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雨学长,我会一直看着你,永远只看着你。
你的眼睛里只能有我,看着我,湘,说你爱我。
我爱你,雨绍,永远只爱你——
“湘,湘!”凄厉的呼喊划破静寂的夜,惊醒了屋外独立于枝头的鸟,也惊醒了在床上挣扎辗转的方雨绍。
他一骨碌直起上半身,直到眼眸适应了暗黑的夜,才恍然明白方才的惊喊原来发自于自己。
他闭了闭眸,伸手拭去前额滴滴冷汗,接着翻身下床,拉开窗帘怔怔凝视窗外。
窗外,长夜将尽,厚厚的云层后隐隐透出白金色的光芒。
方雨绍怔怔看着,看着天色逐渐灰蒙,接着静静落下细细的雨。
细雨无声无息,悄然掩落佛罗轮萨美丽的河光山色。
方雨绍看着,虽是看着优雅古典的意大利小城,可不知怎地,脑海却映出纽约的摩天大楼。
记忆与影像交错重叠。
他在这里,在佛罗轮萨,同时也在纽约。
可不论在哪里,他的记忆,他的心,他的梦,只在一个人身上。
郑湘。
不论是咬着牙恨恨地念着她的名,或是在梦里无助地恳求呼唤,他其实一直在盼着,渴望着,期待着。
他要她回到他身边。
可她不会再回来了,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从罗马一路追到佛罗轮萨,她依然不肯回头。
他永远失去了她……
不!
一念及此,方雨绍感觉自己似乎面临崩溃了,他蓦地转过身,双手掩住脸庞,肩头不停地颤动。
四周很安静。
空气轻轻地流,雨丝轻轻地落,就连他的呼吸也是轻轻地起伏。
轻轻地,却急促地。
忽地,一阵悦耳的音乐声撕开了这样的安静,惊动了方雨绍。
他抬起头,发红的眸瞪向搁在床头的手机,好一会儿,才走过去接起。
“喂,Michael吗?”焦急的女声拂过他耳畔。
“嗯。”
“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女人大声欢呼,“我是Sherry啊。”
“我知道,有什么事吗?”他低哑着嗓音,等着秘书解释。
“还问我什么事?”Sherry又是无奈,又是着急,“你知不知道这几天你无故不进办公室,这里快翻天了!”
“哦。”他无动于衷。
“总裁从纽约打了好几通电话找你,他要你立刻回他电话。”
“Jack找我?”方雨绍问,唇角不觉歪斜。
纽约的大老板找他?肯定不会有好事!
“是啊,你快打个电话跟他解释吧,要不他要亲自飞来台湾了。”
“我不想打。”
“什么?”Sherry敢相信。
“我不打电话。”他静静重复。
“Michael!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嗯。”
“你不怕这样公然违抗总裁会惹他大发脾气,甚至——”
“炒我鱿鱼吗?”他替她接下去,口气满不在乎。
“Michael。”Sherry怔然。
“告诉他我在休假。”
“可是你已经休了十天了!”
“我至少要休两个礼拜,这是公司欠我的。”他漠然地说。
“可是——”
“这几年我一直不眠不休地工作,也该是放长假的时候了。”
“Michael,你没问题吧?你……”
“我想通了,就算我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名声与财富,失去了她,一切也只是场空。”
“她?"Sherry愕然,“她是谁?”
方雨绍没有回答。
***
“在想他吗?”
“什么?”正发着呆的郑湘闻言一惊,明眸调向身旁的男人。
眸底映人一张绝对好看的脸孔,深邃的五官流露着贵族般的气质。
是莫传森。到罗马机场后便分道扬镳的两人,没想到又在佛罗轮萨相遇了。
“这么忧郁的表情,在想方雨绍吧?”莫传森重复他的问题,双臂闲闲搁在圣母玫瑰教堂塔顶的围栏,湛深的黑眸由上俯视着她。
郑湘没有回答,眸光一转,重新凝定远方掩在薄薄雨幕下的灰色山景。
“还是忘不了他吧?”
她心一跳,忽地凝眉,“那你呢?究竟又是谁让你一个人跑来这里?”
锐利的反问令莫传森一愣,半晌,唇角轻轻划开,噙着似笑非笑,涩涩地说:“对我,你总是这么犀利。”
听出了他话语中的苦涩,郑湘心脏蓦地一扯,“对不起。”她望向他,真诚地道歉。
“没关系。”莫传森挥挥手,逐去她的歉意,眉宇却笼上淡淡沉郁。
“怎么了?”郑湘直觉不妙。
莫传森摇头,微微地笑,笑里的意味却令人不自觉地为他难受。
“是你的妻子吗?”她试探地问。
他下领一凛,半晌,才沉沉开口,“你相信吗?她居然打掉了我们的孩子。”
“什么?”郑湘惊呼,无法置信。
“为了不妨碍她的政治前途,她竟然舍得打掉自己的孩子!”莫传森一字一句,语气逐渐冷凝,面色逐渐陰暗。
“怎么……可能?是不是你误会了?”
“难以相信。是吧?”他歪斜着嘴角,像是冷冷自嘲,“我也不相信,不相信她竟会是这样一个女人。”
“传森。”郑湘轻唤,微微不忍。
他仿佛没听到,只是仰起头,瞪着灰色天空。
“我不该意外的,她既然可以为了问政不惜将自己嫁给我,当然也可以为了不让孩子妨碍她而,我不该感到意外的。”
他说着,一句比一句低微,一句比一句沉哑。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那样做?我这么……这么爱她……”
他的心很痛。
郑湘想,不忍地望着他。
也许别人不晓得外表风流倜傥的莫传森对自己妻子的感情,可郑湘却明白他爱她。
他爱殷海棠。
从来不相信自己也能爱人的莫传森爱上了自己的妻子。
这是郑湘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的,当多年前某一天她在台北街头巧遇刚刚新婚不久却喝得烂醉的他时,她就明白了。
他不爱之前每一个跟他交往过的女人,不爱对他一片痴心的艾纱南,也不爱他曾经调戏过的她。
他爱的是殷海棠,一个不爱他的女人。
为什么爱情总是如此难解?
一念及此,郑湘不禁叹息,她伸出手,紧紧握住他发凉的双手,而他的头顺势一落,轻轻搁上她的肩头。
“借我靠一下。”他说,语白低哑。
她没有拒绝。
细雨静静落着,湿润的微风掀起两人鬓边发丝。
银白的闪光灯躲在雨幕后一次接一次悄然亮起,可两人都不曾察觉。
***
当郑湘与莫传森撑着伞一步一步走回旅馆时,夜色已深。
红色的伞,银色风衣,在昏暗朦胧的夜里显得格外明晰。
到达旅馆门前时,两人同时停下脚步。
“谢谢你送我回来。”她轻声道。
“不。”他摇头,“谢谢你今天陪我。”
“你打算在这里停留几天?”
“明天就走了,你呢?”
“我下一站是威尼斯。”
“还不想回台湾吗?”他望她,神情若有所思,“还想逃避现实?”
她没有回答,别过头,“再见。”
“再见。”他没再逼问她,轻轻颔首后旋过挺拔潇洒的身躯。
郑湘目送着他离去,待他银白色的身影在夜色中淡去后才缓缓回身,一个修长的身影迎接着她。
她一惊,瞪着她以为早已离开意大利的男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还没回台湾?”她问,嗓音发颤。
“我在这儿等你。”他简单一句。
而她蓦地领悟他看到了方才莫传森送她回来那一幕。
她瞪着他,瞪着伫立在仿佛永不停歇的细雨中、痴痴等着她回来的男人。
“我以为你已经回去了——”
“我不会回去的。”他静静回应,被雨淋得狼狈的脸庞神情坚定,“除非我能带你一起走。”
郑湘倒怞一口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刚才那个男人是莫传森吧?”他突如其来地问。
她心一跳。
“你拒绝我到底是因为胡尚明?还是因为他?”他语声清冷。
“雨绍!”她惊喊,心脏狠狠一痛。
到现在他还不肯信她!还怀疑着她!他仍然认为她跟传森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他还说以后会永远信她呢,想不到轻易出口的许诺原来也如此轻易打破!
一念及此,郑湘的胸膛蓦地一凉。
“我为了谁干你什么事呢?”她同样嗓音清冷,“总之我们两个是不可能了。”
“郑湘!”他瞪着她,咬牙切齿。
“你走吧。”
“我不走!”方雨绍怒喊,蓦地紧紧扯住她的手臂,“跟我一起!湘,跟我一起!”他霸道地命令,狰狞的神情像是发了狂。
郑湘心惊胆跳,“不要!你放开我,”她挣扎着,“放开我!”
“我不放!无论如何不会放你走!你疯了吗?湘,那个男人是有妇之夫啊!你还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得到!”她锐喊,“我跟他不是你想像的那种关系!”
“说谎!”
“我没说谎,没说谎!”她歇斯底里,泪水烫上眼眸,“为什么你总认为我在说谎?为什么你不肯相信我?”
“你跟那男人一起走回来!你还要我怎么信你?”
“我们只是巧遇而已。”
“我不信。”
“你凭什么不信?”她怒视他,眸中水与火交融,“如果我跟他有什么,那他怎么不干脆跟我一起回旅馆?干嘛不跟我睡同一张床?”
“你——”方雨绍愕然,俊容发白,似乎猛然领悟自己发错了脾气,“对不起,湘,我……”他尝式道歉。
“你还说自己永远会相信我!”她一字一句,神情既是愤然,也是绝望。
他惊呆了,明白盲目的妒意再度令自己犯下大错,“对不起,湘,对不起。”
她却不肯听他,“你走吧。”
“湘。”听闻她冷淡的回应,他胸膛一紧,伸手抹去脸上的雨水,露出一双满蕴着恳求的眸。
郑湘一震。
“湘。”他喃喃,轻轻逸出唇间的是她不敢相信的祈求,“回到我身边吧,求你。”
“雨绍,你——”
他为什么要这样看她?为什么要这样小心翼翼又可怜兮兮地求着她?他就……就不能放过她吗?不能别这样为难她吗?
想着,她再也忍不住激动的心绪,喉间逸出轻轻呜咽,泪珠一颗一颗滚落她的颊,瞬间湿润一张苍白容颜。
“你为什么要这样逼我?为什么要这样?能不能饶了我?饶了我……”她哽咽着,忽地身子一软,跪倒在冰冷的石板道上。
红伞悄悄跌落一旁,被一天的雨洗得发亮的伞面朦胧地映出她颤抖不已的身躯。
方雨绍看着,胸口像一把火在烧,狠狠的痛他,又像浇上冰寒的水,冷得他发颤。
“放过……我吧,我求你,算我求你……”她怞噎着,悲痛的哭泣在黑夜里听来格外哀伤。
他听着,脸庞、嘴唇,一点一滴被怞去血色。
仿佛过了一世纪之久,他终于蹲子,有力的手臂轻轻环上郑湘的肩,“别哭了,湘,别哭了。”他将她纳入怀里,一面抚着她的头发一面喃喃劝慰着,一字一句淀着浓浓深情,”如果回到我身边真是让你这么痛苦的抉择,就……忘了它吧。”
突如其来的低语令郑湘一震,她僵凝半晌,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抬起头,“忘了?”
“嗯,忘了。”他点点头,唇畔居然漾着淡淡笑意,“我不会再逼你了。”
“雨绍?”
他默默凝视她,“别哭了。”食指缓缓拭去她颊畔的泪,那么轻柔,那么深情,那么令人心酸。
郑湘怔了,忽然无法动弹。
“答应我,你要过得幸福。如果胡尚明敢欺负你,告诉我,我会替你教训他。”
“雨绍——”
“只要你……过得幸福就好了。”
哑声抛下最后一句后,他立起身,黑眸俯望着她,嘴角微微地笑。
他走了!一直到他灰色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幕后,郑湘才恍然回神。
她蓦地站起身,朦胧的眸焦急地梭巡着他模糊的背影。
他走了。
他什么都不强求了,只要她过得幸福。
他只要她幸福——
一念及此,郑湘忽地崩溃了,她迈开双腿,不顾一切地狂奔。
清脆的脚音在深夜里回旋,急促地、焦虑地、迫切地、心酸地,踏过湿凉的地面,穿过冰冷的雨幕。
终于,她追上他了,追上了她一生一世唯一渴望追随的男人。
“雨绍!”她轻喊一声,湿透的身子翩然贴上他的背,双手紧紧地、紧紧地环住他的胸膛。
“雨绍。”她再度低喊,倾注了所有的热情。
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就算她这样做伤害了那个一心一意在台湾等着她的男人,就算她背叛了他的深情,就算她一辈子都对不起他,活在对他的歉疚里……
她都顾不得了。
因为在她眼底,心中,永远永远只有一个男人——
方雨绍。
***
“湘!湘!你在哪里?”焦虑的呼唤似远似近,朦胧拂过郑湘耳畔。
她一惊,匆匆端着两杯咖啡奔回房,果然,在踏入房里时那声音显得明晰许多。
“湘!你在哪儿?”
是他。焦急地唤着她的名的人是方雨绍,一面模糊唤着,一面盲目地伸手探索着枕畔。
他还没醒,还在梦里。
在梦里,寻找着她……
一股酸涩蓦地袭上郑湘心头,她深呼吸,搁下咖啡后缓缓走近床榻,轻轻摇醒了他。
“雨绍,我在这里。”柔细的嗓音如春水,暖暖沁入他的意识,“我在这里。”
好一会儿,他终于展开眼睑,在确定眼底映人的是她的影像后猛然手臂一扯,将她整个人拉入怀里。
她没有抱怨,脸颊紧紧贴着他的胸膛。
“我以为你不见了。”他哑声道,嗓音藏不住未褪的惶惑。
“我在这里,在你身边。”她低低地保证,“不会走的。”
他闻言,深吸一口气,伸手将她的螓首更加压入胸怀,“我总是做这种梦,梦见你走了,再也不回头了……自从到纽约后,就经常做这种梦,一直,一直——”
惆怅的自白震动了她,她蓦地扬眸,“真的?”
“真的。”他回凝她。
她心一扯,“对不起,我——”千言万语哽在喉头,终究只化成两行珠泪。
他微微仰头,让灼热的吻烫干湿润的泪痕,“别再离开我了。”
“……嗯。”
他微微一笑,得到她全心全意的许诺后,湛眸点亮星芒。
“天亮了吗?”他问。
“天亮了。”
“那么,我们去威尼斯吧。”他拥紧她,在吻与吻之间低声说道:“去看星星。”
***
一路由佛罗轮萨坐火车到威尼斯,如同平日,郑湘又出了几次糗。
在火车上,因为窗外的向日葵田太美、太动人,她忍不住叫喊出声,分贝太高的赞叹惹来车厢里其他旅客的注目。
虽然他们的眼神里没有嘲弄,只有淡淡的好笑,她仍然微微窘迫。接着,下火车时,微微走神的她又不小心绊了一跤,整个人跌人在月台等她的方雨绍怀里。
他只是朗朗地笑,双臂紧紧护拥住她,像拥着自己最珍爱的宝贝,可她的脸颊不禁发烧。
这还没完,当两人被车站里熙来攘往的人群埋没后,她蓦地发现,在身旁为自己拉着行李的男人竟然不见了!
她弄丢了他——不,应该说,她被弄丢了!
“雨绍,雨绍!你在哪里?”她惊慌地喊,明眸焦急地环顾四周,无奈,掠过一张三张脸庞,就是找不到熟悉的那一个。
“雨绍!”锐利的呼喊开始惊恐了。
“我在这里。”低沉的嗓音回应着她,蕴着浓浓笑意。
她一愣,不明白这声音为何离自己如此之近,缓缓旋身。
“我就在你身后啊,小姐。”英挺的眉宇满是嘲弄,“你的眼睛看哪儿去了?”
“我——”她一窒,“你干嘛躲在后面?吓我啊?”
嘟嚷的抱怨令他的眉微微一扬,他伸出手,紧紧握住她的,“牵着我的手吧,免得你真的走丢了。”
“我才……不会走丢呢。”她倔强地说,“之前我不是一个人玩得好好的吗?”
“嗯,只是不小心让扒手窃去钱包而已。”
“你……嘲笑我!”她指控地瞪他。
“没有啊。”
“我知道,你总是不相信我能照顾自己。”她嘟着嘴。
他忍不住笑了,“你当然能照顾自己。”星眸灿灿凝定她,“这几年你不是一个人在台北安安全全地活到现在吗?只是偶尔有点小迷糊,走路偶尔会跌倒而已。”
“这算是赞美吗?”她咬唇,“听起来像讽刺。”
“不是讽刺。”他伸手柔柔她的头发,“傻丫头。”
“傻……丫头?”她差点呛到,“你说我傻?”
他只是笑,深深睇她好一会儿后,忽地伸手将她整个人拉进怀里,下颔抵住她的头,“没关系,在我身边你可以傻,我会照顾你。”
“你——”深情的许诺听来固然令郑湘感动,却也微微不服气,“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别这么对一个男人说话,湘。”他俯下头,轻轻在她耳畔吹着气,“要知道,一个男人的成就感来自能够照顾他的女人——我们需要你们傻,不论真的或装的,来安慰我们的英雄气概。”
“真……真的吗?”她应该觉得好笑,可不知怎地,心跳却忽然加速。“真的。”他微微推开她,方唇勾勒着迷人笑痕。
她偏过头,秀眉微挑,仿佛思量着他话中带着几分真实。
见她如此俏皮的模样,方雨绍蓦地呼吸一紧,“走吧。”他拉住她的手,步履微微急促。
“干嘛走得这么快啊?”
“因为再不走,我怕自己要当街吻你了。”他哑声回应。
她心跳一乱,却没有再追问下去,俯下头,一心一意地跟随他。跟随他走进温柔浪漫的水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