之间,我早就不想插手任何政治纷争了,我只是想找个机会,离开这里,永远不再回来。
我以为我的日子就会这样严肃下去,可是不是。我以为我已经成熟,可也不是,我依然太过天真。
慕弦的病我从见到的第一眼起就知道,这绝不是普通的病,我低头握着她的手,她睁眼对我虚弱微笑,依旧风华绝代,她微微笑道:“采蘩,我想见见徽仪。”
我說:“见了她,又有什么用呢?慕弦,你会让她更危险的。”
慕弦摇头:“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今知道得越多,太后越不敢动手,因为她不知道徽仪究竟知道多少。更何况,徽仪还有利用价值。”
我叹息,慕弦,你知道么?若你不那么聪明,你会活得更久,如果不是你的执着,顾家一定不会是这样的局面,孤注一掷地把顾式如送进宫中,你真的忍心把自己的妹妹送进这样的地方一辈子吗?
其实人的一生难得自私一次,如我,我任性地离开,意气风发地对端宁說,我要帮你赢得这个天下,如今想来委实可笑,我太多次地后悔,如果我没有离开,如果我还留在他身边,如果,如果……可是我們的人生都没有如果。
在徽仪的恳求下,慕弦回到书阁养病,她越发消瘦的脸犹如一个脆弱的孩子,不堪一击。
可是在我从她的枕下拿出那枚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印章时,我再也不能假装忽视自己的身份了。
那是独属于岳少王妃的印章,是我唯一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我的手开始颤抖,就算我没有伤害任何人的心,但这枚印章足以成为岳家谋反的证据,我握紧了手,慕弦,请原谅我,原谅我不得不杀了你。
我一点点地把药加入她的饮食里,原本已稳定下的病情再度来势汹汹。终于她把印章交给了徽仪,含笑离开。
我不知道我是成全了她,还是害了她,其实她死的那天晚上,我始终站在对面的走廊上,听见她若有若无的歌声,如夜莺的最后一次歌唱。
我最终还是转身离开,她是我亲手杀的第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
夜难眠。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童年时的自己了,照在铜镜里的容颜依旧秀丽如初,那双眼睛却已经看不见底了。
我怔怔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很想哭,可是我一滴泪水都流不出。脑海中忽然响起慕弦曾经唱过的歌:“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孤灯灭。”我仿佛能看见屋中亮了又灭的灯火,回首却已阑珊。
端宁,我忽然害怕,终有一我再也见不到你,那个时候我该怎么办?
依旧无言,我合上书,合衣躺在床上,久久不眠,相思蔓延,心字成缺。
我似乎从来都不适应宫里的尔虞我诈,徽仪在冯若妍的安排下顺利冒充了帝王选择者,我暗自叹息,她终究还是参与进来了,而一旦进入,就无法轻易抽身。
宴前端宁托人送信给我,我抬头扫了一眼送信而来的落风,微微诧异,岳家何时在宫中插了这样一个眼线?
端宁也实在胆大,在宫中相见是多危险的事情,纵使我相思再切,也不能答应。
我卷起帘子,向外望去,我却在刹那之间看到远远的一个影子,那样孤独地站在那里,凝神向这里望来。就算忘记任何人,我也不会忘记这个影子,我顿住了手,定定看着他。
我們就这样站着,我没有走出书阁,他也没有再走近一步,就这样不近不远地遥遥相望,但这对我来說已经足够。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朝他绽开一个自认为最灿烂的笑容,然后缓缓放下帘子,瞬间流泪。端宁,就算我哭泣,也绝对不要你看见。
我记得他曾說过,我哭起来的样子很难看,那时候他会伸手刮着我的鼻尖,笑得不可一世。他說,嘉儿,你再哭我就不要你了。
小时候的我总会追着他,非让他收回这句话不可。可是如今,在相见一面都万分艰难的情况下,我宁可他看见我的笑靥,而不是泪水,正如我愿意看到的也是他最骄傲的笑颜。
夜宴我没有参加,只是在书阁里继续着誊抄,徽仪和雪莞都已离开,此刻的书阁空荡荡的,一如我的心情,空旷寥落。
我低头擦拭着手中抚摩已久的凤仪琴,却没有敢伸手去拨动琴弦,我怕我的感情会随着琴声一起倾泻而出,而我控制不了。
徽仪回来时眼角还带着泪,我知她也有不愿回想的过去,也不想多问,只是依旧保持着平日里的冷静与从容,微笑自若。
耳边忽然想起的箫声让我指尖微颤,这种带有我和端宁特有的烙印的箫声,现在听来是这样的熟悉和沧桑,我始终低着头,不敢抬起一丝一毫。
徽仪推门而出,我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消失,骤然失神。
雨霖铃。端宁,你曾說过永远不会奏起的曲子,却在今夜吹响,究竟是何意呢?
这首雨霖铃是他母亲,也就是岳王妃逝世前最为钟爱的曲子,端宁曾說过,他一生都不会再吹这首曲子,如今却在这无星亦无月的夜晚悄然吹奏。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我恍然低头,看着手中翻着的那一页:“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宛如我童年时的记忆,相伴到如今依旧从不曾分离,离开江南如此许久,我唯一记得的就是院子里的那架秋千,一晃一荡,带着我从幼童成长为少女,再到少妇。
我低头垂泪,泪水倏然滚落在页面上,仿佛流过了曾经的岁月。
我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到过去了,回不到我怀念过无数次的家了,因为在我站起,拿起沾血的那柄匕首时,一切都已改变。
泠舒,这个端宁最疼爱的妹妹,竟然也会拿起匕首杀人,那张美丽绝伦的脸上惊惧的表情让我心里微微疼惜。泠儿,你从小就跟在我和端宁的身后,而那时,小小的你会天真地笑,会放声地哭,可是如今,是谁让你变成这样?权力还是爱情?
我站在青琉宫的深处,看着泠儿逃离,才走出拾起匕首,刹那想起了很多。我坐在台阶上,望着冯若妍沉睡的脸,血流了一地,仿佛盛开的血红曼珠沙华。这个女人,她的大半生都操控着梦迦的运转,可是她快乐吗?我很多次地看到她在厚重的帘幕下哀哀哭泣,凄怆而绝望。
我问了自己很多次的问题,又一次浮上脑海。有了权力,真的就有了一切吗?在我听到端宁起兵的消息时,我并没有太惊讶,他既然出席了夜宴,就代表了岳王的挑战,这是我与他的约定。
若有一日,他来到凤城,那就代表大事将起,风云将变。
早在一年前,我就再也没有向岳王透露任何的朝政机密,端宁也未强求,只有一封浸满心意的信,两个龙飞凤舞的字:珍重。
我虽有悔意,却永远没有机会向他說清。进宫时,我没有劝他,只因为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怎么敢轻易进宫?只要我一劝說,挥军直攻凤城,那就真的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助他或是毁他,都在我一念之间。
助他,得到的是天下,也是一世的弑主的骂名,姑且不论成功与否,他注定了背负叛臣之名。
毁他,或能挽得他一命,却让他抱憾终天,保全他忠臣之名。
两条路,我都没有十全的信念能守护他一生平安。我蓦然想起徽仪在听闻泠儿辱及父亲时那种极恨的眼神,恍然醒悟,对一个政客来說,名誉远远重于生命。就算端宁他赢得了皇位,可留给后世的依然是这样一个弑主篡位的形象。也许他能治理好一个国家,也许能创造一个太平盛世,可句刻进历史里的话,永远不会被鲜血洗去颜色。
凤城,这样一个辉煌的城市。可是对我来說,它是噩梦。
皇上和青王都对这场战争有必胜的信念,泠儿依然作为人质留在了皇宫,我知道,岳家赢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如此,我愿尽我所能来保他一生平安,一世清名,以我的生命作交换。
我看到大量的士兵纷涌而入,我看到徽仪震惊而失神的面容,看到远处冷冷看着一切的落风。
若你足够聪明,就一定不会把我的消息透露出去。
枷锁拷上我的双手,黑色的玄铁看上去异常沉重,我毫不犹豫,微微一笑,弯身走进牢狱,宛如走进一个普通的房间,里面沉香软塌,而不是枯草腐水。
我对月而立,月光如练,长虹流彻,在地上投出略微一缕,连枯草都有些盈盈之色。我如往日一般看着月亮,心里平静如无波之水,淡笑吟然。
身后脚步微响,我转身,含笑看着站在牢外的徽仪,她秀丽的面容难以掩饰的失望和无奈,我仅是清朗浅笑,說了一句:“你来了吗?”我早就知道她一定会来,因为她一定想要知道所有的事情。
我淡定从容地站着,娓娓地說着一切,从我离开一直到慕弦,再到如今的牢狱之灾。
然后我施然跪下,恳求她以郡主与帝王选择者的身份救端宁一命,将我死后的骨灰洒在战场上,以乱军心,我要端宁败,而不是胜!
我救泠舒,还他对我之情,扬我骨灰,为我对国家之义。
我宁可他因我而败,我宁可他主动投诚,我宁可用我命来换他的名誉与平安。
我很清楚徽仪不会救我,但她会为了我而挽救端宁的生命,仇恨在她心里并没有深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所以我下了毕生最沉重的一次赌注。
我盈盈而拜,以谢她救命之恩。她转身离开,不再回头。
我敛衣而起,微微叹息,端宁,你可能理解我的一番心?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我們都这样的年轻,却仿佛已经相隔了一生,尘满面,鬓如霜,再也见不到彼此了。
端宁,在你今后的岁月中,一旦想念我,那就请你微笑,如果你做不到,就请你永远不要想起我。我对月许愿,心念君兮涕泪淋,愿君思我兮笑语频。
我愿在四海苍穹之上,看你一如既往的明亮笑颜。
在我伸手接过毒酒的时候,我突然之间明白了老僧给我的那句预言。烟雨迷离又一春,思乡如梦亦如尘。紫微华盖运乾坤,时来祸福自有因。
有因有果,才有轮回。我离开,造就了如今注定阴阳相隔的局面,相思成泪,如梦如尘。
饮下苦泪,我泪意朦胧,展了白衣,安静坐下。闭上眼依然能回到那个魂牵梦萦的江南,烟雨迷离,满地青草,碧了又荒芜,院子里的秋千,摇摆不定,恍惚似梦。
春去秋来,我再也无法穿越千里,回到我曾经的家,看不到那个我今生最珍爱的人。我记得我离开之时,他曾站在树阴下,目光缱绻,笑容依旧,他說,嘉儿,我就站在这里等你回来。
端宁,是不是无论多少光阴,你都会在那里等待我的归去?若是你再也等不到我,你是否会伤心难过?
就算死,就算离开,我念念不忘的依然是你含笑的脸,我多想再看一眼的脸,那张我曾经死死记住的脸,我怕有一天,我在天上再也找不到你的时候,会忘记你的容颜,会忘记曾经经历过的那些往事,会忘记我是岑嘉,我是你的妻子。
我想再弹一曲,再舞一次,再诵一遍我爱唱的歌谣,那是我从小就为你唱着的歌。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挪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可是我再度看到了黑暗,怎么也挣脱不掉的黑暗,我永远无法睁眼看你我共同赏的月色,无法与你携手一生。
端宁,我要你记得,就算世世轮回,就算永生分离,就算沧海桑田,就算曲终人散,我依然爱你。
佳期成梦,一夕如环,相思豆泣血,白衣与秋千的烙印,皆是我心中亘古不变的传說。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