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色

青 色

2001年底,我的一位在厦门工作的大学同学忽然发来E-MAIL,说在“黄金书屋”网站点击率排行榜上,《青色》进入了科幻类的前十名。我当时就告诉她,那肯定是网站程序出了问题。《青色》这么不流畅的,能够读下去的人不会太多。

《青色》是我“柜台时期”的最后一篇作品,完成于1998年三月。这之后我就到《科幻世界》杂志社打工去了。《青色》的主题完全是学术性的,是我对未来学基本问题的思考:每一个人,每一个团体、机构、阶层、种族……它们自主地行动着。他们的行动汇集起来,便构成了宏观的社会变化。假设有足够快速的工具来模拟单个个体的行动,人真的可以作到未卜先知。这比起特异功能来,似乎更接近于真实。

如果把这个主题放在一部长篇里,或许可以边展开情节,边深入主题。但两者挤在一万多字的短篇里,只好牺牲一下情节了。于是,《青色》便成了我创作的最缺乏文学味的科幻。不过,一位老编辑看过后,竟批以“匪夷所思”四字。虽然稿件被退,但对于一篇科幻来讲,这个词其实是大大的奖赏!后来,它发表于《科幻大王》1999年第九期。

(一)

这里的保安措施很一般嘛!

不知怎地,翁建亭第一次踏进“全景运算系统服务处”的心脏时,脑子里竟闪出这么个念头。这里的人们出出进进,几道门上都是普通门锁,电脑终端随便开着,四周也没有虎视眈眈的保卫人员。看来,想在这里搞点什么事儿很容易呀。

旋即他就想到,这里有什么东西值得被偷或者被破坏吗?哈哈,没有诱惑力就是最好的保安措施。

此时,房地产大亨翁建亭和姓丰的技师并排站在透明度玻璃幕墙外面。这位技师叫什么,他没有记住。过去一年里,翁建亭的名字被媒体提到过一百七十八次,这位技师的有关记录是零。在这里,惟一的明星是“青色”,所有人都是它的陪衬。

玻璃幕墙的另一侧,是两百多平米的超净空间。在那里,每立方米只有不足一个尘埃微粒孤独飘浮。几只冰箱大小的乳白色金属柜静静地并立在房间中央,输出线路则被设计者干净地埋设于地下。所以那里更象展览厅而不是机房。那便是当今世界上功率最强大的光子计算机。五年来,它的运算速度从未遇到挑战者。这不是因为旁人疏于竞争,而是由于它采用开放性设计,可以不断保持自己的优势。

“这就是‘青色’”丰技师指指那几只金属柜组成的整体,表情于得意中略带敬畏,仿佛里面那东西不是他们的创造物,而是某种带着仙气儿的东西。

“我常在想,你们说的‘青色’是指这台巨型电脑,还是指在它里面运行的软件?”翁建亭是建筑工程师出身的企业家,对技术问题并不外行。

“这没多大区别。”丰技师说。“象‘青色’这么复杂的软件,也只有在这种亿亿亿次规模的超巨型光子计算机上才能运行。当然,严格讲的话,‘青色’指的是一个巨型软件,正式名称叫‘全景运算系统’”

这还是翁建亭头一次听到“青色”的学名。以前他听到的,常常是“青色”的另外一个绰号。

“我的朋友们都把它叫电脑卦师。”

“那些摆摊搞电脑算命的,他们的东西怎么能和‘青色’相提并论。”丰技师有些愤愤然。接下来,翁建亭认为会自己听到诸如“我们搞的是科学,他们搞的是伪科学”之类的生硬辨驳,不想,丰技师却道出一番他从未想到的见解。

“‘青色’的功能和算命有一个本质区别。算命人搞的是静态推断,‘青色’搞的是动态推断。算命人也声称自己在预言未来,他们的依据,象手相、面相、星座、血型、生辰八字什么的,统统是静态的东西,生来就有,从不改变。‘青色’不是这样去推断的。打个比方,如果您站在岔路口一动不动,‘青色’就作不出任何推断。但如果你决定往前走,或者左拐弯,那么青色会告诉你,你选择的那条路是否通畅,对于您要达到的目的地来说,是否属于最佳捷径。”

翁建亭吞了口唾沫,同时也用最快的速度消化掉对方的讲解,然后问道:“看来,青色的优势就在于它收集的信息非常全面?”

就象因特网当年本是美国军方的应用技术一样,“青色”原本只是中国国家计委和国家统计局联合开发的大型软件,用于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宏观预测,最初仅服务于官方目的。随着程序的不断完善和“青色”内部各界的信息逐渐增加,这个精灵能够预言的范围逐渐从宏观向微观延伸,到后来,已经可以为一些大型社会机构进行预测。于是,五年前,“青色”软件便被复制了一份,向社会提供有偿服务。这段历史,要求“青色”提供服务的客户都知道。翁建亭把“青色”的本领理解为信息优势也出于这种认识。

但丰技师并未认可翁建亭的心得。

“不不,青色最本质的东西并不在于信息全面。美国国家统计局的信息比我们更完备,但他们的计算机并不能作出预言。打个比方吧,如果把您的企业看作一辆车,把企业所在的环境——从它所在的城市到它所在的行业,所遇到的政策法规,当成它要驶过的路,而您要求预测评估的企划案则是您为这辆车选择的行驶方向,这时‘青色’的本领才能显示出来。因为您的企划案要实施几个月,甚至几年时间,在这样长的时间里,贵企业这辆车所面临的‘路况’千变万化,绝不象真实的道路那样,除非地震、洪灾,否则总会老实地呆在那。换言之,‘青色’能告诉你的,不是今天的‘路况’,而是未来的‘路况’。”

本来,翁建亭可以通过互联网络,将所要咨询的内容传输过来了事,但他不想作‘隔山买老牛’的莽举。尤其是别人越对“青色”的本领赞不绝口,他越觉得需要见识见识再说。至于谈话的另一方,丰技师不厌其烦地为一个顾客讲“青色”的运作原理,也有其良苦用心。自开放民用以来,“青色”的效益一直不佳。包括丰技师在内的开发者们都是纯粹的科学家,不懂什么市场营销手段。只知道实打实地剖白“青色”的本领,希望以此换取顾客的信任。

“这恐怕有点玄了,你是说,青色能预知未来的社会发展趋势?”翁建亭有扎实的理工科知识基础,对一切染上玄学色彩的事物都抱着警惕。

“当然,‘青色’原本的使命就是预测。您的企业只不过是社会大趋势中的微观部分,青色当然可以预测。”

翁建亭微微地摇了摇头。在他的记忆里,统计学从未打通自宏观进入微观的路径。

“您知道我们为什么给‘全景运算系统’取名为‘青色’吗?”看来丰技师有足够的耐心,或者就是他读不懂翁建亭的表情。

“愿闻其详。”

“因为‘青色’的设计思路就取自‘深兰’,而‘青色’的功能又远远强过深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所以我们才把它叫‘青色’。”

“是战胜卡斯帕罗夫的深兰吗?

“正是。任何有意义的社会行为,归根到底都棋类游戏差不多,那就是在固定规则的约束下,选择招法进行对奕。政治、军事、经济、体育等领域都有各自的游戏规则,或表现为法律制度,或表现为契约,或是风俗习惯,或是体育比赛规则。等等。当事人其实都是在这些背景下选择招法。规则是死的……“

“招法是活的。”翁建亭象个不安份的学生般插着嘴。

“不,招法是半死的。”丰技师直述其意,没顾虑到学生的面子。

“要知道,比起人的想像空间,人的行动空间要狭窄得多。比如,您在这里咨询后,要返回您的公司所在的城市。理论上讲,您可以步行回去,可以骑自行车,可以乘机动车、火车、轮船,可以乘飞机。但您是位事务繁忙的企业家,所以您几乎肯定会乘飞机回去。”

翁建亭自幼标新立异,最不喜欢别人用常规俗套来解释他的行为。尤其是现在,他作为一个资产数亿的大企业的老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感觉在行动上有从没有过的自由度。但是,想到密码箱中已经定好的返程机票,他不禁心头一震。被人猜中自己的行动,那感觉非常不爽,虽然猜中的理由再平常不过。

(二)

丰技师对此全无察觉,他不过是想把问题说得更清楚些。

“棋类比赛最概括地模拟了人类的社会行为。我举另外一些例子,或许您的理解会更进一步。那就是智谋型的电脑游戏。比如这些游戏吧:《三国英雄传》、《文明时代》、《中关村启示录》、《甲A风云》《斯皮尔伯格的策略》等等。乍一看,它们的内容大相径庭,可基本规则完全一样:拥有实力,利用条件争取胜利,然后再把胜利转化为新的实力。一个统帅、一个足球教练、一个电影导演,他们在游戏中的位置和作用几乎完全等同。”

丰技师继续着他的讲解。这些技术原则都是他们费尽心血总结的,所以讲起来习惯于滔滔不绝。

“也就是说,‘青色’只不过是比较复杂的电脑游戏?”还在上学时,翁建亭就不习惯别人长篇大论地跟他讲,成为董事长以后更是如此,他不由自主地打着岔。

“社会生活本身就是一场巨大的棋局。”丰技师不以为忤,抬手指了指窗外:

“你看,外面新扩建的马路属于城建局,路边那一幢商住两用楼属于一家房地产公司,一楼底商中新开业的家电维修部属于一位个体户,维修部门口有个班车站,它和站上等车的人们都属于一个科研院所。因此,咱们眼前这副图景,就是以上四个棋手多边对弈的结果。尽管他们处在不同的领域,有表面看上去不同的游戏规则,对奕招法的具体表现也不同,但抽去具体内容后,抽象的规则和招术是完全相同的。”

翁建亭被这个例子震撼了,依照丰技师的理论,自己不过是一场巨大棋局中微不足道的小棋子,这和他伟人般的自我感觉颇有抵触。

“可说来说去,你们不过是把某些连机游戏程序变得复杂一些罢了。用这种单纯的方式理解多姿多彩的社会生活,恐怕有失偏颇吧。”

丰技师点点头:“你说的对!要把简单棋局丰富起来,还原成社会本身,还要作一些实质性的调整。比如,简单棋局里只有两个棋手,而在社会这局庞大无比的棋里,有成千上万个棋手,每一刻都有不少棋手加入,也有不少棋手退出。又比如,在真正的棋局里,每下完一步,棋盘上的形势就会静止下来,供双方作判断。这在生活中也是不可能的,现实图景流变不定。当你费尽苦心作出判断时,真实情况已经发生变动。再比如,在简单棋局里,每方行动目的都很明确,那就是击败对手。而在现实生活里,每个棋手的行动方向却很不统一,在很多情况下不仅不能消灭对手,还要帮助其他棋手成长壮大。可以说,在简单棋局的基础上,发展出演算这些复杂情况的方法,正是‘青色’青出于兰之处。”

丰技师又指了指那几台金属柜。

“从‘青色’诞生那天起,成千上万个棋手的资料就进入它的虚拟棋局中,在里面博弈、较量,不管有没有人向它咨询,全景运算系统从不停止。由于电脑运算的速度总要快于现实生活的发展速度,因此,‘青色’内部的棋局就比真实的社会棋局逐渐领先了,从目前的情况看,‘青色’的总体运算速率四倍于真实事件的演变速度。‘青色’从诞生至今已经满十年,也就是说,它已经看到了四十年后的未来。”

突然,一个念头在翁建亭的脑海里闪现,他脱口而出:“听你的介绍,我们公司也在这局棋里?”

“当然,‘青色’和国家工商管理局等部门的系统联网,社会机构无论大小,均要进入它的全景运算中。牵一发而动千钧嘛。就算是街对面那家小店儿,只要他们在一个基层工商所注册过,就会自动进入‘青色’。它会被反复运算,推演,并根据实际情况调整运算结果,直到执照吊销的那一天。当然,输入‘青色’系统的都是你在各个国家机关申报的公开数据。这一点你放心,不涉及你的商业机密。并且,你在这里也看不到其它企业的商业机密。”

“那么,我想看一看我们飞鹰公司三十年后的面貌。”

“当然可以,不过……”

“我付钱。”翁建亭掏出了信用卡。丰技师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象是作错了什么事似地跑到一个终端前面开始操作。望着屏幕上翻飞的指令,翁建亭的好奇心忽然转变成担忧。怎么,我怕什么呢?我的命运真的有定数?

五分钟后,“青色”给出了答案。乍看结果令翁建亭相当振奋。按营业额计算,飞鹰公司将于三十年后,进入世界前五百家大企业的行列。只是……

“什么,飞鹰公司将成为影视产品制作公司?我什么时候需要靠那些戏子赚钱?”翁建亭大为愤然。夸张的表情让丰技师笑出声来。

“如果你永远不准备进入影视圈,这个结果当然要作废。‘青色’在推演时,是不考虑个人性格的。它只是按照各个领域的游戏规则去运算,比如针对一家企业,它就只考虑如何令其利润最大化。”

“也就是说,如果我要不搞电影电视剧之类的玩意儿,我就进不了世界前五百强?”

“看来是这样。由于‘青色’内容的资料越来越多,‘青色’的预测越来越准确。当然,如果您若干年后仍然不准备进入影视制作业,青色到那时肯定会修正对飞……飞鹰公司的预测。”

“那么说,我们就只好象列车一样死死地在一条轨道上开了?”

丰技师摇了摇头。他对翁建亭的每一个疑问都有充分准备,看来这里已经接待了许多难缠的顾客。

“‘青色’的运算只是社会发展趋势的中轴线,真实情况不过是围绕着这个中轴线上下波动罢了。并且每有偏差,‘青色’本身一旦得到资料,就会自动作出调整。‘青色’有三个信息来源。一是国家统计局的信息库,一是各种网站上的公开信息。青色循环往复地访问全世界的网站,将海量信息相互对比后,去伪存真进行使用。再一部分,就是咨询者咨询时提供的信息。因为你们要咨询的内容,肯定就是你们准备去作的。这样就保证了信息的最大准确性。‘青色’不断更新自己的预测起点。刚才那个运算结果只是‘青色’根据贵公司到目前为止的表现判断的。”

“等等。”翁建亭看出了不妥。“你是说,如果我们向‘青色’咨询,那么我们的企划案就进入青色,它同时也成为其他人预测的依据?”

“正是这样。当然,您的企划案目前只是一个计划,‘青色’会把它暂存在一个子程序里,如果贵企业确实实施了这一计划,‘青色’才把它投入全景运算系统。要知道,从您的角度看,社会是一个大舞台,您要在这个大背景下实施您的计划。但从别人的角度看,您的计划一旦实施,就会成为别人社会舞台的一部分。”

“这恐怕不妥当吧。要知道,每个企业都有很多竞争对手,他们也会到你这里搞预测,‘天翔计划’是我们的商业秘密。”

“您多虑了。”丰技师俯下身,指了指监视器一角上不停闪烁的一个九位数字。“您瞧,刚才‘青色’为了推算出您所需要的结果,作了七亿多步运算。您所要求的还是一种简单的趋势预测。如果我们要调出这些运算一步步察看,任何一个人有生之年都无法看完它。当然,为了保险起见,我们也不允许一个客户调查其它客户的资料。这在您正试进行预测前与我们签嘱的合同中写得清清楚楚。”

“如果我不接受这个协议。”

“那只有抱歉了。要知道,‘青色’之所以能给您作预测,也是参照了其他客户在预测时留下的信息。这是公平的。”

“但刚才那次预测,您并没有要我签什么协议。”

“刚才那次预测使用的是公共信息。而如果为您的‘天翔计划’作预测,就要使用其它信息了。”

看来,一切都周密得当,无懈可击。经过十年的技术进步和五年的社会服务经验,不仅“青色”成熟了,连它的使用规则都完善了。

“您放心。‘青色’存贮着世界上数以千万计的公司、法人的公开资料。其中绝大部分我们这些工作人员不仅不了解,甚至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青色’自己收集信息,并进行推断。”

听到丰技师这番话,翁建亭又生出一份好奇心。

“您刚才说这里有成千上万个‘棋手’,请问具体数字是多少?可否奉告?”

“可以,嗯……这里面有全国各级政府机构,一直到乡镇和街道办事处一级;有各类企事业单位,民间团体,只要正式注册的,‘青色’就知道它的存在。此外,还有一些重要人士,如各级政府主管,企事业单位主管,体育或演艺界名人,高级学者,优秀撰稿人、股评专家等等。他们对社会构成的影响要大于普通人,也在信息收录之列。这里面很可能就包括您。另外,还有世界各国的政府机构,对于一些大国,或与我国各方面关系密切的国家,还包括它们省、州一级,甚至县、市一级的政府。另外,和我们有经贸往来的全部国家及地区里排位靠前的大企业,根据国家大小,从前100位一直排到一千位。‘青色’都要收集。此外,还有一些信息选择依据。总计数字……三千八百万左右!”

翁建亭再次把头转向玻璃幕墙,凝视着看得见的“青色”,体会着看不见的“青色”。这回他才真的被震撼了。在他们谈话的这段时间里,“青色”安静地呆在那里,没有,当然也不可能动上一动。玻璃幕墙甚至连电流的哗啪声都滤掉了。但正是在这个静到极点的躯壳里,千万计的棋手正在不停地较量、争斗,构筑了一局有始无终,奔涌不息的棋局。

(三)

褒贬是买主。在丰技师的印象里,翁建亭还不算最饶舌的顾客,尤其是当他签下协议,再次掏出信用卡时,丰技师觉得刚才那一番唇舌都得到了回报。

程序员正在将天翔计划翻译成青色能懂的程序语言。翁建亭和丰技师等在一旁。

“天天守着这么一个宝贝,你们迄不成了神仙?”翁建亭开玩笑道:“比如,你可以预测一下孩子将来考哪所大学?”

“哈,”丰技师摇摇头。“我们不是神仙,它才是。就象当初,是‘深兰’打败了卡斯帕罗夫,而不是它的设计者。把‘深兰’的设计者捆在一起,也下不过卡斯帕罗夫。至于我的孩子考哪所大学最好?现在问它还得不到准确答案,但再过几年,它的信息积累又会多几个数量级。那时,它真的可以预言个人命运。”

只见程序员挺直身子,右手食指敲了一下回车键。监视器上出现了一张代表“青色”的卡通人物,向大家挤眉弄眼儿。由于是微观预言,时间长了些。二十分钟过后,预测结果出现在翁建亭面前。

“天翔大厦将在进行到第二十二层至第二十六层间停工?”

那个卡通小人大概知道这是个不好的结果,一只手捂着脸,另一只手拿着大大的惊叹号。当然,这是提醒顾客注意的标志。望着那一明一灭,重锤般的惊叹号,翁建亭一时反应不过来,以为有人和他开玩笑。

“怎……怎么?停工。问问它,是临时停工吗?”

这个问题虽然简单,但越是微观现象,预测起来越是麻烦。这次,翁建亭在焦虑中熬过二十五分钟,才盼到答案:

“永远!”

丰技师对建筑业一窍不通,“青色”的答案对他来说只是一行逻辑清楚的汉字。翁建亭则不然,脑海里立刻出现了一幅惨景:他那规划中的宝贝大厦裸露着钢筋水泥的内脏,任凭凄风苦雨吹打,流民乞丐把它当作栖身地。果真如此,停下来的不仅是一幢大厦工程,他的飞鹰公司也将跌落尘埃。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让我看看‘青色’的运算过程!”翁建亭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不,先生。我们有合同。而且,不光是因为合同,事实上也不可能。瞧,它进行了十三亿多步运算,您就是每秒种看上一条,也要昼夜不停地看上十年。我觉得,您最现实的选择就是停止天翔计划,避免无谓的损失。真的,别不信,‘青色’到现在还没有错过!”

丰技师仿佛能看到翁建亭桀骜不训的内心,善意的劝阻着。只是他讲话太直率,翁建亭听上去,仿佛是刺耳的挑战!

(四)

丰技师认为最容易作出的选择,恰恰是翁建亭无法进行的。这不光是因为翁建亭的这个项目已经在同业圈子里传开,关乎公司声誉,更因为翁建亭从小就有不信邪的本性。他知道,商场是个变幻莫测的舞台,今朝春风得意,明天一败涂地。如此诡秘玄妙,把许多商人都推进迷信的怀抱。其中尤以房地产业为甚:拟定计划时要先看风水,测运势;开工时要杀猪宰羊,祭天拜地;工程进行时要谨守各种忌讳;末了赚不到钱,开发商还要撂下一步句话:我没那个财运。

翁建亭不屑于和这些人为伍。他是建筑学院的高材生,一条条科学定理筑成了他的世界观。这次向“青色”咨询,也是因为他从许多权威学术报刊上读到介绍文章,才有些动心。可是一见到测试结果,他依旧联想起街头摆起的那些“电脑算命”卦摊。

“还没干就宣布死刑,世上哪有这样的事。简直是卖狗皮膏药。”“青色”的冷酷预言反到激起了翁建亭的冲天斗志。一回到公司,他就立刻下令,天翔计划全面上马!

当然,“青色”那深不可测的身影在他的脑海里还是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严令手下把天翔计划的每一步都重新审核:融资、募工、拆迁、土建、材料供应、广告宣传、公关运作……必须万无一失。为此,公司里百十台工作站、个人电脑不停地运转着,翁建亭相信它们加在一起的能力不次于那个算命先生。

天翔大厦雄鹰般拨地而起。翁建亭眼观六路。往小处看,工程进展顺利。往大处看,市面繁荣,股价坚挺,宏观经济形势运行良好。翁建亭放眼四外,不见一丝乌云。

“或许,‘青色’还是有本事的。只是百密一疏,而我的天翔计划就是那不知多少万分之一不合常规的例子。当然,我难道就不是万里挑一的幸运儿吗?”翁建亭暗自窃喜。

当大厦主体建到第十八层时,当地日报国际版登载了一则微不足道的小消息:西非小国布基纳法索的股市暴跌!

布基纳法索远在海外,且经济弱小。不要说股市暴跌,就是涨上了天,与翁建亭也没有关系。他没有看内容,就从这个标题上移开了目光。

第二天,翁建亭刚上工地,民营华丰银行突然来电话,请他火速前去议事。华丰银行是飞鹰集团最重要的融资机构,怠慢不得。翁建亭立刻赶过去。华丰银行总裁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候。

“你看……这条消息。”总裁把昨天的日报递给翁建亭,指头点在“布基纳法索”几个字上。

“这消息我看到了,怎么……”

“是……是这样。”总裁的嘴里象含了块热豆腐:“金海基金前些日子进入布国股市,一直作多,拉高股价。不想被布国股市监察机构发觉,制订了几个相应政策,专门打压他们。金海基金全军覆灭。”

“是啊,然后呢?”翁建亭对总裁的吞吞吐吐感到不耐烦。

“一周前,他们……向我们拆借了大笔资金。”

翁建亭的眼睛立刻瞪圆了。这种拐几道弯的事情他如何能及时知道。

“什么,你们借了多少?”

总裁垂下头,默不作声。

“我不管你借给他们多少,答应借给我们的一定要如期到账,我们之间有合同。”

翁建亭觉得一张大网正在向他身上兜过来,那个魔鬼般的“青色”就是撒网人。他知道这种感觉是超现实的,但就是摆脱不了。

“翁先生,”总裁鼓足勇气,摆出一副破罐破摔的样子。

“您还不了解我们现在的处境,我们……已经……破产了。”

翁建亭二话没说,赶回公司。亲自检查财务状况。然后向外拨打一个又一个电话。请求其它金融机构予以融资。然而,金融机构是商界的神经中枢,风吹草动最先知道,电话那边的人异口同声回绝了翁建亭的要求。理由是飞鹰集团的债务结构不合理,现在贷款风险过大。

大厦又升高两层,材料供应商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纷纷停止赊供货物,并且催讨以前的欠款。

大厦又勉强爬升了两层,已经预购了楼花的买主也闻风而动,找上门来要求退款。翁建亭无力应付众多债主,只好借故躲避。

天翔大厦最终停止在第二十四层上。不久,那裸露在风雨中的灰色楼体就成了出租车司机们的一个路标。

(五)

翁建亭再次来到“全景运算研究所”。出乎他的意料,研究所的值班室里新增加了两名保安。翁建亭登记之后,他们仔细地翻看他的密码箱。

“这是什么?”保安员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小瓶,问道。

“清新剂,去汗味的。怎么,有问题吗?”翁建亭很奇怪,上次来并没有这么繁琐嘛。

保安员查不出什么,又用目光扫视翁建亭的全身。时值盛夏,翁建亭薄薄的衣服里不可能藏什么东西。

“看样子,有小偷光顾你们的研究所?”凭经验,翁建亭觉得这两个保安都是临时配备的,论经验属半路出家。研究所好象忽然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先生。您请进吧。”一个保安员不好意思地让开路。

负责接待的仍然是那位丰技师。丰技师端详了他一会儿,看来接待的顾客太多,已经把他这个好学生忘了。

“您……好象是位房地产开发商。”

翁建亭赶快通上姓名。暗想,这“青色”的生意果然了得,象自己这样级别的商人都不能给工作人员留下深刻印象。

“七个月前我来咨询一个企划案。叫天翔计划。”

“哦,对对。我想起来了。”丰技师的记忆终于翻到了这一页。

“记得,好象是‘青色’把你的企划案否定了。”

“确实如此。”

“后来呢?”

“后来,当然把它中止了。我非常尊重它的建议嘛。”翁建亭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对方的神色。这位丰技师书生气很重,察言观色的能力也很差。希望他不要突然变得敏锐起来。

“那就好,那就好。”丰技师很真诚地说:“有些人来这里咨询,只是想从‘青色’这里讨个吉利话。一听到反面预言就不以为然,逞强冒进,结果自讨苦吃。”

翁建亭怎么看,都看不出对方是在挖苦自己。看来丰技师对天翔计划的现状确实一无所知。当然,如果“青色”真象他说得那样明察秋毫,飞鹰集团破产的信息此刻应该就贮存在幕墙那边的并行式光子计算机中,作为一个巨大棋局的一点背景资料。只是这类信息太多,他们不会单独注意到。

“这么说,‘青色’就象上帝一样全知全能喽?”翁建亭带着愤懑而来,终于忍不住挖苦了一句。话音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生意失败,自己的意志力也下降了。但丰技师显然没从他的语气中感觉出什么:“不能这样说。青色只是全知,并不全能。没有我们这些工作人员,它连自己接通电源都不会。”

“谅你也不会全知全能。“翁建亭在心里狠狠地咒道。不过,他发现这次丰技师不象上次那样气定神闲,似乎有什么事情令他心不在焉。正在此时,程序员走了进来。

“有线索吗?”丰技师马上问道。

程序员摇摇头,叹了口气:“唉,大海捞针一样。我看,是不是先停止对外业务。”

“那样会引起外界猜测。而且,我们也有些老客户,比如这位先生……”丰技师转过头来,问道。“您是不是要作预测?”

“正是,但不知你们方便不方便。”翁建亭摆出一副体谅的神情。

“哪里哪里,你是老主顾,又这么远来,我们一定提供服务。”

听丰技师这么讲,翁建亭推测“青色”可能出了什么故障,或许会导致计算错误,眼前这位丰技师想隐瞒这个事实。那和他此行的目的无关。

翁建亭递过信用卡,程序员将它放入电脑外设,从翁建亭刚开的一个户头上提取了五万元咨询费。为了获得一个再次打开‘青色’的机会,已经破产的翁建亭尽最后努力凑齐了这笔钱。

程序员果然打开电脑终端,监视器上出现了“青色”的卡通笑脸。在翁建亭充满怨毒的眼里,这只是回光返照的笑容。

“请你把要咨询的内容交给我处理。”程序员头也不回地说。

“好的。”说着,翁建亭打开密码箱,取出小瓶,将一股腥臭的液体喷向程序员。程序员闪躲不及。晕倒在地。

“你……!”没容丰技师喊出声。翁建亭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也将他喷倒在地。那是一瓶防身用的麻醉剂,门口那两个业余水平的保安没有认出来。

翁建亭掏出一张光盘,保安员也看到过这东西,不过低估了它的危险性。翁建亭将光盘塞进终端的光驱,敲动键盘。监视器上“青色”的笑脸开始扭曲、变形,最后支离破碎。“青色”以其特有的高速度被电脑病毒毁掉了。

翁建亭疲惫地坐下来,满意地看着“青色”慢慢毁掉。他等着保安员来抓自己。这件事一办,他再没有什么牵挂了。

(六)

拘留室里,翁建亭身心俱疲地瘫在座位上。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刚做的那件事是平生最后一件有意义的事。以后他只想吃饭和睡觉,或者……

丰技师已经从短暂的麻痹中恢复过来,他在警察的陪同下走了进来。指着翁建亭,气愤地问:“你……你为什么毁掉青色?”

这个问题翁建亭在动手前向自己问过多次,也经历过极为复杂的内心斗争。但此刻,他已经得出了最简单的答案。

“‘青色’太可怕了。它能动摇人类社会的基本原则。它不应该存在于世上。”

出乎意料,丰技师既没有予以驳斥,也没有表示更多的愤怒,反而长叹一声。

“唉,也许这就叫命中注定?一周前‘青色’得出结论,有人要在这几天毁掉它。可它用了一百一十六亿多步运算才得出这个结论,我们根本找不到防范的线索。”

发表于《科幻大王》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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