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忘忧》(四)
“杀——”药人们再度发起猛攻,几十柄刀剑齐刺而来!
如同失魂落魄的孤魂野鬼一般,少年惊惶失措地挥起长剑,毫无阵法地拼命格挡。
疯狂地砍,劈,刺,剁,像一架无法停止的战斗机械。每刀每剑,迸出一股鲜血,砍下一片血肉。
药人的数量在锐减,可青珑内心的恐惧却在飙升。溅出的血十分粘稠,沾在脸上,流下的感觉恐怖得让人发狂。
战斗的大忌就是心慌意乱,而少年此刻却正是如此。混乱的意识和无力的抗争渐渐被逼处劣势。最终,剩余的五个活着的药人联手攻他,五把硬剑皆架上他长剑,狠狠向他压来。
闪着银光的五柄剑刃,在逼近,再逼近。
眼看少年就要丧命于五剑之下,追命第一个耐不住了,正欲上前营救,却也被无情拦住。
“大师兄,你难道要看小珑死吗?!”追命不解,愤愤道。
“他的来历比他的命更重要。”无情冷冷道。
铁手明白无情的用意。他是要通过观察青珑的招术来判定青珑的真实身份。
猛然间,一声轰然巨响如狂龙怒啸,一条庞然的青色蛟龙倏尔贯彻天地,跃入夜幕,暗夜勾勒出绚丽夺目的青龙图腾——
青!龙!吟!
灵兽青龙,司东方。矫首回吟,行天道。
血!血!血!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了,充斥了视线的,是殷红的瘴气,以及残断的肢体,和滚动的头颅!整个世界,充盈了,触目惊心的血!撕心裂肺的血!
我……干了什么……
握剑的手,抽@搐一下,痉luan般松开了。长剑落地,“铮”的一声,在黑色的夜中随风而逝。
少年的表情,凝固了,像抽空了灵魂。单薄的双肩在烈风中剧烈抖动。青色衣袂被血浸成了褐色。鲜血,还顺着卷曲的发梢蜿蜒流淌。如十八层地狱中的厉鬼。
“九幽门下。”骤雪朔风传来无情断弦般清冷之声,毫无暖度。
铁手仰天长叹。追命也垂首叹息。冷血虽无哀叹,但眉间也有一丝无奈的惋惜。
“什么?”少年茫然地问,像被宣判了死刑,却不知自己身犯何罪。血珠从他额角缓缓流淌下来,他顾不上抹一把血污,只是张大了迷茫的眼睛,望着无情冷若冰霜的脸,一遍遍用颤抖的声音重复着:“什么,什么……”
正在少年六神无主之际,他身后,一个未死的药人,颤巍巍站起来,悄然双手举刀,向他头顶剁下!
玉石俱焚的杀气湮没了少年。他手中已无任何兵刃,但无以复加的恐惧和求生欲wang促使他不顾一切猛地回身,一掌向后劈去——
“咔!!!”
清晰分明的骨头断裂声,绝望地刺耳。而下一刻,跃入少年眼帘的画面,令他崩溃,令他发疯,令他失去嚎叫的力量!
一个无头的身体,直挺挺竖立在他近在咫尺的眼前。
——少年的那一掌,生生砍下了药人的头颅!
青珑破碎涣散的瞳孔,失了焦距,空空地放大。他呆呆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染满了血酱,还沾着那药人颈椎的碎骨渣。
“呃啊——”
溃乱的、癫狂的、支离破碎的号叫将飞雪的夜幕撕裂。
他失神地跪倒在血雪地上,猩红的双手抱住头,蜷成一团,瑟瑟发抖,一种似笑似哭的、低低的、压抑的呜咽声飘出喉咙。
“不……啊啊……”他的哭声已近乎嘶哑,只是不停地低语:“不……不……”
他面前,那具无头尸体仍直直挺立。很多头颅和断肢盘踞在他身侧和脚边。像在一点点向他蠕动。
他紧紧闭着眼睛,怕那些尸体会冲上来咬断他、撕碎他、掰裂他!
少年跪着,蜷缩着,痛哭着,青衣被骤雪一分分埋葬。
“小珑……”追命忽然奔过去,俯身一把搂住青珑,紧紧抱他在怀中,拍着他的脑袋,轻声安慰道:“别怕,小珑,我们都在这里,别怕……”
“我不知道我会杀人……呜呜……”青珑在追命怀中啜泣道:“真的……不……”
追命黯然长叹,轻拍他哭得起伏的背。
无情冷冷看着这一切,烟眉微蹙,斜发蔽住肃杀的左目。
晶莹的雪花,洒落在冰蓝流苏上,融化,滑落。
像泪。一滴,两滴,三滴……
夜未央。灯雾不再柔和,只残余凄清。
少年已洗净身体,忐忑坐在床沿,苍白地仰头等待铁手开言。他颈间尤挂着那块白中隐青的青龙玉,在灯雾中闪闪发光。
“我不知道无情究竟要怎样处置你。”铁手缓慢地说:“或许,明天,他就会投你入牢,然后审问你的底细。如果你违抗,就上刑,直到你坦白为止。”
青珑听得脸色愈加惨白,隔了好一会儿,才仰头喑哑问:“你会阻止他这样做的,对吗?”他眼中的期待,是chiluoluo的。
铁手暗自攥紧了拳,狠下心,沉声道:“我不会。”
那一刻,青珑感觉,自己被这世界遗弃了。瞳孔无神地放大。接着,一层水汽便不可遏制地笼上了双眼。
“当初我带你来六扇门,本就是个错误。我不该这么轻率,带一个身份不明的人来此重地。如今已确认你是九幽门下,我若再袒护你,便是是非不分,大逆不道。九幽门下,人人得而诛之。我们师兄弟都不会允许一个鱼池子妖孽活在六扇门,使六扇门蒙羞。”
一字一伤。这字字句句,都尖刀般剜了你的心吧。
铁手无声叹了口气,道:“但无情也可能会放过你。因为他今日没有对此表态,说明他对你很是看重,所以也为此犹豫不决。”转过身,冷淡道:“别想太多了,睡吧。我出去走走。”
无法再面对,只能选择逃避。
“哥哥——”身后,蓦然是一声泣血的呼唤。这亲切的称呼伴着轻微的哽咽,可怜得让人心疼。铁手恍惚凝住脚步,忽然感觉到那单薄瘦小的身体努力扑来,从身后抱住了自己。
青珑不是很高,他抱着铁手的高大身躯,脸只能贴在铁手背上。铁手察觉,自己背上,一块温温的潮湿洇过衣衫,湿了一片。
“哥哥,为什么一切都变了……”青珑紧紧抱住他,唯恐被甩开,哭泣道:“我像作了一个可怕的噩梦,梦醒了,你们也都变了,没有人要我了……”
铁手冷笑道:“你不觉得自己谄媚的技巧很拙劣吗?”
青珑猛然松开他,倒退了一步。铁手依然不回头。
“铁二爷,你把我当作什么?你究竟把我当什么?!”少年声嘶力竭地喊,隐约能听到喉咙绽破血丝、chong血的声音。
(注:①摘自09年江苏语文《中考新航标》
②摘自胡歌《逍遥叹》
③摘自09年4月《创新作文》)
“你是什么,我就把你当什么。但是,根据你的身份,和你的有意示好的表现,我只得联想到,你是假装失忆,混入六扇门的卧底。”
身后的孩子笑了一声,苦得发涩。飘渺的颤声支离破碎:“你我的感情,只是如此么。和你睡在一起时,被你抱在怀里时,我以为你爱我!我以为我有了亲人!我以为我拥有了一个哥哥!我曾天真地以为,你不会计较我的过去,但今天,我才发现,我错了!我没有骗过你,我的确不记得过去了,但,你却不屑于给予我哪怕一分的信任!我太傻!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好你吗?因为,我残缺的记忆里只有一个印象,那就是,有一个人,抛弃了我!他抛弃了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怕,怕再被人抛弃,所以,我才低三下四地讨好你,讨好六扇门里所有的人!”
青珑背倚床栏,一点点瘫坐下去。房间里,只听得到他泣不成声的呓语,和泪珠滑落,溅在冰冷地地板上的啪嗒声。
“我是蠢货,我以为我的世界能重新开始,变得美好。原来我注定不会拥有任何东西。幸福即便近在咫尺,于我,也永远是天涯。我有什么资格去妄想能赢得你的感情?!我何尝不知道自己露骨的媚意有多拙劣,只是,卑微的我竟只能凭这种下jian的方式去赚取你偶尔给的关心!可怜!可笑!可悲!我真是,犯jian!”
啪的一声,少年狠狠一记耳光打在自己脸上。他恨自己,真的,太恨自己!
铁心的手沉重地一坠。身后那孩子压抑的抽噎声刺痛他的鼓膜。
“哥哥,你不爱我,为什么还要送这块玉给我。既然你对我没有感情,我还留它有什么意义……”青珑断断续续说着,抬手到颈间,抓住那玉佩,一用力,细链被崩断,扯了下来。
当听到那一声清脆的金属断裂声时,铁手理智的防线,彻彻底底被感情摧毁了。
“珑儿!”
男人转身,奔回少年身旁,一下子将少年扯入怀中,死死搂住。
“不要再来伤我了……我受不了……”青珑奋力挣扎,抽泣道:“铁二爷,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输不起……请你放开我,请……”
一个“请”字刚刚含糊地说出,他便哽住了,再也说不下去。因为铁手亲吻了他。
深沉灼热的吻,从他的脸颊,辗转到颈窝,一寸寸细致温柔的慰藉,抚慰他身心的创伤,令他战栗,令他辛酸而感动,令他jin不住泪流满面。
“你的泪很苦。”男人吻干少年的泪痕,托起他的头,凝视那双噙泪的眼睛。
啊。那是怎样一双醉人的眼睛。迷蒙。朦胧。懵懂。
像淡淡的月光。
深吸一口气,铁手抱起青珑,放在塌上。拾起地上掉落的龙玉,重又系在青珑颈上。不知为何,冷绿的玉龙格外青翠晶莹,玲珑剔透。或许,是沾了泪的缘故吧。
“我不在乎你曾经是谁。我只在意,你对我,是不是真情。如今看来……我只求能和你在一起。那就是幸福。”铁手轻轻摩挲青龙卷曲的发丝。
“我不敢相信你。”青龙直视铁手的眼睛,努力恪守仅存的尊严。
“珑儿,听我说。”铁手捧起青珑的脸,用拇指拭去他颊上泪痕,缓缓说道:“曾经不重要。过去不重要。身份,也不重要。对我来说,只要是你,只要是真诚的你,我就爱。我曾屡屡伤你,是因为我怀疑你,对你心有戒备。但今夜,你我已将内心坦白,我便无需在顾忌。”
“你……终于肯相信我了?”
“我,宁愿相信。”
或许是窗外飒飒飞雪太曼妙了吧。或许是房内弥散的雾气太梦幻了吧。或许是灯火边缘的轮廓太朦胧了吧。
或许是你含泪的微笑太令我心痛了吧。
难以自持地吻你,化解了相识以来我所jin锢的太多感情。
把你紧紧搂在胸怀,就像牢牢守护我的心脏。
“珑儿……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午夜是让人着魔的时刻。平日里所有苦苦压抑的念想,在此刻,都会变得理所当然,顺理成章。
可能真的是疯了。管它是热爱是悲悯还是单纯的善良,抑或是末日渐渐逼近之前生命所寻求的最后的凄艳?
太阳啊,你不要再升起了吧。
就让时光凝在这一刻,成为永恒吧。
当金色的日辉漫漫洒在园中的雪地,新的一天开始,一切,都还像昔日一样恬淡宁静。只是,真的一切都没有变吗。
曲轴的吱呀声刺破了北院肃穆的静谧。雪上印下两道黯然轮迹。冰蓝的影子隐隐投在皑皑白雪之上。
青珑怔怔看着无情,下意识地倒退一步。
“青珑。”无情友好地招呼道。斜发下,男子的唇角竟勾勒出一轮亲切无比的微笑,似真似幻。
少年不jin又是一愣。他原以为无情会把他视为敌人,却万万没料到无情今日对他的温和有增无减。
铁手忽然出了房门,快步走来,半挡在青珑身前,不卑不亢到:“无情,有什么事么。”
蓝衣男子的笑意越发得浓,也越发迷人,令人目眩。
“铁手。随我来内厅。”无情仍旧明媚地微笑,撇下这句语焉不详的话,转过轮椅,默默向前摇去了。长长的流苏骄傲地映射着浅蓝的光芒。
阳光还未透过阴森的厅门。昏暗的厅中,一片死寂。
轮椅声嘎然而止。无情背对铁手,停了下来。
铁手直望着他冰蓝背影,有点茫然。
而下一刻,无情利剑般狠厉的肃杀之声直截了当地响起——
“杀了他。”
“你说什么?”铁手惊疑问道。
无情倏尔转过头来,斜发在空中划出一道凛厉弧线,双目似箭,神情冷厉,盯着铁手的眼睛,一字一顿重复道:“杀,了,他。”
这狠辣阴毒的表情突然间出现在原本温柔微笑的脸上,让人怵然一惊,那和煦温暖的笑容是不是一帘幽梦。
铁手强忍住发怒的冲动,低下头,咬牙道:“理由。”
“昨晚那几十具尸体难道还构不成理由么。他是药人的诛杀对象。他的武功堪称绝世,而且阴邪至极。据我推断,他是九幽座下护法。师父虽不让我六扇门进攻鱼池子,但九幽门下余孽,人人得而诛之。”无情冷冷道。
“他从未对我们起过恶念,从未对六扇门有半点不利。况且他现在记忆全无,不会对我们构成任何威胁。成崔余,你难道一定要赶尽杀绝吗?!”铁手厉声喝问。
无情一锁眉,杀气顿现。他却强压下胸中怒火,尽量平静地沉声说:“第一,他可能假装失忆,其实是受九幽指使的卧底,所以他该死。第二,他可能在执行九幽命令时遭了刺激或被人施了忘忧草导致了失忆,不知什么契机下他的记忆就会恢复,那么他会引起祸端,所以他该死。第三,凡是九幽的人,都该死。”
冷冷如弦之声,一字一句,有力有据,有礼有节。而这在铁手听来,却如钢针刺心。
昨日午夜,我对你立下诺言的景象还历历在目,而今晨,我却接到这毫无回旋余地的屠戮之令!
难道我所立的誓言,都是用来毁灭的吗?!
“我不杀。”铁手鉴定说出这三个字,掷地有声。
错愕的表情浮现在无情脸上,蓝色荧光映得他秀丽的眼睛笼上一层难以言明的纯净魅惑。他就那样仰头看着铁手,良久,说:“铁游夏,你不要逼我。”
“究竟是谁在逼谁?!”铁手怒极反笑。
“是你在逼我逼你。”无情冷笑一声,抬手从袖间拿出一块钰,亮在铁手面前。
“师父的平乱钰,你难道要违抗么。”无情质问道。
铁手恨恨低下头,单膝跪地。
那平乱钰是六扇门的根本规矩,是不得违抗的强制服从。诸葛神侯外出远征之时,便把此钰交给无情,于是六扇门上下都必须臣服于无情。
“杀了他。这是命令。”无情转过轮椅,背对铁手。
“我想知道,为什么……要我亲自动手?”铁手沉声问。
“你自己埋下的祸根,当然要你自己来斩断。”无情淡淡道:“优柔寡断可不是游夏你的作风。你是那种连自刎时都不会皱一下眉头的人,可你今回却为一个小小孩子所牵绊。这对培养了你的六扇门来说,难道不是奇耻大辱么。如今你唯一能补救的办法,就是,亲手,了断了那个孩子。况且……”无情阴邪一笑,悠然道:“我知道,此次经历后,你再也不会为他人动情。因为这一次,那个孩子的死带给你的痛,会让你铭刻于心。你不敢再感受一次那样的痛,所以,你会甘愿今生不再去爱。”
铁手苦笑,感慨叹道:“无情,无情。真不是浪得虚名。”铁手起身,径直走出内厅,头也不回。
直到脚步声渐行渐远,了无声息时,无情紧绷的心弦才逐渐松弛下来。继而疲倦的感觉涌来,令他更加身心疲惫。
心很累。这几个不平静的日子里,无情感到自己仿佛苍老了数十岁。繁忙的工务和错杂的情感纠葛几乎透支了他仅存的精力。很的是累了,倦了,乏了。唯一希望的就是能彻底休息一下,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那该多好。
转动轮椅,无情默默向书房行去。他已两天未去过书房了。今天,他总算能去那片狭小的天地中放松一下了。
静静推开书房的门,墨香便萦绕身周,令人舒适惬意。
无情抬头。隐约的视线斜角瞥过窗台,一簇鲜红的艳影兀得跃入眼帘,令他不由得全身一震——
什么?!那是什么?!那究竟是什么?!
窗台下,垂帘侧,书箱旁。簇簇团团的红色的浪潮,像是鲜血般绽放开来,每一朵都鲜艳得让人心颤,让人心痛,让人的心也欲随它一起滴血!
——那是盛放在我梦中血泪的彼岸花啊!
无情冲上去,将那簇花捧在手中,凝视。
血红的美丽的花,一如画卷上凄丽妖娆的曼珠沙华,只是多了些纯真的光彩。一缕缕华丝花瓣,鲜活得让人有些难以置信。七朵形态各异的彼岸花,大大小小,错落有致,皆插在一白瓷瓶中,花的鲜红映影便投在瓶上,别具风致。
可仔细触摸花瓣质感,就会发觉,这并非真花。丝绸锦帛的顺滑触感是任何话都不可及的。
红丽的丝绒,精巧的流苏,绝妙地重塑了这神圣的花的形象,难以想象,究竟要经过怎样一番艰难的工艺,才能制出这巧夺天工的精品。
无情垂首,抚mo华丝细腻的绒质。
耳边蓦然回响起两天前的一段对话——
“无情哥哥,你很喜欢彼岸花,对吧?”
“嗯?嗯。”
“我知道了。”
“怎么?”
“不怎么。”
像恍悟了什么,无情手一抖,险些将那花瓶摔在地上。
原来……原来,是你。我说过的话,你竟这样在意。这七朵醉人的帛花,你是耗费了多少心思才仿着我画轴上的彼岸花制作出来的?你悄悄把它们放在我窗台,无言地送给我,是想圆满了我的愿望,给我快乐吗?
在这些浮华的流年里,在这些喧嚣的岁月里,谁,又真正在意谁呢。谁,又真正关心谁呢。可是,你却毫不牵绊与世态的冗杂炎凉。
二十年了。你是第一个。
可是……不!
无情突然想起自己给铁手的命令,心重重地一沉,无暇放下花瓶,不顾一切地向北院冲去。
感受不到冷风混着骤雪灌进衣袍。空白的意识里只有一个声音
——不要杀他!
曲曲折折的长廊上,铁手在默默彳亍。
我多想一直走下去,走不到尽头。
但究竟会是有尽头的。铁手实在做不到直接去动手杀那孩子,强烈的矛盾、自责和负罪感束缚了他,令他心神不宁。
悲愤的岩浆侵蚀了他的身体,他在池边捧了一捧冷水浇在脸上。可冰冷刺骨的水却根本无法将自己冷却下来。
铁游夏,你真的,要动手吗?
抬头。庭院在微微氤氲的视线中愈发幽邃。院中,追命正在和青珑在门前堆着雪人。雪人的头和身子已具雏形,两旁插了两枯枝作手臂。颗颗晶莹雪粒折射太阳的光辉,璀璨夺目。
“二师兄。”冷血经过,向铁手招呼道。
“冷血。”铁手突然沉重地说:“去把追命引开。”
冷血正诧异,却对上了铁手悲凉的目光,于是敏锐地察觉到不幸终究是要发生了。叹息一声,冷血转身,迅速勾出明媚笑意,俯身捧起一团雪团成雪球,向追命喊:“追命,看招!”
那松软雪球不偏不倚正中追命脑袋,迸散一片雪花。
“小冷,你等着瞧!”追命抹干脸,坏笑叫嚣着,团好几个雪球,向逃命的冷血追去。
青珑半张着嘴巴仰头观望着两个人追来砸去,天真笑着。
冷血东躲西藏,向南院逃去,追命也就追了出去,不一会儿两人便踪影全无。北院雪地上残留了许多错杂纷乱的脚印。
一切都静下来了。一切都为一场宁静的葬礼备好了序曲。是时候了。是动手的时候了。
“青珑。回屋吧,外面冷。”或许是风太寒冽的缘故吧,铁手说这句话时,声音有些抖。
“铁手哥哥,再等我一会儿,马上就好了。”青珑说着,连忙将两块棕色鹅卵石嵌入雪人脸上作眼睛,又把一条红色绸带弯成一道俏皮的弧度粘在雪上作嘴巴。青珑的手指冻得通红,却仍固执地用手指在完工的雪人身体上刮磨滑动,削去每一块不和谐的凸起。他专注认真又神往的表情似乎不是在堆一个雪人,而是诗人在斟酌某句诗的韵脚。
铁手俯身,从后面拥住青珑的身子。
“珑儿……“铁手似是自言自语地低低唤着,默默抱紧他。因练拳而粗糙的右手,缓缓游zou在少年的胸膛上,最终停顿在少年的心口。
啊。那温热的心窝,一跳一跳地,正怦怦搏动着生命的欢唱!
我只需稍一用力,就能捅破你的胸膛,折断你的胸骨,掏出你滚烫的心脏,攥紧它,抓碎它,撕破它,将它挤出血来!
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丝毫察觉不到徐徐落幕的死亡?你为什么这样毫无防备。任由我的右手放在你的心口?你为什么要这么信任我,以致于使我丧失杀戮的勇气?
抚在少年胸口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踌躇不定。
“……好看。”铁手十分艰辛地吐出这两个字。
啊,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相像不出,手掌中捧起你血肉模糊的心脏时,我会是什么感受!就像难以想象,我必须亲手杀死一只羊羔,一只乖巧可人的羊羔!更令我发狂的是,当我已拔出刀,刀的寒光已在冷峻地闪耀时,这只羊羔,非但不惊恐地嘶叫逃开,而是一如既往地偎过来,发出撒娇的声音,亲昵地用头蹭我的胸膛,用热乎乎、湿漉漉的柔软舌头,舔我握刀的手!
铁游夏,难道你真的要动手了吗?!
罢,罢,罢,今生亏欠你的,我来世还你便是!
一切,作个了断吧!
蓝色电花飞窜上戴着铁套的右手,五指成钩,向少年心窝刺进去——
铁划银钩!
“游夏!!!”
一声断喝自身后响起,震如七弦根根拨断。
铁拳之上电光飞逝,铁手硬生生撤去了全部力道,能量猛得反噬,直震得五脏欲裂,一股甜腥直冲喉头,蓄了一大口鲜血。可他却又硬是没将这口血吐出来,而是一仰头咽了回去。
自己酿的苦酒,确实该自己咽。
“无情哥哥?”青珑转过头,看到脸色惨白的无情,心惊道。
铁手直起身来,也回头去望无情。
那个坐着轮椅的男子,面色苍白得接近惨白,双目惊恐似的大张着,额前斜发在烈风中狂舞,冰蓝流苏在冽风中飞荡。他双手捧着一只白瓷瓶,那白瓷便如他ji肤的颜色。瓶中,是数朵红艳明丽的血红花朵,每一朵都红得让人心醉。
花如血红,衣若冰蓝,本不是和谐的色彩,此刻,却真真正正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便是我,我便是你,融成了一种梦幻的紫色,如火如荼地绚丽起来了!
从没有哪一刻,无情露过这样单纯真挚的神色。白雪洒落在他柔顺的乌黑长发上,飘落在他璀璨的浅蓝发簪上,吹拂过他手中朵朵妖娆的曼珠沙华——冰蓝与血红,两种极至的色彩,交汇了,融合了,渲染出不再冰蓝的幻紫,酝酿出不再血红的幻紫,在雪中,晶莹剔透,浅浅淡淡,如梦如烟。
“无情哥哥,你喜欢这花吗?”青珑见到无情手中的彼岸花,便偎过去兴高采烈地问。
“……很,喜欢。”无情答得有写恍惚。低头见到青珑冻红了的手,便捉过来放在自己掌心,为他焐暖:“这七朵花是你做的吗?”
“对呀,我花了整整两天呐。那花丝太难做了。”青珑甜甜一笑:“不过一想到这些花能给你惊喜,我就不觉得困难了。”
无情微笑。苦涩辛酸充盈了心房,让他无法直面这个真诚无邪的少年。他垂首轻声说:“青珑,谢谢。”
“青珑,你先回屋吧。无情和我有事商议。”铁手忽然道。
“哦。”青珑答应着,抬头见这两人均是一副凝重神情,便有些不安。又不敢多问什么,只得乖乖回屋去了。
“我们……去内厅说。”无情转过轮椅向内厅行去。
一进内厅,铁手便直截了当道:“成崔余,事到如今,你难道又反悔了么?!”
无情垂首不语。斜发忧伤地遮住了眼睛。
“对不起,游夏。当我看到那些花的时候……我想我是后悔了。”凄凉的声音,像泪珠溅碎于琴弦。
铁手无言,只是冷冷地笑。像是在嘲笑无情,又像是在嘲笑自己。
“砰”的一声,门被踹开,打破了这诡异的死寂。
白衣身影跃进屋来,紫衣身影见随其后。
“西方第四军全部阵亡!”追命悲痛欲绝地叫道。他身为西方军总司,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什么!”无情与铁手均是一震,异口同声问道。
追命已是痛不欲生,无力回答。冷血便沉声道:“刚从前线得到消息,这次辽军军队中有大量药人,战斗力空前猛增,以致朝廷军队和追命旗下西方第四军……全军覆没。”
无情重重摊靠在椅背上。铁手狠狠攥拳,拳上现出丝丝电光。
“都到这时候了,师父为什么还阻止我们进攻鱼池子?!九幽和辽人是同党,只有铲除九幽才可能打败辽军,可师父为什么还保留着那道该死的jin令?!”追命对无情吼道。
“追命!不得侮辱师尊!”无情厉声斥道。
“我说错什么了?!”追命怒道:“成崔余,你不要摆出你那一副大师兄的样子来压我,我不吃你那一套!”
“崔!略!商!”
无情猛一拍桌子,桌面上顿时激出数道裂纹。看得出,他是真的动了火。
“追命,你冷静点,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冷血阻住追命。
无情强压住怒火,反复地恨恨念着:“九幽,九幽……”
铁手苦笑一声,问道:“崖余,你现在还后悔吗。”
无情一怔,半晌,难以置信问道:“你下得了手?”
“九幽门下,人人得而诛之。我早该明白这一点。”铁手面无表情道。
“二师兄,这不关小珑的事,你干嘛要杀他?”追命看出了铁手分明的杀气,焦灼道。
“九幽的人杀了那么多我们六扇门的人,我们杀他一个护法,岂不是很公平。”铁手对追命淡淡道:“略商,想想西方军牺牲的众兄弟,你难道还能容忍一个鱼池子的妖孽活在六扇门么。”
追命静默了。
“铁手,你决定了?”无情问道。
“是。”铁手答道。
“那我们就助你一臂之力。”无情低低道。
追命与冷血虽也答允,但都不免黯然神伤。
这个世界,究竟充斥了什么。猜忌?怀疑?背叛?冷漠?残忍?有血有肉有情的人疯狂地砍杀,而真正丧心病狂的魔鬼却在笑看天下!
可怜的人性!可笑的人性!可悲的人性!
“铁手哥哥,出什么事儿了?”青龙被破门而入的铁手吓了一大跳,惴惴问道。
男人的脸色已趋于苍白了,与一身黑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珑儿。过来。“男人向少年伸出手去。
身着黑衣的男人,僵直地伸着手,像死神在作最后的召唤。
或许是从敞开的房门间吹进屋的风太阴冷了,或许是男人手臂的微微颤抖太诡秘了,或许是男人深邃的瞳孔已毕露出喋血的光华了。少年竟摇了摇头,向后缩去。
世上既然有不得不做的无奈,又何苦又这种叫“不忍”的感情。
斩断吧。让我们的感情,在血光中一闪而灭,让所有的丝丝缕缕,所有的纠纠缠缠,所有的牵牵挂挂,化为记忆中的尘埃,化为漫天灿烂的烟花,化为天际一闪即逝的流星。
毫无预兆的,男人右手之上电光四射,妖异的蓝光直刺少年胸膛
——铁划银钩!
“啊——”
凄厉的惨叫荡出房外,撕碎片片白雪。
那一拳,铁手真的是用了全力。青珑被这十成力击飞,摔在雪地上,大口大口地喷出血来。若是常人,受了十成力的铁划银钩,早已丧命,但青珑毕竟武艺绝世,这一拳挨下来,虽然五脏俱损,但却不至于亡命。
“你……”青珑黑白分明的瞳仁直勾勾盯着铁手,满脸的震惊,满脸的不敢相信,像被拖进屠场的鹿。
朔风中,那黑衣男子冷峻孑立,如同一尊修罗雕像。
我的杀气已那么浓重,你为什们还是没有防备的意识?!为什么要把你全部的信赖和美好都交付给我?!可我不配!那一刻,当我使出十成力的铁拳,击在你毫不设防的胸膛上时,我的自责,铺天盖地压来,湮没我!
为什么要这么相信我!我不配!我不配!
蓝光乍现,威猛至极,铁手又一重拳扫去!
青珑固然意识纷乱,但还是机警地避开这一拳。他转身向后逃去,突然看到一柄蓝羽箭迎面激射而来,再想闪开,却已来不及了!
“哧”的一声,羽箭穿身而过,血水浇铸的箭透过血肉之躯,完成了它的使命后,掉落,钉插在皑皑白雪之上。
无情的眼睛,焕发着血的光彩,一如嫣红的曼珠沙华。他修chang的手指间,夹着锋芒毕露的蓝羽箭。
青珑的表情,定格了,凝固了。空空濛濛,像是能把一切看穿,又好像什么都不明了。
又是数声轻响,蓝羽箭劲速射来。身后,那黑衣男子的铁拳又满载蓝电而来。两侧,一团白影与一抹紫影也夹击而来。
合攻!
骤雪纷飞,四大名捕均使出绝命杀技!
“呃啊——”
随着悲怆的号叫,“轰”的一声,青光乍涌,撼天动地,一条庞大的青龙光影怒啸窜出少年身体,狂嘶跃入天空
——青龙吟!
饶是四大名捕骁勇善战,也抵不住这天魔般的绝顶邪功,均被震出数丈之外。
少年颤巍巍站起,满身是血,满眼也是喋血,如同十八层地狱中的厉鬼。他的卷发在烈风中凌乱披拂,染满了鲜血。他胸上,背上,几个被穿透的箭孔兀自冒着血浆,唇边汩汩的血,还在滴滴嗒嗒淌个不停。
“杀我之前,告诉我,为什么?!”少年对这四个男人发疯似的吼叫。他愤恨又不解的目光,并不偏重在任何一个人身上,而是重重刻在每个人身上,刻在这四个都曾与他有过感情的男人们身上。
或许是这孩子几近崩溃的眼眸太让人心碎了,无情不再有耐心,也不再有勇气看下去,于是狠下心来,夹起一柄蓝羽箭,全力向少年眉心射去!
不要再问了,我也不想再回答!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下地狱去吧!
青珑竟不避不退,一扬手打落狠厉射来的羽箭,手被剑锋捅破,顿时甩出一串血珠。
“回答我!!!”
青珑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好像全然察觉不到手上刻骨铭心的疼痛,只是那样盯着他们吼。
命,我可以给你们!但,你们必须告诉我,为什么结局会是这样?!
为了迎合你们,我出卖了自尊,折辱了灵魂,卑微得不像自己!难道这样还不够么?!难道你们还不满足么?!难道我付出的一切都弥补不了我身份的阴霾么?!
“青珑。你不该,是九幽的人。”终于,无情缓缓说。
少年一呆,继而有些发狂地笑起来,转身面向铁手,沙哑问道:“铁二爷,您也是这么认为的?”
黑衣男子不回答,一动不动地挺立在雪中,像化为一座冰雕。
雪在烧。泪在烧。血在烧。
“昨夜,你分明对我说,曾经不重要!过去不重要!身份不重要!你好狠!你好狠!!!”
空茫的天空,回响着一个孩子泣血的怒吼。
不再有眼泪了,眼泪有什么用啊!悲愤的熊熊烈火,烧干了我眶中泪水,焚灭了我身周血液!
这世界怎么了?我又怎么了?为什么世界不动声色背弃了我,而我,恨起了这个世界?
茫茫的世界,冷酷如铁!
茫茫的世界,黑暗如漆!
茫茫的世界,腥秽如血①!
仇恨,仇恨,晦昏的世界,我对你,只残留仇恨!
你脓血污秽着的屠场啊!
你悲哀充塞着的囚牢啊!
你群鬼叫号着的坟墓啊!
你群魔狂舞着的地狱啊①!
难道注定不会有人慈悲地抬手,指引我一条救赎之路?!
啊,我不要再看到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魔鬼了!
满身是血的少年发疯似地撞开了他们,跌跌撞撞冲向大门,跑掉了。凄迷的背影,有些疯癫。
离开,这,地狱。再也,不,回来。
“我们都干了些什么啊。”追命目送青珑远去,忽然笑起来,但那声音更像在哭。他转身打量着无情和铁手,颤声道:“大师兄,二师兄,我们还是人么。我们,和qin兽,有不同么。”
没有人回答。天地间是一抹肃杀的死寂。
突然,铁手一个箭步冲到门前,夺门而出,像青珑消失的方向狂奔而去。
(注:①改编自郭沫若《凤凰涅槃》)
地面结了厚厚的冰层。天太冷,街上只有三三两两的人,空荡得寂寥。
那抹青色的影子,一抖一抖地跃动在静悄悄的冰雪之上。衣上鲜血甩在雪上,点点殷红。
黑衣男子追随着血迹寻找,见那地上血迹越来越多,越来越浓,便知道那孩子伤得太重。心中一痛,加紧步伐向前追去。
直到视线中渐渐浮现那个青影时,铁手终于隐忍不住感情,高声喊道:“青珑!!!”
这一喊,那少年逃窜地更快了,拼命般跑着,像想逃tuo这险恶的人间。
那速度,太快,快得像飞蛾扑火时一心寻求最后的凄艳!
须臾间,一辆疾速而来的马车如跳梁魔鬼般闪现在街口,向左狠狠一拐,毫不怜惜地向前直冲而去,削起万片冰花!
而那少年,正跑到街口,毫没防备这突然降临的灾难!
那一刻,男人近乎崩溃的意识令他失去撕心裂肺吼叫的力量,而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发狂喧嚣着——
不!不!不!
疯狂奔跃的马,嘶鸣着,义无反顾地踏向了那少年!
终于,那青影被彪悍地雄马狠狠撞倒,重重摔在冰面上,接着——那巨大的车轮,从那一抹青色上,碾了过去!
充斥了视野的,是腥红的血浆!是触目惊心的血浆!
那是你的血啊——
不!我分明看到了滚滚的沉重的车轮!我分明听到了骨骼被碾成粉末的声音!不!不!不!不!不!
因见血而受惊的马,疯也似地拖着车逃跑了。车轮上,染满了的鲜血在雪地上轧出两行殷红的血路。
再也没有声息了。这世界像是死了。
一步一步地,男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向那抹浸满血水的青色走去。
那个孩子,静静躺在雪地上。闭着眼睛,像睡着了。血,从他头枕的地方,一点点扩散开来。涤红了他乌黑的卷发。涤红了他碧绿的青衫。涤红了他苍白的脸。
男人跪下,抱住少年冰冷僵硬的身体。那时,一股鲜血,又从少年额头缓缓流下,火红的血蛇蜿蜒。
男人的肩在不由自主地抖动,剧烈发着颤的手擦去少年额上的血垢,但血源源不断地淌出来,抹不净,擦不干,拭不去。
“啊——”
苍狼般的沙哑嚎叫在天地间回荡。
与此同时,两颗晶莹的液体,打在冰面上,无声地,碎了。
“无力回天。”无情看着塌上的少年,冷冷道。
“大师兄,都到这时候了,你怎么还不肯接纳小珑?”追命焦急万分道:“他快死了!你不是说如果能重新选择一次,你不会再酿成今日的悲剧么?难道你又反悔了?”
“不是我不愿救他。”无情正色道:“而是我的确救不回他了。或生或死,都是他的命。”
追命听了此言,目光也黯淡下去。转头看了看坐在床边石像般纹丝不动的铁手,怅惘道:“二师兄……”却不知往下该说些什么。
此刻,世上所有的语言,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沉默半晌,追命恍然大悟般突然叫道:“师父不是有一颗‘涅槃’吗?趁现在小珑还剩一口气,给他服下‘涅槃’,兴许会救他!”
无情先是错愕地盯了追命一会儿,像是诧异他怎么会冒出这么疯狂的想法。然后,无情又充满讽刺地冷笑一声,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追命正想辩驳,一旁沉默许久的冷血忽然拉住他,有些无奈又有些责备道:“追命,别傻了。世上只有这一颗能起死回生的灵药,是师父潜心研究二十年才制得,怎么能就这样轻易使用?”
涅槃灵药,是诸葛神侯苦炼二十年所制,能解世上千毒万疾,甚至能起死更生挽人性命。
之所以名为涅槃,是源于东方古有神鸟名凤凰,满五百岁后,集香木自焚,复从火灰中重生,鲜艳至极,不再死,是谓涅槃。
“制出涅槃不就是用来救人么?”追命毫不退让道:“只有救了人,涅槃才有价值,不然师父留它何用?”
“我跟你说不清楚。这完全是两码事。”无情皱眉道:“总之,未经师父同意,任何人不得擅自动用涅槃。”
追命顿时火冒三丈,吼道:“成崔余!你还有没有人性?!”
“够了。”
一个暗哑的声音,戛然打断了这剑拔弩张的争论。说出这二字的,正是自始至终都未开言的铁手。
“够了。”他重复着,发出苍凉的笑声。他抱起少年,径直向北院自己的房间走去了。
“二师兄!”追命心里一惊,喊道。他见铁手举止失常,怕铁手再出什么事端。
“让他去吧。”无情叹息道:“他是要去送那孩子最后一程。”
世界的疯狂过后,一切又归于沉寂。
这世界累了,倦了,乏了。到极点了。
柔和的灯雾里,醉意微醺的橙色烛光亲吻少年的脸颊,渲上一层淡淡红晕,美艳如生。
少年神情恬淡,秀目微闭,像在作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幻梦。
是的。不会再醒来了。永远。
黑衣男子坐在床前,俯xia身,抬手抚mo少年冰冷的脸,摩挲他长绵的卷发。
我多想这样一直看着你。任昼夜更替,任四季轮回,任电闪雷鸣,任风狂雨骤。只要身边有你,我的心,就静谧如同无波的湖面。
恍惚间,手指触到少年颈间那块青龙玉佩。寒冰似的触感令他战栗。而后,半醉半醒的意识,刹那间明朗,明朗成透明的悲哀。
昔日过往的悲喜分合,此时,一幕幕地,展现眼前。
错的,一切都是错的,从开始到现在。我本不该遇见你。即便相遇,我也不该留你。即便留你,我也不该,为你动情。
我是个不会用情的人,或者说,我根本就是一个不懂感情的人。所以,我不配拥有爱我的人。所以,我阴差阳错地毁了爱我的人。
那辆马车,是地府派遣来夺我所爱的吧。不然它怎么会这么不偏不倚地掠过你的生命,然后像出现时一样无影无踪地消失了?
或许我受过神的诅咒吧。可为什么神要带你走?我盼望死亡盼了二十年,可死神真正带走的,为什么都是我的挚爱?!难道它是要我尝遍断肠之痛,再召我归去?!
这是我的罪孽。这是你的宿命。这是神的愤怒。
失去了,才知道后悔,才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可为时已晚。人,真是可悲的生灵。
我干了多么疯狂的事情。我害死了我最爱的人。我打着正义的旗帜,干着亵渎人性的恶行。
我再一次问自己:曾经重要么?过去重要么?身份重要么?
我回答不了。人性太过复杂,不是一个简单的“是”或“否”就可以阐明的。
何谓善?何谓恶?世上没有真正的善恶尺度,世上只有愚昧的评判标准:正道为善,邪派为恶。
可真是这样么?没有人能回答。没有人敢回答。
于是,身为正道的我,杀死了身为邪派的你。可我真的是屠戮了一个万恶的妖孽,还是戕害了一个诚善的精灵?
我很累。这个癫狂的世界,令我身心疲惫,心力交瘁。
唯一能给予我干涸的心灵一点点慰藉的,只有昔纯真无邪的笑颜,和不谙世故的言语。
你太干净,干净得不符合这混浊的凡尘。虽然你也曾因尘世的污浊而被迫自辱灵魂,但当你这样做时,你非但没有堕落,而且你的灵魂在痛苦挣扎中升华得更加圣洁。
看着你时,我会想,这世界上还是有美好的。于是我的心也就不再那么沉郁,变得快慰。
无情告诉我,你真的是失忆了,因为他发现,你的血里,有忘忧草的异香。那一刻,我和他,还有追命和冷血,都沉默了。
我们都干了些什么啊。我们把一个历尽千辛万苦才修成正果准备重新开始的精灵,从天界推下了地狱。
那个给你施忘忧草的人,想必是希望你重新做一个单纯幸福的孩子吧。而我们,却硬是把这愿望摧毁了。
我已不是在犯罪,而是在造孽。
对你来说,或许,这个结局,未尝不是一种解tuo。
去吧,珑儿,去追寻你憧憬的那一方极乐的世界。
而我,将留在这腥红的屠场里忏悔,为和你我一样迷失在茫茫天地间的人们,寻一条救赎之路。
去吧。
曦露于花瓣滚落。冰凌熔成溪流,沿着彼岸花鲜红纤细的花丝滚动,在空中划出优美弧线。
一切都变了?一切都没变?
唯一不变的就是一切都在变①。
靠在床边昏睡的男人,猛得睁开眼睛。是什么令他惊醒地那么突然?
榻上的少年不见了。
铁手全身一震,刚一回首,眼前的画面却令他惊得如遇雷霆
——青色的修chang背影,玉立于床前,仰望漫天飞雪,优雅地执一月牙木簪,倾斜绾起如水长绵的卷曲长发。
“青珑?”铁手真不知这是梦境还是现实,断断续续唤道。
那青袍少年转身过来——
衣袂轻扬,卷发飘舞。容似莹月,眉似墨勾,目似琅星。身周如有青烟曼雾缭绕,宛若谪仙。挺拔秀逸,秋水为神玉为骨。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②。
“我本就是条青龙。铁二爷可真会取名字。”少年淡淡道。
他的声音,清澈,清朗,清雅。
如清冽泉水流淌。如山涧荡涤玉石。如薄雾中莲花初开的生命绽放之响。
铁手怔住了。定定地凝视这个少年熟悉的面容与陌生的神情。
“我不叫青珑。”少年向铁手迈出一步,坦然直视他,不卑不亢道:“我是九幽座下东方青龙护法——
顾,惜,朝。”
铁手一惊,本能地站起身来,右拳顿时涌现蓝色火花。
“我没工夫和你打架。”顾惜朝轻蔑一笑,狂傲神色分外露骨,他悠然道:“我只是想跟你铁二爷道个谢。多谢铁二爷昨日将我赶尽杀绝,以致让我被马车撞上,流尽含着忘忧草的血,得以恢复记忆。不然,我这辈子都记不起自己是谁,记不起自己肩负的使命。”
“什么使命?”铁手问道,铁拳却毫不松懈地紧攥着。
“不关你的事。”顾惜朝冷笑,眉宇间的狠厉哪里像一个十四岁少年,简直像个身经百战骄傲狂妄的修罗。
“对了。”顾惜朝说着,摊开手掌,将手中那块青龙玉坠直直递向铁手,冷冷道:“这是你的东西。还你。”
可怜的玉坠在冷风中摇摆,无助地等待铁手的取舍。
“你再不接,我可放手了。”顾惜朝挑眉道。
终于,铁手接过龙玉,黯然低语道:“这是我送与你的,本就是属于你了,又何必再还。”
“这不是属于我顾惜朝的。”顾惜朝的语气中,有一丝怨恨。
是啊,是该怨恨。他是一个多么高傲的少年呐,可他却曾将自己内心深处的脆弱chiluoluo地展现在这个男人眼前!让他怎能不怨恨?
顾惜朝径直向门外走去,背影骄傲得让人不敢直视。
“青珑!”铁手失神地喊道。
青袍少年猛得顿住脚步,回头盯着男人,一字一顿道:“我叫——顾,惜,朝。”
言毕,扬长而去。
(注:①语出自遇见
②选自曹植《洛神赋》)
(十分抱歉,由于非本人原因,接下来的一万字内容手稿丢失。作者仅凭残存印象重写此部分,但词句已不如当初文稿顺畅。文笔粗糙之处,还望各位读者见谅。谢谢!)
当这个少年出现在大厅之上时,所有人都震惊了。
“没想到我还能站在这里,是吧?”顾惜朝环视众人,带着他一贯倨傲的冷笑。
“确实没想到。”无情叹息一声,随即沉下声来,道:“你究竟是谁?”
顾惜朝朗声答道:“九幽座下东方青龙护法,顾惜朝。”
无情暗暗将手移到轮椅暗器机关处,冷冷问:“你来六扇门有什么目的?”
顾惜朝答非所问:“戚少商来过六扇门么。”
无情顿了顿,才道:“他来调四方军去鱼池子,我拒绝了。”
顾惜朝似乎并不惊诧,但眼中戾气顿生:“为什么?”
无情垂首,斜发蔽住了左目。他低低道出四个字:“师命难违。”
“师命?”顾惜朝怒极反笑起来:“诸葛神侯是不是不知道,九幽通辽卖guo,大宋朝不保夕?!九幽不除,鱼池子不灭,大宋就没有未来可言!现在都什么光景了,你竟还奉着那腐朽的师命,守着那可笑的jin令!成崖余,你骨子里到底还有没有点男儿血性?!”
无情一抬首,冰蓝莹簪在空中划过一道冷厉弧度。他厉声道:“顾惜朝,我六扇门何等军中重地,竟由得你在此放肆?!戚少商堂堂大侠都要对六扇门敬三分,你一个邪教魔头,却敢如此狂妄!我念你年少才步步迁就,否则早将你拖出去军法处置!”
顾惜朝反道:“成崖余,若你肯出兵讨伐九幽,我顾惜朝即便是被你斩首也甘愿。”
无情只是冷笑,道:“顾惜朝,你不用说得这样绝。六扇门不会出一兵一卒。鱼池子属于武林教派,自有江湖人士去讨伐,不关朝廷六扇门的事。”
所有人都以为顾惜朝听了这话下一刻会暴怒,但是,顾惜朝却出奇地安静了。
“成崖余,你没去过边关吧。”顾惜朝静静道:“辽军打来的时候,边关就像一个活死人墓。我不想说战争有多惨烈,也不想说尸体堆了几个山丘,我只想说每次战役结束后那些幸存者的生活。什么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易子而食、饿殍遍地,都太虚了,哪有亲眼目睹来的真实。在一个个沦陷的关口,大地都被血染得猩红。抢掠得满载而归的辽人指点着九幽手下的药人,把汉人赶到一起,站成一排排的,等待屠杀取乐。
那些药人都是优秀的杀戮工具,一个便可抵上五个常人。那些辽军营中优秀的谋士、将军,大多是鱼池子里的弟zi。辽人空有人马,缺少谋略,而九幽座下,个个心思缜密善于谋划。所以,辽军与九幽勾结起来,可谓如虎添翼。如此里应外合,以致辽军所到之处,汉人节节败退无一例外。
在边关,活着是奇迹,死了才是常理。即便是死,也不得安生。死了不会有人埋,于是曝露在路上还很有可能被流亡的人烤来充饥。那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人伦常理,只要能活,不管吃草根还是吃死人,无所谓了。
戚少商常年在边关抗辽,这种事是见过的。我和他相识后,耳闻目睹的也不少。到今年,事态愈发恶化,江南霹雳堂为九幽所灭,塞北连云寨亦不幸覆灭,种种血海深仇积聚,我与他便立誓铲除九幽报仇雪恨。现如今武林各派均为九幽所制,能有力与鱼池子抗衡的,只有六扇门。戚少商满怀希望来请求调兵,不曾想你们六扇门如此不忠不义,弃大宋于不顾,坐看民众陷于水火之中。由此看来,当真是大宋气数已尽。也罢,鸟各归林,猢狲自散,倒也干净。”
顾惜朝说着,就转身慢慢向大门走去了,口中自语似的念着:“戚少商必已去鱼池子与九幽决战,我岂能苟且偷生舍他一人孤军奋战?我今日便去鱼池子,即使杀不了九幽,至少也能陪戚少商一起死。”这样说着,顾惜朝原本冷若冰霜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笑意。
这个世界背弃了我们的国家。
我们的国家又背弃了我们。
戚少商,我们一起死吧。
至少,不会再那么寂mo了。
一个高大的黑影出现在门口。
顾惜朝也不抬头,平视前方道:“你挡我路了。”
铁手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顾惜朝,你若去鱼池子,必死无疑。”
顾惜朝依旧木然道:“你挡我路了。”
于是铁手叹恨一声,一侧身让开了门。
顾惜朝直直地走了出去。
铁手转过身来,忽又大声道:“顾惜朝!你只有十四岁!和九幽决战只能白白送了性命,不值得!”
听到此言,顾惜朝俶尔转身,烈风吹得卷发狂舞,青袍飞扬,寒冰箭似的目光刻在他们四人脸上,一字一顿道——
“如果我死了,至少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已把鲜血洒在了正义的战场上!而你们呢?你们不配!”
言毕,顾惜朝转身,大踏步走去了。
一抹青影,渐行渐远。
大厅内,四大名捕各自沉默。
良久之后,无情将平乱钰和自己的东方总捕令牌拿出,递与铁手,道:“游夏,你们三人带领四方军……随顾惜朝去吧。”
此言一出,三人均是愕然。
“这……大师兄,师父回来后若是怪罪下来……”追命担忧道。
“你们去吧。我留在六扇门,向师父交代。”无情淡淡道。
“师父不会对你……”铁手皱眉,轻声道。
无情一笑,云淡风轻道:“平乱钰是无情给的,四方军是无情调的,师命是无情违的,规矩是无情坏的。师父真要降罪,无情也没有半点怨言。”说着,转动轮椅慢慢向自己房间行去了。
“大师兄!”追命急切道:“师命是我们一起违的,规矩是我们一起坏的!你为什么要把所有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揽啊?”
无情略回首,冰蓝流苏轻柔飘拂。他微笑道——
“因为我是大师兄。”
接着,他又一下下摇动轮椅行去了。
铁手等人目送他离去背影,心中均不jin肃然起敬。
这些年来,他默默地付出,负担起那样多责任,没有人在意。
今天,凭借这偶然的契机,他的牺牲,终于为人所知。而他却无意再谈。
因为他是大师兄。
无情,无情。
道是无情却有情。
暗夜飞雪。
一袭青影,策马狂奔。
他身后,十里之外,四方军正随之浩浩荡荡驰骋而来!
只有镗镗鞳鞳的北上马蹄!只有飘舞纷飞的寒芒雪尘!
奔腾!奔腾!奔向那轰轰烈烈的最终一战!
那是黑暗与光明一决生死的决战!
那是我们热血洒尽也无怨无悔的决战!
那是一切的恩怨情仇灰飞烟灭的决战!
再多的苦难,让我们,一起面对。
戚少商。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