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素描

大地的素描

大概就是在2000年上半年,我的脑子里出现了“仿古科幻”这个概念,并写下文章《小议仿古科幻》,发表于《科技日报》的有关专栏上。“仿古科幻”的内涵是:中世纪背景、先民生活、对科学技术的朴素追求。“仿古科幻”已经如小溪般存在了许久,这里不赘述。这个精巧的小门类体现着一种精神:科幻的本质在于体现人类对科学的追求,所以它不是只能写高科技。

当然,我们的科幻作家不是没有描写过古代,但不是翻改神话,就是牵来时间机器解决问题,好不单调。笔者在创作《大地的素描》时,就希望绕开这些俗套。至于为什么写到“贵霜”这么个没多少人熟悉的国家,那是源自我的一个历史观:很少有人会主动宣传异族的荣耀。所以,伟大的民族必须有伟大的后辈,否则他们的伟大迟早会被世人遗忘。更有甚者,他们的存在会被当作异族荣耀的反衬。前者便如贵霜,今天,有多少人会知道这个在中国古代文献里被称作“大月氏”的部族,曾经建立过和汉朝一样辉煌的帝国呢。而后者的代表则是蒙古人。但是,如果一个作者希望在自己的心里盛放下整个人类,那么他就应该能为世界历史上所有的辉煌吟唱挽歌。

这是一个长篇的题材。不过由于笔者手头资料有限,所以就先写了个短篇。所以介绍背景的篇幅可能多了一些,结构上有些问题。另外,虽然中国科幻作者写外国题材、用外国人名的现象十分普遍。但《大地的素描》中的人名可能太饶嘴了一些。不过这也没办法。里面有几个姓名是真实的,另外一些人物,笔者在给他们取名时,参照的也是中国古代文献的译法,读起来肯定会怪怪的。

本篇发表于《科幻大王》2000年八期。

(一)

那座佛教世界里最雄伟的白塔耸立在远处山脚下,宝相庄严,宛然与天地一体。布路沙布罗(注一)王国大寺那连绵不断的庙宇环绕着它的基座,如群星拱月,百鸟朝凤。从基座往上,八角形的塔身向内层层收进,最后变得十分陡峭,仿佛大千世界里的一座险峰。每层檐角四周都垂挂着风铃,它们悠闲地摇动着,奏出催眠曲一般的声音,那声音钻进过往行人的灵魂深处,更深处……

远远望去,白塔顶端似乎与朵朵白云相接,甚至融化在云朵里。因为塔身内收藏着仅存世上的八分之一的佛舍利,所以布路沙布罗的人们都相信,佛陀正守护在此地的云端,以甚深般若观照人间的一切。这座白塔谱写着佛教历史中辉煌的一页。从那以后的两千年间,东方世界里万千佛塔的基本造型都取自这座建筑。

与白塔相距不远的王宫庭院内,贵霜王朝(注二)第五代国王图布贾尼二世坐在华盖之下,一遍一遍地由下至上扫视着白塔,每一遍都饱蘸十足的新奇感,每一次眺望,图布贾尼二世忧郁的目光都会仔细扫过宝塔的每一层,每一根刹杆和每一只相轮都不放过。那份凝重庄严,仿佛平生第一次看到它,又似乎象辞世前最后与它诀别。

那是衰弱国王自创的修行方式。坐在王宫内庭的假山上,他视线恰好可以从院墙上直透过去,看清白塔的全貌。那也是这个尊贵“囚徒”能看到的不多的宫外景色。

幼年时,严重的肺病袭击了当时的图布贾尼王储,虽然没有要他的命,但却给他留下一副羸弱的身体,时时提醒他谁才是宇宙的主宰。因为父王没有别的子嗣,十八岁那年,图布贾尼二世还是在一众臣子怀疑甚至轻视的目光中登了基。没有人传授他或者启发他,凝视白塔的习惯是他在那场大病中养成的。那时,虽然图布贾尼还是少年,但他仍然从父王和母后关切的目光中闻到了死亡的气味。御医常抬着他到假山这里呼吸新鲜空气。每到这时候,一位又一位高僧大德陪在他身边念诵法音。那些佛经念诵起来真像是美妙的音乐。听着优雅的经文,望着庄严的白塔,图布贾尼二世的心灵就会暂时远离死亡的阴影。

现在不同了,身为国君,当他凝视佛塔时,一个书记官会站在他的身边,捧着锦帛书就的公文,向他宣读政情摘要。

“罗马帝国卡拉卡拉大王遣使向陛下贺寿,并附有一信,希望与您商讨联手对抗安息扩张的事宜。”

……

“东征大帅庭库布努将军自前线来奏,东征军已经攻破疏勒国国都,正在扫荡残敌。庭库布努将军让远征军前锋停止在沙漠以西。不远处是汉王朝的疆界。庭库布努将军正在设法了解汉王朝对本朝敉平疏勒国一事的态度。”

……

“南巴特纳行省迦苏勒总督报告,前大夏国(注三)残余势力南迁至巴特纳,暗中谋图复国,迦苏勒总督请求陛下授予他更多的权力,以求临机制宜平定叛乱。”

……

每念一份奏章,书记官都要按惯例停上一会儿,等待圣裁。圣裁是没有的。图布贾尼二世庄重地用那双淡绿色眼珠扫视着白塔,让一个个显赫的名字从他耳边随风逝去。在他脚下这片土地上,曾经留下过数不清的王国和君主的痕迹:阿契美尼德王朝、亚历山大大帝、塞琉西、孔雀王朝、匈奴、狄奥多托斯……这些名字就象天上的浮云一样来来往往,变动无常。只有那白塔才似乎与永恒相伴。图布贾尼二世的心灵在纷乱中寻找着寂静。

“诸法无非因缘所生,而此因缘有不定有,空不定空,空有不二,名为中道……”他在心里默诵着。

“王国大寺主持婆罗多尊者上奏,近来有个锡兰大寺(注四)的僧侣来到王城,宣讲《弥兰陀王问经》,听众甚众。婆罗多尊者以为,那弥兰陀王乃从前敌朝大夏的首领,大夏伪朝已为先王扫平。而此僧讲此经,意在替伪朝张目,请求我王陛下将此乱法之人驱逐出去。”

“哦?”这一条奏本将图布贾尼二世从一片空寂中唤回,他的脸上立刻露出兴奋的神情,一张口,“圣裁”便滔滔不绝地涌流出来:

“那锡兰大寺乃释门宝地,多有高僧大德,平时我请都请不来。自我佛圆寂起,佛法流传已数百年,歧意多有,异意分呈,本是情理中事,不需争个你死我活。那婆罗多尊者的意思我很明白,是以凡尘俗事的道理来压制对方。哈,他瞒不到我的。本王想听一听那个游方僧人的说法。你快去找到他。”

说着,年仅二十岁的图布贾尼二世跳下御座,喜孜孜兴冲冲,仿佛孩童要去看把戏一般。还没等书记官有所反应,一个穿着貂皮袍服的身影转过假山,出现在他面前。那是他的旧日太傅、先王顾命大臣、当朝丞相、文官首领阿亚克都拉。阿亚克都拉停下脚步,左手抚胸,向国王深鞠一躬。这个由游牧部落建立起来的王朝历史尚浅,还没有发展出三跪九扣般的繁琐礼节。

“陛下,时间到了,大国师请您去学习今天的课程。”

图布贾尼二世顿时一脸的无奈和烦躁。没办法,父王定下的规矩,又由当朝首席大臣来延请,他是无法拒绝的。

(二)

图布贾尼二世拖了很长时间才来到宫庭秘室。尽管如此,奢那者里家族的那繁杂的传统仪式仍然没有作完。宽敞得能跑马的秘室里,大国师奢那者里七世率领十几个家族成员,一遍遍地在室内走圈,洒圣水,嘴里念念有词。秘室虽大,但只有两件家什:正对门口的一面墙壁上靠着一个青铜大柜,能钻进几个人。整个柜子当初是浇铸在青铜台基上,完全无法移动。另外便是一个用整块岩石凿成的平台,约半人高,作张床的话可并排躺下三四个壮汉。此时正有一个壮汉站在平台前,用拂尘一遍遍拂拭着台面。他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拂尘掸过的不是巨石,而是蛋壳。秘室顶上悬下十几个烛盏,十几只小臂粗的蜡烛将秘室照得一片通明。

图布贾尼二世坐在侍卫们搬来的御座上,一边呷着茶水,一边等待着。虽然君王驾临,屋里的人谁也没有停下来,仿佛图布贾尼二世并不存在一样。吟唱声,祈祷声在秘室里往返回荡,形成嗡嗡的一团,听不出所以然。但每个祈祷者半开半闭的双目中却投射着无与伦比的虔诚。他们正在与天神对话,神的声音他们听得到,并且只有他们听得到。

这套仪式,方今世上再没有第二处可以看到,除了奢那者里家庭外,也没有任何人熟悉它每一个细节的意义。图布贾尼二世虽然从小到大看到过无数次,也从没有兴趣弄清它们每一步的含义。佛教仪式并非就比这个简单,但图布贾尼心有所属,怎么看都不烦。大国师家族的私人仪式就只能让他讨厌。没办法,父王在世时无限尊重这套仪式,他也就习以为常了。

世人很少知道这个神秘的奢那者里家族,当然更不知道他们在贵霜王朝的实际影响。大约从一百年前开始,贵霜王朝一些最重大决策的制定都少不了这个家庭的参预。伟大的迦腻色伽一世(注五)留下遗旨,每一代贵霜王朝的继承人都必须师从奢那者里家族,学习一种特殊的神秘技艺。他之后每一代君王都在临死时,根据自己的切身体会,对后代念叨着这种技艺是如何如何重要,简直是王朝的生死之本。就这么一代代积累起来,留给图布贾尼二世的就是铁一样的遗命。

仪式终于到了最后一项:第七代奢那者里国师小心翼翼地扭开壁柜的六重明锁和四重暗锁,拉开一扇沉重的青铜柜门。那里面从上到下有一层层隔断,每层隔断上都陈放着几张金属片。奢那者里用迎取圣物的虔诚,左挑右选,好半天才从里面选出一张,双手捧着,走向屋子中央的平台,把它放下,又回过身一层层锁上柜门。整个过程中,其他家族成员垂手隶立于墙边,谁都不能靠前。

作完这一切后,奢那者里才抬头面向图布贾尼二世,深施一礼。

“陛下,按照课程安排,今天请您了解南方大陆的概况。”

图布贾尼二世站起来,很随便地走到台桌前,他的双手用夸张的幅度甩动着,仿佛要拂去屋子里过于沉重的气氛。

那张金属片是正方形的,每边长度大约相当于人的一只胳膊。那不知是什么金属,相当薄,捧在手里两端会轻轻颤抖。金属片在蜡烛光下发着银灰色的光芒,上面刻画着一些复杂的不规则图形,线条极细,但能很清楚地辩认。如果一个两千年后科学时代的人看到它,必然会始而熟悉,既而大惊。

奢那者里指着占据了图中大部分地方的一块图形,讲解道。

“陛下,这就是南方大陆。神明宽恕,我们不知道舆图(注六)之神的本意,擅自取了这样的名字。这个大陆距离布路沙布罗七千六百帕尔,大约相当于从本朝王土最南到最北距离的七倍。大陆本身的面积有六百六十三万方帕,大约是本朝王土的四倍。”

一百年来,奢那者里家族给几代贵霜君主讲过课,也摸索出了一些教学经验,其中一条就是把所讲的内容与王国本身的情况结合起来。这也是激起君主本人雄心壮志的好办法。看到天地之大,几乎没有哪个君主不生出滔滔野心,即而更依赖这个神秘家族。不过,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却是罕见的例外。十多年了,图布贾尼二世总是抱着应付差事的样子接受教育。

“这是什么?”图布贾尼指着绘在“南方大陆”上的一个小图标问道,与其说是好奇,不如说是对奢那者里讲的课不耐烦,想打岔。

“这是南方大陆上特有的动物品种。”

“世上竟有如此生灵?胸口上能长着个袋子,还能把幼崽放在袋中?”

奢那者里心中暗喜。君主表现出了好奇心,或许能从这方面着手激发起他的学习兴趣。

“舆图之神是不会错的,只是我等凡人一时走不到那个地方。其实,陛下国力再强盛一些,打通了南方的出海口,就可以派船出海,到南方大陆上去寻找这种有袋生物了。”

图布贾尼二世摇摇头。

“我佛有云: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千万种属,又有哪个逃得过生死大限,轮回大法。”

一句话让奢那者里好不气馁。半晌想不起该说什么。

奢那者里家族是一个“量师”世家。自从人类开始将大地分成一块块,并将它们划归不同的所有者开始,丈量土地,描画地图就成为一项必不可少的专业。测量师们代代相传,通过家族、师徒等世系继承着今天看来微不足道的技艺。好的量师大多服务于各方豪门,一国之君更是他们的最佳主顾。差一点的只能在乡里谋生,靠丈量田地房屋之类为生。

公元元年左右,贵霜王朝还是中亚地区的一个小国。当时世界上最好的测量和制图工艺属于大汉王朝的官方量师和罗马天文学家托勒密,他们分别以中原地区和地中海为中心,绘制了“天下全图”。与中心地区离得越近的地方绘制得越准确,越远的地方越荒诞不经。比如在汉王朝的地图上,大地是方形的,“蕞尔小国”们分布在方形大地的周边。在托勒密的地图上,大西洋中有一条裂缝,据说太阳每天要西沉到那里休息。这种情况与当时的测量能力有关,没有一个国家有财力支持消耗巨大的地质勘测,甚至连完全勘测已占领的土地都不可能。

但是,在此前数百年,就一个惊人的消息在世上的量师们中间传播开来。不知何时何地,出现了一套被称为“神舆全图”的地图,那上面有整个世界的面貌,“已知世界”和图上的世界相比,仅仅是一个小角落。不仅如此,“神舆全图”绘制精准,更有气候物产等详尽资料。谁得到它,谁就可以成为天下量师之王。经过无数次的寻幽探秘,你争我斗,来自安息地区的量师世家奢纳者里家族最终得到了这件不世之宝。

但是,望着这套设有等高线、等温线和精确经纬度的地图,望着地图上面那种完全无法辩认的文字附注,奢那者里家族需要了解的问题远远超过他们解决的问题。地图上标绘的绝大部分地区他们从未涉足,更谈不上作过测量。许多细节他们完全不知道,图上的大量符号更是不明含意。最后,奢那者里家族聪明的祖先想到了一个办法。他们要寻找一个有远大抱负的国王,将地图献上,供其开疆拓土之用。而作为回馈,这个君主将用财力支持他们探索图中标识的那些地方,以期最终判读出全图的含意。

这个双赢的生意,最后是与贵霜翕候(注七)之一的丘就却国王成交的。当时,丘就却治下的贵霜只是大月氏人五个诸候中的一个。丘就却久有雄心,欲成天下一统。神舆全图的到来更使他如虎添翼。因为那时世上的地图其实只是示意图,甚至模型图,没有比例尺,没有准确的方位标识,完全无法从中得到距离和方向的细节。军队打仗大多只能靠带路人的记忆。神舆全图则不然,这份大致相当于一比八十五万的世界全图精细地勾勒出了全球的地形地貌。虽然图中绝大部分地方与贵霜无关,但就是有关的那一小部分,所提供的信息已经完全可以使前线统帅将指挥水平提高到对手无法企及的地步。每次出征,奢那者里家族就会派出高手,带着复制的锦帛图,秘密参预作战决策。凭这一份地图,贵霜王国无数次上演以少胜多的战例,不仅平定了大月氏内部,而且击败了安息这样强大的对手,南侵至印度,北进到乌拉尔山,在当时文明世界的中心位置上牢牢地占稳了脚跟。

凭借贵霜王朝越来越强大的实力,奢那者里家族探索了图中的许多地方,向东远达汉王朝的心脏地区,向西进入罗马的阿非利亚行省(注八)。过足了只有量师才能体会的瘾。但是,奢那者里家族一直保持着一个传统:不介入王国的内部纷争,除与地理有关的问题外,不参预其它决策。无论谁在台上,都需要神舆全图为其服务,而倒向某一边,卷进自己并不擅长的政治领域最不明智。

“陛下您看,南方大陆孤悬于四洋之间,北面与万岛群岛最近,中隔四海三峡……”让图布贾尼泼了一瓢冷水,奢那者里好不容易才又开了头。

“你们祖上那么多人,就没有人对这套舆图的来历感兴趣?”图布贾尼又提出另外一个问题。

奢那者里一时语塞。谁说没有人感兴趣,自从祖上明抢暗夺地得到这套地图之后,几百年来,家族成员就一直想弄清这套神秘地图的来历,兴趣之浓,甚至在弄清地图内容之上。这套地图本身的来历秘不可考,所体现的测量水平和制图水平远远高于当世,甚至制图用的金属都没有在世上其它地方见到过。那可是最体现神意的东西呀。这些神秘之处象魔鬼一样吸引着他们的脑力,甚至有个别前辈因为无法破解此谜,走火入魔而致于自杀。

长期以来,关于神舆全图的来历,奢那者里家族内部形成了三种说法。一种说法认为,在世界的其它地方,存在着远比贵霜、大汉、罗马等“已知世界”发达的文明帝国,他们可能在那个孤悬海外的“南方大陆”上,或者在远隔重洋的“西方大陆”上。那里的人们发展出了高级的大地测量技术和制图工艺,并且已经能走遍世界进行勘测,于是便留下了这样一套地图。但这种说法有一个重大缺陷:那个伟大文明的人为什么从不现身于“已知世?或者干脆挥兵前来,将已知世界纳入版图?是他们高度发达,以致于对文明水平低下的“已知世界”不感兴趣了?

另有一种说法,来自家族内某些知识面比较开阔的人。他们遍查“已知世界”各大宗教典籍和民间传说,这些资料中许多都分别记录有史前大洪水的发生。于是他们认为,成千上万年以前,大地上曾存在着远比今日诸帝国发达的文明帝国,他们的技师测量世界,才留下了这套地图。后来,无法阻挡的大洪水毁灭了那个文明帝国,只有这样一套地图留存世上。

无认哪一种说法,都等于变相承认,当今世界上一时半会儿不会有比神舆全图更卓越的地图集现世。它的领先地位无可动摇。

当然,还有第三种说法,是奢那者里家族对外解释时用的标准答案。

“陛下,世上千百种行业,每个行业都有自己的神明保佑。量师们的神明是遥远的色鲁纳伽大神。他在冥冥中佑护着普世上的量师,并且给量师们指点迷津。这套舆图肯定是他传下来的。”

“真的?”图布贾尼伸出手,很随便地抚摸着那张金属片。奢那者里看着心疼,似乎图上宝贵的线条正在肉掌下消融。但对方是一国之君,他不好说什么。

“当然,您看这材料,水浸不锈,火烧不乌,数百年来一直清晰如常,世上没有一个能工巧匠可以炼制出这种金属,更别说用它来制图了。”

听到这里,图布贾尼忽然升起童心,要吓吓这位国师。

“一位东方来的修道士新送给本王一种酸液配方,据说制成后可蚀万物,是用来制练丹药的,本王倒想试试这图能不能被酸液腐蚀。”

“不可不可……”奢那者里大惊失色,好象图布贾尼二世正要把酸液灌进他的嘴里。

“哈!本王说笑那,国之重宝,本王怎能不爱惜。”

奢那者里七世暗自叹息。他曾经服务于图布贾尼的父亲,那位先王只要是有时间,便一日数次来到秘室,仔细研究这些图册,对那些遥不可及的山川大地兴趣之浓厚,简直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怎么这位小王爷就是提不起精神?难道冥冥中自有定数,贵霜王朝的大限到了。

“陛下请看。”奢那者里第七强自将课程讲授下去。

“这南方大陆地势平坦,气候干燥。其东南沿海地区水源丰富,土地肥沃……”

(三)

那个时候的佛像与后世不同,佛祖被他的信徒们安放在狮子座,而不是莲花座上。在王庭自设的佛堂里,就安放着一位端坐于狮子宝座上的佛祖,它肩宽胸实,腿直足分,右臂举起施无畏印,左手叉腰,螺纹髻发高高盘起。一派详和安宁之态。

佛祖面前,图布贾尼二世和一个瘦骨嵝峋的僧人对坐在木椅上,东方佛教中常见的蒲团当时还没有出现。这个来自锡兰的僧人肤色黝黑,多少年的风霜雨雪令人看不出他的年纪。

“优卢伽尊者,本王参悟生死轮回之道,然而对业报之有先后颇为不解,请尊者明示。”图布贾尼二世问道。

优卢伽双手合什,几乎不加思索地开了口。

“业有三报,一曰现报,今世作业,今世受报;二曰生报,今世作业,来世得报;三曰后报,今世作业,经二生三生而百千生后得报。世人迷惑于积善而秧集,凶邪而致庆,此皆现业未就,而前行始应也。”

图布贾尼二世用手猛拍额头。“说得好,说得好。那么,因缘之说的精义又何解。”

“一切从因缘生,从因缘灭;以因缘故,生即不生;以因缘故,灭即不灭。”

图布贾尼二世激动地站了起来,一向苍白的脸上仿佛也有了几分血色。他围着木椅连绕了数圈,才定下来又问:

“请问尊者,生前死后之事如何解得?”

“人于生死轮回之中,初入胎时,名曰‘生有’;既生之后,未死之前,名曰‘本有’;濒死之时,弥留之际,名曰‘死有’;既死之后,未生之前,名曰‘中有’。生死常有而轮回不止。”

图布贾尼仰面朝天,嘴唇无声地张了张。又走到佛像前,双手合什,欣喜若狂。优卢伽的教诲如醍醐灌顶,令其毛塞顿开。

在他的背后,优卢伽轻轻地叹息一声。

“可惜呀可惜。”

“怎么?”

“王爷心向我佛,深具慧根,菩萨之相。可惜身为帝王,集争斗仇杀于一体,如置苦海,莫说成佛以度众生,就是自身解脱也有诸多烦难呀。”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接着,侍卫一站一站地远远传过话音:

“东征大帅庭库布努将军到!”

优卢伽垂下头去,不再言语。图布贾尼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好不烦闷。与此同时,一个矫健的身影大踩步走了进来,将室内祥和宁静的气氛一扫而光。

(四)

与本身的赫赫声威不同,贵霜王朝主将庭库布努的身体瘦削单薄。长期军旅生涯破坏了他的胃肠,只能以素食为生。不过那中气十足的声音仍然显示着他的威望和毅力。

庭库布努是贵霜王朝的一只挚天巨柱,前朝重臣,又是看着小王爷长大的,在小王爷面前也不拘礼节。这次,他兴冲冲地闯到佛堂,铜钟般的声音在清静之地震响着。

“陛下,给您道喜了。”他一边说,一边扬着双手,两只手里各握着一叠帛卷。

“将军,何喜之有。”图布贾尼二世尽量让自己礼貌些,但他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陛下,此次东征,莎车、于阗、疏勒(注九)无不臣服,开疆拓土无以计数。瞧,这是我朝新的疆域图……”他忽然看了看一旁陌生的优卢伽尊者,把伸出的手又收了回来。

“一会儿到国师那里,我送上与陛下细看。哈,那些小国的国都比咱们一般郡县的官厅衙门还小,让他们作本朝的臣民,真是他们的福气了。”

图布贾尼面无表情,他永远无法理解庭库布努的喜悦,后者也是一样。他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那是什么?”图布贾尼指了指将军另一只手中的帛书。

“哦,这是西征阵亡将领的名册,请陛下拨国库款项抚恤。本次出征,将士阵亡及病疫共三千八百六十人。”

“三千八百六十人!”图布贾尼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帛书,仿佛正有血水从那里流出来。

“只不到四千人,如此小的代价换得如此大的战果,本次出征是老臣一生中最痛快的!”庭库布努浑不在意。

图布贾尼没有理会大将军,转身问优卢伽尊者:“尊者,刀兵致死者,来世将如何轮回。”

“战场争杀,夺人性命,实为大恶。刀兵致死者,五世内坠阿鼻地狱,五世后方可超生。”

“什么人!”庭库布努的声音仿佛响起一个霹雳,他圆睁虎目,怒视着优卢伽。“妖言惑主,我宰了你!”

优卢伽双手合什,面无表情。“雷霆不能骇其意,山火不能焦其心”,一付高僧大德的姿态。

图布贾尼二世知道庭库布努的脾气,忙伸手拦阻道:“老将军,一路征战,很是疲惫,请多多休息,来日再议国事。

庭库布努朝优卢伽尊者哼了一声,向年轻国王致礼退出。

(五)

这次搬师回朝以后,庭库布努的脾气越来越大,甚至当着图布贾尼二世的面,也会假以辞色。这天,他亲自登门,拜见同殿老臣阿亚克都拉。

“太傅,我刚得到消息,安息的阿尔达班五世计划与汉王朝密谋,东西两路夹击本朝。我的密探甚至搞到了阿尔达班拟定的谈判条件,将以赫尔曼德河为界,与汉王朝平分我们的国土。”

“哦。”阿亚克都拉大吃一惊。“汉王朝的态度……”

“阿尔达班的特使尚未出发,哼,即使出发,我也会派人中途拦击。”庭库布努右手用力切下。

“腹背皆敌的滋味不好受啊!”阿亚克都拉捋了捋白须,感慨地说。

“问题不在于安息或者汉王朝,问题在于我们自身。”

“什么?”

“在于我们的国王陛下!”庭库布努放胆直言。

阿亚克都拉望着庭库布努,没有说话。

“我们的国王陛下生性懦弱,现在又迷恋释宗教义,恬退有余进取不足。要知道,弱肉强食乃世间公理,周围强敌环伺,我们自己如果意志脆弱,纵使打得赢一两次战争,逃得过一两次外患,终不是长久之计。我们必须自己强大起来。你文我武,安邦定国本无问题,难就难在我们的陛下。”

“你的意思是……”

庭库布努再一次狠狠用手下切,那一切仿佛切到了阿亚克都拉的身上,让他哆嗦了一下。

“你是说……?”

“总比国势败弱,外敌欺凌要好得多。”

阿亚克都拉沉吟半晌,终于点了点头:“为政之道,首重成效,顾不了那么许多。不过,陛下宅心仁厚,希望能不伤他的性命。”

“自然。我们对外称陛下重病无法理政,扶埃温鲁德王爷即位。你我乃文武重臣,我们团结一致,事情基本就有成算。只是朝臣里有些人因为图布贾尼的软弱得了不少好处,他们可能有反心。须准备软硬两手。特别是那些僧侣们。”

提到佛教徒,庭库布努就有些咬牙切齿。虽然贵霜王朝是当时佛教的中心,几代国王崇信佛教,但并未将佛教定为国教。一些异教徒仍得以重任。庭库布努就是传统的琐罗亚斯德教教徒(注十)。一本阿维斯陀经就是他全部世界观的核心。那种黑白分明的教义特别适合庭库布努这样直率性格的人。在他眼里,自己就是正义之神奥尔穆兹德的战士,而他的对手统统是邪恶魔君阿里曼的走狗,多么直接了当!相比之下,佛教徒那些深奥繁琐的教义简直就是迷宫,专门迷惑图布贾尼二世这种爱钻牛角尖的人。特别是回朝之后,发现有个不明来历的远方僧侣,居然终日与图布贾尼二世形影不离,成何事体!

“释伽的说教蔑忠弃孝,遗礼废敬,伤治害政。如有可能,一定是废止佛教,铲除那些僧侣。”他愤愤然地说道。

“不不不。”阿亚克都拉拍拍他的肩膀。政治教化是自己熟悉的领域,他自信比一介武夫庭库布努懂得多。

“释伽之教虽非治国之道,但却是安民之法。如果一众百姓都雄心勃勃,争名夺利,那可要国无宁日了。再说,佛法是老主上喜欢的,你我怎么能动摇呢。”

(六)

在图布贾尼二十岁人生的绝大多数时间里,他没有出过王宫一步。假山甚至也变成了真山。这天,他和优卢伽尊者一起,边走边听后者讲解佛经。

“三千大千世界以外,有西方净土,拥有万千宝刹,玄音绕柱,百兽礼佛。又有弱水绕山流过,涤尽前生恶业,使人永脱轮回之苦……”

图布贾尼二世一边听,一边遐思不断。忽然,一个他非常熟悉的世界图景涌上心头,打乱了他脑海里的佛国天地。

“尊者,我们脚下的大地可不是方形的,也没有被驼在四头白象的身上。”

“噢?陛下何出此言?”

“我们踏在一个巨大的圆球上,圆球表面有五块大陆,围绕有众多大洋。陆地占一成,大海占三成。”

“陛下说笑了,如果我们踏在一个圆球上,那么我们头向上,他国人众岂不是头向下了。”优卢伽不以为然道。

“不不不,这就象一只蚂蚁在那个石狮子头上爬上爬下而不辨方位一样。我们渺小而圆球巨大,所以才不分上下。”图布贾尼二世反驳得很痛快,因为在他七八岁时,奢那者里国师在神舆全图的入门课上就用了这个比喻。

“陛下见识果然不同凡响,小僧遍查世上典籍,并无一处有此说法。”优卢伽好奇地问。

“你当然找不到,是……”图布贾尼二世的目光不自觉地朝远处秘室方向看了一眼,终于收住了话头。神舆全图是王朝命脉,几代先王为它规定了严格的保密制度,虽然不喜欢争斗仇杀,反感带来鲜血和灾难的神舆全图,但那把锁还是卡在他的心里。

“你相信我的话,世上确有此神妙经文。”图布贾尼用很确定的语气回答。

“那么,此图上可绘有佛国盛况?”优卢伽不屑地问。

“没有,虽然详尽无比,但只绘有凡尘俗土。”

“陛下,凡尘俗土再大也并无出奇,就象您翻过了这座山,无非是看到了那座山;趟过了这条河,无非要面对那条河。只有见到佛国净土,才能达致另一境界呀!”

图布贾尼二世双手合什,深以为然。优卢伽黝黑的面孔上则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七)

这天,更深人静,图布贾尼二世独自在禅房里静坐。突然,外面人声鼎沸,王宫深处火光冲天,远远传来格斗声。一旁护持的武士连忙将他围了起来。

过了一会,内庭侍卫长急步跑来,向他报告。“陛下,有一伙人前往秘室,盗窃神舆全图,陷在机关里。且凭靠奢那者里家族英勇护卫,未使贼人得逞,现正在抓捕贼人。请陛下在此稍等,外面一切安顿下以后再来迎陛下回后宫休息。”

又过了一会儿,侍卫长来报,贼人大部被杀,少部自尽,仅一人活捉。说到这儿,侍卫长的声音有些迟疑。

“怎么?”

“回陛下,那贼人的头领,就是优卢伽尊者。此人甚是凶狠,杀了多名侍卫,看来久有预谋,并非善类。”

图布贾尼二世顿时天旋地转,世界仿佛番了个底朝天。这段时间以来,他带着优卢伽转遍了王宫内大部分地方。而且或多或少地暴露了神舆全图的位置。没想到……

(八)

图布贾尼二世来到王宫内的秘密监狱里。这里与王朝公开的刑部系统不同,关押的都是国事犯。图布贾尼二世追求耳目清静,一向不爱到这样的地方来。但这次不同,里面关押着他曾经异常崇敬的优卢伽尊者。

娇弱国王有生以来头一次进入秘密监狱的刑讯室,一股血腥气扑鼻而来,差点把他熏得晕过去。图布贾尼定了定神,在侍卫的搀扶下坐在端来的椅子上,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室内的阴暗。一阵呻吟声传来,又让他心魂欲裂。图布贾尼循声望去,只见对面墙上的铁索栓着一个人,或者说仅仅是略俱人形的东西,殷红的鲜血涂满了那东西的全身,一些金属钉还插在他的身上,血滴滴嗒嗒地从钉子上流下来。

一旁,庭库布努大踏步走过去,抓起那人的头发,把他的头抬起来。图布贾尼二世看到了一张肿涨的脸,多半边面孔已经变了形,不过剩下的那半边还能令他认出,这就是他的优卢伽尊者。图布贾尼二世熟读经书,阿鼻地狱的形象深入内心,但一见到这人间地狱,还是魂飞魄散,手脚冰凉。以前他一直不知道,人们竟有本事把同类折磨成这个样子。

“你们,你们怎么能……”

“我王陛下,您宅心仁厚,但如果他不招出主使者,日后敌国攻破本朝,我们大家都要被人吊在墙上如此这般地烤打,或者境遇还不如他呢。”庭库布努声音冷酷地为他描述着阴暗的前景。这是他最后一次尝试着影响君王的心。

优卢伽神志尚清,听到庭库布努的话竟然点了点头。

“好……对……业报轮回之苦,看来将军也是懂得的。”

庭库努布扬手要打,想到柔弱的君主可能看不过眼,把手臂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

“优卢伽,你要是不想看我们积恶报,下地狱,就老实招出来。我虽然杀人杀得多,但看到这般血腥,也会影响食欲的。”

图布贾尼二世摇了摇头,眼静耳静,看来对他这个一国之君来说都是奢望。

“既然陛下在此,那我就招一个实情出来。”优卢伽坚持着昂起头。图布贾尼二世强撑着走上去,关切地望着他,但又不知作什么好。

“陛下,您的大将军正密谋造反,准备扶您的堂弟埃温鲁德王爷上台……”

庭库布努象被蜂蜇地样挥起手臂,一拳将优卢伽打昏。他转过身来,正碰到图布贾尼二世惊恐的目光。看到那张苍白稚嫩的脸,庭库布努镇定下来。不管优卢伽是什么来历,从什么地方知道的这个消息,此时都不重要了。既然已经摊牌,索性速决。

“我王陛下,您心向如来,勤修苦练,然而您身为一国之君,世间多少人欲贪念如小河汇入大川,聚集到您这儿,由您裁断。您每天批注公文,每一条能令多少人家败人亡,令多少人妻离子散。如此大恶业,您又如何才能解脱。我等臣子也是为陛下来生着想,不如您自行退位,从此熄灭贪、嗔、痴,勤修戒、定、慧,以早得正果。”庭库布努用布帛裹着大棒进行着威胁。

图布贾尼二世望了望他,又望了望优卢伽,眼光一亮,仿佛终于悟出了什么。竟然挺直腰背,一语不发,径直走了出去。庭库布努想不到他这般反应,呆望着他的背影,愣在那里。许多事情还没有准备好,他并没打算现在就发动政变。此时,他无论如何不能当着那么多双眼睛对国王有所不利。

(九)

虽然事起苍促,但庭库布努还是很快找来兵将,把王宫包围起来。他要赶在大臣们知道消息前完成政变。图布贾尼二世不足虑,但一些老谋深算的同僚实在不好对付。

等将军再次来到王宫,在庭库布努的后宫和他常去的佛堂都找不到这个年轻国王。正焦急间,忽然迎面碰到了奢那者里第七。后者面带喜色,带着家人正在后花园散步。

“你们怎么在这里?看到陛下没有?”

“陛下正在秘室里。上天点化,陛下一反旧态,突然对神舆全图大感兴趣。他要一个人仔细研究,将我等遣出以免分散精力。”

庭库布努知道对方还不晓得事变发生。他带着护兵,急急火火地赶到奢那者里的秘室外。浓烟从粗厚大门的门缝中挤出来,庭库布努闻到一股呛人的气味,听到很响亮的咳嗽声。他不知道那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反正在这样的机密重地,什么异样的事都不会是好事。庭库布努情急之下用肩膀狠狠地撞着门。那门打制得相当结实,又被图布贾尼二世在里面反锁,庭库布努用力过猛,瘦小的身躯反弹回来跌在地上。他顾不上自己的狼狈相,大声召呼士兵去砸门。兵士们抬来圆木,奋力将门撞开。

烛光下,图布贾尼二世站在平台旁边,平台上摊着上百张金属片,一旁还有只精细的瓷瓶。图布贾尼正用一只瓷勺,从瓷瓶内舀出某种液体,淋在金属片上。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在这间房屋里表现得那么全神贯注,对峰拥而入的士兵浑不在意。

再往后室看,一团团火焰正在飞舞,那是存放复制帛图的地方。

庭库布努冲到平台旁边,横身将图布贾尼二世撞了出去。然后回过头来查看那些金属片。只见几张金属片上正冒起阵阵剌鼻的白烟,再看一旁散落着的金属片上,已经是斑斑点点不可辨别了。跟着闯进来的奢那者里看到这情形,就象目睹亲生儿子被斩首一般,闷哼一声昏了过去。

“你……你干了什么?”庭库努布气急败坏。他趴在桌上,想弄清图布贾尼作了些什么手脚,手指一沾金属图,一阵锐痛令他大声出来。

“助尔等诸君少受业报轮回之苦。”图布贾尼从地上爬起来,淡淡地说道:“这所谓神舆全图,乃邪魔外道迷惑人心之物。挑动世人争斗仇杀,无有穷尽。我把它毁去了,也阻塞了一条孽缘……”

“快来人,用水冲!”庭库努布有点明白了,连忙召呼手下。士兵们用大桶冷水浇在神舆全图上,把酸液冲掉了,后室的火焰也被扑灭。图布贾尼二世烧掉了全部的复制图,神舆全图原件的绝大部分也已无法复原。在惟一完整无缺的一张金属地图上,绘画着一个处在极南方位的大陆,那里冰天雪地,全无人踪,图标上只注明有一种不会飞的肥大鸟类在那里生存,不会有任何一个帝王对那个地方感兴趣。

(十)

公元二世纪初,一向四面出击,战无不胜的贵霜大军突然转为守势,进而一蹶不振。公元五世纪,贵霜王朝被小月氏部落联合厌哒人一举摧毁,数不清的秘密从此埋没在中亚高原的戈壁黄沙之中。

注一:布路沙布罗,今巴基斯坦白沙瓦市。白色佛塔位于该市东面的沙阿吉德里土墩,现仅存遗迹。

注二:贵霜王朝,公元一世纪左右由大月氏人在中亚地区建立的帝国,鼎盛时曾与中国汉王朝、安息和罗马并列为世界四大帝国。贵霜王朝是西方历史文件中的称呼,中国古代文献中仍称为大月氏。

注三:大夏国,中亚古国,位于兴都库什山与阿姆河之间,公元前250年由希腊人狄奥多托斯创建,公元前128年左右为大月氏所灭。

注四:锡兰,斯里兰卡的古称。锡兰大寺是著名佛教寺院,“大寺派”是佛教上座部中的一重要部派。

注五:迦腻色伽一世,公元一世纪左右统治贵霜帝国,在位时大大拓展了贵霜王朝的疆域,并使贵霜帝国成为当时佛教传播的中心。

注六:舆:地;地图在文言中多称舆图。清王朝于康熙年间绘制过《皇舆全图》,本文中“神舆全图”的名字借用了这个历史事实。

注七:翕侯,大月氏诸侯的称谓。贵霜曾为大月氏族五个翕侯之一,其它是休密翕侯、双扉翕侯、脍顿翕侯、高附翕侯。

注八:阿非利加省,古罗马行省,今突尼斯。

注九:于阗、疏勒、莎车,中亚古国,位于今新疆境内。

注十:公元前六世纪由伊朗人琐罗亚斯德创建的二元论宗教,认为天地万物都是正义之神奥尔穆兹德和邪恶之神阿里曼斗争的战场或工具。阿维斯陀经是琐罗亚斯德教的基本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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