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决战》(二)
腐朽沉重的铜门外,也何尝不是一座xue腥地狱的屠场。
遍地流淌着的血浆,积厚了,像秋日池中雨水,一脚踩下,便能溅起一滩水花似的血汁。
数不清的道光、剑影、断肢、头颅、血酱。
三百药人,如今已不足十。
金裘男人发了狂。像一座无法停歇的战斗机械。
记不清自己身上伤了几百处,也记不清自己流了多少血,总之,头脑中只有一个意识,就是战斗。
失血过多,眼前变模糊。杀气粉碎了喉咙惨烈音符。
金色戎装染上敌人鲜血
剑锋却不懂停歇
黑暗势力炫耀死亡结果
光明精灵散发出洒tuo
每刻思绪里的斟酌
在狂然
是战火①
药人数量,慢慢削减下去。
五个。
砍。
四个。
劈。
三个。
刺。
两个。
剁。
一个。
逆水寒一声长吟,青光如闪电划过,剑刃过处,最后一个药人,人头飞出!
血光碎裂在剑气之中。
满目殷红。血沿剑锋汇至剑尖,滴下。
金裘男人颤巍巍地一步一步走到铜门前。驻足。
鱼池子,我们,作个了断吧!
拼尽全身力气,高举逆水寒,像铜门狠命砍去!
“呀——”
“轰”的一声巨响,震天撼地。高耸的铜门,在势不可挡的威力下,完全,坍塌了!
铜屑破裂的尘埃飞扬,视线是一片飞沙走石的昏暗无光。
血液里沸腾的视死如归,使他不耐等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刻。
跃过那一层厚厚的烟尘屏障。
戚少商冲进了大厅。
他抬头。
在死寂空荡的厅上。在绿火冥焰的厅中。
在厅的中心。在高高的平台上、在高高的横梁下。在厅中最最耀眼的位置。
滞不能流的目光,缓慢地,自上而下。
记忆中抚过无数次的卷发。
记忆中拥过无数次的青衫。
记忆中心疼过无数次的血迹,烙印在那抹熟悉的青色上。
看不到容颜,容颜被太长太长的乌黑卷发所遮蔽。
颤抖得忽明忽暗的瞳孔,滞缓地向下流转。
乍现眼帘的,是一双,空悬的脚。
什么……
骤然放大的瞳孔,刹那间直直凝在眼前的孩子低垂着的头颅上方——
赫然,是一条粗韧的绳索。尽管光线幽冥,但还是chiluoluo地能看清,看清绳索的一端系在高台上的横梁,绳索的另一端,系在……系在……
……啊,为什么,这个幻像,会看得这么清楚……
……这只是个梦吧,可为什么,真实得不再像梦境……
冷风从肢裂的铜门灌进来,夹着呜呜的风的哀号。
风过处,挂在空中的孩子,也摇摇欲坠地晃起来。
像第一场春雨中微青的柳叶似拒犹迎的轻颤。
摇,晃。
摇,晃。
横梁随着绞索上小人儿的摇曳,发出朽木干涩的呻yin——
吱呀。吱呀。
吱呀。吱呀。
破碎涣散的瞳孔上,仿佛绽出一道又一道充盈血丝的裂纹。像冻结的冰面下,迅速蜿蜒出一道撕裂的冰路。
怎么用语言去描绘一个生命瞬间的崩溃?!在世界被血与泪冻结的时刻,一切的文字,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混乱、沸腾着的意识,“轰”的一声,爆炸了,碎裂了!
血液在贲涨,经脉在逆行——
躯体再也承受不住这惨重的打击,猛得抽@搐一下。逆水寒深插入地,戚少商面朝刑台,蓦地瘫跪在地上,在崩溃的意识尚未反应过来时,一口浓稠黑血,突然喷了出来!
每一根血管都在崩断,每一处肌理都在迸血!
他无法自控地大口大口地喷着腥红血浆,仿佛要把自己绞成碎片的心脏也呕出来似的。
上天!我的所爱,竟是这样?!
我千辛万苦让你忘忧,强忍悲痛离你而去,一心愿你幸福!
我本以为我可以无怨无憾地战斗了!我本以为我可以无牵无挂地牺牲了!
而我闯入这地狱,第一刻刺入我视觉的,却是你死去的躯壳!是你冰冷的尸体!!!
仅存的一丝力量,也在撕心裂肺的悲痛中迸发殆尽了。
戚少商跪在地上,痉luan的手死死攥着逆水寒剑柄,以支撑剧烈颤抖的即将倒下的身躯。
他还在吐血。身体的每一处似乎都在向外冒血,像是要将他抽空成一具干尸。他的眼前,只残留妖娆的惨红。
四壁火光,赤金蓝碧,迎风蛇舞。朦胧焰色中,绞刑架上那个青影,卷发翻飞,衣袂飘舞,摇曳得更加分明,瑟瑟抖动得如凄厉秋风中眷恋枝头的一枚枫叶。
你死了。你怎么就不能再等等我啊。
我们曾是那样用力地在一起过②。
我们曾是那样努力地爱过。
我们曾是那样含泪微笑地相濡以沫过!
我们曾是那样幸福疼痛地相依为命过!
沙哑苍凉的音支离破碎地从他喉咙里迸出,比独狼的嗥叫更加chong血而绝望!
滚烫的、鲜红的、苦涩的、混着xue腥味道的液体,大颗大颗地夺眶而出,砸在地面上。红的血泪打在白的石板的瞬间,溅出一团血花,如茫茫曼陀罗华中蓦然绽放的曼珠沙华。
血泪充斥了他的双眼。所以,他看不到,在他倒下时,在他无法克制地pen血时,在他恸哭得双目涌血时,有一只眼睛,在默默地凝视着他。
风化得嶙峋的溶洞石壁面上,布满了千千万万的裂隙。在一道隐蔽的裂隙后,一只眼睛,静静地将难以言状的目光投射在厅上那个崩溃了的男人身上。
一汪晶莹的水波,随着厅上男人一声声压抑的呜咽,在石壁后那只眼睛里,慢慢积,聚。
那汪泪徐徐地漫上来,漫过了几乎整个瞳仁。
然后,在泛着红晕的眼眶再也难以承载那汪悲伤时,一颗饱man的泪珠,涌出,无声地,滑落。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末日边陲
纯爱被隔绝
我目睹你的一切
血迹斑斑的眼泪③
银发的魔君,早已立在金座之前。他依旧着一袭墨衣,戴着银质尊贵的面具。透过他苍白唇角掀起的一抹毒笑,看得出他对戚少商的反应十分满意。
这正是最佳的境界——不战而胜。
居高临下地俯视座下那个精神溃乱的人,九幽亡灵般妖邪的声音响起,颇有嘲讽的兴致——
“九现神龙,本座在此恭候多时了。”
戚少商忽然止了颤抖,抬头。他的目光,涣散、呆滞、空洞。他静默着,一言不发。
“青龙原来是本座最宠信的护法,可遇上你后,他便不服管教,犯上作乱,甚至谋反叛变。奈何教规严明,不容恣睢。他既已触犯教规,就当立罪处决。念他年幼,本座给他留个全尸。只将他处以绞刑,示众三日而已。”九幽悠然说道。
“……是我害死了他……”戚少商哽道:“是我害死了他……”
九幽冷冷一笑,带着些轻蔑,傲慢道:“戚少商,你不过只是区区一个勇猛些的俗人而已。武力打不倒你,可只要稍稍涉及情感,你就溃不成军。依你现状,已是强弩之末,死到临头。本座就不乘人之危杀你了,以免江湖人说本座欺负后辈。那么,就让另一个人代本座取你性命罢。“
“另一个人”这四个字,九幽说得很重,意味深长。
尊贵的魔君优雅抬手,缓缓击掌三声。
奏响了一支泣血骊歌的序曲。
(注:①选自林俊杰《第二天堂》
②语出自遇见
③改编自周杰伦《龙战骑士》)
一团耀眼光环笼罩的影子,随着击掌声,徐徐从石壁后移出。
高贵的金。韵雅的青。无法描摹的金与玉的完美融合。
他出现的那一刻,厅上所有蓝绿色的明火,蓦然跃成了金红色,轰轰烈烈地狂燃起来。
龙形的簪,金上镶玉,溢彩流光,斜斜绾在发间。
发丝闪烁着粼粼金光,倾斜曼垂,如朝阳在海面喷薄欲出时,海上奔腾着的金红的波浪。
青碧如玉的戎装上,盘踞着狂傲的青龙图腾。金色的铠甲映着厅上火把的光辉,绚丽绝伦。
左肩,赫然是一金质龙头。龙目圆瞪,龙角尖锐,龙鳞分明,栩栩如生。
左手戴一软金手套,手背上嵌插两根玉色龙刺。每根龙刺均长约三尺,尖端锐利无比。末端镶有机关,战斗时龙刺既可作兵刃,又可作暗器。
右手执一长剑,只是这剑不同寻常。剑锋呈波形,蜿蜒盘曲,似若流动。
这便是二十年前天魔教的青龙戎装。即便是二十年后的今日,战甲依旧威凛不减,熠熠生辉。只是,少了属于青龙的那柄青龙剑。
那个人的侧脸,在光与影的纷化中,明晰得透明。
瞳仁似狼,散发幽幽的绿光。
不可一世的修罗。
仿若雷击般,戚少商定定呆住,像被抽空了灵魂。
“大当家。别来无恙啊。”
清朗。清澈。清雅。
依旧如清凉飞瀑荡入山涧冲击玉石。
好违久。好熟悉。恍若隔世。
戚少商神情恍惚地看看面前这个一身金甲的少年,又看看绞索下挂着的那具迎风飘摇的躯体。
少年注视着这木然的男人,微微颦起眉。他稍一用力,左肩龙头便突然张开口,继而龙口中喷出一团金红火球,直射中绞架上的那具尸体。那尸体经火球猛烈撞击,掉落在邢台,滚下了台阶,直滚到戚少商脚边。
“看看它是什么吧。”少年冷冷地说。
火球在那躯壳上蔓延开来,红红焰火燃烧的爆裂声噼啪响个不停。像木柴被填进了火炉。
戚少商低下头,看那躯体的脸。
没有五官。五官是一片煞白的空白。
这只是一个傀儡。
九幽最精通的异术之一,便是傀儡术。各种各样的骷髅傀儡与木偶傀儡,用于各种攻击与陷阱诱敌。
这个木偶傀儡,便是刽子手踩下行刑踏板前一刻,厅上红焰突现时,顶替了顾惜朝站的位置,作了他的替死鬼。
这样一来,制造了绞死顾惜朝的假象,既威服了鱼池子众教徒,又刺激戚少商失了战斗力,一举两得。
戚少商浑身一震,猛得抬头,惊异不可置信的目光冻结在这个一身戎装的少年脸上。
少年倏尔一侧头,避开他痛楚灼热的目光,用清冷的声音说:“这个傀儡,是君上用来刺激你的,以便杀你时更有把握。我没死,但我也不是从前的那个顾惜朝了。”
良久,戚少商才虚弱地喃喃道:“……不,这不是真的,我明明给你施过忘忧草,你已经忘记了过去的一切……”
“这是真的!”顾惜朝的语调中掺着几分不耐烦:“你以为区区忘忧草就能奈何了我吗?君上早就给我施过解百毒的灵药,当今世上,除了君上的蛊毒,没有任何毒可以控制我。”
原来,我究竟是被岁月磨平了棱角。以致于现在,面对你诚挚的眼睛,我居然能够面不改色地将伤人的谎言说得滴水不漏。
戚少商又静默了。呆在当地,如化作一尊石像。
“现在,我们是敌人。”顾惜朝静静地道:“今天,唯一的结局,就是……你死在我剑下。”
戚少商不作声,只是用那种难以言状的眼神看着他。
这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我认识的你,不是这样的!
在那片茫茫无际的雪原征途上,我们曾是那样用力地在一起过。
记不清我说过多少次爱你,记不清你说过多少次爱我。
记不清我含泪对你说过多少次别哭,记不清你忍泪对我说过多少次坚强。
记不清,多少次,面对寒冷,饥饿,病魔,死亡,我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用体温焐暖彼此冰封的心脏,在彼此慰藉的深情的亲吻中,喃喃低语我们共同的信仰。
而如今……依旧的青衫,依旧的卷发,依旧的容颜,却陌生如隔天堑。
你还是你。可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你了。
戚少商颤巍巍站直身体,缓缓拔出了深插入地的逆水寒。他抬手,抹掉唇边的血垢,以及脸上残存的血泪痕迹。他面无表情,沉声道:“顾惜朝。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对我的感情,至始至终都是假的么。”
顾惜朝似乎连思考都没有,斩钉截铁道:“是。”
“铮”的一声龙吟,寒芒乍现,戚少商抽出逆水寒,直直指向少年,凛然道——
“顾惜朝,出手吧。”
恩断义绝。
顾惜朝似乎不急于动手。浅笑一声,悠悠道:“我曾与你并肩作战,对你的剑法了如指掌。你的快,你的绝妙,我都知道。你怎么可能战胜我?”
戚少商依然定格在那个坚定的执剑姿势,神情冷峻,毫不理会,自顾断喝道——
“出手吧!”
顾惜朝的那种玩世不恭的笑似凝在了眉宇间。他轻蔑道:“你刚与三百个药人战斗完,早已是筋疲力尽。你还有多少力气和我决战?”
戚少商定在这剑拔弩张的一刻,冰箭般的目光刻在顾惜朝身上,字字绽血地厉声吼道——
“出手吧!!!”
chong血的瞳仁像头饥饿的豹子,欲扑上去将猎物撕成碎片!
一切深沉的热爱,化为了淋漓的仇恨。
疯了,疯得连冷静的理智也喷薄成泛滥的暴怒了。
顾惜朝眼中掠过一丝难以言明的疼痛。他紧蹙眉头,强抑悲痛,大声道:“好!”
话音刚落,他翻手挥剑,剑凛厉划过空中,猛然窜出一股火焰,焰色金中闪红,熊熊爆燃在波浪状的剑身,火光映得他的金甲光芒万丈——这是一柄焰剑。焰剑与喷火龙头,均是九幽独创的火器。
“咔”的一声,逆水寒与焰剑相击,随着激烈的金属碰撞声,两剑锋互抵互削,削出一片耀眼的电花。
纵使你曾倾尽所有地爱我。纵使我曾毫无保留地爱你。
纵使在那段漫长的雪原征途上,我们曾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承诺: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向你拔剑。
可是,到头来,我们竟还是免不了,兵戎相见。
砍,劈,刺,剁,格。
快,狠,厉,烈,绝。
纷乱错杂的剑刃碰撞声,不绝于耳。
像受了伤的豹子,戚少商发了狂。他凭自己精疲力竭的身躯视死如归地拼死搏斗,凛烈的剑势竟逼得顾惜朝能守不能攻。
“铮!咔!咔!叮!铮!铮!”
两剑迅猛地相砍,一连串绝望的破碎音符从剑锋迸发出来。戚少商只管猛攻不管防守,一剑剑狠狠斩下,令顾惜朝应不暇接,连连倒退。
感受着剑上一下又一下毫无回旋余地的重击,顾惜朝的心在一坠又一坠地淌血。他看着戚少商眼中淋漓尽致的仇恨,心中滚涌的酸楚和无法言明的委屈令他集中不了力量去应对戚少商一剑又一剑的绝命砍杀。
“哧”的一声,逆水寒划在顾惜朝左肩,割裂一道深深的血槽。
刹那间的剧痛令他战栗。他再一次望向戚少商。
正如预料的那样,戚少商眼中,没有哪怕一丝的心疼与后悔,反而是愈发浓烈的嗜血杀气。
顾惜朝被刺痛了,更被激怒了。他猛一用力,左肩龙头突然龙口大张,一团烈焰直向戚少商射去!
戚少商竖起逆水寒,挡住迎面射来的金红烈火。火球重重撞在剑身,碎溅成万点星火。巨大的冲击力牵动了他的内伤,令他又吐出血来。
须臾,顾惜朝扬左手一挥,玉色龙刺狠狠刮过戚少商胸膛,甩出一串血珠。飞溅的鲜血溅在少年金色的战甲上。
戚少商全身颤抖,眼睛焕发着濒死野兽的蓝光。他痛苦地按住胸口上的伤口,血止不住地从指缝间涌出,将他的手完全染红。
濒死喘息的困兽,撑不了太久了。
长长的龙刺末梢,鲜红的血自碧绿的刺尖,无声地,坠落。
血染金甲,我挥泪杀。
四目相对,却似隔了尸山血海。
他是痛不欲生,他是麻木不仁。
冻结在这悲怆的瞬间。
他看着他静静流血。他看着他无声落泪。
怎么会这样。
亲人,我们怎么会这样。
停手吧。是该停手的时候了。
让我把真相告诉你。让我们与真正的魔鬼展开战斗。
背对九幽,顾惜朝执剑,一步步走向半倒在地的戚少商。
我宁愿让计划功亏一篑。我宁愿让魔鬼察觉我的背叛。
我只求终结我们之间这场毫无意义的杀戮。
金红的火焰,在波形剑身上飞窜。
青龙簪在卷发间闪光。左肩龙头缄默。龙刺沾血。
一步,又一步。向血泊中的困兽靠近。仿佛跋涉千山万水,到达另一方世界。
他看着他的眼睛。
废墟怎么被飞雪了解
那些仇恨我又如何去化解
低吼威胁那些龙形的傀儡
他们发不出的音叫心碎
惊觉你泣声迂回如此纯洁
以温柔削铁
以爱在谅解
在末日边陲
纯爱被阻绝
我在危城的交界
目睹你的一切
血迹斑斑的眼泪①
戚少商满是鲜血的手掌,慢慢攥住逆水寒,渐渐地,用力。
呼之欲出的敌对杀气。
顾惜朝站在了他面前。
然而在顾惜朝即将坦白真相的那一刻,戚少商拼尽全力挣扎站起,双手高举逆水寒,直直向他头上剁下!
真的是,不共戴天!
“咔!!!”
一声裂响,似乎能穿透骨髓。
焰剑抵住了势不可挡的逆水寒。但是,叮的一声轻响,一小块钢,从焰剑与逆水寒相撞的刃上,碎裂,掉落在地上。
究竟是多重的力道。究竟是多深的仇恨。能够斩碎精钢。
你答应过我,再也不拔剑。
你答应过我,再也不背叛。
原来我们的感情,脆弱如泡沫,经不起哪怕一丝的砺炼。
原来我们的感情,缺少信任,匮乏包容。
只是清晨花瓣上的露珠。是雨后的彩虹。是夕阳西沉时的晚霞。是红日东升前的晨曦。
短暂。虚无。稍纵即逝。
纵使它曾是那样美丽。
相架的两剑,僵持地紧压在一起。双方势均力敌,倾尽全力对峙,相抵的剑刃磨出十分刺耳的声音。
他是身负重伤。他是心如刀绞。
千钧一发的境地。
猛的,戚少商右腕一扬,森寒剑气划空,挥洒出如霜剑光。血水与波光一起碎裂在剑气之中,溅落万点莹血。
“铮!铮!铮!叮!叮!铮!”
又是一番狂风骤雨般的猛攻。纷乱。错杂。狂暴。
戚少商眼中唯一存在的感情,就是仇恨。他挺着重伤却仍不肯倒下的身躯,拼了命地挥剑攻击,全然不顾防守,仿佛是具不知疼痛不知疲倦的傀儡。
他还是那个总微笑如和煦阳光的男人么?
他还是那个温柔和蔼豁达宽容的男人么?
此刻,他只是一个满腔怨毒肆意屠戮的复仇修罗!
昔日的眼神是那么的单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满是伤痕。
一剑剑绝情地砍向,曾经相濡以沫过的亲人!
诺言背叛诺言
刀子背叛缠绵
刺进心头我却看不见②
亲人。怎么会这样。
我们之间缺少了太多信任。
这是我们的悲剧。
这又何尝不是人类的悲剧。
戚少商的速度、力道,太狠,太猛,太厉烈,像是要在死亡来临之前,把能量发挥干净。顾惜朝根本无法使他冷静下来。
金与青的光芒,混着血的影,在纷乱的四壁焰火中,渲染出了炫目凄丽的色彩。
且战且退,顾惜朝最终退到一处火把旁,背抵石壁,退无可退。
两剑相架,锋刃呈十字形,全力向对方压去。
戚少商周身的剑伤,随着力量的凝聚,如泉地涌出鲜血,可他麻木不觉,狠厉的目中,只有同归于尽的迫切渴望。
闪着寒光的十字剑刃,一点点,向顾惜朝靠近。
一旁的火把,燃烧声猎猎作响。顾惜朝的焰剑上,熊熊的烈火发出碎裂的爆燃声。而戚少商依然是那样拼了命地抵着,压着,像想把顾惜朝,连同自己,一起活活烧死在火海中——
玉石俱焚。
火。大火。金色,红色,紫色,青色。太艳,太亮,亮得可以照亮彼此的心灵,亮得可以看清彼此最细微的表情。
他看着他麻木不仁。他看着他痛不欲生。
烈火如歌,呼啸着悲怆的调子,一下又一下冲击脆弱的耳鼓。充斥了双耳的,除了对方艰难的呼吸与心跳,就是烈火重浊的燃烧声。
逆水寒近了,近了,悬在少年眼前,嵌入少年颈间。
当戚少商逼得足够近时,火声已将他们包围。喧嚣的尘世被涅槃的火焰取代。
顾惜朝深深地注视戚少商。然后,他苍白的shuang唇微微一抖,在近在咫尺的戚少商耳边,近乎无声地,低低念出几个颤动的音——
“大当家,下一招,我们,合攻九幽。”
狠狠一顶,顾惜朝用焰剑顶开了逆水寒。下一瞬,他默念心经,左手青光乍现,青色冲击波在玉龙刺上飞窜。向着九幽的方向,射出两条龙刺,青龙光影狂吼扑去——
青龙吟!
与此同时,失去了理智的戚少商,却发了狂般高高挥起逆水寒,金光万丈,削金断玉的锋利剑刃,正对顾惜朝的头颅,狠狠砍了下去——
我再也不信任!再也不对你有丝毫的信任!
于是,下一幕,在飞溅的鲜血中,赫然地揭示了人性最阴冷的悲剧。
九幽疾速抬手,化解开迎面射来的龙刺的致命力道。玉龙刺在紫色魔光中化为粉尘。而那一刺穷尽了顾惜朝毕生之力,九幽虽化解开,但也被震伤。他毫没料到顾惜朝倒戈,这出其不意的一击终将他震得吐出血来。
这是太过信任的悲剧。
戚少商怔忡地大睁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血泊中的顾惜朝,看着自己手中的逆水寒,深深嵌在顾惜朝颈与肩之间,收不起,拔不出,鲜血汩汩地从剑与他身体的插缝中涌流出来。
这是太不信任的悲剧。
顾惜朝的身体,再也承受不住这沉重的一击。飘摇的身子,慢慢瘫跪下去。他无法自控地吐着血。他用青龙吟向九幽致命一击,本就震伤了内脏,现又毫无防备地硬硬受了戚少商这内力雄浑的一剑,五脏被巨大的冲击力震裂。
本来,本来一切都会出现转机的。如果那生死攸关的一刻,戚少商能够信任顾惜朝一次,共同出招攻向九幽,那么,依他们二人的潜力,只需一招,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便可了断九幽。
如果,如果他能再信任他一次,那么,这一刻,胜利已属于正义,光明已重返人间。可是……“信任”二字,终究是将他们重重地,绊住了。
这是戚少商太不信任顾惜朝的悲剧。
这是顾惜朝太过信任戚少商的悲剧。
这是人性的阴暗狭隘。
这是人性的天真愚蠢。
我没想到,原来你真没有欺骗我。
我没想到,原来你真的不信任我。
(注:①改编自周杰伦《龙战骑士》
②选自动力火车《背叛情歌》)
迸涌的血,涤红了逆水寒秋水般的剑身。
肉ti上的剧痛,又怎能及灵魂的痛彻心扉。
顾惜朝艰难地缓缓抬起头,望向戚少商。
雾气充盈的眼睛里,一汪刻骨铭心的伤痛,在汇聚,但倔强地不肯掉落下来。
迷蒙。朦胧。懵懂。
像淡淡的月光,在淌血。
那双眼睛里,没有怨,也没有恨。有的只是深深的失望,和深深的受伤。那是戚少商不曾见过的失望,与受伤。
他只是那样仰着头,以一种天真到透明的眼神,静静看着面前这个高大男人的眼睛。他嘴角的血源源不断地淌出,肩上狰狞的伤口还不知疲倦地冒着血。
亲人。你和我共同度过了那么多苦难,你难道对我还不了解么。我怎么可能会伤害你。我怎么可能背叛你。
可你为什么不屑于再给我哪怕一丝的信任。
为什么。
“惜朝……”
触目惊心的血唤回了些残存的理智。戚少商喃喃念着这个久违的称呼,颤的厉害的手发着抖拔出了深插在顾惜朝肩上的逆水寒。
我干了些什么……我究竟,干了些什么?!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为什么铤而走险下这局险棋?你为什么这样信任我?你为什么这样天真?
我又为什么这样残忍?!
目光相对,满眶热泪影影绰绰,看不清彼此的心。
他是追悔莫及。他是心灰意冷。
万语千言,哽在喉间。戚少商凝视眼前这濒死的孩子,潮水般翻滚的愧疚与心疼,令他连说一句“对不起”的力量都尽了。
“我……”戚少商说不下去,只是注视着他,微微摇头。
我不是故意的,可我又的确是故意的!不,不,怎么会这样?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
顾惜朝的嘴角,勾出一抹苦得发涩的微笑。只是自嘲的苦笑。他模糊的双眸,仿佛在说“我不怪你”,而他因极度痛苦与失望而哽咽的声音,是——
“我活该……”
是,是我活该,是我自找的。是我先对不起你,是我先伤害了你。所以,现在这境地,是给我的报应。
我知道我没有理由怨你。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怪你。
可我真的很伤心。
真的,很伤心。
“青龙。你终究是背叛了我!”
暴怒的九幽墨袖一挥,紫色的光球在掌中乍现,猛得向奄奄一息的顾惜朝弹来!
戚少商一横步挡到顾惜朝身前,挥起逆水寒,视死如归地向紫光砍下!
“咔”的一声巨响,紫光被劈碎。逆水寒上电花飞窜,戚少商一下将剑深插入地,无力地单膝跪倒,喷出一大口鲜血。
“大当家……”见他舍命守护自己,顾惜朝心中翻涌的,既有感动又有伤痛,喃喃念着这充满敬意的称呼,视线一阵又一阵模糊。
九幽仰天寒笑,长声叹道:“可悲!”也不知是叹自己可悲,还是叹戚顾二人可悲。他手一翻,又一紫球升腾,直向顾惜朝射去——在战斗中,九幽一向先杀叛徒。
眼见那光球劲速击来,戚少商欲拔剑再抵,却猛然发觉力量已经透支,连剑都无法拔出。须臾之间,只见紫光全速攻向血泊中那个孩子,于是不假思索地拼最后一丝力气纵身一扑,张开双臂死死抱住了那垂死的孩子,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怀中单薄的身体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
从没想过,久别重逢的第一次相拥,竟是在这般生死诀别的境地。
“嘭”的一声,紫球撞在戚少商背上,碎裂开来。他大口大口地吐着血,可越发紧紧地搂住顾惜朝,守护在怀中,一刻也不肯放松。
深深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唯恐下一刻,对方的双眸燃尽了最后一丝光彩,永远地闭上。
他是义无反顾。他是悲恸欲绝。
难道只有穷途末路时,我们才能摒弃一切猜忌与怀疑,真诚地去爱。
戚少商拥着他,沾血的手抚着他泛着金光的卷发。眼中的温柔几乎将他湮没。嘴角,勾出阳光般和煦的笑意。
让我替你受这一下又一下的重击吧,算是为我伤害你而赎罪。
顾惜朝感受着那致命的攻击,穿透戚少商的胸膛,传到自己的心脏,心脏便疼痛如碎。并非因为传来的力道,而是因为内心深处自发的疼痛。
你没有罪,又何谈赎罪。不要再为我遮挡了,否则你的结局也将成为一场悲剧。
冻结了。冻结在末日边陲这悲凉的一刻。
他看着他忍痛含笑。他看着他热泪盈眶。
——我们一起死,好么?世界无论由光明还是由黑暗统治,再也与我们无关。
——好……可是,看着还在天地间受难的涂炭生灵,听听善良的人们遭受不幸发出的痛苦呻yin,难道……难道我们真的弃之不理了么?
死是简单的,更是自私的。就这样死了吗?我们生命的意义在哪里?我们生命的价值在哪里?我们自私地选择了轻而易举的死亡,留给世界的,只是未来无限的苍凉!
想想国家的安危!想想世界的和平!想想苍生的命运!
他们需要我们!
“战斗吧。”
顾惜朝坚定地望着他。戚少商默默点一下头,手扶逆水寒剑柄,强撑着身体颤巍巍站起。
而顾惜朝早已元气大伤,如今连站立的力量都没有了。他紧攥着插入地面的焰剑柄,努力站立,却站不起来。肩上刚刚凝结的伤口经这番用力,重新绽开,鲜血四溢。戚少商仿佛能听见,他压抑的喉咙低低地发出痛苦的惨叫。
见他如此,戚少商心中一疼,不忍地伸出手去,想扶起他。
“我能。”顾惜朝仰头,眉宇间透着拒绝。肩上的剧痛令他疼得连声音都有些抖,可他仍是倔强地望着戚少商的眼睛,重复:“我能。”
我能自己站起来。我不要在敌人面前示弱。我不要在一开始就输。
这十四岁的孩子深吸了一口气,全力撑住剑柄,一点点站起。
如夜幕下徐徐升起的璀璨朗星。
现在——
金裘。青袍。
逆水寒。焰剑。
戚少商与顾惜朝并肩而立,寒冰与烈火的剑尖,均指向宝座上那个墨裘银发、戴着面罩的魔君。
“本座敬佩你们的坚韧。”九幽的语气,傲慢中的确有几分欣赏。他又道:“你们一定会被世人所铭记。但是,今日一战的结局,只有一个。这个结局带给你们的,只是一段——你们壮烈殉国的传说。”
银发男人抬起苍白的手,在宝座扶手上优雅一拂。顷刻,大厅四壁,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钟声。
“铛——铛——铛——”
丧生钟。召集所有成员作战的信号。
人影攒动,成千上万的教徒与药人奔赴大厅,瞬息间将戚顾二人重重包围。
魔君立于座前。傲岸无双,风华绝代。
身后七色火焰开到荼蘼。
银色的长发,墨色的衣裘,在火风中漫开,如绢帛上泼洒一片浓墨。
“杀。”
如冰封千年的雪魔苏醒时的幽灵之声。
滔天巨浪般,数万的敌人须臾冲杀涌来!
戚少商与顾惜朝不约而同地对望一眼。
你是身负重伤,我是筋疲力尽。我们无力迎战。奇迹对此刻的我们来说,遥不可及。除非……我们融为一体。
“我们,双剑合璧。”
戚少商低声说。顾惜朝坚定点一下头,手腕一扬,焰剑划空,与戚少商手中的逆水寒交叉相抵。
一股金红与青蓝交融的巨大冲击波焰,在十字剑上飞荡。
烈火。寒冰。原本相克的两剑,完美融合在了一起,宛若天成。
戚少商习阳功,却主宰着世界至阴的青龙剑。顾惜朝习阴功,却主宰着世界至阳的焰剑。
阴阳五行的错落与刚柔力度的错落,非但没有相制相克,反而是相辅相成,融汇贯通。
错落的五行,错位的属性,却无误地呐喊出一种永不言弃的抗争——抗争错谬了的命运!
如火如荼的生命,在抗争!
在死亡来临之前,把能量发挥干净!
厮杀是没有尽头的。沉醉血酒,伴着满目的殷红。
战斗吧,亲人,无畏地去战斗吧!如果下一刻,你看到身首异处的我,请坚强些,挺住,到最后一刻!
我们已连一句诀别之辞都来不及说。
我却也不知有什么诀别之辞可以说。
如果真的可以,我想,我会含泪微笑着对你说
——下辈子,我们在一起,好好活。
地下是一座群鬼乱号的坟墓,地上又何尝不是一座脓血污秽的屠场。
辽军的铁骑与北宋四方军精锐,在边塞苍茫的地平线边沿,轰轰烈烈,撞击了。
羽矢纷飞,战马嘶鸣,大漠被烈火和硝烟燎遍。
塞外暗夜,下着雪。
夜空中,火焰在白雪间盛放,火花与雪花交辉,冰与火的汇聚,美丽而悲壮。
刀光不依不饶跌进谁的怀抱
午夜战场大漠荒烟如狂草
雪降满城萧条冷了长亭短桥
眉间朱砂乱世年华如刻刀
塞上乌衣年少换谁遗世桀骜
剑指天山西出阳关人迹渺
风沙磨断古道蔓延谁的眉梢
旌旗连城浊酒倾觞暮云烧①
这不是两个人的战役,这是万千忠魂的战役。
这不是万千忠魂的战役,这是世人和平之祈的战役。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这是我们向往的人生。
这是我们践行的人生。
珠联璧合,相互扶持的两剑,所向披靡,两剑汇交,跃出周身烈火的金龙图腾,咆哮吼啸,势不可当。
教徒们的数量锐减,但药人们的防御力和战斗力强于常人百倍,猛烈的攻击也制不住这上千药人。
九幽颇有兴致地审视着这场苦战,嘴角刻毒的冷笑越来越浓。
但是冥冥之中自会有神灵给人们的命运开个悲哀的玩笑。
大厅一角,传来这样一个声音——
“全体自尽!”
声音圣洁如女神,断然响彻厅中,威不可拒。
下一刻,在所有有意识的人尚未反应过来时,那些药人——那些被驯服的行尸走肉们,顺从地终止厮杀,以一种极其迅猛的速度和毫无余力的力度,用手中的兵刃,狠狠向自己砍去。
顷刻间,割裂肉ti声,头颅滚落声,血喷声不绝于耳。
遍地横尸。上千药人,瞬息间全部自杀而亡。
如一幕突如其来的梦魇。
浓郁的血雾浮起在厅中。妖娆红艳。
太突然,太不可思议!
震惊的魔君,向那个声音的方向望去——
血色红雾中,亭亭立着那个媚如妖姬的女子。
血雾渗入了她荷红的裙袂,宛然如荷花瓣上缓缓滚动的红珍珠。
华美的朱雀刺绣,长长的金色流苏,掩不住她容颜的俊秀。
卸去了雍容华贵的裘袍,取下了精致璀璨的发饰。香秀长绵的柔发由一根平凡却别致的红玉钗斜斜绾起。她身着朱雀戎装,金甲闪烁。朱雀鞭上每一根钢针,针尖都锃亮闪光。
她原本修chang纤细的身材,穿上这庄重的战甲,非但不显钝重,反而增了三分透着男子气概的雄风霸气。
九幽轻声笑起来。笑中多少含一丝悲凉。他说——
“朱雀,你也背叛了我。”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英绿荷凛然道:“九幽,你恶贯满盈,注定会落得这众叛亲离的下场!”
“众叛亲离?”九幽轻蔑一笑,道:“本座凭一己之力,依旧可取你们性命。要众与亲作甚?”
一言卜毕,九幽倏尔长袖一挥,袖间数枚银针劲速激射而出,竟是射向厅中剩余的数十个教徒!
一片惨呼过后,教徒们均被银针射穿眉心,倒地而亡。
现在,焰火熊熊的大厅之上,活着的,只有四个了——
九幽。英绿荷。戚少商。顾惜朝。
如山的尸体,如海的血浆,积聚在他们之间。
九幽尊贵的声音萦绕空中——
“你们三个,一起上吧。”
死神的墨裘在空中飘逸。烈烈的鬼火放肆狂燃。
这才是真正的决战。
是真正抛开了一切的决一死战。
光明伤痕累累。黑暗势单力薄。
谁都没有把握取得完全的胜利。
九幽割舍了倾注数十载心血建起的教会。而戚少商、顾惜朝与英绿荷,则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
他们都把最珍贵的东西作了这场决战的赌注。
为了破解最终的千古之谜——
光明,黑暗,究竟谁是世界的主宰。
蓝色的雪。灰色的夜。
怎样才能描述一场盛大的死亡?
去了!去了!
一切都已去了!一切都要去了!
时期已到了!死期已到了!
身外的一切!身内的一切!
一切的一切!
清了!清了!②
我祈求这是世界最后一次战争!
我祈求这是世界最后一次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