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涅槃》(二)

第七章《涅槃》(二)

老者万万没有料到,自己最信任的弟zi,竟也背叛了他。

戚少商等人也均是愕然。他们一向认为无情绝对忠于诸葛神侯,却没想到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竟倒戈。

这对他的师父来说,无疑是最不敬的羞辱。当着戚少商这个外人的面,令他师父如此难堪,是对师尊极大的不敬。

无情始终垂着首,仍旧是透着谦卑恭敬的气息。

诸葛神侯盯着无情。老者面色十分难看,全身发着颤。

所有人都知道,老者这次是真的要发火了。

空气沉寂得压抑,令人窒息。像火山喷发前的沉寂。

“啪!!!”

这一声似乎抽打在每个人心上,令每个人战栗,继而是一阵难以言说的歉疚疼痛。

诸葛神侯掌掴了无情。

轮椅上的男子侧着头,额前斜发笼住了他的眼睛和他的脸。殷红的血,从他唇角缓缓淌出,流过下颔,打在冰蓝色的衣襟上,洇出几滴紫红。

“大师兄……”追命心如刀绞,喃喃唤着。铁手、冷血深知无情性格清傲倔强,这样当众被师父责打,对他来说无异于酷刑。又想到无情实是代他们三人受过,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惭愧,想说些什么,却终无言。

戚少商此时越发敬重无情。原先对他的成见,已化为乌有。

诸葛神侯百感交集注视无情。他方才火气太盛,那一掌下了狠力,如今火气渐消,见无情流血,不jin隐隐有些许心疼。无情是他第一个弟zi,也是他这些年最宠信的爱徒。无情身残且身体虚弱单薄,他本就怜惜;加之无情始终忠心耿耿从不违抗师命,更深得他欣赏喜爱。十几年来如父子般和睦的关系,今日却决裂道这步境地,怎能不令他又怨又悔?

老者的态度,平和了下来。他颤声道:“无情,你给为师一个背叛的理由。”

无情抬手,默默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他仰起头,平静地望着他的师父,寂然道——

“这场浩劫中,死去的人,已经太多了。死者不会再复生,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让生者平安地活下去。这世上活着的人当中,现在只有那一个孩子还在痛苦中煎熬。他付出善举给予了世界,可世界回报他的却是不幸。如果他死,就意味着善无善报,那么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愿意付出善念。这无疑于造孽。以恶待善,最终只能得到恶。”

“可他杀死的,是幽儿。”诸葛神侯噙泪道。

“师父。”无情的眼睛,深邃如浩瀚星空。他慢慢说——

“恪守仇恨,您慰藉的只是自己的灵魂;

放下仇恨,您唤醒的却是世人的良知。”

宽恕与仁慈的力量,远远超过仇恨。

复仇可以暂时地了结恩怨,而宽恕却可以换来永恒的和平。

人性的至善,是仁爱,是慈悲,是宽恕。

诸葛神侯怔怔地看了看无情,又低头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戚少商、铁手、追命和冷血。

老者的眼睛,有一些释然的潮湿。

啊,年轻的人们,原来你们都已悟到了善的真谛。连你们都有此觉悟,我为人师表,又怎能墨守着那腐朽千年的教条?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旧事物真的是要被新事物所取代了。

这个世界,也该容许些自由而叛逆的新生命了。

老者仰天长叹。而这叹息,却并不十分沉重。

“无情,去密室把涅槃取来罢。”

此言一出,五个年轻人均是无比惊喜地抬头,怔忡望着老者。

无情久久清寞的脸上终于露出温暖的微笑,垂首应喏道:“是。师父。”

流苏轻扬,无情摇动轮椅行去,冰蓝色的背影透出柔和的光芒。

恍然大悟似的,戚少商心潮起伏道:“多谢前辈!”言毕,叩首到地,郑重向老者磕下头去。

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只得怀着满腔感激与敬重深深叩首。

惜朝,我终于成功了!终于,成功了!

铁手、追命、冷血也心头振奋,虔诚下拜,齐声道:“多谢师父。”

“好了。”诸葛神侯眉宇间的温和,与先前的冷酷相比判若两人。他和蔼道:“你们都起来罢。”

“是。”四个年轻人恭敬应着,站起身来。

老者走到戚少商身前,抬手缓缓拍了拍他的肩膀。

“年少有为,义薄云天。不愧是江湖上有口皆碑的九现神龙,戚少商。”

戚少商谦逊道:“前辈过奖了。”

“你是当之无愧。”诸葛神侯叹道:“今的所作所为,的确是给了老夫不少教益啊。”

说话间,轮声溅近,无情已取涅槃回来。

蓝衣男子手上托一赤色金盒。金盒玲珑,四壁上均是红色透金,极像火焰的色彩。盒顶上色彩更加浓郁,金红如烈火。烈火纹中,隐隐勾勒出一个朱雀似的图腾——那便是浴火重生的凤凰。

“师父。”无情双手向老者呈上金盒。

“神鸟凤凰,满五百岁后遇劫,集香木自焚,从烈火中涅槃复生,炼就不死之身。”诸葛神侯接过金盒,打开盒盖,递向戚少商。

静静卧在盒中锦帛内的,是一颗赤色的弹药。它的颜色,比盒上金红的纹饰还要浓烈耀眼。非但如此,这丹药自身竟也焕发着金与红的光芒。它仿佛就是一团小小的火焰,在发光,在散热,在炽烈地燃烧。

“这便是涅槃。今日,我将它赠与你了。”诸葛神侯说着,合上盒盖,将金盒递到戚少商面前。

看着那金盒,就像看到了生的希望。戚少商思绪万千,双手接手,颤声道:“前辈今日救命之恩,戚少商无以回报,他日待救回顾惜朝后,戚少商必携顾惜朝登门拜谢。”

“你们都好好活着,多行善事,无愧我所赠涅槃,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老者温言说着,忽又微锁眉头,道:“只是……这涅槃药性极大,顾惜朝中的碧惑也是极具毒性,这两者阴阳相克,作用时难免产生烈火焚身般的痛楚。顾惜朝中毒又久又深,身体虚弱不堪,jin得住那般剧痛么?”

“我会倾尽全力用功力为他止疼!我会鼓励他坚持下去!我会一直帮他,帮他度过那阵疼痛,好好地活下去!”戚少商的情绪克制不住地慷慨激昂。

“好。你如此心诚,我就告诉你一种为他止疼的方法。”诸葛神侯捋须道:“碧惑完全融在他血里,与涅槃会剧烈相克。你划开他手腕,让他流出一些毒血,再划开你和他的心口,把你心头的血注到他心头为他补血,稀释了他血中的毒,他的痛感就会有所减轻。”

“晚辈一定遵办。”戚少商允诺道。

“我知道你将他看作亲生弟弟,他受苦你定会心疼。但这次,不到万不得以时,你不可贸然为他补血。你与他心头相触时,碧惑毒液极易流入你体内。而且万一血流太疾,控制不住,你们二人都会有生命危险。还是三思而后行啊。”老者语重心长道。

“谢前辈关照。”戚少商点头答谢道。

“好了,去找他罢。善有善报,你会救回他的。”诸葛神侯回首吩咐道:“无情,你们送戚少商罢。”

“是。”四大名捕齐声应喏。

出了大门,已是漫天飞雪。匾上“六扇门”三个金字在积雪覆盖下仍散发温暖金光。

“就此留步罢。”戚少商转身面向四大名捕,恳切道:“今日多谢四位相助。我代惜朝谢过你们。”言毕,向四人深鞠一躬。

雪花落在他身上,似欲将他饰成一座晶莹的丰碑。

“应该的应该的……”追命有些顽皮地连声说。

“是啊,戚兄,我们师兄弟也是凭着良心行事。”铁手应和道。

“还有仁义。”冷血不紧不慢地接口道。

“戚大侠的重情重义,也令无情获益匪浅。”无情温言道。

戚少商注视无情,目光柔和亲切,真诚道:“我真该好好谢你。若不是你及时相助说服了诸葛前辈,恐怕我再难求得涅槃。昔日我以为你人如其名,今日一见,才顿觉你也是极重情义,极明事理,心怀天下苍生,并非无情之人。”

蓝衣男子闻言浅笑道:“戚兄错爱了。无情本就无情,只是因为今日见了戚兄你的所作所为,被你的情深意重所感化,所以才助你。”

四目相对,惺惺相惜。

雪花曼舞。一切尽在无言中。

静默片刻,无情含笑道:“事不宜迟,戚兄快回连云寨准备去寻顾惜朝罢。”

戚少商点头,行礼道:“诸位,就此别过。珍重。”

无情、铁手、冷血均点头示意,回道:“戚兄珍重。”

“戚大哥一路顺风呦。”追命玩笑着孩子气地向他摆摆手。

戚少商报之以微笑,和煦如三月春风。他将盛放涅槃的金盒放入衣袋中,转身走去了。

金色背影上染些血迹,但那脊梁还是傲岸地挺立在风雪中。

像一只凯旋归去的豹子,虽然在追猎时受了伤,但雄风霸气丝毫不减,赢得满载而归。

那凛然得令人敬畏的金衣背影渐行渐远,在众人眼中逐渐模糊成一点。最后,连那一点也消失在苍茫雪地尽头了。

追命恋恋不舍地眺望远方,然后又低头小声问无情:“大师兄,只有半个月的时间,你说戚大哥能找到小顾吗?”

“他会的。”无情不假思索微笑答道。

“这么确定?”追命疑惑道。

“对。”无情悠悠摇轮椅向回行去,恬静道:“因为,戚少商找他,用的不是眼睛,而是心。”

用心?铁手无意识地拿出怀里那枚龙形的玉佩,恍惚看着这龙玉,蓦然有一点明白:原来,真爱是用心的。

青珑,如果当初我能对你多用一点心,是不是就不会酿成那场悲剧?

似乎察觉到铁手的沉思,无情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还是珍惜眼前人吧。

冰蓝色的天空,飘洒着点点的雪花。而薄薄的云间,却透射出淡淡的阳光。

道是无晴却有晴。

道是无情却有情。

烛火在烈风中摇曳,在大帐中渲上一层柔和的红彩。

男子已tuo下金衣,赤着上身。红衣女子正用棉团蘸着药酒在他伤痕累累的luo背上涂抹。

戚少商自顾咬牙隐忍,一声不吭。痛极时背上肌肉不由自主收缩来缓解疼痛。他背上肌肉一缩,阮红袍的心也跟着一缩。

尚未涂完一半,阮红袍的泪就下来了。她连忙用衣袖抹去泪水,克制呜咽,怕戚少商察觉。但这样一来,那泪更加源源不断了。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一贯坚强乐观的自己此刻竟会如此脆弱。或许是见戚少商满背创伤感到心疼?或许是想到戚少商即将踏上征程而恋恋不舍?或许是想到顾惜朝独自一人在外漂泊而痛心?或许是怕戚少商找不到顾惜朝而恐惧?

经历了这场冬季里的空前浩劫,阮红袍越发珍惜一切。她怕顾惜朝死去,也怕戚少商救顾惜朝时死去。她怕戚少商这一去就再也不回来,也怕戚少商找不到顾惜朝独自回来。她多么希望这两个人都能好好活着,活着回来。

刚刚涂完所有伤口,阮红袍放下药酒,看着戚少商满额头密密的汗珠,她就忽然忍不住了,哭出声来。

戚少商有些惊讶地望着她,随即明白她是jin不住这离别之苦,难抑相思之情。而他又不得不离她而去,于是安慰地拥她入怀,勉强微笑道:“小红袍,你何时变得这般多愁善感?”

阮红袍不理会,只是伏在他肩头啜泣。

她真想求他不要走。可她又怎能这样自私?她还清楚地记得,鱼池子里,顾惜朝被施以种种酷刑,被泼盐水,被鲜于仇污辱,被送上绞架……像姐姐一样,她同情,她悲悯,所以,她不能阻止戚少商去拯救那个孩子啊!

可她怕戚少商像诸葛神侯担心的那样,为救顾惜朝而死!还怕戚少商找不到顾惜朝而悲痛欲绝!她那女孩子特有的缠绵情思紧紧束缚了她,令她情不自jin潸然泪下!

“红袍……对不起。”戚少商垂首,抚着阮红袍香秀的长发,低声道:“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我必须去。顾惜朝只有十四岁,在这场劫难中,他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付出了太多,甚至生命。当初寨子被灭时,是他留下来陪我走出八百里雪原。他陪伴我,为我流血,为我牺牲。他就像逆水的风,送我逆流而上,让我的心感到温暖,得到希望①。”

他柔和的声音,轻轻拨弄着阮红袍伤感的心弦,令她泪如雨下。

戚少商硬着心肠逼迫自己说下去:“红袍,我是为别人而活的,正如别人为我而活一样。别人给我的善,我就要把这善传递下去,让世人都能够走正道,得到公平①。”

“我懂……”阮红袍泣不成声道:“我懂了……”

戚少商捧起她的脸,迫使她看着他的眼睛,郑重而深情地说:“红袍,如果我真的不再回来了,你就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吧。”

“不!我等你!我等你一辈子!等到我死!”阮红袍惶然哭喊,埋头在他怀里,断断续续道:“大当家……红袍这辈子只做你的女人……”

听她此言,戚少商眼眶忽就湿润了。他勉强挤出个灿烂笑容,托起阮红袍的头,用手指拭去她的泪,宠溺道:“傻丫头,我开玩笑吓你呐,你当什么真?我肯定会回来,回来以后……娶你。”

最后两个字,很轻,很低,很柔。

阮红袍惊讶地仰头望,一张俏脸上几行清泪楚楚可怜。红唇半启,似欲勾起人无限遐思。

戚少商轻笑一声,一侧头,恰到好处地吻上了她那双诱ren的唇。

女子惊诧地张大眼睛,看到他闭目专注,才渐渐颊上飞红,羞涩地闭目迎合。

从这离别时辗转纠缠的深吻中品出的爱情,美的意境中朦胧着一层淡淡的凄。

如果这非诀别,就让这一吻成为纪念。

如果这是诀别,就让这一吻成为祭奠。

尽余欢。哪怕下一刻天崩地裂,月昧星沉,这一刻,也先穷尽最后的欢愉。至少,不会徒留悲叹。

未来不可知。我只能把握现在,尽我所能,给你幸福。

“红袍,跟了我,你不后悔么?”

“我跟了一个这么有情有义的大侠,有什么可后悔的?”

戚少商明媚一笑,搂住阮红袍,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柔声道:“红袍,还记得我送给你的那对风铃吗?”

“嗯。”阮红袍眨一下眼睛。

“呐,你还是把它挂在帐子里。”戚少商呓语:“我救了顾惜朝,准备回来时,就托风伯带信儿给你,把风铃吹响。铃一响,你就知道,我要回来了。”

“好。”阮红袍破涕为笑。

“这半个月,寨里的事务,就托付给你们八大寨主了。”戚少商起身,一甩金裘披在身上。

阮红袍随他一同走出帐外,来到马前。夜幕已经漆黑,只剩地上积雪发着黯淡的光。

“天这样黑……”阮红袍小声道:“明早再走不好吗?”

“救人如救火呐。”戚少商向她一笑,有些憔悴。

女子默默点了点头,双手握住她的手,坚信道:“大当家,你一定能找到小顾!一定能救他!一定能带他一起平平安安地回来!”

“好!”戚少商紧紧反握住她白xi纤细的双手,点头鼓舞道:“一定能!”

“我一有空就去看风铃。”阮红袍天真地说:“我和兄弟们一起等你和小顾回来。”

空前的使命感令戚少商觉得自己任重道远。他深深吸口气,坚定点头。

女子幽幽叹息道:“走吧。”

戚少商飞身上马,又不舍地转头,踌躇看着阮红袍的眼睛。

仿佛察觉到他这回眸间的不祥,她总感到不放心,怕他最终失约,于是内心忐忑而表面微笑地补了一句:“快去快回啊,带小顾回来过年,我包饺子等着你们呐。”

这句话朴实无华,带着三分孩子气,却透出了她最忧心的牵挂惦念。

我们大家都好好活着,迎接新的一年,好吗?

戚少商听出她这话中的情谊,心头一暖,笑应道:“好嘞!”

阮红袍也笑了,向他挥手告别。

他扬鞭启程,骏马跃起前踢,长鸣一声,向雪原飞腾而去。他在马上回首,向她挥手作别,动作里透着说不尽的豪迈洒tuo。

马蹄声声远去,带走的,是谁的思念?

远了,远了。只剩漫天飞扬的寒芒雪尘。

火红衣装的女子,静静立在雪地中。夜风吹拂她火红色的衣袍,翻飞舒卷,跃动如雪中之火。

缦立遥望。几多希望,又几多惆怅。

上天,请让一切都好起来吧。

金色的两只风铃,静默着。艳红的飘带柔软地垂着。

何时才能听到梦幻的风铃声?何时才能看到红带迎风飘舞?

铃儿啊,快唱起歌来吧。

(注:①摘自电视剧《逆水寒》结尾部分,语出自戚少商)

正策马狂奔,黑色夜空下,前方渐渐看到一个骑在马上的瘦高身影,手持烟杆,静待在路中间。

“卷哥?!”戚少商一惊,勒马停步。骏马嘶鸣,停了下来。

雷卷横烟杆吸烟,一缕缕烟雾在夜幕下如轻纱。

“少商。”雷卷的声线始终那么沧桑,他缓缓道:“我来只问你三句话。”

“卷哥请讲。”戚少商微微诧异应道。

“第一,你真的愿意放弃地位、荣誉、利益,甚至爱情,去寻找那个对你来说无足轻重的人么。”雷卷问道。

“卷哥,他对我来说很重要……”戚少商试图辩驳。

“只回答我,愿意,或是不愿意。”雷卷道。

戚少商顿了顿,坚定注视雷卷的眼睛,答:“我愿意。”

雷卷深深吸了一口烟,喷云吐雾道:“第二,你知不知道如果你用涅槃为他解碧惑时一但稍有闪失,你会怎么样?”

戚少商低头,黯然道:“会死。”

“他是待死之身,而你却完全可以好好活下去。”雷卷锁眉,沉声问道:“你用自己鲜活的生命,去救一个垂危的生命,值么。”

“值。”戚少商干脆利落地答着,抬头直视雷卷,正色道:“卷哥,你有所不知。这个冬季里,我和他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情。我们之间的情,早已深过手足亲情。我爱他,他也爱我,这就够了。他肯为我付出生命,我也愿为他牺牲。”

雷卷停止了吸烟,平静道:“最后一个问题。天下刚刚太平,国家很多方面都需要杰出人才重振。难道你要为了个人私情,而放弃作为大侠的种种责任吗?”

一语犀利,问得戚少商怔忡。

雷卷也不吸烟,庄严等待戚少商的答案。

“我救他回来后,就承担对国家的责任。”戚少商艰难道。

“可如果你死了呢?!”雷卷不退不避,直击要害,威严喝问。

戚少商怒火被一下激起,大声道:“放弃国家是不忠之举,放弃他是不义之举,忠与义,戚少商总归不能两全!权衡再三,才决定弃忠取义!”

“为什么?”雷卷追问。

“国家重建,豪杰侠士一心报国,纷纷响应,多一个少一个有何差别?可寻常巷陌中奄奄一息的少年的凄凉无助,又会有谁问津?”戚少商苦涩一笑道——

“国家失去了我,至少还拥有千千万万其他的勇士。

而他失去了我,就什么也没有了。”

生命只有一次。一旦失去,就再也无法重来。

生命是世上最珍贵、最可爱、最神圣的奇迹。

所以,在建设国家和拯救生命之间,我选择拯救生命。

建设国家,只是锦上添花。

拯救生命,却是雪中送炭。

我不后悔。

雷卷叹了一口气,却是十分轻松。他的声音,温和起来,夹着欣慰的笑——

“少商,你确实越来越像一个真正义薄云天的大侠了。”

戚少商愕然地看着雷卷,对他态度的转变感到不知所措。

“我来就是考验一下你的意志。果然,你没有令我失望。”雷卷满意笑着,驭马让开了道路,温言道:“你一片炽诚,上苍看在眼里,定不会辜负你的善意。顾惜朝虽犯过恶行,但也做了许多善事,功过早已相抵,上天会念及他年少,给他重来的机会。你们都会得到善报的。”

“多谢卷哥吉言。”戚少商舒心一笑,谢道。

“事不宜迟,去吧。”雷卷淡笑道:“一路顺风。”

“寨中的事务,要劳烦卷哥了。红袍那边……还请卷哥费心。”戚少商道。

“大家都会好好的。”雷卷点头道:“等你们回来。”

“一定回来。”戚少商振奋说着,抱拳行礼道:“卷哥,告辞了。”

骏马又一声长嘶,向遥远天边风驰电掣而去,扬起漫天雪绒。

雷卷勒马遥望。

淡淡离愁悄然弥散心头。

他静静地吸了一口烟,却也无味。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一定要回来。

只有你幸福了,我才会幸福。

只有你们幸福了,我们才会幸福。

只有我们都幸福了,这世界才会幸福。

寻找,是一件令人绝望又给人希望的事情。每一瞬间都在这一刻的绝望和对下一刻的憧憬中苦苦煎熬。

上穷碧落,下黄泉。

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何处去寻?

戚少商匆匆地寻觅着。每一天,他都沉浸在两件事中:一是询问行人,二是策马赶路。

逢人便问:“请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少年,青衣,卷发,十四五岁的样子?”这个问题每天都要重复很多很多次,他不知不觉背得很熟,能tuo口而出。

一开始的几天,许多行人都说见过,并为他指了方向。于是他欣喜若狂地驭马前进,日夜兼程。

走到没有人烟的旷野时,夜里戚少商就露宿荒郊。随意找个野亭避雪,解下裘装盖在身上便可睡一夜。但通常他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的。欣喜的期待和柔软的思念令他心潮起伏,思绪难平。

每当这时,他便倚亭而坐,看那亭外广袤旷野上积得厚厚的皑皑白雪,还有墨色夜空下星星点点如流萤的飒飒雪花。

朦胧的美。

惜朝,等我。

戚少商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拿出盛有涅槃的金盒。掀起盒盖,涅槃灵丹焕发的热烈红光便跃入眼帘,像雪中的一团火焰,给予寒冷的人以温暖。

他无意识地微笑,虔诚地双手捧着金红的涅槃,就像捧起一个鲜活的生命。

复活。重生。涅槃。

那是生命的火焰。生命的希望。

满怀着信心,戚少商再度启程了。

白昼,黑夜,再白昼。偌大的世界中,一个金色的背影,在永不言弃地追寻着。

风往哪里吹

吹到海角天涯之边

究竟为了谁

为谁在留恋

云往哪里飞

飞过千山万水之巅

茫茫人海中

何处是停歇

刀光剑影人心

看似终点又回到起点

寻寻觅觅人间

在你怀里我沉睡到永远

命运的手推我向前

我随你而摇随你而飞

爱恨纠结难分难解

又何苦再缠绵

等待了你誓言了我

既然要追寻又何必后悔

天上一天地下万年

究竟是残念

失去一切却只有你一直在我身边

赢回一切却再也无法共婵娟①

时间的沙漏流转。一天,两天,三天……

而线索,却变得越来越少。询问路人时,越来越多的回答,是:不知道、没见过、不清楚。

当所有的行人的回答都变成不知道时,戚少商恍然发现,还有三天,就是除夕了。

一瞬间,天地似乎都在旋转,令他茫茫然而惶惶然,也不jin汗涔涔而泪潸潸了。

戚少商呆呆站在人潮涌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欲哭无泪。

众里寻他千百度。

山重水复疑无路。

他忽然感到疲惫。他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步子,走进一家客栈。

房间里生着炉火,温温的环境越发令人百无聊赖。

戚少商静坐在床前,双目无神,一坐就是几个时辰。时间从他静默凝然的双眼前过去。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冥想些什么。

眼前浮现了昔日自己和顾惜朝刚刚走完八百里雪原征途时住入客栈那一晚的情景。那一晚,他们共进晚餐,一同沐浴,一起喝酒、开玩笑,那么快乐。

为什么快乐的时光总是那么匆匆呢?那一夜客栈中感受到的种种幸福,仿佛就在昨夜;而此时此刻,却天各一方,再见无缘。

多少离恨昨夜梦回中。画梁呢喃双燕惊残梦②。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可为什么美好的时光却一去不复返呢③?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的匆匆呢。

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③。拿什么来证明,我们曾是那样用力地在一起过呢。

一波又一波懵懂而又迷茫的疑问汇成一个个不解的心结。戚少商甩了甩隐隐作痛的头,走到窗前,拉开窗扉远望,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窗外的人间,是那样繁华热闹。连天空都显出新年将至的喜气。

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数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更强烈,空气里散漫了幽微的火药香④。

三天后,就是除夕了。

这样想着,戚少商忽然哽咽了。他迅速关上窗户,背倚着窗,喘息。

前路渺茫。他身心疲惫,心力交瘁。最可怕的是,他已感到绝望了。

戚少商取出涅槃,紧紧将他拥抱在怀中,就像拥抱那个少年。

“惜朝,你在哪里……”他低低呓语,双眼模糊。

是自责?是后悔?是心疼?是愧疚?

你怎么就不能再等等我。为什么要走得这么匆匆。

全国的人现在都幸福了。可你呢?你只有孤独,只有寒冷啊。

次日清晨,戚少商策马向赫赫有名的相国寺赶去。

传言寺中佛祖均可显灵,助人心想事成。而且寺中高僧也心如明镜,参透红尘,可为人指点迷津。

戚少商如今已陷入无望之中,故来相国寺求教。

或许,佛祖会慈悲地抬手,指引一条救赎之路罢。

太平盛世,又值新春佳节来临之际,寺内人群络绎不绝,果品香火不断,热闹非凡。在一片香火缭绕与数不胜数的起伏膜拜声中,戚少商凝重而落寞的神情与四周环境是那样格格不入。

周围人来人往的喧哗鼎沸,他似乎听不到,也看不到。他向着主厅的佛像走去,步伐沉重而稳健,怀着朝圣的虔诚,一步一步,仰首问心无愧地向前走。

买了几柱香火,戚少商恭敬地将香插入香炉,然后倒退三步,一撩衣摆,向佛像跪了下来。

他双掌合十,仰头注视佛像。

佛祖身周金环笼罩,万道金光。神态端庄祥和,似喜非喜,似忧非忧。那双半睁半闭的圣目,却饱含神韵,透出慈悲,普度众生。

仁爱。悲悯。宽恕。皆在佛祖淡淡神情蕴含之中。

戚少商痴痴凝望,似觉佛祖已知他心意。他心头一暖,蓦然间得了许多慰藉。他闭上双眼,虔诚祈祷。

四周跪拜祷告的人们,都大声求出心愿企盼佛祖成全,而戚少商自始至终都是闭目垂首,无声祈祷。

真心的祈祷不是说给旁人听的,而只是向神灵倾诉。

于是一旁的人们都不知道,这个忧郁的年轻人在求乞些什么。

戚少商心如止水,渐入空境。他反思,他忏悔,他祷告。他在心中默念着千言万语,佛祖似乎就在他身前谛听。

大慈大悲。求佛祖赐一条生路。

大慈大悲。求佛祖赐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戚少商睁开眼来,恍惚觉得佛祖金像嘴角泛出一抹善笑。于是他胸间温暖,认为心诚则灵,佛祖已答允了他。他感激地深深叩首。

拜完三拜,戚少商起身,向门走回去。

“施主请留步。”身后缓缓传来一个苍老温和的声音。

戚少商神志一直处在恍惚之中,听了这一句才有如梦初醒之感。转身望去,只见面前是一慈眉善目老僧,连忙行礼道:“大师有何赐教?”

“老衲方才一直注意到施主。”老僧温言道:“施主气色欠佳,面露悲色。祈福时一言未发,但神情真挚虔诚,极为动情。若是有什么难解的心结,老衲或许可为施主分一担忧愁。”

戚少商闻言,轻叹一声,礼貌答道:“大师慧眼,在下确有苦楚忧愁。舍弟年少,方满十四,半月前不慎失散,杳无音讯,家人心急如焚,遣在下外出四处寻找,却毫无下落。眼见年关将至,本该合家团圆,奈何出了这等祸端。在下惦念舍弟安危,又无线索,只得来贵寺祈求佛祖保其平安,尽快寻到。”

老僧点头聆听,待戚少商叙述完,捋须道:“施主所言,不尽完备罢。施主既有难言之隐,老衲也不便深究。不过单依施主之言,老衲仍可为施主献上一策去寻令弟。”

戚少商喜出望外道:“大师请讲!”

老僧和蔼道:“施主,鸟恋旧林,鱼思故渊,胡马依北风,狐死首必丘。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呐⑤。”

“根?”戚少商若有所思品着老僧的禅言,参悟不了,困惑道:“在下愚钝,不知舍弟所谓之根在何处,还请大师明示。”

老僧淡淡笑了。慈目烁烁,看着这年轻人迷惘的眼睛,意味深长道:“令弟之根,与施主之根同在一处。”

同在一处?

戚少商惘然。不知怎的,他心中一痛。空白的脑海似乎想唤起什么遥远的记忆,却终究退去。

老僧慈祥道:“愿施主早日能悟。”

戚少商深知不能再莽撞追问,于是压下心头疑云,恭敬向老僧行礼道:“多谢大师点拨。”

回到客栈时,夜幕已经悄然落下。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上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感到更加沉寂④。

明天,就是除夕了。

戚少商在喝酒。并非抱坛狂饮,而是用酒杯喝,一杯接着一杯,机械地重复。

他知道饮酒会误事,也知道明天是除夕,是顾惜朝的死期。但胸腔压抑了太久太重的伤痛,饱man膨胀,却无法排遣。唯一的方法,只有用酒来浇。

殊不知,举杯销愁,愁更愁。

“惜朝,陪我喝一杯……”他混沌地说着,将那酒杯一倾,酒浆泼洒在面前的地上。

这是祭奠亡故之人的敬酒法。因为时至今日,戚少商已绝望了。

他受不了这沉郁的死寂,终于一把提起酒壶,往口中直灌下去。辛辣的酒液冲进喉咙,太疾,太烈,呛得连眼泪都出来了。

一饮而尽,戚少商扔下了酒壶,用手背去抹嘴边的酒,却发现自己满脸潮湿。他不知,那是酒,还是别的什么。

只是为何,嘴角残酒渗入口中,竟品出咸涩的滋味。

我们的根,同在一处?那是哪里?究竟是哪里?

你的根在哪里?我的根又在哪里?

我的根,是连云寨?是霹雳堂?可你明明离开了这两个地方!

除了这两个地方,还有哪里会是我的根?

我悟不了,我悟不了!

戚少商奔到窗前,猛力打开窗子,向摇远的天边眺望。

漫天飞舞。一片荒芜。满眼风雪和泪水都化作尘埃⑥。

顾惜朝,你到底在哪里啊——

我在远方,可你却在比远方更遥远的地方!

我在远方迷途怅惘山海苍茫触景情伤

我在远方思念已成狂泪湿白衣裳

我在远方花落心残生亦何欢死亦难安

我在远方伤心倚栏杆等到人断肠

我在远方忆起过往心薄裘寒泪眼凝霜

我在远方最是情难忘忍不住惆怅

我在远方惜君如常天上人间同沐月光

我在远方魂与梦为伴千里共婵娟⑦

你在远方。你在,远方……

(注:①选自任贤齐《风云决》

②选自《若相惜》

③改编自朱自清《匆匆》

④摘自鲁迅《祝福》

⑤摘自柯灵《乡土情结》

⑥选自王冰洋《飞舞》

⑦选自梁祝《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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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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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涅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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