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汪美晴震慑地看着这一切。
鲁特此时的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
冷漠,完全漠然。
眼底没有一丁点光芒,完全的空洞。
仿佛,灵魂整个抽离了,不在那具身躯里,用强大的疏离感裹着难以承受的痛苦,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地方,他满身是伤,鲜血淋漓,无法呼吸。
“不要再谈了!”话就这么冲出来,听到声音,汪美晴才意识到是自己开的口。她完全没有资格插手,她完全是个局外人,她知道的,但……心很痛啊!看他们这样,看他这样,心很痛……
“汪小姐,你不敢听吗?”
罗莹终于转向她,脸色苍白,嘴角勾扬,眼中都是泪。
“你必须听的。你喜欢的这个男人可是因纽特族的巫人之后呢!他有一语成谶的本事,好的不灵坏的灵,杀人不沾血,你说神不神?”
“你不要再说了!”
“你知道阿雷莎吧?你问她,问他阿雷莎哪里去了?那女人也没有好下场……都没有好下场……”
气氛紧张。
老萨德不知何时放下烟嘴了,外面张望的人个个面露忧色,尤其是米玛婆婆。汪美晴脑中迅速晃过某个画面……她记起来了,当时在飞机上,鲁特揪住“奥克先生”时,两位老人家的表情和眼神跟现在一模一样,充满忧惧。
想也没想,她靠过去一把抓住鲁特的手,很用力地握住。
那种灵魂往底下坠跌的恐怖失衡感冲击着她,肉体像被倒勾到铁刺上,血液滴滴答答地流,漫出双眼,渗出双耳,他张嘴想呼吸,想求得一点点珍贵的氧气,但血从喉咙中涌出……必须退开,退到最最深处,在那里,他可以重新得到力量,可以掌控心智,可以假装自己很强悍,不曾自责受伤。
然而,那个安全的地方究竟在哪里?
为何消失?
他又惊又恐,游走在失控边缘,过往的阴影漫天罩来,他无法呼吸。
然后,那只女性的柔荑紧紧抓住他。
他猛地一震,回到现实。
他全身都是冷汗,被她握住的手掌却热得发烫。
“鲁特,你还好吗?”
那张软唇低哑问着,他看到她眉眸间的忧心和关怀,在那样的注视下,一种近乎自惭形秽的愤怒盘踞在胸中。
她为什么不怕他?她怎么可以不怕他?!
每个知道他秘密的人,都该惧怕他!
他环视众人,脸上非常难看,目光阴沉冷厉,最后定在罗莹情绪崩溃的脸上。
“过了今晚,你就走,别再回来,我不想再看到你。”说完,他举步就走,手还被握住,她看也不看汪美晴一眼,振臂甩开她的小手。
“你说因纽特语啊!为什么不对我说?你对我说啊!”罗莹对着他离去的背影歇斯底里地哭喊。“……只是爱上了,就是爱上了,有什么办法?我不想对不起姊姊,我不想啊!可是有什么办法……为什么不连我一起诅咒……”
鲁特走过之外,大家很自动地往两边让开。
他身上的气息太凶猛,太冷酷,连米玛婆婆都只能叹气摇头,老人家走进来照顾严重失态的女房客。
有人在这时拍拍汪美晴的肩膀,把发怔的她唤回来。
转头一看,是老萨德。
老萨德没说话,只对她指了指门口,又轻推她的背。
去找他。
老人细小的眼睛深深地看她,带着鼓舞和温暖。
他需要你。
别怕。
“我没有怕。”她心里会受伤,因他的疏离,但勇气一直都在,她想爱他。
对老萨德扯唇一笑,她再次鼓起勇气,去那个男人身边。
【第九章】
关于罗莹说的那些事,汪美晴仍一头雾水。
有听,但没有很懂。
什么巫人之后?因纽特语的咒语?还有他们几个的爱恨牵扯……这中间的纠葛似乎也只有鲁特能替她解开,前提是,必须要他愿意告诉她。
出了员工小交谊厅,找寻他的身影,她最后停在自己的房门前。
“他在里面是吗?”低头轻声问着大狗。
疤脸晃了两下尾巴,翘着三角耳,黑黝湿润的圆鼻子顶了顶她的手背。
汪美晴拍拍它,跟着转动门把,很庆幸里面没有上锁。
晚间九点多的北极秋空,百叶窗外的天空是一种忧郁的灰蓝色调,那男人坐在床边,手肘搁在大腿上,双掌抱住头。
跟进房间里的大狗走到男人身侧,挨近想讨些关爱眼光,可惜没有受到主人的青睐,它低鸣了声,然后乖乖在一旁趴下来。
汪美晴在门边站了一会儿。
她走到他面前,没有挨着他身侧坐下,而是直接跪坐在地毯上。
悄悄深呼吸,将紧张感吐出体外,她再一次握住他的大手,只是这次没有紧握,就轻轻覆着他的手背,绵软手心贴触他的皮肤。
终于,他抬起头,几绺黑发垂到身前,那张笼罩在幽暗中的面庞有几分不真实,仿佛与某种看不到,无法触碰的黑色力量拉扯,已筋疲力尽,无力再战,眼中失去清明,失去方向,渐趋狂乱。
“陪我说说话,好吗?”汪美晴微微笑,拂开他的发丝。
鲁特麻木地望着吃在咫尺的玉颜,有什么在体内波动,他想了想,是愤怒。
他刚才才甩开她的手,她还来这里干什么?
下午在墓地那里,他也让她伤心了,不是吗?
他伤了她的心,像他这种混蛋,她不气他,骂他,打他,为什么还要对他笑?!
“你从小交谊厅跑掉,躲到我的地盘来了。”有点好笑似地叹气。
他一愣,才发现这是她的房间。
近来,他时常过来跟她一起窝着,他喜欢空气里有她的气味,结果竟养成习惯,他想把自己关在房里,没想到却回到她的地方。
“你……”他声音相当沙嗄,发了个音后,他稍稍停顿,终于又磨出话。“……你应该问我阿蕾莎的事。”
汪美晴跪坐在他身前,直勾勾地望进那双乘载着痛苦的男性眼瞳,她呼吸窒了窒,感觉他的痛似乎流进她心里。
“阿蕾莎怎么样了?”她从善如流地问了。
“我没有对她下咒,我很气,气到想杀了她,但我没有。”
还不是接话的时候,尽管她内心充满疑问,仍静静等待着。
鲁特喘了口气。
“我和阿蕾莎偷偷交往的事,后来被我父母亲发现,他们说,那女人不是真心的,我和他们吵起来,吵得很凶,我说我要娶阿蕾莎,他们说我疯了。”语调像背书般空洞。“父亲说,阿蕾莎感兴趣的是我的天赋……古老的因纽特方言,我可以用那种古老方言做尽坏事。从小,父亲就教我说那种语言,他要我记住,永远记住,我们常用那种古老语言交谈,他说那必须传承下去,他没有得到那种能力,但我得到了……我并不想要……”
他又停顿下来,深皱眉峰,像那时发生的事又历历在目。
“我母亲……一直哭,哭着求我,她说阿蕾莎不是真的爱我,她希望我能得到真正的爱情,我反问她,怎样才是爱?她爱我父亲,爱到明明清楚自己的妹妹和丈夫搞在一起,她还是选择当一只鸵鸟,把头埋进沙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用听。
……之后,我跑去找阿蕾莎,告诉她我爱她,求她嫁给我,她笑着拒绝,她说她喜欢我,但并不想结婚。她还说,她曾听过老一辈的人说过,关于因纽特族巫师的能力,后来知道我的事,觉得跟我在一起很酷,很好玩,而且如果能生下一个和我拥有同样能力的孩子,一定非常有趣……”喉结嚅动,他吞咽那无形块垒。
“那是的她刚检查出已怀孕八周,她怀了我的孩子,不想结婚,觉得这样很好玩,她想生一个跟我有同样能力的孩子,只为了天杀的好玩!”
他叙事的方式有些凌乱,想到什么就什么,汪美晴忍住快要满出喉咙的疑惑,没有打断他,只是听到最后,她眼睛瞠圆了。
“你说过,你那是十六岁……你,你已经要当爸爸……”傻眼。
“孩子最后没有生下来。”他涩然地说。
“嗯?”
“阿蕾莎在那年初冬驾雪橇过湖原区,没留意冰层过薄,她连人带车掉进龟裂开来的冰湖,救上来时,早就没有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