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决战》(五)

第六章《决战》(五)

“轰”的一声巨响,地狱的心脏炸开了。

大厅开始摇摇欲坠地晃动,石壁开始争先恐后地崩裂,沙石滚动,山石震颤,地动山摇!

存在二十年的地下洞窟,终于不堪重负地开始坍塌!

末日降临,要将这段血染的历史,埋葬在地下,永远地封印!

顾惜朝仰起头,痴痴看着那绽着道道裂隙的石壁,纯真地笑起来,喃喃地说——

“地狱,你终于,要死了……”

“疯子,还不快跑?!”

耳边是戚少商一声焦灼的呐喊。

顾惜朝恍惚地看戚少商。

那双眼睛,迷蒙,朦胧,懵懂。像淡淡的月光。

洞窟在剧烈地摇晃。巨大地岩石,已开始向下砸来。

戚少商踢起逆水寒,抓在手里,另一只手拉起顾惜朝的手,拼命向外奔去。

硕大的石块,从空中密集地落下来。地面不断绽开裂口,仿佛要喷出火红的岩浆。

天崩,地裂。天地黑暗,万物虚无。

每一步,都可能被巨石砸得粉身碎骨。每一步,都可能跌入深渊万劫不复。

可相握的两只手,握得是那样紧,仿佛对方的生命才是自己的生命,珍惜地紧紧抓住,似乎稍一放松,就永远地失去。

生死迷。手足情。

摒弃了一切冗杂的私情,只留人间无私的大爱。

在天崩地裂雷霆万钧的坍圮地狱里狂奔,并不只因为求生的渴望,而更因为心中恪守的一份责任。

一份守护亲人的责任。

戚少商坚毅的背影,在顾惜朝眼中逐渐模糊。

那泪,并不是很悲伤。相反,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

我多想让这一幕成为不朽。你拉着我的手,在电闪雷鸣疯狂雨骤中奔跑,尽管承受坎坷磨难,但你永不言弃的背影,给我勇气,给我信心,让我感到振奋的温暖,让我觉得胜利就在不远的前方。

可是……我却要死了。

或许是对死亡的恐惧太浓烈了吧。或许是失去生命的绝望让他感到委屈与无助吧。或许是对宿命的安排感到无奈与不甘吧。或许是戚少商坚实手掌中的温暖太令他动情了吧。或许是戚少商无言的爱感化了他吧。

一切的一切,涌上心头,令顾惜朝虚弱的身体再也承受不住这样沉重的感情。他的脚步无力了,跟不上戚少商了。他被石块绊住,摔倒在地上。与此同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惜朝!”戚少商惊慌地扶起他。岩石纷乱地掉落在他们四周。

“咳咳……咳咳……”顾惜朝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血从他修chang的手指缝隙间涌出来,把他苍白的手完全染红。他喘息的时候吸入了自己口中的血而呛到,而随着咳嗽的加剧,他的喉咙咳破,咳出了更多的血。

“惜朝,我们马上就到出口了,你挺住!你挺住啊!”

戚少商的声音,是慌乱的。将顾惜朝拥在怀中,紧紧抓住他的手。

地动山摇,碎石连坠,裂壁重重。整个世界都在颤抖,在旋转,在崩塌!

顾惜朝看见自己吐出的血。黑红色的。于是他知道,碧惑已经开始发挥作用,自己真的是只剩一个月的命了。

他看见轰然砸下的岩石,随时会将自己和戚少商碾成粉末。

他又淡淡地笑了。

“你……走吧。”

他放开了戚少商的手。

走吧,亲人。我不会再拖累你了。

看着戚少商惊异的表情,顾惜朝真想把真相告诉他。顾惜朝想说:那颗解药是真的,已经为你解了碧惑。你走吧,不要管我了,即使你救我出去,我也难逃一死。

而这几句简单的话语,却哽在喉间。除了咳嗽,顾惜朝发不出一音。

“咳……咳咳……”

或许是咳嗽得太厉害了吧,两行泪水从顾惜朝眼角缓缓流下。

戚少商忽然笑起来,灿烂得炫目。双手捧起顾惜朝的脸,拇指轻抹,拭去了他的泪痕。

“说什么傻话呐。”

尚未品味完戚少商语调里的温柔,顾惜朝已经被他背起。

就像八百里雪原征途上的回忆。

戚少商再一次狂奔起来。

永不言弃。连放弃的念想,都没有闪过。

顾惜朝伏在他宽大的背上,双臂渐渐抱紧了他。他肩上被碧惑咬过的地方,伤口还没愈合,渗着血丝。血随着他的跑动,一股又一股地淌着。顾惜朝无意识地趴在他肩上,为他舔舐伤口。

就像七年前那个被狼群围攻的夜晚。

等到顾惜朝意识到时,才发现自己已不是在舐,而是在吻。吻他肩上深深的伤口。怀着朝圣般敬仰的心,吻他的伤口。

甜腥的滚烫血浆凭借这深挚的亲吻流入了口中。

啊,亲人。你的血好暖。

泪,悄然漫过了瞳孔。顾惜朝转过头。不敢再吻下去。怕自己咸涩的泪滴在戚少商伤口上,会加深他的疼痛。

顾惜朝就那样眷恋地拥着他,埋首在他颈窝。真正的像一个十四岁孩子一样,流露出依赖与胆怯。

亲人,我怕死。我没想到真正面对死亡时。我居然怕了。

不,或许我并不是怕死,而是怕失去。怕失去你。怕离开你。怕再也见不到你。我很委屈,命运对我真的很不公平。曾经我一度轻生,却总不能死;而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我却要死了。为什么上天连一刻的快乐都不给我?

我多想回到连云寨的那段时光。和你一起走过篱笆外的古道,和那些善良的人们一起赏那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旌旗连城,浊酒倾觞,暮云烧①。我多想回到雪原征途的那段时光。虽然顶着寒风,下着骤雪,但彼此的体温足以驱散心上的寒冷。同望苍霞,同去天涯,明月同邀①。

碧惑毒发的那一天,是除夕。这是个多么残忍的诅咒。

我必须在毒发前离开你。我不忍让你看我死在你面前。

今生的缘份,就这样尽了。

下辈子,我们一定要在一起,好好活②。

洞窟疯狂地震颤着,地的裂隙已扩大如长河。上空的石壁,已不仅仅砸下巨石,而是连同大片大片的石壁,直接坍塌下来!

什么都听不到了。充斥双耳的,只有无边无际的轰隆隆的倒塌声,像炮火连天的战场。

戚少商强撑着重伤的身体,背着顾惜朝奔于乱石之间。他感觉顾惜朝的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一下下地顶着他的背脊。

石壁坍塌的巨响,令戚少商听不到其他声音。所以他不知道,顾惜朝究竟是在咳嗽,还是……在哭。

踏上奈何桥前,让我们,再拥抱一次。

今生有幸能相遇相知相濡以沫,值了。

此生无憾。

昕潮涨了。死了的光明复生了③。

昏暗的甬路,一点一点地,透进光线,射进明朗。

适应了鱼池子里的黑暗,乍一见光,戚少商不由得被刺得闭上眼睛。他依旧飞速地跑着,跑着。

又过了数十步,全身有一种被阳光照耀的温暖。尽管闭着眼睛,他仍能感觉到红亮的强光渗进眼帘。于是他知道,自己已经带顾惜朝逃到了地上。

成功的欣慰涌上心头,令它透支的体力再也撑不下去。他筋疲力尽,脚下一软,无力地瘫跪在地。

顾惜朝扶住他。他攥着顾惜朝的手,想激动地说:惜朝,我们又一次成功了!

可当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他的所有喜悦,刹那间冻结。

惨淡的阳光下,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遍野萧条,冷了长亭短桥。

是太阳下的地狱。是地狱下的人间。

就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午夜,这里,进行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战役。

是北宋四方军与辽军一决生死的战役。

午夜战场,大漠荒烟,如狂草①。

红的血。白的雪。血雪河。

他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容。而他们无不以一种苍白的错愕的神情怔怔望着他和顾惜朝,就好像看到了从坟墓中爬出的僵尸。

没有人想到他们两个居然活了下来。

一抹火红的倩影第一个奔了过来。

“大当家!小顾!”

阮红袍一下子抱住了他们两个人,喜极而泣:“你们两个……终于回来了……”

所有人都长长出了一口气。每个人似乎都在这一夜之间,成长起来。

雷卷默默吸一口烟,注视相拥的这三个人。一贯冰漠的嘴角,竟也流露出几丝温情的笑意。

追命轻松地叹了一声,拍了拍铁手的肩膀,温言道:“现在放心了吧?”

铁手望着顾惜朝,脸上有些许欣慰。略向追命点了一下头。

冷血依旧是抱剑而立。静静看着他们,表情不再像从前那样冷。

宋军静候在他们身后。胜利的喜悦之色洋溢在战士们脸上。

“我们赢了,我们把辽人打败了……”阮红袍脸上又是笑容又是泪痕,颤声说:“战争结束后我们想下去帮你们杀九幽,可就在那时候,地面开始晃动,方圆百里的地面都开始向下坍塌,我们没法下去……我当时心都碎了,以为你们肯定完了……原来你们都活着,活着就好……”

厚厚的冰雪忽然响起渐近的轮轴碾轧之声。既而是一个清冷如断弦的声音高声命令——

“四方军后撤三里!”

人们诧异地回首望去。当人们看到那个摇着轮椅而来的男子时,每个心里均是一惊。

依旧是冰蓝璀璨的流苏与莹簪,依旧是半蔽左目的薄薄斜发。但那清秀的容颜,此刻却苍白得近似惨白,隐含着一种心力交瘁的痛苦、疲惫,与无奈。

四方军得到命令,齐齐地向回撤去了。不久此处只剩四大名捕与戚少商等人。

“大师兄,怎么了?”追命奇怪问道:“为什么要四方军离开?”

无情目光迷离,沉重道:“师父来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不宜让太多人知道。”

这语焉不详的话及其含蓄,却令人不寒而栗。仿佛即将发生什么逆转乾坤的惊天大事。

话音未落,一位白袍老者就策马狂驰而来。快马加鞭,扬起一片寒芒雪尘。老者双鬓已白,却不显苍老,只显雄风霸气。

这便是六扇门的统领,四大名捕的师父——诸葛神侯。

骏马勒缰,高抬前蹄嘶鸣一声。诸葛神侯已飞身下马。

铁手等人欲行礼拜见,老者却径直冲到正在倾塌的鱼池子洞口前。

乱石翻滚,地面凹陷。诸葛神侯到来的时候,最后一片土地,重重跌进了地下。

鱼池子,完全,坍塌了。

大地恢复了死寂。只有砂石粉尘漫漫地在空中飘浮。

老者背对着人们,看着塌陷的断壁残垣。背影有些凄凉。

人们疑惑地注视他。

蓦然,老者面对埋葬在地下的鱼池子,喃喃地念出了两个颤抖的音——

“幽儿……”

(注:①均选自河图《阳关调》

②选自史铁生《我与地坛》

③选自郭沫若《凤凰涅槃》)

恍若晴天霹雳一般,所有人都呆住了。

幽儿?

这个亲切的称呼,却像利剑一样,将每个人心中敬畏的一片圣地,击碎成粉末!

一瞬间,放佛世上所有神圣都化为乌有,放佛一切美好都荡然无存,仿佛每一份信任都不复存在!

似乎正义本就属于邪恶,似乎光明本就属于黑暗!

这是一个怎样令人绝望而悲哀的世界啊!

老者突然回首,犀利如箭的目光刻在戚少商和顾惜朝身上,沉声问道:“是你们杀了他?”

他的神情,悲痛凄绝,又满怀愤恨,眼中透出杀气。

戚少商忽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下意识地握紧了顾惜朝的手,把他向自己身后拉了拉,向诸葛神侯答道:“是我。”

“就凭你?你杀得了他?”老者冷笑的很鄙夷,直视戚少商,寒声道:“若不是顾惜朝那个孽障背叛了他,他怎么可能被你轻易杀死?”

戚少商被他驳得哑口无言,呆当在地,作声不得。

老者却忽然敛了恨意,默然了片刻,好像冷静了下来。脸色不再那样阴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奈的悲哀。渐渐恢复了往日平和的形象。

他环视身周这几个年轻人,苦笑问道:“你们可知道,九幽是谁?”

众人摇头。

诸葛神侯的目光,泛起一份慈爱,飘忽地渺远了。

“……二十年前,他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他的伯父与父亲,是当时盛极一时的邪教天魔教的正副教主。他那时涉世未深,无忧无虑,朝气蓬勃。身为少教主,却平易近人,在教会里深得人心,与四方护法更是亲密无间。他的伯父没有儿女,于是就培养他做天魔教的继承人。

但那一年,天魔教遭了灭门之灾。

由于他的伯父与外邦勾结反叛大宋,以江南霹雳堂为首的江湖名门正派发起了讨伐天魔教的大战。东方青龙护法叛变,助正道围攻天魔,加速了天魔的覆灭。

最终,天魔教寡不敌众,土崩瓦解。他的伯父被杀,白虎、朱雀、玄武三位护法战死沙场,青龙护法自尽谢罪。教徒溃散,各奔东西,他也只得跟着一起逃亡。

他的父亲,在那场大战前,就离开的天魔。他的父亲知道天魔教通敌卖国是不忠不义之举,所以不愿与之同流合污,愤然离去。

殊不知,那一别,竟是骨肉诀别。”

老者停顿了一下,缓缓说——

“他的父亲,便是我。”

此言一出,所有人均是脸色煞白,心底冒出股股寒意。

老者全然不理会众人反应,自顾说下去:“得知天魔被灭的消息,我就四处寻找他,可毫无下落。后来我才陆续打听到,天魔灭门的那一天,他带着除青龙剑以外的其他上等兵刃和秘籍逃出了废墟。他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在那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我真不知,他究竟痛苦煎熬到什么地步,才能一夜白头……”

诸葛神侯的声音有些颤抖,饱含了为父的心疼与愧疚。

“那些年他一直躲在深山里苦练魔功。他天资聪颖,没用几年就已练成。我最不愿看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要复仇。他要重建天魔教,血洗名门正派,报仇雪恨。

当我打探到他的下落时,他已经建立了鱼池子,并自封魔君。我想见他,想劝他放弃报仇,但他好像全然忘记了自己曾有过一个父亲,拒不见我。后来我才知道,他已疯了。灭门的记忆太深痛,使他心智大乱,并且忘记了许多往事。

那时我的仕途发展得顺利,并接管了六扇门。由于六扇门只是朝廷机构,不参与江湖纷争,况且我对他尚存一丝骨肉私情,再加上鱼池子建成的十几年里,他并未有什么异常行动,所以我在六扇门下令:jin止出兵讨伐鱼池子。

我没想到他的野心那么大。直到今年,他突如其来的惊天行动席卷了整个国家,我才明白,他不但要铲除一切名门正派,还要与辽人联手,消灭大宋。

他完完全全重蹈了二十年前他伯父的覆辙。

这几个月朝廷一直派我在西北边关驻守。我在那里,日日夜夜地想,该不该让六扇门进攻鱼池子。他给大宋带来了灭顶之灾,罪当万死,可他却是我的亲骨肉!想到他一夜白头,想到他神智疯癫,想到他二十年来受的苦,我真下不了手杀他。但我又不能继续纵容他胡作非为。我这次从边关回来,就是想在六扇门商议讨伐之事。却没想到……连他的尸骨,都见不到了……”

沧桑的叙述,让所有人的心都在淌血。

他承受的,是失去亲人的痛苦,而且是一个父亲失去儿子的痛苦。

感情与道义,本就是矛盾的结合。

顾惜朝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千古罪人。他痛苦地握紧戚少商的手,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

戚少商默默垂首,摩挲顾惜朝的卷发,用凝重但不乏温情的目光看着他,那双眼睛仿佛在说: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

追命再也不忍听下去,奔到老者身前,扑通一声跪下,哽咽道:“师父,您失去了他,可您还有我们四个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们会像孝敬亲生父亲一样孝敬您的!”

诸葛神侯仰首望天,只是苦笑。

“师父,放下吧。”无情寂声说:“把这一切放下吧。”

老者闭上眼长叹一声,沉重地点了点头。

“回去罢。”

诸葛神侯上了马,驭马慢慢回行去。行出几步,又回首看了一眼戚少商和顾惜朝。那眼神,应该是冷的。

毕竟,这两个人,杀死了他唯一的孩子。

“就此别过。”无情垂首,冰蓝流苏的幻影投在他睫毛暗影上。他礼貌地向戚顾二人说:“珍重。”

冷血为他推着轮椅,默默跟着诸葛神侯的背影走去了。

铁手暗暗攥了攥拳,毅然决然地转身跟无情、冷血走了。

追命没料到铁手会走得这么决绝,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他回眸望了望顾惜朝。平日里爱说话的追命,此刻也缄默了。他俊逸的眉宇间是数不尽的感伤。咬了咬下唇,勾出一个暖暖的笑。向顾惜朝摆手告别。

再见了,小珑。

顾惜朝有些茫然地抬手,向追命回应地摆了摆。

于是追命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去。

铁手一袭黑衣,在惨白的雪地上,背影是那么坚毅苍凉。

“铁二爷……”顾惜朝目送他远去的身影,无声地念着。

就在那一瞬,仿佛听到心灵深处的召唤,黑衣男人蓦然回首。

目光相遇,没有惊喜,没有悸动,只有无边无尽的悲哀。

“青珑……”他的心轻柔地唤了一声。

天空黯淡了阳光。洁白的雪花,又飘落下来。

一片。两片。三片……

辽军败退,宋辽议和。持续了数十载的宋辽战争,在人民一片欢呼雀跃声中,结束了。

战不如和。北宋回到了昔日的盛世繁华。

盛世东京,花对斜阳,胜前朝。

连云寨重建。那时逃亡到各地的兄弟、寨主们,得知这振奋人心的消息,纷纷赶来。欢天喜地,爆竹声声。

霹雳堂也在江南重建。经此番劫难后,雷卷需一段时日调息。于是暂住连云寨,堂中事物暂且交与义弟雷腾接管。

一切都恢复了从前的美好。

但,总有一些东西,再也回不到从前。

清晨,顾惜朝静静走出大帐,手中握着一支红玉钗。他来到黄金鳞坟边,伸手拂去碑上积厚的冰雪,弯下腰,小心地将红钗埋进坟墓。他咬破指尖,在碑上“黄金鳞”三个字旁边,用血写三个红艳的字:英绿荷。

做完这些后,他面朝墓碑庄重跪下,恭敬磕了三个头。之后就直直地跪在坟前,一动不动。

午后开始下雪。很大的雪。

黄昏的时候,雪略小了些。有些许凄迷。

远远的,戚少商望着顾惜朝。

顾惜朝依旧是跪在那里。长绵的卷发上、双肩上、背上,积了一整天的雪,很厚。

雪落苍茫。雪若花凋。

戚少商走到他身旁。隐隐看到他空濛的侧脸,清秀的眉和长长的睫毛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雪。白中蕴青的衣袍,映着宁静的脸,像一座恬淡的冰雕。

如果这真是一尊冰雕,戚少商是很愿意静静欣赏的。但这跪在冰天雪地里的,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孩子。戚少商怎么忍心看下去?

“惜朝。你已在这里,整整一天了。”他压抑地说。

顾惜朝仿佛已入空境,听不到他的话。

“你师父在天有灵,见你如此,也会心疼的。”隔了良久,戚少商忽然说。

这话似乎令顾惜朝有所触动。他眼波一动,眨了一下眼睛。于是长长睫毛上覆的雪花,飘飘地漫洒下来,片片洁白晶莹,纷飞如蝶。

但他还是没有动。不看戚少商,也不说话,只直直地跪着,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表达他的虔诚。

戚少商看着雪花埋葬他垂下的指尖,看着白雪飘落在他睫毛上沉积,看着冷风卷来的雪片打在他脸上。多想抱住他,紧紧把他搂入怀中,拭去他眉梢的冰片,吻去他睫毛上的雪花。多想用自己的体温焐暖他,用自己的爱fu安慰他,多想在他耳边轻轻说:你怎么这么傻。

你这样惩罚自己又是何苦呢?小傻子,你知道我有多心疼么。

可是戚少商终究也没有动。尽管清楚地知道顾惜朝是那么怕冷,但在这压抑而又沉郁的气氛下,他满腔炽热的怀抱,终究是无法敞开。

开始沉默。什么都不说。只有难过。

我们怎么了。我们还爱吗。

沉默加上沉默,更沉默。

只有沉默。我想,我们已,走到尽头。

戚少商猛然想到了什么,很突兀地说:“我什么时候把血给你。”

顾惜朝终于抬起了头,面无表情地仰望戚少商。苍白的脸几乎与白雪融为一体。他空洞地看着戚少商悲凉的眼睛,暗哑地发出两个音

——“明天。”

戚少商一愣。顾惜朝不理会,重新低下头跪着。

纵使戚少商已为死亡作了充分的准备,但当突如其来的事实摆在面前时,总归有点接受不了。他黯然不语。

时光的沙漏便在两个人的沉默中静静流逝。

仿佛沉寂了千年之后,戚少商抬首。

灰白色的沉重的万云缝隙中,有夕阳惨红的光芒。

尽管下着雪。夕阳的光彩却在漫天飞雪中隐现。

啊,夕阳。

“惜朝。你还恨我吗。”戚少商悄然问。

顾惜朝的头垂得更低,轻声说:“不。”

释然般,戚少商长长出了一口气。

“我现在只恨我自己。”顾惜朝抚着墓碑,僵直的身体终于柔软下来,像孩子一样依偎在碑旁,自言自语似的说:“我既害死了鳞哥,又没救出英子。他们那么相爱,却无法相守。我眼睁睁地看他们死去,死前是那么眷恋彼此,那么憧憬往事。我真想替他们死。他们的生命充实而有价值,而我,活着只是为了活着,毫无意义。”

或许这最后一句话的自嘲与凄凉太深刻了吧,戚少商心上一痛,忙分辨道:“惜朝,不是这样的,其实……”

“没有其实。”顾惜朝清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世间一切,本就是镜花水月,虚即是实,实即是虚。所以……一切都没有实质。我心中所想,便是真实。况且我也倦于再听任何解释。”

“那我们的感情呢?”戚少商心酸问道:“难道那也是虚的?”

顾惜朝伸出冰白的手,随意在地上抓起一把白雪。

塞北酷寒,降雪从不熔化,只是慢慢升华。那颗颗晶莹的六边雪粒,互不黏粘,如砂石粉尘一般。

顾惜朝抓紧这捧雪,五指渐渐用力。

洁白的雪,像细沙一样,从他指缝间慢慢滑出。

“感情这种东西,就像这雪粒。”顾惜朝苍白地注视手中愈泻愈疾的雪,寂然道:“你抓得越紧,它就流得越快,最终——空空如也。”

顾惜朝摊开手,手掌中已什么都没有。他叹道:“如盛世烟花,却始终不过是一场匆匆繁华。从前不属于我们,今后也不会属于我们。因为,它本就是一场虚空的幻梦。”

冷如玉的声线,缠绵着戚少商的痛觉。戚少商觉得这个孩子变了,变得很陌生。初见他时都没有如今这么陌生。他感觉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完全错了,却不知究竟哪一点不对劲。

你究竟怎么了?这几天你极少见我,像在刻意躲避。你对我说的话,我也越发不懂了。犹记得我背着你在天崩地裂的洞窟中奔逃时,你伏在我背上,那么紧地拥抱我,吻我的伤痕,放声大哭。可为什么回到连云寨后,你却日复一日冷若冰霜?

戚少商再也按捺不住,问出了这个现实的问题——

“惜朝,明天我就要死了,为什么你还要对我这样冷淡?”

顾惜朝惊讶地仰头瞧着他。对视半晌,浮现出露出了个清雅如莲的微笑,一霎间仿佛能把冰封的漠北融化成温婉的江南。

“今日冷淡一些,甚至绝情一些,到明日诀别之时,记忆中便没有彼此牵挂的情意,岂不就能减轻些痛苦?”

顾惜朝云淡风清地笑着,扶碑而起。跪了太久,他的双腿麻木僵硬,站起来很吃力。

戚少商压抑地站在一旁,没有上前扶他。看着他艰难地一点点倚着坟碑摇摇晃晃地站起,雪花从他长发与青袍上滑落。

顾惜朝不再理会戚少商,自顾径直地向寨子走回去了。

残斜的夕阳霞光为雪原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红。而天空却分明飘着雪,寂寥的。

一袭青衫,背影向天边白茫茫的地平线走去。

戚少商忽然感到不安,好像那抹青影要走向他永远都抵达不了的彼岸。他茫然惶然地喊——

“惜朝,我们爱过!”

如果世间一切皆为镜花水月,我们的爱,就是这世上唯一的例外!

真实地存在过!真实地爱过!

顾惜朝驻足,微微回眸。

那一回眸,亦真亦幻,如梦如烟。

烈风拂得卷发飞扬,青色衣袂翩然翻飞。

飘然似若乘风归去。

空濛潋滟的眼睛,雾气氤氲。欲言又止的唇角,微微渲出一抹释然的笑意。俊秀的脸,如白玉,并笼上一层淡淡的晶莹剔透。

容颜似玉,眉目如画。青袍舒卷,长发飒飒。

在漫天飞舞的点点莹雪中,他身周似乎渐渐萦绕轻烟淡雾。不再像凡尘间的生灵,像是误坠红尘迷途知返的仙子。

“失去时,才会发现,从未真正拥有过。”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悄然下落的雪花。但整个苍穹,都在安静地回荡他的音。

像一块玉,在白雪下,在夕阳下,发着光。而他的光芒比雪光更朦胧,比夕辉更柔和。

衣袂轻扬,少年转身,继续向天边走去了。

只留那茕茕的青色背影。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茫茫的天地间,只残留——

青衫。黑发。红日。白雪。

还有一片淡淡的烟雨缭绕。含着淡淡的离愁,淡淡地落寞,和淡淡的感伤。

“惜朝……”

那抹青影,在模糊的视线中,飘忽着,远了,远了。好像真的要离开了,到另一方乐土,再也不回来。

戚少商茫然惶然的伸出手去,抓到的,却只是一掌冷雾。

难道……真的,不曾拥有……

金袭男子怔怔站在广袤的雪原之上,若有所思。

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遗忘了什么。

这真的是我最后一次骗你了。

永别了,亲人。

祝你幸福。

漫天的雪,在夕阳温柔的抚慰下,融成雨滴,打在雪原上,万点凹陷。潇潇的冷雨,浮漾湿湿的流光,灰而柔和。迎光微明,背光幽暗,压抑而低沉①。

啪嗒。啪嗒。

天空,也会流泪吗。

又是一个清晨。

当阮红袍与雷卷匆匆冲进戚少商大帐时,他正作着献出鲜血的最后准备。他正轻轻刮试着匕首锃亮的锋刃,从容淡定地笑着。

“大当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阮红袍一掀帐帘闯了进来,一张俏脸煞白,大声地喊:“你和小顾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乍见阮红袍凄凉神色,戚少商原本淡泊的笑容有些僵硬。女子眼中闪烁不定的泪光,使不祥的预感铺天盖地地压来,攫住他,令他窒息。

“怎么了。”他以一种自己听了都难以置信的沙哑声音问道。

雷卷提着烟杆——没有点燃。踱到戚少商面前,神情比平日里更加凝重,沉声道:“顾惜朝帐中,只留下这个。”言毕,将一张纸直直递到戚少商眼前。

模糊中,戚少商看不到那纸上有黑色的墨迹,只隐约看到暗红的几个色块,像风干的血。

戚少商脑中一片混乱,机械地抬手,接过信纸,僵木地把纸展开,涣散的目光恍惚地投在那信上。

寥寥几个凄丽的血红大字势不可挡地跃入眼帘——

大当家:

你体内碧惑已解。

我走了。

没有署名。本应署名的右下角,是几个溅落的血点。或许是当时踌躇了片刻,却终究没有写下名字。

信纸,从戚少商手中滑落。

纷飞空中,如一只血色的蝶。

那一夜,戚少商着了魔。

抱坛狂饮,上百的酒坛,被肆虐地摔在地上,裂成块块碎片。残酒淌了一地,渗入黄沙,洇成一片潮湿。炽烈的酒气,充斥了大帐,似乎要把帐内的一切点燃,焚烧。

他捧起酒坛,直直往口中灌下去。烈酒如火,冲进喉咙,也冲刷了他的脸,浇透了他的前襟。那么颓废。

可再也不会有一个狂傲的青袍少年,一脚踢飞他手中酒坛,毫不留情地一掌扇在他脸上,吼出一句:戚少商,我看不起你!

记忆中的一抹青,永远地离开了。

耳边,发狂回响的,是雷卷沉郁的叹息:“碧惑根本不是他所说的解法,他骗了你。”“你已服下解药,就没事了,可他……”“他离开这里,或许是不想在除夕那天让大家为他难过罢。”“少商,这样生死攸关的大事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事到如今,即使我们能找到救他的办法,也找不到他了……”

“啊——”

困兽一般发狂的号叫,响彻整个八百里雪原!

伤痛的血,从心底向喉咙沸涌,不可遏制地喷出来!

又是“砰”的一声裂响,戚少商将手中酒坛狠狠地摔个粉碎!

他脸上全然潮湿一片,分不清哪是酒,哪是泪。唇边一大滩鲜红的血浆,与脸上的酒与泪交融。

迸涌的泪,如同七年前那个春寒雪夜。

失去一切,却只有你一直在我身边。

赢回一切,却再也无法共婵娟②。

“顾惜朝!你给我回来!!!”

他癫狂地冲出大帐,向着漫天骤雪与漆黑夜幕,歇斯底里地喊。

你为什么永远都在骗我?!

你为什么要把生留给我,独自一人去面对死亡?!

你为什么对自己这么残忍?!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残忍?!

你为什么要为我牺牲到如此地步?!

值吗?你觉得值吗?你真的觉得值吗?!

是飞雪迷离了我的眼睛,看不清你远去的背影。

是狂风吹碎了我的心镜,听不见自己哭泣的声音。

向着茫茫无际的雪原尽头,向着黑夜与白雪交界的天边,戚少商重重跪倒在皑皑冰雪上。

撕心裂肺的呐喊,伴着如雨的眼泪。

“回——来——”

黯然xiao魂者,唯别而已③。

由谁去充任那些苦难的角色。又由谁去体现着世间的幸福,骄傲和欢乐。只好听凭偶然,没有道理可言。

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

那么,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又在哪里呢。

设若智慧与悟性可以引领我们去找到救赎之路,难道所有的人都能够获得这样的智慧和悟性吗。

是众生度化了佛祖。

是悲剧映衬了幸福④。

(注:①选自余光中《听听那冷雨》

②选自任贤齐《风云决》

③引自江淹《别赋》

④改编自史铁生《我与地坛》)

一袭青衫,在苍穹下缓缓飘拂。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天下之大,却已无我一处栖身之地。

我累了。

我想回家。

东京。荒山。小木屋。我终于要回来了。

亲人,你永远都不会想到我回家了吧。

我会幸福地坐在那个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小屋里,静静地等待永远不会回来的你,回家。

踏在东京的雪路上,有一种重归故土的亲切感。心中一切的恐惧、悲伤与孤独,在踏上故土的那一刻,变得不再沉郁。或许,这,就是家的温暖。

红日东升,夕阳西下。他的影子,也随之不断拉长、缩短、消失、重现,周而复始地往复轮回。

顾惜朝默默走着,不停地走着。他不知已走过了多少路途,也不知还要走多少路途。像一个乖巧的木偶,不吃不喝,不玩耍也不休息,只知道静静地向前走。

因为枯竭的意识里只残存一个声音,就是——回家。

他怕还没回到山上小屋时就倒下了。他怕在万家灯火的除夕夜横尸街头。他只剩不到一个月的生命,他必须在这仅有的时间里赶回家去。他的意识催促他的肉ti,快一点,再快一点。

快回家吧,快回家吧。回到家,一切就都好了。能香甜地睡一次好觉了,能作一个永远都不会再醒的美梦了。

又一个漫漫长夜过去了,晨曦在云间酝酿,金红色的,很温暖。

顾惜朝忽然感到很疲惫。冻僵的双腿和麻木的双脚没有力量再支撑他走下去。他稍稍驻了足,竟发现连站着都有些吃力。无意识地垂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发现手背上有好几片冻疮。

他虚弱地站在黎明的大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匆匆从他身边经过。没有人看他,哪怕一眼。

再也不会有一个金袭男子,微笑着扶着他,温柔地捉住他的双手,放在自己手心中,紧紧地焐暖。

再怎么坚强,他毕竟是个十四岁的孩子。这份沉重的苦楚压在他心上,令他窒息,令他委屈而无助,令他有一种想站在街头放声大哭的冲动。可如果真的那样做了,又如何呢?人们会以一种看疯子的错愕与鄙薄的眼神俯视他,惴惴地绕路走开,撇下一句不耐烦的嘀咕。

于是他压下了这冲动,移了移视线,想转移一下疼痛的思绪。

身边是一处卖馄饨的小铺。黎明朦胧中,隐隐看到一位老妪在一片水汽间借着晨曦的微光忙碌着。

火苗舔着的大锅飘出一阵诱ren的香味,少年不由自主有了饥肠辘辘的感觉。于是恍惚记起,自己已几天水米未进了。

但他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那天他离开寨子,就已有了必死的心,所有他什么也没带。

不曾想到,一个将死之人,还要受这世俗身外之物的牵绊。

苦涩地笑了一下,他拖着步子向老妪走去。他知道,清汤是不要钱的。

鼓起十足的勇气,顾惜朝生涩地叫了一声:“老奶奶,我想要一碗汤。”

老妪放下活计,慢慢转过身来瞧这位小客人。她看上去年纪已很大了,脸上遍布皱纹,但苍老眉目间,却是数不尽的和蔼可亲。她看到顾惜朝,深邃的眼中掠过一丝光亮。既而那本就和善的笑容里,不但有慈爱,更有怜爱了。

顾惜朝从未受过长辈慈爱的注视,被老妪这一瞧竟有些不好意思,脸红着垂下头来,近乎是羞涩地小声重复了一句:“我想要一碗汤。”

“嗳,好。”老妪热情地应着,颤巍巍拍打两下手掌上的面粉,揭下锅盖,拿起碗与大勺,向锅中舀去。而她却不止舀汤,还盛出了许多馄饨。这无疑令顾惜朝一惊。

“奶奶,我只要汤!”顾惜朝急道。

老妪看他一眼,莞尔道:“奶奶知道。”说着又向碗里加了不少馄饨,那整个大碗汤不多,几乎都是鲜嫩的薄皮馄饨了。

“奶奶,我没有钱!”顾惜朝焦灼得不知如何是好。

老妪不变她的慈祥笑容,端了馄饨放在一旁小桌上,拉顾惜朝过去按他坐在小凳上,笑道:“这是奶奶今儿个第一锅馄饨,就算请你了罢。”

顾惜朝有些惊讶,不知所措地想站起来,道:“这怎么使得……”

“怎么使不得?”老妪重又拉他坐下,和蔼道:“孩子,你面色憔悴,在这冰天雪地里一个人走着,想必又冷又饿了罢。没钱没关系,身子垮了就糟了。这馄饨值不了几个钱,况且这大清早也没人看见,不会生事的。”

顾惜朝闻言,愣了片刻,忙起身深鞠一躬:“多谢奶奶。”

“快趁热吃罢,暖暖身子。”老妪温言道。

顾惜朝坐下,生了冻疮的手生硬地握着筷子,夹了一个馄饨放入口中。

醇厚的香味柔和刺激着麻木的味蕾,渲出一抹淡淡的幸福与满足。

幸福,不就是在最需要的时候得到了最想要的么?

他的思绪,飘回了七年前的那个除夕。那时,是个多么落魄的小乞丐。那天黄昏,他心灰意冷地蜷在山上等死,一个温暖如阳光的少年却突然闯入了他的世界,把他晦暗的世界照得灯火通明。那一夜,他像作梦一样,得到了太多太多从未敢奢求过的东西。比如丰盛的年夜饭,比如漂亮的新衣服,比如红灯笼、烟花……最重要的,是他得到了……爱。

或许是碗中热腾腾的水汽太浓了吧,顾惜朝眼前一片模糊,甚至看不清清婉中鲜嫩的馄饨。连眼眶,都微微发着潮。

饥饿促使他大口大口地塞着馄饨。那狼吞虎咽的样子似乎完全不在乎形象,只是单纯的一个饿了几天几夜的男孩子。

待吃完,他渐渐感觉恢复了力气,心情也不是太沉郁了。

“再吃些吗?”老妪和蔼问道。

顾惜朝慌忙摇头,却不知该如何推辞答谢。他平日和戚少商等人直截了当惯了,以致乍一接触外人,所有礼节统统不会,稚嫩得像个雏儿,

正窘迫地欲起身告辞,老妪却突然说:“孩子,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街上乱跑,饿成这样也不回家呢?”

顾惜朝垂下头,默不作声。

老妪小心地轻声问:“和家人闹别扭了?”

顾惜朝回想当日在鱼池子里戚少商暴怒的情景,不由得心头一酸,咬住下唇,黯然点了点头。

“孩子,唉……”老妪叹息着伸出手,轻轻拍打少年的脸颊,温声劝道:“再怎么闹别扭,终究是亲人。他们心里其实是想着你的。快过新年了,别四处乱跑让家里担心了。回家吧,啊?”

回……家?

顾惜朝抿住嘴角,拼命忍住摇摇欲坠的泪,竭尽全力用尽量平和的声音说:“谢谢奶奶,我知道了。”

“好孩子。”老人家舒心地笑了:“快回家吧。”

少年向老妪行一礼,转身向前走去了。

“这孩子……”目送那青影远去,老妪感慨地叹一声,又埋头忙碌起来。

纷飞地,雪落下了。

少年恍恍惚惚地走在路上,想:这世上善良的人,其实有很多。每个人都会付出天性中的善念,作出仁爱的善举。可是……为什么只有戚少商的爱,才能令他刻骨铭心,至死难忘?

或许因为,戚少商是第一个给他爱的人。或许因为,他们的爱没有尊卑,完全平等,与自由。或许因为,戚少商是一个博爱的人,对每个人都付出关爱与善心,让他感到自在轻松,并且安心。

这一切都无从探究了。摆在面前的,只有残酷的现实。

雪下得很大。冷风混着雪花灌进衣领。他长绵的卷发上,星星点点地沾了一层晶莹的六边冰晶。青袍上覆了薄雪,像玉石镶进了水晶。

漫天飞舞一片荒芜

满眼风雪和泪水都化作尘埃

雪打湿shuang唇

泛出冷冷一丝苍白

那段时光已悄然离开

而我的心不复存在①

顾惜朝在街头彳亍。行人匆匆从他身旁擦肩而过。于是他忽然觉得自己不高。男人们走过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只比他们的肩高一点,显得很渺小。接着他才很可笑地想起自己是十四岁。

又想起戚少商。印象中戚少商比他高很多,抱着他的时候,他勉强枕到戚少商的肩,通常只能到胸膛。但和戚少商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未觉得自己渺小。而如今,看着街巷上一个个陌生的高大身影,自己竟胆怯,甚至惧怕。

或许,这心上的阴霾,归根究底,还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

可能死神到来的那一刹,他会释然,但在那之前,纠缠他的,只会是如坠无底深渊的恐惧,绝望,与无助。

他究竟是无法接受自己真的要死了。他更无法接受自己要在万家灯火亲人团圆的除夕夜死了。他最无法接受的是,在世间一切都摆tuo了黑暗,开始欣欣向荣时,自己却要死了。

仿佛他是黑暗唯一的余孽,他一死,世界就真正光明了。

顾惜朝环抱双肩,有些颤抖。

真冷。

他想去人多的地方挤一挤,以温暖一下冻木了的身体。但是,除夕已近,人们都办好了年货,待在家中喜庆地为新年作准备,店铺全都关了,街上只有极少的小摊,三三两两的行人。

他知道,整个东京再度热闹起来的时候,就是除夕的晚上了。

家家户户灯火通明,爆竹声声,将东京沸腾成一片欢乐的海洋。

天下太平了,百姓安康了。今年的除夕,东京将是怎样一派盛世繁华?

面对肃杀的空荡荡的街道,顾惜朝傻傻地笑了。

还有人记得吗?昔日东京温暖的胡同,熟悉的叫卖,淳朴的吆喝,灰黄色充满香甜味的小巷子,早上集市热气腾腾的包子,红的发亮的糖葫芦,手艺人娴熟捏出的面人儿,卖艺少年们朝气蓬勃的笑颜……②

为什么,不能让我再看一次。

顾惜朝无奈地一笑,抖了抖头发上的冰,向手上呵了一口气,低头跌撞着走。不时撞到人,来不及喏喏道歉时,对方就白眼瞪他一下走开了。他苦笑。并非故意撞人,只是麻木的脚已不受意识支配,摇摇晃晃迈着纷乱的步子。

无意转头,见路边一小堆事物。走进去看,是几只孩童的玩具,想必是富人家年末整理旧物时废弃不要的。吸引顾惜朝的,是其中一支碧绿的小竹笛。比普通长笛略短些,但音孔还算齐全。

顾惜朝像找到什么精神寄托似的,如获至宝地抓起竹笛,很开心地笑了一下。

仿佛得到了安慰,他不像刚才那样失魂落魄地只想些伤心事了。他双手紧紧抓着竹笛,抱在怀里,轻轻抚mo。踉踉跄跄地走着,笑着,回忆着七年前小木屋里戚少商动听的笛声,还有雪原征途上戚少商宛转悠扬的笛声。

他的童年,是在暗无天日的苦难中度过。他没被宠过,没被爱过,甚至没被关心过。所以他从不会撒娇,也不会做出惹人怜爱的样子,因为那样只能招来母亲的掌掴和责骂。身在烟花之地,母亲绝不允许他有半点媚人的神态。年复一年,他jin锢着自己的笑容,也丧失者自己的笑容。而今天,压抑了太多年的种种充满稚气的表情,终于报复似的浮现出来。

几乎是无法自控地,一种种孩子气的神态,或天真,或烂漫,或无邪,呈现在这个已十四岁的少年脸上,有一种诡秘的感觉。

路人都猜着孩子非疯即傻,侧目走开。他浑浑噩噩兀自笑着,走着。

但是泪水,早已充盈了他的身体,似乎他稍稍倾斜一xia身子,那源源无尽的泪就会从眼眶倒出来。

还是恐惧。

在鱼池子的七年,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死。那时他对死亡的渴盼,是强烈而迫切的,因为他只看到生命的卑微、黑暗与痛苦。

但与戚少商重逢后,他渐渐发现了生命的美好。

因为美好,所以贪恋。世上真是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幸福的事了。他想。

天色逐渐暗了,云变得更厚,更灰。

原本死寂的街巷,有了些热闹的喜气。

毕竟是年底,除夕将至,连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更强烈,震耳的爆声还没有息,空气中已经散满了幽幽的火药香③。

顾惜朝看见小孩子们百灵一样飞出家门,笑着跳着点燃小炮,捂着耳朵跑老远,待听“嘭”一声响,金星漫溅,他们便再度欢呼雀跃起来,小脸兴奋得红扑扑的。

顾惜朝安静地笑。他茫然地想:今年除夕,东京的每一个孩子都得到幸福了吧。再也不会有一个落魄的小乞丐了吧。

天色愈暗了,雪花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东京弄得乱糟糟③。

屋檐上的烟囱冒着炊烟,饭菜香从水汽里混出来。直到各家的母亲唤玩耍的孩子回家吃晚饭,他们才恋恋不舍地相互道别,撒娇拱进母亲的怀抱。

街上很快只剩顾惜朝一个人。他愣了一会儿,低头继续走了。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东京。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感到更加沉寂③。

顾惜朝迈着失去知觉的腿,又走了很久,很久。

蓦然抬头间,荒山竟在不远的前方。

欣喜若狂的感觉席卷了他的所有感官,他狂喜地想奔跑过去,却忘了自己双脚不稳,结果一个踉跄重重摔倒在地。

一口黑血突然吐了出来。

恰到好处地提醒他,他是将死之人。毫不留情地把他从炽热的喜悦中按进酷寒的冰窟。

黑红色的黏稠的血浆凹陷在雪褥中,慢慢冻结。

墨色的夜幕下,这滩血依旧是触目惊心。

顾惜朝跪坐在雪地上,垂着头默默拢来雪,把这滩血掩埋起来。他知道,如果明早有人看到这血,肯定觉得晦气。不如尽早埋掉。

他扶着一旁的枯树,吃力地一点点站起,手被树皮刮出了血。

一抹柔和的光芒忽然斜射入他的视线,令他不由自主地向那里看去——

透过半敞的纸窗,他看到那是一家人在共享晚餐。

柔和的灯雾里,父母和几个孩子正面带笑容地吃饭。饭菜不算丰盛,只是几个简单的家常菜,但他们眉宇间的满足,就像吃到了什么山珍海味。

较小的孩子撒着娇要求买更多的鞭炮,母亲慈爱地笑着喏着,不住地夹菜到每个孩子碗里。

烛光,红红的,在每个人脸上,都笼上一层淡淡的红晕。

顾惜朝痴痴的趴在窗边,张大了眼睛看着这温馨的画面,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一些饥饿和寒冷。

他的眼神,是多么羡慕啊。

烟囱旁的热气融化了冰雪,雪水沿屋檐滚落,滴在他头上,在他卷发上凝成冰凌。他像感觉不到了似的,只顾渴慕地注视着这一幕不属于自己的幸福。

不知不觉,泪雾漫上了他的双眼。

再怎么羡慕,再怎么向往,再怎么渴望,终究是得不到的。

明天,就是除夕了。

顾惜朝缓缓移开视线,仰望夜空。

月光,静静地泻在雪地上,流淌在东京的每一条街巷。

顾惜朝停在枯树旁,仰首,接受月光清冷的抚mo。

月色朦胧,他的眼睛,比月光还要朦胧。

他浅浅笑着,想:哥哥,你此时此刻是不是也在望着月亮呢?

暗夜。飞雪。白月光。

白月光

心里某个地方

那么亮

却那么冰凉

每个人

都有一段悲伤

想隐藏

却欲盖弥彰

白月光

照天涯的两端

在心上

却不在身旁

擦不干

回忆里的泪光

路太长

追不回原谅④

一步步地,顾惜朝向着山上的小木屋,走去了。

广袤的荒山为一个失魂落魄的生灵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月的清辉洒在莹雪之上,使雪光变得更柔和。在满山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见自己的灵魂。

仿佛这座山,是可以逃避世界的另一个世界⑤。

踏在久别七年的山路上,看着久违的结冰的松针和屋前几棵野生的尚未含苞的梅树,顾惜朝居然没有什么生疏的久别之感,亲切得好像昨天才离开这儿似的。

七年了。

熟悉的小木屋,静默地立在风雪里,含泪迎接离别七年的小主人。

终于,回家了。

轻轻推开被雪尘冰封了的木门。

“吱呀”一声门响,唤回的,是埋葬七年的记忆。

所有带泪的微笑的记忆,就那样柔软地绕来,在眼前舞蹈。

两只小板凳,还是散散地随意放在木桌一旁。桌上散着两幅碗筷,没有收。墙壁上仍是那年的年画、福字与饰品。火炉依旧是靠在床边。床shang,被褥没有叠,松松散散的被子就像昨夜刚刚有人睡过。床头,依然是两个枕头。

一切,都像没有经历七年的ji寞。

若不是所有东西上都积了一层太厚太厚的浮灰,顾惜朝真会以为,这间屋子的主人,从未离开。

这随意却不乏温馨的陈设,让顾惜朝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下午出去玩耍,现在回家吃晚饭了而已。

“哥哥,我回来了。”

他忽然做出高兴的样子,招呼了一声,关上门走进屋。

回家了,一切就都好了,还有什么伤心呢?

这生命的最后一天,就快乐些吧。

顾惜朝拂了拂灶旁的灰尘,舀出陈了七年的米放在锅里,生火做了饭。因为他的确是饿极了。

他偎在灶前烤火,感到舒适惬意,温暖地发着抖。他冻肿了的双手经这烘烤,又暖又痒,还有点疼。但他固执地靠着火,甚至想扑进火中把自己点燃,那样就不会再冷了。

他终于感到幸福了,这一刻。

他模糊地想像亲人的爱fu与亲吻,想着想着,竟像亲身感受到了一样。

饭已熟了,飘出微弱的香味。他用衣袖抹了抹桌上两只碗里的厚厚灰土,盛出两碗米饭。

“哥哥,吃饭了。”他欢快地把米多的那一碗推到对面的空位上,放好筷子,然后自己拿起另一碗,坐在桌边埋头吃起来。

那米放了七个春秋,早已变质,难以下咽。而对饿到极点的人,或是快要死的人来说,这足以是美味了吧。

顾惜朝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着饭,脸上的幸福是那样饱man。

是疯了吧。

他倒真希望自己是疯了。疯子从不怕死。疯子从不孤独。疯子从不会思念谁。疯子从不会感到痛苦。

他垂头吃着,眼角余光却仍能看见对面的位子空荡荡的,筷子依旧放着,碗里的米兀自徐徐泛着蒸气。

于是他再一次清醒地认识到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全身一颤,越发迅速地向口中塞饭,仿佛这样就能堵住心上流血的伤口。

一遍遍地告诫自己:我回家了,我很幸福,我很高兴,我很快乐……

大颗大颗的泪珠,涌出来,砸在饭碗里,溅出清脆的声响。

咸涩的液体,或是直接流入口中,或是渗进米粒间被扒进口中。

好苦。

他受不住这苦楚,放下碗筷,用手背抹去大把的眼泪。

这是个凄凉的动作,只能越发感受到自己的无助。

他蜷缩着呜咽起来,难过地想:为什么不能痛痛快快地死呢?为什么死前要受这样残忍的折磨呢?

迷蒙中有一个幽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带着回音——

“孩子,你造孽太多,单凭一死是赎不了罪的。那些被你杀死的善良的人们遭受的痛苦,都要由你来承受。”

“快让我死吧!”他跪倒在地,哭喊道:“我一刻也受不了了!这死前的折磨比死亡本身令我痛苦百倍!”

“时机未到。你要偿还的痛苦,还有很多,很多。”那个声音停顿片刻,似乎和蔼笑了一下,温言道——

“孩子,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

福祉?顾惜朝苦涩地想:原来我活着便是痛苦,只有死亡才能带给我永恒的幸福。

可是……在没有了你的世界里,我怎么可能得到幸福?

我只想留在人间,和你一起,享受那平凡的幸福啊。

顾惜朝跌撞挪到床边,抖了抖被褥的尘土,便躺下了。

那上面,仿佛还残着一丝你的味道。

他用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那感觉就像自己被亲人紧紧拥抱。

哥哥,我正受着神的惩罚,很冷,很疼。请抱我再紧一点,给我些温暖吧。

下辈子,我发誓我再也不做恶事。我要和你一样,做一个善良的人,把善行赋予苍生。我要好好地生活,堂堂正正地去做一个人。

顾惜朝的泪,打湿了枕边。说不出那是喜悦,还是悲伤。

当梅花初开的时节,葬礼的钟声就已经敲响。

但是太阳,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是旭日。当它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也正是它的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晖之时。有一天,我会消失在山霭中,了无踪迹。但那一天,山上必定会跑下一个欢蹦的孩子,拉到亲人的手。

当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吗⑤。

朦胧中,顾惜朝隐约听到远处爆竹声连绵不断,似乎合成漫天欢腾的祥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整个世界③。

今天,是除夕啊。

顾惜朝浅浅淡淡地笑着,闭上了眼睛。

山下,万家灯火,锣鼓喧天。爆竹声声,烟花烂漫。

在一片祈福声中,天地间的诸神仿佛都歆享了牲醴与香火,醉醺醺地在空中蹒跚,准备给世上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③。

(注:①选自王冰洋《飞舞》

②摘自遇见《小城》

③均选自鲁迅《祝福》

④选自张信哲《白月光》

⑤均选自史铁生《我与地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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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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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决战》(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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