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文明之门,和平之碑
自从与长春真人晤谈后,成吉思汗虽然不可能完全采纳这位有道之士的意见,却也多少听取了其中一部分自己认为合理并可以做到的成份来施行。由于札阑丁的远遁,各路反蒙古势力群龙无首,很快被蒙古军或削平、或降伏,再也掀不起任何需要特别关注的风浪。因此,自纪元1223年初春起,被派往各地平息反乱的人马也陆续回归于大汗的金帐之下,杀戮焚掠的事件也趋于减少。至夏初时,除了者别与速不台这一路之外,就连远征印度的朵儿伯多黑申和八剌两部(1)也相继赶来汇合。他们虽然攻陷了许多城市,却没能找到札阑丁。终因无法适应当地的炎热潮湿气候,全军撤回。
到了这样的时候,所有士兵的思乡之情已是溢于言表,于是成吉思汗正式决定班师返回蒙古。但是,在选择旋师路线上又产生了分歧。除了原路返回的意见之外,另一些将领则提出了新设想:乘势南下渡过申河,再攻印度,彻底歼灭札阑丁,然后折向东北征服吐蕃和唐兀,最后返回蒙古。对于这个新鲜而大胆的计划,时年已六十有一的成吉思汗表现出极为浓厚的兴趣。
对此持反对意见最厉者正是耶律楚材。在成吉思汗看来,这个温和干练的男子一但嗅到战火兵燹的气息,立刻就会变身为坚忍不拔的斗士,不遗余力的阻挡战事,争取和平。对于这种精神,成吉思汗是相当欣赏的,正如他欣赏那些在战场上骁勇果决的武士一般无二。成吉思汗一向认为:战争的目的是为了和平,战争的规模越大,所换取的和平就越长久。因此,他静静地听着楚材用激昂慷慨的口调驳斥那些南下派提出的战略计划。
"天竺人收留札阑丁,固然有其应伐之罪。然则,当伐与必伐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天竺僻于南奥,其地之广大,不逊于花剌子模,今若往征之,必致况日持久。况我军已历数载远征,军心厌战,大汗方思回师,于途岂可再启战端?此一不能伐。"
"那么其二呢?"成吉思汗问道。
"臣之其一已言尽,其二则由朵儿伯多黑申将军进言。"
"朵儿伯?残疾者朵儿伯会反对战争?"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所有的蒙古将领无不露出惊疑不定之色。但是,在接下来由那位永远如新砺之标枪般散发出锋锐森寒之气的男子所作出的发言中,众将听到了那个神秘的南方大国的真实情况。
"当我们的部队渡过申河之后,就仿佛走入了一座巨大的蒸笼。炎热潮湿的气候使我们的战马根本无力快跑,走上几步都会大口喘气。许多士兵都得了不知名发热病症,手软地拉不开弓弦。如果不是我与八剌那颜当机立断地撤退,所有的人都会把性命丢在那里。所以,我想大汗不应该再对那个国度用兵,即使真的想征服他,也要经过精心的准备,至少要找到防治热病的办法。"
听罢朵儿伯多黑申的陈述,成吉思汗陷入了沉默之中。凭心而论,他是多么想去看一看那个与蒙古、河中、呼罗珊乃至阿富汗迥异的国度,亲身体验一下朵儿伯口中提及的"灼热而潮湿的风"。不过,身为天下之合罕,是决不能做出这种任性轻佻之事的。如今,每当他心中生出征战的念头时,角瑞的话语就伴随着忽阑的形貌出现在他的脑海:
"回去吧,回去吧!将你的最爱留在这里,然后回到出发的原地。"
如今,这个声音有一次响起,在忽阑的飘忽倩影之中共同飘忽。
"好吧。"大汗用干涩的声音说道,"既然最博学的薛禅与最勇猛的把阿秃儿都认为远征是不可行的,那么就让我们原路返回自己的故乡,早些嗅到那久违的青草芬芳!"
"大汗英明!"
看着眼前拜倒在地的人群,成吉思汗忽然发现其中少了几个人。者别与速不台远征未归;者勒蔑最近突然中风;博儿术的身体也不好;还有木华黎,英年早逝的木华黎……
"草原的雄鹰、无敌的勇士、左翼万户、国王、太师木华黎再也不能齐飞了!他年轻的儿子,新一代把阿秃儿孛鲁继承其遗志,为大汗东征西讨!"
报告这个消息的博儿术用飞快的速度说完话后,忍耐多时的眼泪恰似断线珍珠般扑簌簌地落下。而成吉思汗在那一瞬间的感觉却仿佛被人一刀砍断了自己臂膀,险些失去了平衡。当时,他只是下令全军为木华黎戴孝一个月,自己则默默地回到金帐内,整夜回忆着那位英雄人物的音容笑貌……
今天,他在念及忽阑之际,忽然觉得自己有许多话要说,尤其是关于木华黎的故事。但是,他依旧不想当众说出,只是在挥退众将后留下了博儿术,让他陪同自己去看望瘫痪在床的者勒蔑。
者勒蔑明显瘦弱了许多,黝黑的脸色更加黯淡,只有一向平和的眼光依旧。他凝望着帐幕的穹顶,脸上一副有所思的神情。成吉思汗不许别人去叫他,只是带着博儿术轻轻来到他的身边,静静地端详着这位儿时的伙伴,朴实的朋友,忠诚的家臣。成吉思汗知道,者勒蔑的耳朵自从去年就已经完全失聪了。
就这样,成吉思汗与博儿术在床榻前站了很久,者勒蔑一直没有发现。直到他那已经驼背落齿的老妻手拄拐杖,颤微微的走入后,成吉思汗才向她悄声询问了几句者勒蔑的近况。老妻的口齿也不清楚了,成吉思汗几次将自己的耳朵凑到她的嘴边,才明白了她的意思:
"大夫说他没几天了……"
就是这句话,使得成吉思汗就像逃跑一样冲出了帐幕,因为他不想让者勒蔑的老妻看到自己久盈眼眶之中的热泪喷薄而出……
曾经与自己同甘共苦,纵横四方的那些蒙古狼老的老,死的死,纷纷远离自己。只剩下这日趋衰老的身躯留存在苍茫天地之间踽踽独行。那一刻,孤独的感觉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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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蒙古军欣然首途,再度翻越兴都库什山脉,象河中地区进军。这道高峻的山脉将原为一体的大陆分为两个世界,山南的阿富汗在饱经战火的洗礼与摧残之后,已是满目疮夷;而山北的河中地区却在为时两年多的和平之中渐渐恢复了生机。因此,蒙古大军又一次看到了他们数年前初临此地时所看到的富足情景。在牙剌瓦赤父子的悉心治理下,战乱中的幸存者渐渐走出了隐身的荒山地洞,返回故园,在瓦砾上重建自己的生活。
在撒麻儿罕、不花剌、忽毡等曾经惨遭兵燹的地区,随着春讯的传来,青苗就像抽泣人的肩膀在跳动。每个黎明,总有夜莺在枝头与斑鸠唱和着,在吊唁过那些王孙公子们年年畅游嬉戏之园林,夜夜声色犬马之舞场,日日倾酒消愁之花丛之余,更多的则是为新生的人类而欢啼不已。它们听到清凌凌的水声冲过久已干涸的渠道,滋润着枯萎的大地重披绿衣,因而感到喜不自胜。这些情景对于看惯了战火热血,金戈铁马的士兵们而言,不谛于从地狱一步跨入了天堂,身心上的安泰愉悦,至于无以复加之境地。与之相似的是,远近山林田野间放牧耕作的当地人,似乎对于军队的突然出现并无任何一丝畏惧之意,当然也没有欢迎的表示,一切都显得那样自然而然,互不相干。
当成吉思汗的部队接近撒麻儿罕城的时候,牙剌瓦赤之子麻速忽已经从其所驻跸的不花剌赶来接驾,在他的身后稍远处,是去年年底已经抵达此地的长春真人及其诸弟子,再后面则是由河中地区的众位伊马目和达鲁花赤们所组成的人群。
做为行政总管的麻速忽径直来到成吉思汗所乘的巨大宫帐前躬身施礼,恭请其他前往曾经属于摩诃末算端所有的皇宫之中居住。成吉思汗对此不置可否,只是用温和的言词对这位兢兢业业,政绩斐然的青年民政家褒奖了一番,并给予厚赐。然后,当对方再次提出邀请后,他才缓缓地说道:
"不必了,这座城市里充满了我不喜欢的味道,还是阔克撒莱宫的环境更使我感到愉悦。听说丘真人也住在那里,我想和他接近后,能多得一些指点。"
虽然拒绝了入城,但是成吉思汗还是想看看这座城市的新面貌,尤其是在多次听耶律楚材与牙剌瓦赤对自己讲述城市的优点之后,他很想亲身体验一下。对于成吉思汗而言,他并非对城市有深刻的仇恨,只是无法了解另外一种生活方式会为自己以及自己的民族带来何种益处。但是,当他提出要前往大清真寺的时候,还是令伊玛目们大吃一惊。
在城门前换乘马匹后,成吉思汗一行穿过街市,向那座曾经在三年前的笼城战中受到严重损伤的大清真寺而去,顺便观赏街景。
三年多来,同河中许多城市一样,撒麻儿罕有一次恢复了他的昔日繁华景象。城市之中一下子就涌入了大量的男女,将战火与屠杀的痕迹彻底掩埋了起来。他们用自己的身体化作滔滔大河之水,将城市灌注得满盈欲溢。这样的情景与战前全无二致,惟有那些战争留下的断壁残垣还保留着那场令人心悸的恶梦余韵。
成吉思汗一行沿着街道缓缓行进着,走在前面的士兵们所到之处,行人自动地向两旁闪避开去。一切行动都是那样井然有序,默然无声。人们看到这位曾经给本城带来恐怖厄运的异族首领时,脸上并未现出憎恨,眼睛中也没有任何敌意。做为东西方交通要冲的撒麻儿罕居民,他们已经不止一次的被来自西方和东方的各种民族所征服、占领,然而每一批征服者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匆匆过客而已,包括成吉思汗和他的蒙古人也不会例外。虽然他们所带来的破坏比前人更为猛烈些,却也未能让撒麻儿罕人产生更多的畏惧。这或者可称为一种弱势者的麻木,抑或也可称为在饱经风霜后养成的淡定从容。在他们看来,这些走马灯般来来去去的征服者有些早已销声匿迹,有些则干脆融入了当地人之中,成为了这个不断扩大的群落之中的一分子。
在这些相貌与众不同的当地人脸上,成吉思汗看到了古代栗特人、突厥人、吐火罗人、汉族、契丹人、唐兀惕人、波斯人、阿拉伯人的特征,还有一些他最为熟悉的蒙古族人的影子。这些自己的部属如今混杂在当地人的行列之中后,脸上居然也露出了那种从容淡定的表情,就连他们的装束也明显沾染上了当地人的特色。他们看到自己的大汗后,居然也同样没有流露出任何欣喜激动的表情,只是沉着地凝望着成吉思汗,那目光中所透露出来的完全是一种无动于衷的漠视,仿佛彼此之间从来没有任何关系,甚至不属于一个民族。
"在我走后,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成吉思汗的心中微微一紧,用审视的目光盯着陪同在侧的麻速忽。
"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年轻的政治家轻声说道,"这里的土地似乎有着某种难以理解的魔力,足以将任何外来者包容下来,最后同化为自己人。"
成吉思汗有些不信:"这不可能!我的士兵们都是苍狼白鹿的后裔,他们的家园在草原上、马背上,城市决不是他们的归宿!"
"至高无上的陛下,您的力量无远佛界,您的威名深入每一个角落。但是,您不能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是个人权威所无法匹敌的。"
"是什么?"
"岁月。"
"岁月?我们蒙古人正是在漫长的岁月中成为无坚不摧的把阿秃儿,横扫了骏马可以达到的所有民族,占领了目光可以触及的所有土地!我们是这些民族与土地的主人!"
成吉思汗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脸色变得异常严肃,眼神之中射出的寒光令麻速忽微微转开了头,尽量避免因此而受到冲击。只有他的话语并无一丝退缩之意。
"陛下如果认为力量可以战胜一切,那么请看看您留下的士兵们,再看看我的父亲,还有他身边的耶律楚材大人吧!"
"你们究竟怎么了?"
"我们父子的故乡远在西方的阿拉伯,自从先祖时代跟随着哈里发的圣战大军来到此地,就居留了下来。但是,现在看来,我们父子与本地人有何不同吗?我们在长久的岁月之中变成了当地人,和他们过着同样的生活,同样的热爱这片土地。再说楚材大人,他的祖先与汉族人没有任何相同之处,可是到了他这一代,除了古老的姓氏被保留下来之外,其他的一切比我所遇到的汉人更像汉人。至于您的士兵,他们也会在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后变成本地人。这就是岁月的魔力,岁月使人淡忘自己的过去,投入现实的怀抱。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即使是大汗您也无法阻止!"
听到这里,成吉思汗在马背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那种充满胸臆的胜利者感觉在刹那间烟消云散,荡然无存。这些混杂在当地人中的年轻一代将在不久后完全失去征服者的特质,变成一些不折不扣的当地人。如果这种改变是不可避免的,那么自己此前所作的一切岂非变得毫无意义呢?自己以毫不留情的屠杀来震慑其他民族,却根本无法改变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命运。那些摧毁、屠戮除了将痛苦与悲哀的种子播撒在世界上之外,根本不能改变任何事情。
想到这些后,成吉思汗对于去大清真寺的目的已经索然无味了。他的本意是打算在那里对全体穆斯林做一番讲演,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彻底取代了花剌子模的算端,成为他们的新主人,而脚下的这块土地也将并入帝国的疆域,成为帝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至于远处的呼罗珊和阿富汗,则不在他的考虑之列。他只想在那里为帝国建立起一片缓冲区,使得自己的后人可以安定地统治现有的领土。当然,在他们完全可以驾御新帝国后,再向四方发动远征也是一件好事。可是,现在看来,这样的结果或许更为不利,自己的帝国究竟能够维持多久,居然在这凯旋之日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无论如何,我既然已经走出了这一步,就没有回头的道理!"
每当心中产生动摇的时候,他就会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是啊,做为一个人,哪怕是超群绝俗的盖世英雄,也无法预见更远的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尤其是成吉思汗这样一位生性豁达克制的人,就会抓紧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去发挥自己的全部能量,坚定不移地按照既定之路走下去……
在清真寺前,成吉思汗没有象过去那样纵马而入,伊玛目们看到这位异族王者居然按照伊斯兰教规脱帽去靴,整衣肃静地步入礼拜堂,都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他们并不知道,这样一种礼仪是牙剌瓦赤花了一年时间争取的结果。
成吉思汗在临入寺前,向长春真人发出了同行的邀请,却被真人很客气的谢绝了。他说彼此信仰不同,不方便进入别教的庙宇。成吉思汗只是微微一笑,没再勉强,就在众人的簇拥下进入了清真寺。在真主的殿堂之中,成吉思汗命牙剌瓦赤代替自己向神明祈祷,全部程序都是按照当年花剌子模沙的朝拜礼仪而进行的。然后,成吉思汗又用简短的话语告知伊玛目们,只要他们忠诚于蒙古,那么他们的信仰将得到保护,财产与生命也会象锡尔河水般长流不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名满面泪痕的信使正在向同样拒绝进入清真寺的耶律楚材报上了凶信:者勒篾死亡。
出离寺庙后,成吉思汗就听到了这个令他全身颤抖的消息。但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上马,走出几步后,他才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在清真寺为他举行葬礼,同时也要举行对忽阑、木华黎的祭祀活动!"
授命的牙剌瓦赤微微一怔,想说他们并非教徒,不宜如此。但是他看到大汗的脸上充满了翻腾不息的阴云后,就把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从这天之后,成吉思汗就决定驻跸在撒麻儿罕郊区,一边休息人马,一边等待者别与速不台的远征军早日归还。其实,在他内心之中还有另外一个人要等,只是一直没有宣诸口外而已。这个人就是他的长子术赤。他曾经不止一次的派出使者去北方的草原上催促他立刻回来,可是使者每次所带回的只有大量的礼物和全军狩猎上一年也无法尽屠的野兽群。至于回复,每次都是同样的一个回答:术赤病了,无法启程。
"托词!"
成吉思汗终于愤怒了。从来没有哪个蒙古人敢于抗命,更不必说是接二连三的抗命。这是危险的征兆,是狼群分裂的信号。
"告诉术赤,就是爬,也要给我爬回来!"
这道最后的通谍被耶律楚材劝阻了下来。他说:
"如果大殿下真的生病了,长途旅行确实对他不利。如果是谎言,那么大汗无异于催促他早日挑起叛旗。不如派出心腹暗中前去探察,以知究竟。届时也可根据其行止而掌握主动权。"
成吉思汗采纳了这个建议,派阿巴该带领几名最忠诚的怯薛歹去完成这个任务。然后,他就命令部下在周围的土地上散布开来,修养射猎,静待回音。这一等就是一年。
这一年之中,成吉思汗严令士兵们无事不得进入撒麻儿罕城,也不得随意骚扰郊区百姓的生活。这期间,成吉思汗除了偶尔射猎,就是大摆宴席,邀请所有随他一同出生入死的老战士们赴宴。木华黎与者勒篾之死使他感到,再不多与这些人聚会,只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酒宴上,他看到这些与自己同样白发苍苍的老人们还是保有着年轻人的豪气,连连痛饮,场场大醉,就用平和的语气劝说道:
"在我看来,合乎礼仪的饮酒应该是每月只醉三次。如果是两次或者一次就更好了。当然,最好是一次也不醉。可是天下哪有自我克制到这种程度的人呢?但是,无论如何,我们都是老人,不该学年轻人那样去狂饮了。"
对于这篇劝说词,长春真人和耶律楚材都表现出赞许的意思。面对这种赞许,成吉思汗居然流露出一种少年人的腼腆之色。在这一段时间内,真人与楚材之间的关系愈发融洽起来,他们彼此唱和,写出了许多文采斐然,清新脱俗的名句。楚材那著名的《河中十咏》和真人后来收入《西游记》中的一些名作都是诞生于这个时期内。
除了每日与楚材交往之外,真人更多的时间是遍游撒麻儿罕城内城外,用自己的高明医术拯救了许多病人,遇到穷困就拿出成吉思汗所赐的财宝送给他们,充分体现了一位人道主义者的情怀。与此同时,他也不断地与当地伊斯兰教人物交往,抛开信仰的歧义,彼此探讨哲学问题,并不时对当地人演说道家思想。这是中土传统宗教首次在异域之地进行的传教活动。当然,真人从不依仗自己与成吉思汗的特殊关系而强迫别人遵从自己的主张,更因其乐善好施,情操高尚,学识渊博,态度和蔼而深受当地各个阶层人士的欢迎与尊重。
与真人相反,成吉思汗本人却因某种戒惧之心而绝少进入撒麻儿罕城内,可是少数的几次却又一次令他的心中大为震撼。
那一天,他带领侍卫穿行于撒麻儿罕的闹市之中,突然发现了一名自己所熟识的将领正混在当地人的行列之中观看天竺人的表演。那个肤色黧黑的天竺人盘坐在人圈中央,用一根笛子吹奏起怪异的曲调,引诱着面前探子里的几条蛇上下窜动,婆娑起舞。他的精彩表演引得观众不时发出惊叹的呼声。成吉思汗正是在这呼声之中认出了自己的部下。于是,他们命令侍卫把他叫到自己的面前。
天啊,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子几乎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他将自己打扮得象一个当地的富豪,如果不是熟人,根本就难以相信他居然是一个蒙古人。这位将军正高兴着,看到自己的主君后也一时没能收起那份兴致,反而笑嘻嘻地推荐着当地的服饰柔然温暖,远胜蒙古的裘衣毡服。最后,他又翘起自己的脚,露出穿着的漂亮靴子。
"大汗,这是撒麻儿罕人做的。您看,多么精巧啊,还特别结实。穿着它,走再远的路,也不会被马镫磨坏。"
成吉思汗沉静地听着那个人的夸夸其谈,除了频频颔首之外,什么也没说。但是,他的心中却有着另外一种想法:穿成这样,还是蒙古人吗?苍狼的利爪被这种东西所束缚后,还能再跨过雪山颠峰,飞跃深谷峭壁吗?那种情景几乎不能想象了。但是,成吉思汗依旧没有说什么,只是让自己的心情愈发矛盾起来。
这些日子以来,他也曾去过许多将领们的帐幕,一走进去后就产生了置身异地之感。那些明亮的金银器皿不是蒙古的,那些精巧典雅的家具不是蒙古的,那些用稀奇古怪的乐器弹奏出来的美妙音乐不是蒙古的,包括缠绕在将领们身边的娇艳女子也不是蒙古的。更为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许多人甚至没有住帐篷,而是搬进了砖石搭建的华丽房屋之中。门前有轩敞的庭院,屋后有漂亮的花坛,还有一些人甚至修建了水花如珠的喷泉。屋子里面的摆设就更不用说了,简直超过了那些本地的富商。即使是普通的士兵,也穿上了华贵的衣服,吃喝着精美的饮食,一切都与当地人那样相似……
这些场景曾经在他幼年的幻想之中出现过无数次,向往过无数次。那是凭借着父亲的讲述而长留心间的毕生之梦。如今,当这个梦突然就化为现实的时候,他却感到不知所措起来。诚然,自己毕生所追求的就是要让蒙古人也过上这种天堂般的日子,让他们享受到无比的富庶与欢乐,超过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可是,直到此刻之前,他从未想过这样下去,蒙古人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再过一段时间,这种变化就会被还乡的大军带回不儿罕山下的老家吧,那时候,所有的人都应该足够幸福了,自己也终于完成了当年初登成吉思合罕宝座时在心中所订立的目标。可是,自己却为何没有一点点欣慰之情呢?
"不管别人怎样,我一定不能那样!"他在心中暗暗的告戒自己。
这种情绪他只是深深的藏在心中,象过去一样,他已经保有着克制自守的高尚节操,即使是对自己的部下,也从不轻易发出指责。只是在一次在博儿术的帐幕内与老朋友单独会谈的时候,看着这位老朋友依旧保持着朴素的蒙古生活方式,他才感慨道:
"我们这代所付出的努力会让后人们都穿上华丽的金色衣装,吃尽世间的珍馐美味,他们将骑乘配备精美鞍子的宝马,手上搂着漂亮的异族女人。然则,他们将不会再记得我们所经历的苦难,也不会想起这些荣华富贵究竟是谁赐予他们的。"
"不会的!"博儿术的声音有些气喘,但坚定依然,"大汗的名字将永远留存在蒙古人的心中,您将不朽于蒙古万众及其子孙之子孙的心中!"
成吉思汗没说话,他宁愿将这些言词当作一种安慰。是啊,他需要安慰,可是那个能够安慰他的人儿却早已消逝在远方苍茫的群山冰雪之中。
忽阑啊,为何每当这样的时刻,我就会想起你呢?离开你的日子越多,对你的思念也随着有增无减。你不愿回到蒙古,我却无法满足你这唯一的要求,你却至死也无怨怼。如今,剩下我独自一人,形单影只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你对我而言是何其珍贵,何其难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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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般的日子就在这种充满矛盾与悲伤的心情之中悄然流逝,转眼间纪元1224年的春天迈着轻捷的步伐走近了,她带来的不仅是清新动人的气息,还带来了远征将士凯旋归来的消息。他们的部队还未出现之前,如长龙般一眼望不到边的大车队已经满载了战利品先期出现在成吉思汗的视野之中。在击破罗斯诸国联军后,远征军又打败了盘踞于今之喀山一带的突厥种不里阿耳人和乌拉尔河流域的康里突厥人,一路高歌回到了大汗的金帐前。
这壮丽的冒险传奇令心情略显消沉的成吉思汗大感振奋,决心亲自远出三十里外迎接这些战功卓著的把阿秃儿,希望以此来重新唤醒苍狼们的噬血之心。一年来,大家都在沉睡,是该苏醒的时候了。
检阅仪式定于三月十日,在一片名叫忽兰巴失的平坦的草原上进行。等待中的成吉思汗从未如此时般感觉时间过得太慢了。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成吉思汗立马于九足白旄大纛之下,背后是盔甲鲜明的众将。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无数个隐隐蠕动的黑点。他们行进的速度极快,仿佛是裹挟着风雷之势般骤然席卷而至。可以看出,这支军团较之出击前扩大了几倍都不止,其中混杂了许多陌生民族的面孔,但是都无一例外地征尘仆仆,气势如虹。
"看啊,我的速不台就在队伍的最前列!"
成吉思汗兴奋地呼叫着,情不自禁地催马迎了上去。他看到那位快乐的将军也在加速向自己奔来,两人之间的距离被疾驰的马蹄不断抛弃在身后,彼此之间连眉毛鼻子都看得一清二楚。速不台依然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无论是长途远征还是血战拼杀都不能使他疲倦起来。除了身体稍稍瘦削了一点之外,他和四年前没有任何变化。屈指算来,他也有五十以上的年纪,但是鬓边居然没有一根白发,战争的魔力使他永葆青春。
在大汗面前,速不台飞身下马见礼,成吉思汗也下了马,亲手搀扶起功勋之臣。然后听他眉飞色舞地讲述起远征路上的见闻与故事。那些前所未闻的民族与土地,借由对方的娓娓叙述扑入成吉思汗的头脑之中。
"他们是虚弱的民族,不团结,没章法,打仗除了冲锋之外,没有一点谋略与战术。只要再多派两个土绵,就可以完全征服他们。"
速不台用这样的言词做为结语。
此时,成吉思汗才想到还应该接见其他远征军将领,尤其是者别。那个箭一般的男子在哪里呢?为何一直没有现身呢?成吉思汗渴望听到他的简捷有力的话语。
成吉思汗看到了副手脱欢后,就提出了这个问题。然而,这个问题如同一阵陡然而起的狂风般吹散了脱欢的满面笑容。然后,他的脸上的表情就像被冻住了一样,僵硬麻木起来。
"怎么了,说话啊!"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不祥的预感就像一只恶魔的爪子般抓住了成吉思汗的心,并紧紧地捏成了一团。他的用惶惑的目光去看旁边的速不台,见他脸上也收起了永不消逝的笑容,笔直地站着,默然无语。
"你们都哑巴了吗?我的者别在哪里?"
成吉思汗的声音一下子提升到了顶端,在场者都可以清晰的分辩出颤抖的尾音。他连续对两位沉默地武将喝问了好几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于是,他一把推开两人,径自走进远征军队队列之中去自行寻找。所有的士兵都肃穆而立,化作雕像般一动不动。
这个人不是,那个也不是……者别,我蒙古的利箭,那阔亦田战场上射中我脖颈的年轻人……那站在我面前坦然承认的铁汉子……那力战塔塔儿人时奋勇冲杀的黑武士……那三破居庸关的飞将军……那横扫哈剌契丹追斩曲出律于雪山之巅的勇豪杰……你在哪里,可知道我在怎样疯狂的寻找你……你在哪里,出声啊,不要让我如此慌张失措……
走着走着,成吉思汗感到双足无力,膝盖酸软,身子摇摇欲坠。始终默默跟随在他身后的速不台与脱欢见状,连忙上前一左一右搀扶住大汗。
"说!者别是不是战死了?"成吉思汗用严厉的口气逼问道。
"不!没有哪个敌人能够战胜他,他是无敌的!"速不台用低沉的声音答道。
"他在出兵花剌子模之前已经染上了重病,却一直隐瞒着,唯恐无法参战。后来,在与罗斯人作战的时候,他已经无法骑马,却为了救我的性命,射死了敌将。可是他自己也油尽灯枯,病逝于战场之中……"
脱欢抽泣着答道。晶莹的泪珠随着嘴唇的上下蠕动,点点滴滴落下来,砸在脚下的青草叶子上,弹起复落下。
我的利箭,你不停地飞,不知疲倦,不愿停歇,直到尽头……成吉思汗心中大恸,恨不得象脱欢那样痛哭一场。这时,速不台示意部下捧来了一只精巧的坛子,上面簪着一朵银质的罂粟花。成吉思汗认得,那是自己派人赏赐给者别的。可惜他没能收到,就长眠于他毕生最爱的战场之上。
成吉思汗伸出微微发颤的手,抚摩着者别的骨灰坛子,想象着这位勇士在战场上不但要击败敌人,更要不停地与自己的身体搏斗的样子……他是以怎样一种毅力支撑着日趋衰弱的身体,跨越万里去征战,永不后退地将自己弹射向广大的世界之中……
昏昏然间,成吉思汗推开了扶持自己的两位将军,踉跄着跨上自己的战马,突然猛加一鞭,冲向远处的原野之中。他一路疾驰着,将后面追随而至的众人远远抛在了身后。银灰马虽然年纪已老,跑起来却依旧四蹄生风。最近一段时间内,它从未如今日般神骏轻捷,追风逐月。主人的悲痛似乎感染了它,使它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动力。
然而,正当这匹马飞驰如电之际,它的前膝盖处忽然感到了一阵抽搐,接着剧烈的疼痛感直迫全身,它开始出汗,很想停下来,但是在主人没有停止的命令之前,它忍耐着这种疼痛,继续奔跑……
"吸溜溜——"
它突然发出的哀鸣声刚刚传入成吉思汗的耳中,前蹄已经软绵绵地塌陷了下去,接着全身就直挺挺地扑倒了下去,将马背上毫无防范的成吉思汗摔落在地。
"啊!大汗!"
后面的人看到了,同时震惊起来,发了声喊,疾风般赶来。更加令他们担心的是,那片草丛之中突然窜出了一头野猪,它居然比所有的人都先到达了大汗的身边。这两件连动式突发事件令众人几乎失去了呼吸,又想冲上去救大汗,又怕因此惊了野猪,使它做出伤害大汗之举。一瞬间,所有的人都象中了定身法一样动弹不得。
然而,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让众人稍稍缓了一口气。野猪似乎并无发动攻击的意图,只是呆呆地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大汗,许久后才慢吞吞地转过身子走进了旁边的长草丛中(2)。
"快看看大汗怎样啦!"
博儿术率先反应了过来,在他的提醒下,众人连忙赶过去,纷纷跳下马来,将大汗搀扶起来。再看那银灰马,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早已断了气。被众人救回营地后,大家连忙请来了耶律楚材和长春真人,两人仔细检查了成吉思汗的身体,发现除了有部分轻微撞伤之外,并无大碍。这多亏了松软的草地保护了大汗的身体。
"最近,有太多人死去了,是不是长生天因此在责怪我呢?"
成吉思汗的声音很清楚,脸色也没什么异常之处,只是眉宇间现出了淡淡的愁思。
"每个人都要珍惜自己的生命,生命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唯一的。陛下年事已高,不宜再骑马奔波了。此次遇险而不为野兽所伤,实乃苍天在保佑您。但是这种保佑不会每次都降临下来的,所以还是自身善保为最上策。"
"我明白了。"成吉思汗回答道,"真人所言确是金玉,可是我们蒙古人自幼在马背上渡过,不骑马的人还配称蒙古人吗?现在,我的部下们已经开始接受异族的生活方式,渐渐忘记了本民族的传统,如果我再带头违背传统,以后还怎样管束他人呢?因此,请原谅我无法接受您的建议。(3)"
"唉——"真人轻轻叹息了一声,又道,"既然如此,山人也就不再多言了。另外还有一事,希望得到陛下的恩准。"
"真人但有所需,请直说。无不遵命。"
"山人离开中原来见陛下,掐指算来也有五载光荫了。我的弟子还在道观之中盼我返回,因此想对陛下提出辞行,请恩准。"
"真人要离开我了吗?这……"
"山人蒙陛下垂青,宠召在侧,礼遇有嘉,实是五内感铭。不过,千里搭长棚,世间终无不散之宴席。何况,山人之言,已对陛下说尽,再留也无甚益处。且年过七旬,来日无多,但求能死在中原故土,心意足以。"
"好吧,既然如此,我就不敢强留真人了。今当离别,真人不知是否还有话教我?"
"山人并无它言,惟盼陛下能于日后征战之际想起山人,不杀良善,不毁田园,则山人也就不枉这一番万里西行之劳苦了。"
"好的,真人的话我记下了,决不忘怀。"成吉思汗郑重地点头道。
这位智慧如海,心地慈悲的老人知道不可能劝阻成吉思汗停止征战,因此只能退而求其次。也正因此一言,终于使成吉思汗于翌年发布了止杀令,救下了千千万万的无辜生灵。
当成吉思汗从堕马之伤中彻底恢复了健康后,真人就带领弟子们启程了。他于四月八日离开了撒麻儿罕。临行前,成吉思汗为他送行,询问他在中原有多少弟子,真人回答说很多。于是成吉思汗从怀中取出一道事先命人拟好的圣旨交付于真人。真人看到,那上面用蒙古文字和汉文书写着蠲免所有修道人赋税的命令,下面还加盖有鲜红的大印。
"这道命令对所有归属我统治的人都有效,谁敢去找您和弟子们的麻烦,就用它来行使制裁之权。"
"多谢陛下。"
真人用枯柴般的手指紧握住诏书,感觉自己握住了许多人的生命。
成吉思汗派了两名将领率一队士兵护送真人返回中原(4)。他们一路向东北方向走,渡过垂河与伊犁河,经阿力麻里后进入风力强劲的准葛尔沙漠。这里的沙丘总是被风所驱动,不停变幻着位置。当地居民都说这是神在通过风来行使他的意旨。此后,他们就走上了来时曾经走过的旧路,再次从南向北穿过天山、阿勒坛山和杭爱山的各个山口,横越大戈壁后沿翁金河南下,绕过敌对的唐兀惕人领地,取道友好的汪古惕部重返中原。
此后不久,真人在七十八岁的高龄上去世了。那一年正是纪元1227年,所有蒙古人都记忆犹新的一年……——
(1)远征印度之事,各类史书说法不一。《秘史》(第257、264节)、《亲征录》以及《元史》均称此次远征是由八剌完成的;《拉施特书》则称是由朵儿伯多黑申与八剌共同完成的;唯《志费尼书》独称朵儿伯多黑申。鉴于《拉施特书》有兼采东西方史家之见闻的长处,故而本书从其说。
(2)一说为成吉思汗猎熊时落马,熊近在咫尺,未敢扑击。
(3)《长春真人西游记》上记载,当时丘处机劝说道:"天道好生。今圣寿已高,宜少出猎。堕马,天戒也。豬不敢前,天护之也。"成吉思汗答道:"朕已深省,神仙所劝良是。然我蒙古人骑射少所习,未能遽已。"谏者言简意赅,用词巧妙,令人难以拒绝。答者引以传统,理据充足,却又不伤人心。双方对答得体,都表现出高超的智慧与语言艺术。
(4)《长春真人西游记》云:上(成吉思汗)问通事阿里鲜曰:"汉地神仙弟子多少?"对曰:"甚众。神仙来时,德兴府龙阳观中尝见官司催督差发。"上谓曰:"应于门下悉令蠲免。"乃赐圣旨文字一通,且加御宝。因命阿里鲜为宣差,蒙古带喝剌八海副之,护师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