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记者陆仁炳台北报导】
著名的自然摄影师易陌谦,将在台北市的社教馆举行一连三天的个展。
二十四岁的易陌谦,于前年在台北摄影学会以一幅「兰.蓝」,在比赛中得到金牌。同年,在法国影像无疆界的比赛当中,也勇夺优胜,目前为摄影界一颗炙手可热的黑马新星。
他在三年前加入台北市摄影学会,第二年以新人之姿抱走比赛冠军,从此之后,他在各个平面媒体上曝光率急速攀升,大量出版摄影集,也在摄影杂志中定期撰舍内专栏。
同时,他也是一名大方公开自己性向的同性恋者。
传言表示,他毫不避讳自己的性取向,曾经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或自我介给中,承认自己是一名男同性恋者。这次摄影个展的开幕典礼上,他也再度重申此事……***
「你又语出惊人了,陌谦。」岑姐看着报纸,凉凉地开口。
一名站在窗边的男子低笑出声。
他身材高瘦,穿著笔挺整齐的西服,俊秀的面容上有一点超越年纪的早熟,薄软的黑发披散在额间,显出不受拘束的闲雅。
就算外貌因为年纪的增长而有些微改变,但还是可以很清楚地认出──他,就是易陌谦。
任谁也想不到,当年爱逞凶斗狠的青涩少年,如今已成为个斯文儒雅的男人。
对于报纸上耸动的报导,他丝毫不在意。
「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做。」
「是啊,我明白。」岑姐支着下颚,「你希望他看到嘛!最好他承认错误自己跑回来,这就是你的目的。」这一招真是够绝!
她在想,裴擢每一次看到陌谦在媒体上宣告自己喜欢男人,不知心里有何感想?一定是很想吐血吧!
他一直极力替他避免这种事,可惜人家天生反骨,根本就不听话。
「我的目的不只如此。」易陌谦勾唇,一贯温文的笑容里添了几缕冷意。「我参加比赛,得奖,忍受被记者追逐,这全部都是为了能让他看到。我找不到他,就用这种方式让他明白,拜他所赐,这几年我学会不少交际手腕。」
岑姐瞅着他,看着眼前自信的男子,她已经就要遗忘他曾是那个不懂事的小鬼头。
「他真的改变你很多……就算是他离开了你,你还是一直在为他改变。事实证明,陌谦并没有因为时间而淡忘裴擢的存在,反而更加地被他影响。五年前的离去,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易陌谦别过脸,看着窗外。「那很好,我变得越多,他就欠我越多。」
「哎,我都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好。」岑姐只能苦笑。她知道,即便开口劝他放弃等待,也是徒然,这五年来她不是没试过,然而,他心里那抹身影扎根得太深,已经不能分离。「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决定吧,只要别忘记这家店就可以了。」
岑姐提醒他已经是半个老板的事实。
易陌谦经济能力稳定后,便接替了裴擢的位子,这家照相馆,有他一半的股份。
「不知道是谁,结婚度蜜月的时候半年都没有管事。」他侧首睇视她。
「喂!喜事情有可原,OK?」岑姐马上替自己辩护。
她前两年好不容易跟爱情长跑十三载的男友结婚,总算定了下来。
他们交往很久,只是因为她不喜欢受拘束,所以一直没答应他的求婚,直到她男友急了,异想天开想了一百个结婚的理由,她才又好气又好笑的让他过关。
都四十好几了才举行婚礼,她就说不要嘛,多丢脸啊!偏偏老公爱浪漫,害她被朋友笑了好一阵子。
「你不要再说这件事了啦!」岑姐索性转移话题,「很晚了,你还不回去吗?」每次都在快打烊的时候来,她有点怀疑他根本是想偷懒。
不过他至少每天都有来看看,比裴擢以前好太多了。
易陌谦低头看着腕表,十一点,时间过得真快,才聊一下而已。
「那你也关店吧,反正没客人。」他拿出口袋里的车钥匙。「我先走了,今晚『夜色』有活动。」
这几年,他成了「夜色」的常客,透过大胡子老板,他在里面认识了很多朋友,也逐渐放开了心胸。他踏进外人所谓的「同志圈」后才了解,世人眼中看到的这个世界,是多么地扭曲,而且狭隘。
彷佛井底之蛙观天,偏颇的论点和歪斜的角度,让人觉得十分可笑。
他只知道,这些人跟一般人完全没有两样。
「有活动?」岑姐眼睛一亮,「你又要去充当调酒师表演啊?」上回她有去看过一次,他甩瓶时的风逸姿态,不知迷煞多少人。
「你还是回去陪老公吧。」易陌谦打破她的妄想。
「夜色」的老板有时会办些活动来与客人同欢,今天晚上是为了替一对在国外订定终身的同志朋友庆祝,所以决定举办Patty。
易陌谦合着笑,没有理会岑姐在后面的怨声载道,只是转身走出了照相馆。
深秋的夜里有些寒冷,他将手插入裤袋。
抬首仰望星空,他忍不住想着,裴擢此时此刻在哪里?做着什么事?
五年来,他从没有停止这股思念。
其实他根本没把握他会不会回来找他,不过他赌,即使他所拥有的筹码少的可怜,即使他那么的贫穷,即使机率只有万分之一,他还是愿意赌。
就算输光了他也绝不会后悔。
「回来吧……」低喃的声音里有着自己也察觉不到的懦弱。
其实他真的怕,怕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他,怕这思念没有终止的一天。
他会听到他的呼唤吗……他会看到他的等待吗……易陌谦自嘲地笑了。
你到底在哪里,裴擢?
***
将手中的报纸丢回茶几,高大的男子仰坐在沙发上,靠着柔软的椅背,他抬起手臂横在额上,沉重地吐出一口气。
「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他是在吸引他的注意吗?
用这种方法抗议他的一走了之?
用这种方法证明他的感情?
他以为他会遗忘他,结果没有,他以另一种姿态活跃在他眼前,刺激他,对他做最严厉的控诉。
冷淡的面容上扬起一抹无奈的笑。
他早该知道的……他的个性,绝对不会容忍就这样落幕。他早该知道……他会一直、一直地等他,这一个五年过去,还会有下一个五年,若他不出现给他交代,他就会这样不停地等下去……他早该知道的,不是吗?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知道他不是轻易认输的那种人。
只是……他没想到他会对这一段情感这么执着。
他还要再逃下去吗?
避不见面真的可以解决事情?
他已经绕了一个大圈,还要拖着他一直绕下去?
「回去吧……」
结束这几年来游走各国的居无定所,结束每一个夜里的辗转反侧,结束这彷佛无止尽的循环折磨……由他开始,就由他做结束。
他的失策导致了这漫长的挣扎和对抗,这一次,他会如他所愿,和他面对面,真正地说清楚他想要听的事,不再选择逃避。
他承认,他输了。
易陌谦赢了。
***
「喂喂!小心一点!我就说了嘛,叫你别喝这么多酒,你每次都不会控制……钥匙呢?」
「夜色」酒吧的大胡子老板,扛着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易陌谦,在他的西装外套里寻找大门钥匙。
这些年来他成为常客,在酒吧里学了一手花式调酒技巧,偶尔来店里免费充当驻店调酒师,这些他都十分感谢他,只除了一件事──喝起酒来就毫不节制,每次都得让他作免费司机兼送货员。
朋友嘛!这些事其实不算什么。
只是害他都不能跟着客人一起喝,以负责结束还能清醒着开车。
大胡子老板掏出银色的钥匙,还要一边支撑着易陌谦,一边对准插进锁孔,等门开了以后,他也满身大汗了。
「你这小子……」气喘吁吁地将他扶进卧室大状,老板帮他脱掉外套,解开领带,拉松衬衫,一切的动作都是那么流畅顺手。
这可不是?因为他常做,做多了嘛!
好悲哀……虽然他很高兴他的信任,但是照顾酒醉的人,真的是很累。总算处理好一切,老板站起身,将钥匙放在床头柜上,顺道开了一盏小灯。
看一看壁钟,已经快凌晨六点,今天是例假日,就不用费神打电话来提醒他上班了。大胡子老板打了个呵欠,他得回去陪可爱的老婆喽。
把大门反锁关上,他功成身退,空荡荡的房子里只留下在卧室半醉半醒的易陌谦。
好安静。
连心跳都听不见。
他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睡着还是醒着,只是觉得好静,几乎没有杂音的静谧,让他觉得极为清冷。
下意识地抓着床被,他深深地呼吸。
淡了。
「那个人」的味道。
几乎就要消失不见了,他留不住,一如他当年没办法留住味道的主人。
他忍不住笑了,眼角却湿了。
他搬进裴擢以前住的房子,没改变摆设,没更换任何东西,长久的日子以来,他一直将公寓维持着裴擢还在的样子,但是,该走的,还是走了。
一开始是他的温度,接着是他的气息,然后是他的味道……他就快要只剩下他的影子可以回忆了……就要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他还不回来?
他想装作自己很坚强,他不要自己这么懦弱,但是……他好累……真的。
还要撑多久?还能撑到什么时候?他等得到吗?
这些问题的答案,他想都不敢想。
「裴擢……」喃喃地,他轻启唇瓣道出最思念的名字。
彷佛解开了咒语──打破了玻璃般脆弱的宁静,他听到了有人开大门的声音,然后关上。
缓慢的脚步声在夜里沉寂的室内,听来是那么样地清晰,逐渐地接近……易陌谦晕眩的意识没办法思考,他起伏着胸膛,微微地喘着气,那种不能清醒的状态让他有些难受。
一股无法忽略的存在感笼罩下来,他感觉到有人站在状边。
他甚至不用张开眼睛,就可以知道那个人正在注视他!
那道视线是如此地灼热,几乎让他无所遁形……「……陌谦。」
低哑稳重的嗓音沉沉地响起,熟悉又陌生,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划破了易陌谦的心口!
他整个人一震,却不愿动作启眸。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定是在做梦……他紧闭着眼,怕这梦境只是昙花一现!怕一睁眸,就连声音都会消失。就算只有一刻也好,就算是酒醉的错觉也好,他想感受这虚幻的存在……握紧了拳,指关节泛白,他轻颤着。
「……陌谦。」
这一次,不再只是声音而已,粗糙的大手抚上他的颊侧,带给他更强烈的战栗。
温柔的触摸,他从未想象过会出自这双手,出自这个人。
太真实,就要不能呼吸。
「陌谦。」
第三次的呼唤,好接近。
易陌谦忍受不住心底的渴望,再没有犹豫,他奋力地在朦胧的神智中掀动眼脸。
一丝晕黄的灯光透进。
模糊变清明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身影。
易陌谦清楚地听见自己狂跳的心脏,就要撞破胸膛。
他抬眸,对上了一双如黑潭的瞳。
如五年前,如他们初见,丝毫未变。
「呵……」扬起唇角,他淡淡地笑了。
如果这是梦,就让他一辈子都不要醒来。
***
虽然曾经想过他们两个再度见面会是怎么样的景象,但是在无数种不同的仿真状况里,还是独独缺了这一种。
易陌谦在看到他之后笑了,接着抓住了他的衣服,就在他对那笑容和举动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很快地沉入梦乡。
即使他想动作,也因为他抓得太紧,而且硬是挣脱可能会吵到他,所以他只好坐在床沿;又由于坐了太久,肌肉僵硬疲累,他干脆躺了下来。
才一卧上柔软的双人床被,易陌谦就本能地朝他靠近,拿他的手臂当枕头,埋进他的颈间,然后轻叹了一口气。
他几乎要以为他根本是清醒着,可是平稳的吐息又显示了他的沉睡。
他没有拒绝暧昧的亲昵,只是很惊讶他这种依赖性极强的行为表示。
这么没防备。想到他或许也对别人这么做过,心里顿时有些闷气。
嗅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酒香,他不赞同地皱起眉,随后又很快地想到,他已经不是当时会张牙舞爪的小毛头了。
裴擢睇视着易陌谦垂落在他胸前的黑发,修长的手指轻缓地卷上那不太长,却十分柔细的发丝。洗发精的香味扩散在空气当中,搅乱了他的心思。
瞅着那安睡的面容,他细细地回忆着。俊秀斯文,长长的睫遮住了那清澈的眸瞳,直挺的鼻梁下是不轻易妥协的唇形,然后是干净的下巴。
跟五年前有些不同,跟五年来在梦里看到的也不同,但他却一点都不觉得陌生;他好象也长高了一点,壮了一些,不再是只看的到骨头的野孩子。
即使刚刚在笑,他的眉间却仍是有绉折,宛若时常皱眉刻下的痕迹,裴擢抬手,想也没想地轻压住那纠结,然后看它缓缓松开那抹忧郁。
仰躺在床上,他移动视线看着这房里的一切。
一模一样。
连一个小摆饰都没有不同。
当他知道易陌谦搬进他之前的住所时,他真的愣住了,他没有去探讨他这么做的理由,因为那对他来说太过奢侈。
这一觉过后,他就会被易陌谦判刑,而,他没想过他会原谅。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他还是……怀中的人动了一下,裴擢表情仍然冷淡依旧,但是在眼底深处,却有着一丝丝的温柔,轻轻地荡漾其中。
虽然时间地点都不太一样,但这可是他第二次让易陌谦抱着入睡。
环抱住怀里有些成长的结实身躯,他合上眼。
好温暖,好舒服,好近。
***
再次有意识,是因为手腕有点痛。
裴擢一扭动,就发现自己的手似乎没办法随心所欲,那种被困住的感受极其不自然与怪异,他一惊,很快地迫使自己清醒。
张开眼,他看到易陌谦站在他面前,似乎刚沐浴过,头发微湿,身上的衣服也换成轻便的薄衫。
顺着他冷冷的视线往下瞧,裴擢错愕地怔住。
他被绑住了!
手腕上缠绕死紧的麻绳,宣告了他类似囚犯的不幸遭遇。
裴擢立刻坐起身,随着动作而响起的铁链碰撞声有些刺耳,他定睛一看,发现自己的左脚拖着一条银色锁链,上面有一把小锁,一直接到床头的铁柱。
难以置信!
「你做什么?」裴擢抬头问着眼前的人,想也知道是谁做的。
易陌谦没有说话,只是将掌心对着他摊开,有一把小钥匙在他手中。
「你……」
裴擢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他将钥匙往后一扔:「这样你就跑不掉了。」这是最卑鄙,也是最简单迅速的方法。易陌谦冷笑。
裴擢沉下脸。「这一点都不有趣。」
「呵……」易陌谦坐上旁边的沙发,交叠起修长的双腿。「五年前你不告而别时,怎么没这样觉得?」支起额,他凛冽的语气跟微笑成极度反比。
裴擢一顿,闭了闭眼。他说得一点都没错,比起这小小的恶作剧,他的离去称的上是罪大恶极。
「这件事,我……」纵使他会原谅他的机会可能等于零,他仍是欠他一句道歉。
「我不想听你解释。」易陌谦冰冷地打断他未出口的话语,「就算你现在再跟我多说些什么,时间也不会倒流,我对你的信任更不会随着几句歉语就找回来。」他-起眼。
裴擢沉默了。他不要他辩解,那他就不会再说。
凝结的空气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沉重的呼吸声围绕着彼此,一分钟彷佛一世纪。
易陌谦却突然笑了。
「你没有别的话可以说吗?」他等了五年,不是要他的无言以对。
裴擢凝视着他,只是一语不发。
易陌谦轻轻地偏过头看着床头的灯,良久良久,他淡淡地启唇:「这几年你都在哪里?」他问,声音好远。
「……我去了很多国家……跟着摄影队。」裴擢回答,垂首看向自己被捆绑的手。
「是吗?」易陌谦微微地扬眉,「好玩吗?是不是过的很愉快?」是不是已忘了他?
裴擢一顿。「陌谦……」
「你知不知道这几年我在做什么?」抬起眸,他对上他的眼。宛若一道尖针刺穿彼此。「我拚命地学习摄影的知识,想尽办法要爬到你看得到我的地方,不够高我就爬,还是不够高我就再努力!一而再再而三,我每次想要更接近你,却发现你又走得更远,我找不到你在哪里,也没有办法确定你是否能看到我,这种无止尽的等待,我从来都不敢去想是否能够停止!」说到激动处,易陌谦紧紧地握住椅把。
裴擢看着他,虽然他这么愤怒,但是,他每一句话里所传达的──是感情,一种让他深深动容,却又不舍的感情。
「你应该去寻找更适合你的人……」而不是枯等一个没有给他任何承诺的人。
「我不是没有试过!」易陌谦忍不住站了起来。「不论我跟同性还是异往,我总是没有办法忘记你!每一段恋情都短暂的像是儿戏,我甚至连身体也不愿意让人触碰!你占据了我的脑海思绪,可是却又狠心地丢下我就走,有一段时间,我真的好恨你!」他咬着牙指控,压抑许久的强烈情感尽数爆出。
裴擢没有回避他的瞪视,只是就这样和他对望,默默地接受他一切的控诉。
他不会后悔曾经做过的决定,但要是错误造成伤害,他绝不规避责任。
易陌谦走近他,「我不想听你讲谁更适合我,我应该爱上什么样的人,我等了这么久,不是为了要你重复五年前的狗屁论调!」他垂眸,用尽他这一千多个日子以来的期待,「我要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回来找我?」他放低声量喃语,近乎请求。
拜托……不要再让他一直兜圈子了……他会回到这里,表示他心里也是有一些在乎他的。别再逃避,回答他……不要给他希望又让他失望,他真的累了……给他响应吧……易陌谦抓着他肩膀,手指却没有力量。
他多希望这唯一懂他的人,可以像他开诚布公,真正地道出心底的渴望。他明明可以感受到那细丝般的情缕,却怎么也留不住,摸不着,他等的还不够久吗?
就算他会铁了心拒绝也好,就是不要这样,不要转身就逃,让他们之间这么模糊;也不要不说话,让他存留无法死心的冀盼……深吸一口气,他的长睫甚至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
裴擢注视着他,在这么接近的距离,他可以轻易地感受到那纤薄的脆弱。
往事历历在目,每一个细小的感触都涌上心头。
他是如何地碰上易陌谦,如何地和他相处,如何地看着他的改变,如何地离开他,又是如何地在每一个见不到他的日子里,记挂着他。
他不能否认,他已陷入得太深。
如果他不是那么在意易陌谦,根本可以不用离开,只需要明白地划清彼此的界线,用言语断绝他心里的可能。
如果他这么做,或许易陌谦可以很快地重新开始。
可是他没有。
他没有说清楚就逃走,说是为他好,却独留他一人寂寞,他希望斩断易陌谦对他的情感,却又矛盾地不愿彻底消失在他的记忆里。
他是自私的。因为他没办法否认易陌谦在他心底,早已占了一个位置。
他以为离开易陌谦,就可以根除这种不该有的情烧,然而,这遥远的漫长距离,却只是加深了他们彼此的想念。
绕了一个大圈,却还是必须面对同一件事情,同一个选择。
那么,这次他该怎么决定?
裴擢缓慢地抬起被缚的双手,分明的指骨节轻柔地抚上易陌谦颊侧。
「……对不起。」低沉的嗓音随着手指动作,他很诚恳地道歉。
易陌谦却整个人僵直。
还是没用吗!就算他等待了这么久,却还是没办法向他证明他的坚持,他的意念?
他还是要把他推开吗?
他闭上眼,突然觉得好无力。
心里的痛楚尚未蔓延,裴擢却突地使力一拉,易陌谦没防备,一下子跌坐进他的怀里。
他吓一跳,反射性地想要站起,裴擢却用行动不便的两手圈套住他,让他硬是坐在自己腿上。
「你?」易陌谦错愕,不解地望向他。
裴擢扬起他们再次见面的第一个笑容,而后将唇贴上易陌谦已经发红的耳垂。
「我跟你差了九岁。」他故意将呼吸朝那敏感处吹抚。
易陌谦忍不住缩起脖子,有些失措。
这情况转变太快了!
「等等……」他根本没有闲暇的时间听他讲了些什么,只觉得好痒。
裴擢收起手臂圈得更紧,压制住他的扭动。
「我担心别人说我老牛吃嫩草。」他低笑,就在他颈间。
「呃!」易陌谦痛呼一声。他脖子被咬了一口。
像是很满意他的反应,裴擢的手也不规矩起来。
「不过你既然这么迷恋我,我就不用在乎太多。」大手伸进他的薄软衣衫,抚摸上他直挺的背脊。
「谁……谁迷恋你!」易陌谦抓回一丝清明神智,没机会去辨明他话里的含意,只想挣脱他的毛手毛脚,没想到裴擢完全不肯放手。
他生气地用力一推,裴擢往后躺进大床,却把他一起也拉倒。
易陌谦真的火大了。
「你放手!」头部被压制在裴擢胸前令他尴尬,他一拳打上敌人的腹部。
裴擢闷哼一声,仍是没有减轻力道抱着他。
他轻轻一笑。「你打吧,要是打我能让你出气,你可以把我揍得鼻青脸肿。」
易陌谦停住手,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他的手。
裴擢缓缓地摸着他的头,慢慢地滑下至后颈,然后又回到头部轻抚。
就像是多年前的某一夜,他也曾这样无言地抱着他,给予他最最温柔的安慰。
他忘不了他对他做过的每一件事,如同他没办法舍弃心底对他的留恋。
一股湿热涌上眼眶,他连忙闭紧眼。
他绝对不流泪,至少在裴擢面前不。他走的时候,他就这样告诉过自己……空气一下子改变了,紧绷的气氛不复存在。
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却具有这么大的影响力,易陌谦听着他的心跳,十分不服气。
「……你让我觉得自己好没用。」他是真的想恨他,真的。但明明告诉自己要恨,却偏偏怎么也恨不下去。
裴擢勾起嘴角。「你可以向我要求赔偿。」
易陌谦一怔,他从他宽阔的胸膛上抬起脸。「你说什么?」
他笑。「我说,你可以向我要求赔偿,不论什么我都会答应。」
「我要你留下来。」想也没想,易陌谦直接就说出口。
黑眸里溢起温暖,裴擢卸下冷淡的表情。
「好。」他允诺着。
「你不会骗人?」撑起手肘,易陌谦逼视着他。
「不会。」
视线才交会,他就看到了裴擢温柔的笑意。
易陌谦从没见他这样子笑过,这样将情绪显露在外,这样没有遮掩,这样……真诚不隐瞒。
他握紧了拳,只感觉胸口好热,就像是要填补他这么久以来空荡的内心一样,涨满了他所有思绪。
他……懂了吗?接受了吗?他也和他拥有一样的感情吗?
没有淡,没有忘,没有因距离而逝去吗?
「……真的不会?」他又问,视线不自觉地模糊。
「真的不会。」他保证般的复诵。
语毕,缓慢地昂首,就这样看着彼此的状况下,他吻上易陌谦的。
那一瞬间,两人之间存在的隔阂,似乎一下子消失了。
易陌谦的惊愣只持续了一秒,他很快地反手抱住他,没有多用言语赘述,他启口加深这个已经等了太久的亲吻。
这一次,是他主动,而不是他在后面追赶。
他的睫湿了,但泪水却有着温度。
暖暖的,融化了他心口的冰霜。
微微地喘着气,易陌谦离开的唇瓣,他直视着躺在身下的裴擢。
「你还有最重要的话没说。」绝没有这么简单就可以混过去。
裴擢伸出舌恬了一下他的唇,笑得有些邪恶。
「你先解开我。」他看着被捆住的手腕,示意他过分的对待。
「你先说。」易陌谦一向不会轻易妥协。
裴擢不答,只是扬唇吻住他,直到他气息都乱了,才抵着他的额,认真地问道:「你真的要跟我在一起?你真的能够接受世俗不公平的眼光?」他一定要问清楚,因为这一次答应了,他就不可能再放他走。
易陌谦顿住,随后气得在他肩上打一掌。
「你别再问废话!」他早就已经公告世人了,还会担心什么?
他就是这么不相信他爱他!
易陌谦跨坐在裴擢身上,将他被绑住的双手拉至头上压制:「我可以用别的方式证明给你看。」低下头,他不让裴擢看见他的表情,只动手解开他的衣服,在话落的同时,也吻上他结实的平滑胸肌。
裴擢笑了,任由他炽热的唇片烙上自己。
「系听尊便。」
最后一句话,被封在易陌谦嘴里。
好漫长,但是他们总算找到了彼此,不用再寻寻觅觅。
这次,他们都会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告诉对方,这份思念和爱情有多么地永远。
淡淡的忧郁蓝,其实也可以很美。
***
事后──记者现在所在的位置是捷运地下街,这一次的主题摄影展吸引了大批人潮,展览一连七天,民众可以在假日怞空前往。
这次展出的作品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名摄影师裴擢和易陌谦先生两人共同合作,且在今年获得国际影联大奖的照片。
在画面上我们可以看到这张得奖照片主要拍摄的是人物,照片上这名拿着相机对着镜头的男子就是易陌谦先生,他的同性,也是摄影师的裴擢则负责掌镜……「啪滋」,电视屏幕上的彩色影像一下子只剩下灰暗一片。
「别看了,我肚子饿。」
「肚子饿就肚子饿,跟我讲做什么?」
「因为我是看到你才饿的。」
「别闹,我才刚洗好澡。」
「那很好。」
「你!等……等一下!裴擢!」
「我发现你比蛋糕还好吃。」
「不要拿我……跟蛋糕比!」
「那比泡芙。」
「你……闭嘴……」
「吃东西时的确该专心。」
「可恶……啊──」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