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我当天下午没上课,直接和长雷回南城。在长雷家坐了一个通宵。

据说小伟是被赵福江的哥哥赵福海带人去砍死的。

那天是星期日,本来六子和小伟说好,那天把车票和存折给小伟送去,小伟还让他多带几个哥们一起聚一下。

等到下午5点多,六子还没到,小伟在他租的那家农民房的院子里向大路的方向看,一面担心六子会不会出什么事。

他打开院门,想出去看看,去看到了几个东北邦的人。小伟想回撤,已经被刀顶住了小腹……

然后是一场恶战。

当时的真实情况没有人知道了,只知道警察敢来的时候,小伟正靠着一棵大树蹲着,左手握着一个存折,姿势很奇怪。

小伟的头没有像死人那样垂下来,而是平视前方,眼珠好像还会动,紧紧盯着每一个走近他的人。

刚开始警察也以为小伟还没死,想把他扶上车去抢救,结果一拉他,才发现早就断气了。

只有六子知道小伟的住址,是六子出卖了他!一定是六子出卖了他!!

第二天我写信通知阿远(阿远的老家没有电话),然后和长雷带着所有我认识的能打架的朋友在整个南城搜找六子。

我们走遍了所有的游戏厅、歌厅、台球厅和一切六子可能会去的地方,结果一无所获,连六子的小喽罗都没找到一个。我们所有人都带着家伙,所到之处每个娱乐场所的老板都诚惶诚恐的出来接见我们,递烟送茶,其中一个还塞给我一叠钱,被我摔了回去。后来他们知道我们只是找人,就放心下来,还帮我们向顾客打听。

搜查进行了两天,一无所获。于是我们直扑910车站。

在车站我们看见了金葫芦和火鸡、小东,他们告诉我,东北邦的人已经好几天没有出现了。

长雷把刀扔到地上,冲天大喊:“**你妈!”

我和长雷去小伟家。

只有小伟的姐姐和小伟1岁的小外甥兵兵在家。兵兵站在婴儿学步用的小推车里,他刚学会走路,扶着小车的挡板正兴高采烈的蹒跚着满屋乱走,咯咯笑着。

小伟的姐姐坐在沙发上,手里平端着一块豆腐,姿势非常奇怪。小伟的姐姐个子很高,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她的表情出奇的平静,眼中布满了血丝,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光彩。

看到我们进来,姐姐的眼中滑过一丝光亮又转瞬间消失。她欠了欠身子试图站起来,招呼我说:“来了小哲,来,坐。”

我和长雷都没有坐,在沙发旁边站着,我们腰里别着大号管叉,坐下就会刺破衣服。

姐姐平时的话很少,对小伟的其他朋友不太讲话,只有阿远和我来的时候能说上几句,特别是对阿远很好。

长雷把刚刚冲洗好的小伟的遗像放在桌上,相片卷成一卷显得苍白单薄。

小伟的姐姐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忽然说:“小伟8岁的时候才叫我一声姐姐。”

这句话说的很突兀,我和长雷都没答话。

姐姐自顾自的说下去:“小伟一岁的时候被送到老家,我爷爷奶奶照顾他,到了6岁才回来。小伟回来以后不说话,但是什么都能听懂,你跟他说话,他就很戒备的看着你。我给他很多刚崩儿,他就在手里紧紧的攥着,小拳头握得牢牢的,谁要也不松手,睡觉前他就把所有钢崩儿用浆糊粘到玻璃窗上,晚上上厕所还要数一次,可好玩儿了。”小伟的姐姐说着,脸上洋溢着一丝笑意。

“小伟8岁时我爸去世了,小伟光是哭,还是不出声。直到有一次我带他到动物园玩,回来的公共汽车特别挤,小伟被差点挤倒,小伟快摔倒的时候才叫了一声‘姐’,我才知道他不是哑巴……小伟从小就特别孝顺,他上小学时,我妈用粮票换大米,那个小贩骗我妈,少给了一斤米,小伟举着大棒子追了人家整整一条街……小伟这孩子不听话,本来我想萍萍能管住他……我没敢跟我妈说,你说我怎么说呀……”说着姐姐的眼睛干涩空洞的望着我

长雷连忙打断了小伟的姐姐,把照片摊开:“姐你别难过了,你看还有什么要办的事,你看这张照片行吗?”

兵兵站在茶几旁边,用小胖手指着照片喊:“豆豆,豆豆。”兵兵刚学说话,有点大舌头,我们知道他要叫“舅舅”。

小伟的姐姐泪如雨下。

姐姐说:“你们回去吧,小伟的事你们千万别管,我已经报案了,公安局已经在查了。我去做饭了,总得吃饭呀。”

我和长雷向外走,我回头看姐姐走到客厅和厨房之间的走廊,她走到一半站住了,背对我们,一手扶着墙壁一手端着豆腐,呆呆的发愣。豆腐上的水一滴一滴淌到地板上。

我看着她的背影,像一尊雕像。

小伟火化那天又下起了雪。萍姐捧着骨灰盒,站在雪地里,没有流泪,面色枯槁,好像一下子老了10岁。

南北城的老炮来了很多人,许多人我没有见过。

天星的老板“盒子”趴在小伟的坟前,哭得痛不欲生。他是小伟的好朋友,5年前从外地到我们这里来唱歌,通过很偶然的机会认识了小伟,成了朋友。

那时全国的地下摇滚乐正方兴未艾,盒子也和别人一起组成一个乐队,在北城的大学附近唱歌挣钱。盒子喜欢上了乐队里的女鼓手。听说那女孩长得很漂亮,打的一手好鼓还会作曲,只可惜那女孩吸粉儿。

小伟劝盒子离开那女孩,盒子不听,甚至有一次差点因为那女孩和小伟翻脸。

一次乐队演出,盒子让小伟去助兴。在演出时,听歌的人里有几个当地的混混,认识盒子喜欢的女孩。演出间歇的时候,几个混混大声说那姑娘很烂,为了吸粉儿10块钱就卖X。盒子从台上拿起麦克风的支架砸了下去。

后来小伟和盒子带着那女孩且战且退,跑出酒吧。小伟让他们先走,自己跑在最后。小伟向前跑一段就返回来,冲过去打几下,再跑,再冲回来,一共冲回来5次,每次放倒一个人。

对方原来有六个。最后剩下一个,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于是他们三人得以逃脱。那次小伟伤了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永远不能自由弯曲了。

这都是阿远和我说的,盒子跟阿远关系不错,两人经常练琴。听阿远说后来那个女孩跟别人跑了。

我认为小伟的手指伤得很不值。

金葫芦从萍姐手里接过小伟的骨灰,小心的放进小小的墓坑里,有人手捧着泥土轻轻的往里填。

在场的人都低着头。火鸡点好了三只烟,摆在小伟坟前。

萍姐哭得昏了过去。

我站在小伟的墓碑前,叫了一声:“哥……”就再也说不下去了。这是我认识小伟以来第一次叫他“哥”,以前我连“小伟哥”这样的称呼都没叫过,因为我觉得很别扭。今天我真的想叫他,可是他却听不见了。

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人,有小伟的朋友、邻居、师傅、同事,当然还有其他城区的混混和老炮,大大小小的花圈堆满了小伟的墓碑四周。

我冷眼看着他们,心里想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受过小伟恩惠的人,他们都欠小伟的。他们做小伟的朋友,不过是希望小伟能帮他们,小伟太傻了,所以只能躺在坟墓里。

盒子已经只住了哭声,拿起吉他弹着那首当时很流行的郑智化的《朋友,天堂好吗》,歌声如泣如诉,盒子沙哑的嗓音更显得苍凉萧瑟。

忽然人群外一阵骚动,接着一个人在我旁边“扑通”跪在小伟坟前:“哥……”然后就沉默的低着头。

六子。

我一下子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一阵眩晕。“你终于来了。”我心里反复念叨的这句话,一直想找的六子突然出现了,我甚至有想狂笑的感觉——我一定要他死。

我一脚把六子踹倒在雪地里,六子又爬起来,继续跪着。

我有两秒钟手足无措,在全身摸索,我想找刀,找铁棍,找砖头,找一切可以至人与死地的东西,可是没有一样东西让我觉得解恨。

于是我又选择扑上去,疯狂的拳打脚踢,又咬又踹。

六子还手了,出手很重,但是动作也非常混乱。这是我们俩第一次打架,都被对方打的不轻。

我们俩像疯狗一样在雪地滚来滚去,满身泥泞。

盒子的歌声没停:“……朋友啊天堂好吗?你终于实现了你的承诺,无怨无悔挥一挥衣袖,天地之间任你遨游……”

六子最后一丝力气用完了,被我骑在身下,满脸是血,我想我也一样。我向长雷要刀,长雷不给。

金葫芦说:“我来。”说着掏出了小伟的刀,向六子走过去。

六子的眼里满是哀求和企盼,对我说:“小哲,我求你,留我一条命……我要杀了痢疾。我已经找了他8天了。”

所有人都呆住了。

从六子口中,我们知道了真相。

原来六子那天没有去找小伟,他上午给我打过电话,就被派出所叫去问话,因为六子在南城经常打架,有案底,出点什么打架的事警察总是找他问话。

六子见一时出不来,就让他先出去的小兄弟去找痢疾来,然后六子把小伟的住址告诉了痢疾,让痢疾把车票和钱给小伟送去。

六子那天一天都在派出所。

而且六子告诉我们,痢疾在吸粉儿,已经一年了。痢疾的白粉是从赵福海的一个手下那里买的,痢疾犯瘾的时候为了能吸上一口,曾经向赵福海的那个手下叫爹。

六子说痢疾为了吸粉儿什么都干得出来。

正说着,人群外围又是一阵骚动,大家向外一看。不远处的雪地里站了一群人,大概有40多人,我看见大脑袋也在里面!

这时那群人里面走出来一个,个子很矮、很瘦但是很精悍。王大毛悄悄在我耳边说:“他就是飞机。”

惨了。没想到西郊的人会在这个时候到,并且已经把我们包围了。

所有南郊的老炮和混混都很紧张,都把手放在腰间,准备掏刀。我看见金葫芦已经把斧子拎在了手里……

飞机很镇定的向前走,一直穿过人群,在我们的注视下,气定神闲地站在小伟的坟前。

所有人都紧盯着他。

飞机从怀里掏出一瓶酒。

同时这边有人掏出了刀,后来一见飞机那出的是酒,就都收了刀。

飞机谁也不看,用牙咬开就瓶盖,把一瓶酒洒在小伟坟前的空地上。大声的说:“小伟,我听说过你。可惜呀,咱们一直没见过面,也没动过手,今天我请你喝酒。听说你很能打,你出的事我也知道,你死的惨哪。”

飞机转过头来跟我们说:“我叫飞机,是西郊的。今天没有别的意思,我们敬杯酒就走。”

然后飞机又转过身对小伟的墓碑狠狠的说:“我听很多人说起过你,我知道你是好人,好人不应该没好报!”飞机顿了一顿:“我这人最敬重讲义气的人,不会让你白死的。听说你的兄弟们要给你报仇,也算上我一个。”

说完转过身,带着西郊的人走远了。

第二天,南郊空前规模的大火拼开始了。

南城和西郊的人第一次联手,所有人兵分两路,多数人直扑910车站,一少部分人搜寻痢疾。

我和长雷、大脑袋、六子都被分派扫荡910车站。我们每人手里一把短铁锹、一只钢管或铁棍。铁锹是为了防止对方用喷子,可以护住脸。我只带了一把铁锹。

火拼持续了6天时间,我们在车站,910沿线以及东北帮租住的民房里展开血战。我用铁锹劈翻了四个人,全都伤在肩上;用铁锹背拍花了两人的脸。六子和大脑袋分别把东北邦的两个人打成了重伤。

双方都调动的将近100人左右的人马,双方都损失很惨重。东北帮消耗殆尽,被全面根除,南城和西郊也损兵折将。我被人用喷子喷了两次,幸好护住了脸,但前胸和肩膀也是血肉模糊。

警察在火拼进行到第四天的时候开始搜捕,我和长雷躲了起来。

听说前前后后抓了30多人,有东北邦的,也有南城和西郊的,没有人撂出我和长雷,我们躲过了这一劫。

赵福海兄弟没有找到,搜捕痢疾的人也被有任何进展。

听说盒子到白沟买了一张重弩,在箭头上煨了毒药,守在痢疾家门口三天三夜,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经过警察的大围剿,南城的地面平静了。东北帮被彻底铲除,西郊和南城的大部分混混也都被关了起来。我只好回学校上课。

我是那xxx中学有史以来一次旷课时间最长的学生,校方非常震怒,本来要将我开除。后来我写了一份深刻的检查,张阿姨也帮我求情,(免不了通知家长。)最后给了一个记大过处分,后来到高三才撤销。

我上学后的一个月后,听到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痢疾在南城出现了。

只不过这次是两个人——痢疾用一把火枪顶着赵副海的眼睛到南城分局去投案自首!

整个南城都在传这件事。听到这个消息,所有认识痢疾的人都惊呆了

后来赵福海被判死刑,定性为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首犯,有杀人、贩毒等多项罪名。

痢疾在报案后半个月被放出来。

听说他直接去了公墓。

在小伟的坟前,他被尾随而来的南城老炮围住。有人问他是不是出卖了小伟。

痢疾点头。

问他为什么。

他不说话。

一个跟痢疾关系很好的老炮问他是不是为了吸粉儿。痢疾一言不发。

那人又问他是不是为了萍姐。痢疾还是不说话。

最后,那个和痢疾关系最好的老炮朝痢疾脸上劈了第一刀……

后来听说,痢疾瘫了。

南城混混里第一、第二号人物都完了。

婷曾经跟我说过:“你不要总打架。你看像那个什么叫‘六子’的,他们成天跟人打架,不会有好下场的。”

婷说的很对,小伟和痢疾真的没有好下场。

小伟应该死。因为没有人能够为别人活着,为朋友也不可能。小伟一辈子都误以为自己的仗义是很光彩的事,一直错误的认为对朋友就是应该毫无保留、真心相对。

金葫芦说过:“都他妈什么年代了。”

小伟应该死,因为他活的方法不对。

与东北帮火拼时,我们抓住了对方的几个人,知道了小伟死时的情况。

当时小伟已经身中20多刀,手里的刀早被打掉,血差不多流干了,背靠一棵大树站着。

小伟招手,让赵福海过来:“你过来,他们没资格杀我。”

赵福海提着一把刀,左手拿着存折走过去。

小伟看见了存折,喘了好一会儿说:“六子是小孩,跟这事儿没关系,你别为难他。”

赵福海笑了笑:“不是那小孩,是你最好的朋友告诉我的,他告诉我你在这儿,他叫痢疾。”

“哦,”小伟点点头,沿着树干慢慢蹲了下来,伸过手去:“把存折给我。”

赵福海把存折递过去,小伟紧紧攥在手里。

忽然小伟“呼”站了起来,右膝狠狠地顶在赵福海的裤裆里,赵福海疼的哇地叫了一声,然后一刀插进小伟的胸口。

小伟沿着树干又蹲了下去,死了。赵福海跪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可是他的手下没有一个敢上来扶。因为他们说当时都以为小伟还活着,一双眼睛盯着每一个要走近他的人。

直到赵福海带着东北帮全部撤走,没有人敢补第二刀。

小伟死了,街市依旧平静。

小伟是我见过的最牛x的人,活的时候很牛x,死的也很牛x。

可他还是死了。

那年我16岁,狂野的少年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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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配做你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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