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章 愿赌服输

三十七章 愿赌服输

能做出这样两件事的人,胸堂里跳动的是一颗什么样的心?是不是一切尘世间的羁绊他总是视而不见,我行我素,只受内心认识的指引,注定要干出一些石破天惊的事情来?对一个有思想的灵魂来说,十六年前的血腥和十六年后的仁爱之间是不是有着某种必然的内在联系?这究竟是一个注定要下地狱还是注定要上天堂的灵魂?这类似的挽救生命的举动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自己也是同样艰难的时候出现,是不是命中注定他要用自己的行动向世人昭示,他的灵魂早已皈依了无所不在的上帝?这肯定是一个渐变过程,有一个量的逐渐积累,是在哪一天到达的临界点?他不知道。

不久前,总厂来人组织这些服刑的囚犯看了一部录像,是“严打”中武汉市第一次公判大会后枪毙人的现场实况:

公判大会的镜头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一长串警车开过来,停下后一辆接一辆警车的门被打开,每辆警车上有一个反绑双手,背上插着亡命旗的死刑犯被两名法警押下车来。

这几十名被判处了死刑的犯人相当一部分是面如死灰,两腿已不听使唤,是被法警架下车的,他们恐怕早已魂飞魄散了。

有的神智还算清醒,下车后还留恋地抬头望了望那在他眼里即将消失的天空。

在他们前面有一条长长的白线,白线的一端插着一面小旗。

一声哨音响过后,一个个犯人被法警顺序押向那白线,走不动的就拖,到了那白线后就往下一按,犯人就跪在了那里,法警守在后面。

从插有小旗的这一端开始排起,相隔不远就跪一个。

在电视的画面里,几十个犯人好像跪了很长很长的一条直线,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感觉。

又一声哨音响起,法警迅速撤离,每个犯人身后走上去一个手握半自动步枪的士兵,在很近的距离用枪口指着他前面的犯人。

再一声哨音响起,轰的一下枪响了,随着整齐的枪声,几十名跪在那里的犯人像被一股看不见的巨大力量猛地朝前一推,齐刷刷地朝前一扑,动也不动地趴在地上了。

地面上的尘土被巨大的气浪吹得弥漫了整个画面,就象无数看不清面目的阴魂在奔走呼号,漫天狂舞。

我是亲手开枪打死过人的。

即令我有过那样的经历,这个令人窒息的现场录像还是让我喘不过气来,巨大的视觉和心灵上的冲击让我的心脏几乎不能承受。

录像还没放完我就跑了出来,在外面低着头默默地来回走着,不知道走了有多久。

我无法认同在执政三十多年后,还要用搞运动的方式来杀人,并且是以法律的名义。

这法律经得起时间的检验吗?与其说这是法律,不如说这是凌驾于人民意愿之上的“长官意志”。

不论决策者怎样去说明他们这样做的合理性和必要性,若干年后再回头来看,会不会又是一个失误?以这样一种压倒一切的气势来处理关天的人命,会不会不可避免要带来一个产生冤、假、错案的后遗症?我想起自己当年决定“12.5行动”时自以为的必要性和合理性,这个“严打”是不是一个放大了的“12.5事件”?

经过这十六年的痛苦和煎熬,经过这十六年的学习和思考,我感到视野在逐步开阔,认识在不断升华,心胸能容纳越来越多的东西,不时冒出一点悲天悯人的想法,觉得应该善待世间的万事万物。

尽管生活中不如人意的东西太多,在激愤时我也会对某些人和事表现出不屑和不齿,但事后大都能站在他们的角度多少想一下。

细细想来,其实他们也只是跳不出那个局限,形为心役而已。

普渡众生是上帝和菩萨的事,对于我来说,尽力同身边的人共享理性之光却是可能的。

晚点名后,门锁上了。

之前方静告诉我监号里没有发现可以作为凶器使用的东西,但巫刚和启贵身上有没有还吃不准。

这晚的电视很热闹,但巫刚没像往常那样挤到人堆里去,他坐在床上想自己的心事。

离他不算太远的启贵似乎在闭目养神,眯缝的眼睛不时睁开一下。

表面上看,这监号里除了空气有点沉闷、有点不容易察觉到的紧张之外,一切正常。

但我清楚这正常下面隐藏的危险,我正站在一个火药桶旁边,引信已经点燃,正在快速地燃烧着,如果不能在引信燃到尽头前把它掐灭,就会有几个生命化为灰烬,并殃及到一大批人。

这火药桶的爆炸也会波及到自己和几个无保留支持了自己的难友。

如果这群迷途的灵魂不及时清醒,不从内心生出停止这场斗殴的愿望,我们所有的努力最多只能延缓这火药桶的爆炸。

但愿他们狂暴的灵魂能够在火药桶爆炸前冷静下来。

怎么样打开启贵的心结?抽象的大道理或简单的说教肯定是没有一点用的。

听说矮矮敦墩、身经百战的他在外面算得上个人物,是几次有影响的流氓斗殴的核心人物,打起架来不仅亡命得很,而且还很有章法。

到这里来后平时言语不多,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没想到不动则已,一动就是几十个人跟他一起玩命。

这样的人一旦有了主意后是很难让他改变的,这是他们的游戏规则,不然他就没法再在那一群人中混。

平素和他没有什么交往,怎么让他能听进我的话呢?我反复在头脑中回忆有关他的一切。

突然想起有一天晚上他就在这里跟人比谁憋气的时间长,我当时只是看了一下热闹,那次他是无敌手,一副很是得意的样子。

当时我就想过:如果我要参加,应该有把握胜他。

想到这里感到有了主意,我让人打来一盆水,然后走到启贵跟前把他肩膀一拍。

几乎在拍到他肩膀的同时,我的手就被他抓住了,但他眼睛并没有没睁开。

“好灵光啊。”我发出由衷的称赞,看来这家伙真是身手不凡。

“是你?你今天怎么会来跟我这样的人开心呢?”他松开我的手说。

“真没想到?我笑着问他。”

他似乎不好回答,没应声。

“别坐在这里发呆了,走,我们两个人去比试一下。”

“我们两个有么事好比的呀?”

“你不是总在吹牛,说你的肺扩量全厂第一,让我见识见识。”

“你想跟我比?”

“怎么?是瞧不起还是不敢?。”

“你肯定不是我的对手!”

“豆腐莫打老了,大话莫说早了。

你要输了么办?”

“你说么办就么办。

只要你开口,杀人放火我都干。”

“莫说得骇死人的,开口就是杀人放火,把我当了乡下人来骇?”

“不是骇你,人负了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又是么事情让你负了急?”

“这跟你说不清楚。”

“好,说不清楚就不说,我们先去比,比出了高低再说。”

那盆水附近已经站了好几个人,看见我和启贵过来要比试比试,都围过来凑热闹。

有的说还是三盘为定,有的自告奋勇当裁判,有的热心快肠地传授制胜秘籍。

“李乾你比我长两岁,你是‘拐子’,让你先来。”他的花花肠子还不少,一到水盆边就说。

“你还不苕啊,里子面子都要了,想先试试我的斤两?好,我就先来,裁判看好时间。”说罢,我做了两次深呼吸后,把头埋进水里。

过了一分钟后,裁判开时报时:1、2、3、4……数到46时我抬起了头。

轮到他了,他胸有成竹地看了我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开始了他的第一次。

在裁判数到58时,他的头出了水,脸上露出小小的得意。

第二次我是2分28秒,他只2分26秒。

我看他这次够呛,差不多到了他的极限,出水时他大口地喘着气。

第三个回合开始了,我使出了绝招:水里换气。

所谓水里换气并不是从水里吸取氧气,用肺呼吸的动物都没那个本事,是通过吞咽动作把鼻腔、口腔和气管里面未被利用的空气和肺部的空气来个换防。

这一次我是2分58秒才出的水。

“认输了吧,启贵。”在他把脑袋浸在水里时,我拍着他的腰说。

这一拍知道了他身上没有“家伙”。

“你干扰我,这盘不算。”他抬起头来喘着气说。

“可以可以,重来你也是输,你这回输定了。”

他重来也只是不到一分半钟就出水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到2分58秒,已无心恋战了。

“我甘拜下风,么条件你说。”他倒很是痛快。

“条件不高,只要你装三天孙子。”

“装孙子?你开国际玩笑。”

“哪个跟你开玩笑?我是正尔八经跟你说的。”

“那不可能。”

“么样说话不算话了?刚才还在说我要么样就么样,连杀人放火都敢。”

“这不是说话不算话,是你在出难题,我启贵是装孙子的人?”

“装孙子比杀人放火还难些?我说的这个装孙子又不是要你去给别人磕头作揖,只是要你不管别人怎样,都不跟别人抖狠。”

“搞半天你的‘套子’在这里。”他明白了我的用意。

“古人说过这样一句话:胜人者力,自作胜者强。”见他明白了,我想再把道理说透点。

“莫跟我讲这些,我没读过书,听不懂。”

“我一解释你肯定懂,你要真不懂,这个孙子就不要你装了。”

“那好,你说。”

“能够战胜别人只能叫有力量,能够战胜自己才是真正的强大。

你要听不懂这话,那只能说明你是弱智。是弱智就不用装孙子了,他只能是个孙子还用装?”

“你的套路还蛮深呐,听懂了我要装孙子,听不懂那我就是孙子,我反正总是要当孙子。”

“哪个叫你发那个泡的?愿赌就要服输。”

“那你让我想一下再说。”

“又不是做文章,哪有那多要想的?”

“三天我做不到。”

“三天做不到?那好,我让一步,只要你装一天。”

‘好,这个孙子我装了。”

“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

“那我么样晓得你是不是做到了呢?”

“你不相信我说话算话?”

“我相信,但是我要证实。”

“那你说怎么办吧?”

“明天除了干活的时间外,你要和我在一起,或者说我要和你在一起,你不能躲着我。”

“没得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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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与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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