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苹果红——祭广泽比较喜欢说处女红——的野餐垫铺在大地绿之上,祭广泽躺在中央,左边放着野餐篮,右边屈膝斜坐的他的女奴正听从指示,把肥肝牛排喂进他嘴里。
他品尝女奴的手艺,染沁绁蓝的眼眸眯成一线。天上的残阳在云里挣扎着般拖往西方,此分此秒已是午后近晚。他们把时间挥霍在飞行,驾驶直升机绕了岛空一次次,归巢鸟影加入飞行行列,无线电通讯呼喊回航,他偏玩命险降于鹰嘴峡下长着鲜黄小花的狭岭。那几乎是死亡边缘的飞行,地狱,门前的降落。直升机头插进坡丘土壤中,搅喷一阵泥雨,万幸这是架超级直升机,精良稳定又安全,让他们把命保存了。
老天爷不想这么早见到出类拔萃的疯子,许他在这儿如蛇悠哉地躺着吃。
细慢吞咽女奴准备的美食,祭广泽时不时微掀眼皮,瞥睇倪霏碧。
她第七次抓到他的目光,说:“太亮吗?下次我会记得准备阳伞——”
“都日落了,是吸血鬼出门的时刻……”长指掠掠额前发丝,他懒沉沉地合眸、张眸。
“我们这儿不是吸血鬼的故乡,要不,我真会以为你是书里描述的那个俊美吸血鬼伯爵……”她和他闲聊,算是另类称赞。
他听着,没吭声。夕色晕贴他一边脸颊,也在她叠合的双脚抹了层淡红,摸得她十只探出长裙下摆的趾头像蚌壳中稀有的粉红珍珠,她的鞋子摆在野餐垫外,她把这野餐垫当床,上来就脱鞋。
他同样没穿鞋,身上的纱袍似睡衣,躺在姿态百分百认定这野餐垫是床。一张让他躺着吃饭喝酒,有女奴服侍的欲望床。
“你知道红色的床……代表什么吗?”黄昏氛围,男性的呢喃,萦绕着,不像问话,像梦呓。
小女奴听明白了,却是回答:“我看《惊魂记》,所以想染一块可以野餐、可以睡觉的红布……”
《惊魂记》吗?不是新婚男女初夜的那张床吗?亦非苹果红或处女红?
祭广泽挪转脸庞,单手支额,看着这个怪东西。
倪霏碧瞧他撑起头颈对着她,淡淡疑问跃上娇甜脸蛋。“嗯?”微挑纤纤秀眉。
他怀疑她像她母亲一样会诱惑男人——零岁到一百岁的男性均抗拒不了她那活灵灵、波俏、琦艳的注视。
他也一样眉角,摸抚着野餐垫,说:“《惊魂记》啊——”
她美眸闪灿水漾光点,点着头。“我最喜欢血溅浴帘那幕。”
他扯唇,像在笑。“我以为是经血记。”
嗓音僵滞,她瞅着他,这会儿的眼神该是在腹诽心谤他的变态与下流。这么忖度,他愉快而无赖地笑了,下一瞬,却见她也在笑,心无城府地纯真笑,一面低头处理手中餐食,温婉娴良至极。
“我有时候真的会弄脏床单……”她叉起肥肝牛排要喂他,侃侃而谈。“我洗床单的时候,从没想过把它全部染红……这是希区考克给我的灵感——”小手摸摸野餐垫,白皙纤指留连地描触布料织纹。
“处女落红床单在变态恋物癖市集中很受欢迎。”祭广泽咬下叉尖的肥肝牛排,眼神幽沉,深眄倪霏碧。这怪东西,太过镇定,惹得他愉快没两分钟,便要使恶劣。“我以为,你染布的灵感应该从那儿来——”
“真的吗?”倪霏碧抬起头来。“真的有那种市集呀?”再一次,反应出乎他的意料。她柔嚷:“我以为那只是传闻——”
她听说过!她听说过——
变态恋物癖市集!
“所以我也能把我的落红床单拿去卖,对不对?”
祭广泽傻了、怒了。他跟一个女孩——没错,女孩,可恶的女孩——谈什么性!
“没人要那种东西。”冷言一句,他躺下,闭眼——眼不见为净。这该死的女奴!什么落红床单!去他妈的能卖钱!
“你懂不懂‘初夜权’?”咬牙又说了句,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埋了座火山,要爆发。“我可以、我有权,把你处死。”这个不洁的小女奴——该死!
“是小说吗?”美眸凝着祭广泽锁紧的眉头,倪霏碧当他在深思创作事。她清楚灵感这种事都是突来的,最怕一闪而过。“那我不吵你了——”嗓音慢慢放得细弱。“表哥以前说过一次,我不太信,可你刚刚提及……我真以为有那种市集,将来我可以去卖我的——”
“闭嘴。”祭广泽低吼。耍他吗?这女奴,不吵他,还在他耳边喁喁呢呢喃喃,软调柔声存心,故意教人心烦。
“对不起……”又来。
“没听见我叫你闭嘴吗?”燥怒。
“我听见了。”她乖乖地说,十足像个女奴,忠诚地对主人的一声一响作回应。
“听见了就不要在让我再听见你的声音。”好像绕口令喔。
倪霏碧悄悄咧唇,笑无声,再弄一块肥肝牛排凑近他。
祭广泽感觉到了,那美食妙味儿直冲他鼻腔,使他不由自主张嘴吃下。这女奴,这女奴恐怕也是妖,比女人厉害,道行高,第一次为他做菜,就抓住他的胃。
抑或他太久没正常进食,搞成饥不择食?咀嚼再咀嚼,像要确认,其实无须,这肥肝牛排做得极好,取悦味蕾、挑逗舌头,入喉溢香,滑顺顺,异样的精神满足超越品尝,今后任何顶级三星餐馆肯定没法得他青睐。
视线再度从眯挤的眼缝泻出,仿佛柠檬汁酸刺入眸,睁不开。
她垂眸凝着黄昏女神也眷恋的俊美男颜,小手微挡他眉眼前的薄辉。“那边有一颗多花蓝果树。”虽说他叫她闭嘴了,她仍忍不住要说,回身用食具指着五十公尺外的小坡丘——他们的直升机“插”在那边,暮光镀了一层锈红辉渍,远远望去,恍若动画里拉出来的遗迹,有几只不真实的蓬松尾巴小动物好奇地在那机体爬窜。
“你要我和那些鼠辈一起窝在树下?”他眼脸整个掀扬,大掌捉住遮掩他视线的小手。
她安柔不反抗地任他掌握着。“不是鼠。”有耐心地解释:“那是一种海岛特有的猫科动物,它们很可爱,不会咬人,你别担心——”
祭广泽拧眉,拧得好似额心多生一只严厉的眼在瞪她。
“我喜欢躺在这儿,要你允许?”语气不佳,甩开她的手。
倪霏碧微微点一下头。“好吧。”顺他的怪脾性,然后在他脸上蒙盖自己缝制的暗色小方巾。
“干什么?”祭广泽抓掉方巾,半撑起身。
倪霏碧眨巴着美眸。“下次我会记得缝成眼罩,你别生气。”
这女奴……这女奴犹然妄想要他去树下,像老鼠一样避光乘凉!“多事。你最好记住,我厌恶鼠辈。”祭广泽躺回野餐垫上,捏紧手中柔软的方巾,闭眼喷气。
“肉——”动嘴等服侍。
“喔。”倪霏碧手持母亲虎柔发明的野餐专用双头肉剪叉,弄好一块块不大不小、容易入口的肥肝牛排,反转象牙握柄,叉起食物,不往他嘴里送,反而朝向天,又问:“那个……刚刚在上面的,是雨丰先生的声音,对不对?”命令他回高原的通讯,他没理,硬生生扯断机器线路。
“是那个该死的浑球。”祭广泽语气冷漠,催促道:“肉。”
倪霏碧把汁液莹莹欲滴的肉块送入他唇里,取口布轻按他嘴角,注视着他蠕动的喉结。“好吃吗?”他们说他偏食,标准肉食主义者,所以易怒暴躁,是真正的野兽。“你要不要喝芦笋汤?还有浆果蔬菜沙拉,是我自己种的红醋栗、黑莓、费蕾丝都布瓦——”
“肥肝牛排。”祭广泽懒得管这女奴卖落红床单后农夫志向,一口命令完,往下预告:“明天,我要吃到小牛肉、鸡肉、猪肉做成的法国血肠,敢用燕麦、洋葱过多的——”
肥肝牛排将威胁堵回他喉咙深处。
“咳!”猛一记噎呛,祭广泽弹坐而起。“你想杀我吗?”
“对不起。”倪霏碧递上水,表情无辜地面对祭广泽凶狠的俊美脸庞。
他拿着五分钟前蒙在他脸上的小方巾捂嘴,吐出滑堵咽喉的肉块,正正吐在方巾中央,他看着肉块周围精巧细致的橄榄叶绣饰,安静好几秒,蓦地又恼怒起来。“连个女奴工作都做不好,还想相亲当人妻!”
倪霏碧依旧无辜地睁着大眼。“对不起。”诚心诚意赔不是,提出弥补。“明天,我会把法国血肠打成液体——”
“做什么打成液体?”骂人似地截断她。
她愣愣望着他,回答道:“你喜欢躺着进食的话,液体会比较——”
“你干脆帮我插根鼻胃管。”不是怒吼,低冷的嗓音从那怒抿薄唇传出。
垂敛眼睫,嗓音静滞、呼吸停凝,好像一切都止住了,时间不真实地飘空,她换了个人似的,抬起表情肃穆的脸庞。“我不喜欢这样——”语气也是肃穆地传出。“我不喜欢这样。”闹别扭一般,用双头肉剪叉拨排花形盘中的肥肝牛排,她不再服侍他吃饭。
不喜欢怎么样?一个女奴竟敢对他说“不喜欢”!
祭广泽等着玩弄食物的倪霏碧,看她把他的餐食摆成眼,摆成耳,变换为嘴时,他冲口道:“怎样?”
倪霏碧仰起小脸,剔透亮瞳忽闪两张男人不耐烦的俊颜。
祭广泽移转脸庞,不等她回答,起身走离野餐垫。
倪霏碧见他朝向小坡丘方位,便将手中的餐食盒加盖,收整铺垫,提起野餐篮,跟过去。
祭广泽听见了——女奴柔柔巧巧走在长满小花的草径。她的脚柔嫩嫩,容易被草叶割伤、被花影下隐藏的石子划伤,她偏把自己做的刺绣便鞋提在手上,不穿来保护比鞋更漂亮的脚,好像在炫耀,炫耀她会做一双橄榄绣纹精美的鞋、炫耀她一双婴儿肤触雪白粉红的脚。她似乎特爱橄榄。他握握手中始终没放的方巾,一回头。
她融于绿色草海。鲜黄飘花的朦胧纤影,如他所想,提着鞋、提着野餐篮,小脚倒是与繁华之根相同,扎进看不见的泥土里。
他说:“把鞋穿上,弄脏脚,就不准你上红——”
“你也没穿。”小女奴大胆忤逆,抢他的发话权。
他看清他提了两双鞋,两双都是她做的,男女对鞋,女鞋她穿,男鞋本要放到手作市集卖,幸而他解救了它流落至不知名男人脚下的命运。
“以后不准再到市集摆摊。”他说着,三、两步走近她,拿取男鞋穿上脚,旋足续行。
清风吹拂,每走一步,花草长高一些,或者本来就有侵撩膝盖的高度,路难辨。开玩笑,这儿哪有什么路,他走过的痕迹,便是她的路。
倪霏碧穿好鞋,跟着祭广泽。
花草往他袍衫钻,也往她裙里钻,风充圆她的裙腰,像怀孕。他回过头来看她,眼神有点怪。她拉提裙摆快快走,走到他身前,站在多花蓝果树荫外,光从他脸庞怞离,叶影在他发上、在他额际,他眼睛晃晃睁着,让她像照镜子一样,看见自己在他深深的眼底。
“我不喜欢这样……”她摇着头,第三次说这句话,气息微喘。
他沉走着。五十公尺、三十五度的斜地对他而言,连小丘都算不上。“女奴能像你这么体虚气弱?”
她很快调匀呼吸。“我很健康。”脸红地说。这脸红不是羞恼,是小小运动后的气血通畅、循环佳。“我不喜欢你刚刚开病人的玩笑。”
祭广泽目光愣凝在她认真的小脸上。
她说:“插鼻胃管是很不舒服的事,我小时候见过外婆那个样子……她很痛苦——”
“你怎么知道她很痛苦?”祭广泽俊颜无波无澜,嗓调平平直直,说完转身走开。
她知道什么痛苦;她怎会知道那些人对付拒绝进食的不合作家伙,用的就是那招强制灌食;她哪里知道在那种时刻,意志坚强的男人会觉得自己是只法国肥鹅,期待自己的肝赶快被吃掉——这痛苦,单纯的小女奴哪懂?
最好,最好她永远别懂。
“请别再说这种话。”要她别懂,她执意靠近。
回首撇眸,一只雪白柔夷坚定地抓在他肘腕。他瞅一眼她的脸,说:“你就是要跟着我?”
她没迟疑地点头。“肥肝牛排你还没吃完,我铺好野餐垫,我们坐在树下吃吧——”
祭广泽尚未反应,倪霏碧已拉着裙摆,轻袅袅地走到他前方,在树干边放下野餐篮,摊展艳色红布。
那红布飘扬眼前,风一阵,吹得眸底湿润润。女奴甜心的笑容暖柔柔,是文字创作不出来的,只能感受,就只能感受了。
走上铺好的野餐垫,他没有躺下或坐下。女奴站着等他先动作,他左手托握她的下巴。她的脸仰起一个美妙角度,眸中全是他。
“我没叫你走,绝对不能走。”
她想也未想,合作地点头。
他的目光穿透他瞳底,仿佛到达她心底层,他得确认她有几分真诚。他要绝对的忠心,谁都不能再开他玩笑,特别是流着虎家女儿血液的这个女奴。“说你永远不会离开我——”这命令含着威逼。
她却觉得他的语气出奇柔软。“你没叫我走,我绝对不会走。”她听他的话,永远听他的话。
他慢慢地说:“喜欢橄榄树是吗?”右掌抬至鼻端的速度也和语调一样,他嗅着方巾的清雅淡香,目光虚敛。“盖一座橄榄树宫殿,让你住进去,如何?”声音充满教人折服的力量。
她点了头,他拿开方巾,两人脸庞一俯一仰,她吸气时,他呼气,她呼气时,他吸气,舒舒缓缓,好像他们在练双人瑜伽,几次绵长的无声吐纳,他们脸红,颊畔生热。
风停了,树叶还在沙沙地协奏,天空独鸣——达达、达达、达达地,密集一串,压低迫近。风流瞬息卷扬,折枝摘叶,拨掀遮陰,破坏宁和的树下场域。余晖若火,烧窜而下,他们抬头望见一架直升机似要摔落在树顶。
祭广泽不怕死,嘲讽地笑扯唇角。“又来碍事。”
倪霏碧拉着他的手,急急退离树下。两人脚步交绊,踉跄起来,似乎是他踩中她的长裙摆,或者她勾缠他的衣带子,更可能是他们踩中又勾缠,掉入陷阱般往下滚。
这坡丘不陡,却足够举办滚侞酪比赛。那该死的助阵直升机,一圈一圈打绕,直到他们头昏眼花,定止了,那巡航机体直线下降,起落撬凿进他们身边一厘米出的泥土中,差点就要压中小女奴美丽的腿。
祭广泽愤怒跳起。“这是炫耀驾驶技术,还是为谋杀铺垫?”他大声吼叫,一手拉起小女奴,用力之猛让她撞进怀里。
倪霏碧柔柔秀巧的鼻子,抬眸看着暴怒的男人。他胸腔震荡得厉害,嗓音一声打过一声。
“想杀我就来!祭雨丰,我等着你这个鼠辈!”
居高人形出现在螺旋桨闪动的黑影下。“抢直升机、掳人女儿——”旋翼声渐弱中,男人威严的音调清晰可辨。
“雨丰先生!”倪霏碧在祭广泽胸膛前回过身。
“菲碧——”祭雨丰离开机舱口,站在登机阶,朝倪霏碧伸手。“我来接你回家——”
一个不容抗拒的力量扯拉她手腕,弄痛了她,她没呼痛,顺那力量转头看一眼不放手的男人。
祭广泽冰寒着脸。“敢走一步试试,潘娜洛碧——”幽微私语,仅他俩听得见。
“别怕,霏碧——”
“潘娜洛碧,尽管听他的。”
两个男人的嗓音响起,一个如风传递,散的快,一个在她颊畔,执着潜入耳中。
倪霏碧摇摇头,垂眸,视线在祭广泽抓她手腕的强势大手上停凝。她笑了笑,回望祭雨丰。“我没事,雨丰先生。我和广泽先生正在用餐,被你打扰了——”略带怨尤,她侧身指向坡丘上的多花篮果树。
那儿的野餐垫飞挂在树枝上,像斗牛的红布,飘呀飘地——只有这个最明显,肥肝牛排、芦笋汤、浆果蔬菜沙拉……她自己种的红醋栗、黑莓、费蕾丝都布瓦全成了那棵树的堆肥!拜祭雨丰所赐!这鼠辈浑蛋最好祈祷那颗该死的树的浆果可食!
祭广泽放开倪霏碧的手,径自旋足,朝向坡丘,迈向重返。
“站住!”祭雨丰威喊。“祭广泽,你给我像个正常人——”
祭广泽猛回首,发现小女奴跟随着他。他走几个步子,她就跟多远。他紧绷的面容松成一抹笑,温柔地看着已经开始忠心的小女奴,视线一点一点狂狷、缓慢地——转移,对上祭雨丰。
“光吃肉确实不正常……”先哺言,后昂声:“今天,我会吃素,吃处女般的浆果!”放肆地哈哈大笑。
祭雨丰眉头隐微怞皱,转开脸庞,下命令。“罗森,你送霏碧回虎家。”
技术高超的驾驶出了机舱,走下来。
“原来是你这个十八般武艺样样行的奴仆。”笑声停了十秒,又起,这会儿,他笑得讥嘲,像雷一样大声。“可惜失了精准,让你主子资产增加的机会瞬间消失。哈——”
罗森颔首,致意地看祭广泽一眼,面向他身边的倪霏碧。“走吧,霏碧。”他说。祭广泽飞降菜园湾、来来去去、带走虎王最疼爱的外孙女,逃不掉三百三十只监视器电眼,行踪被掌握着。
“我邀请广泽先生一起野餐——”
“你外公很担心你。”罗森沉定的一句,打断她。
倪霏碧低合眼帘,静默片刻。“那我改天再和广泽先生一起野餐。”她轻声地说,走近罗森一步。
这回,祭广泽没拉住她。她再走一步,他依然没拉她,任由罗森将她带上直升机。
螺旋桨很快扬起乱风,在灰红夕空胡搅残云,满天叶片飘卷成绿色漩涡,祭广泽没抬望那飞离的机体,对峙地斜睨留下来的祭雨丰。
祭雨丰不发一语,直到机械声响消失,腾荡绿叶平静落入尘土,他才开口:“你这一整天干了什么事?”质问语气很权威,像在指责他净做蠢事。
“神威祭雨丰无所不知,不是吗?”祭广泽轻蔑地哼笑,回身继续往坡丘走。
祭雨丰凝视祭广泽带着孤傲习气渐行渐远,扬声一喊:“广泽!”那身影似停非停地顿一下,他接着道:“霏碧还年轻——”
“够成熟了。”祭广泽回首,面覆寒霜,冰冷地说:“你安排她相亲,莫非想害她?她如果还是小女孩,你的罪行比我大——”
“你不要因为当年虎柔的事迁怒——”
“你少插手!”祭广泽双眼怒瞪,忿忿地走向祭雨丰,一把扯起他的衣襟,咬牙切齿狠声道:“毁了我的人生,别以为你能永远幸福,再敢多事,我也会拿皇春实开刀——”
“你说够了!”祭雨丰拨开祭广泽的手,拉整衣物。“马上跟我回高原,别在这儿惹祸!”重声说完,移身走往坡丘上那架旋翼大半卡进坡丘泥土中的直升机。
“会,我会跟你回高原,你等着。”祭广泽语气一分不弱,也朝坡丘迈步。他走到多花篮果树不见光的死荫里时,他的老大哥祭雨丰顺利启动超级直升机,准备像押解嫌犯那般,亲自将他囚回高原。
很好!这座岛屿的拥有者——至高无上的正主——接替奴仆的工作,当起他的私人驾驶!
祭广泽挑唇,嘴角有个斜勾弧纹,呈出冷酷的笑。“你可别后悔,千千万万别后悔——”听着旋翼激烈的声响,他高举手臂,扯收树枝上垂尸般的血红布。
这个晚上,是他延迟计划的第四个夜晚,望月正在变形。
直升机离地三公尺,着陆灯亮着,机体还在浮荡,他直接开舱门,跳下去,完全不理会老大哥的训斥鬼叫——那副没教养的模样,该让其他人瞧瞧,他们以为的主、神,是对兄弟残忍的莽夫!
“想要摔死,你最好摔个尸骨无存,当草原肥料!我不会收你这小浑蛋的尸!”祭雨丰破口大骂,看着幺弟的身影疾行于草海,远离主宅正门。
他从来不走正门,由天梯长阶走空中走廊道出入自己的地盘,吃饭不和家人同室同桌,菜色独有,他依然不满在这儿的生活。
只有两种人住在“庙”里,一种是僧侣、一种是死人。他常说,他恨这幢高原上的建筑,根本不是一个“家”。后来,他疯了,住进疗养院,创作多部精采戏剧。
他的戏给那些正常人看得拍案叫绝,都说他是天才。
不是疯子。他是敏感细腻而自我,太过自我。祭雨丰知道,正是知道幺弟这般的性情,才得束缚他,不能让他因沉溺狂放导致毁灭。
两架直升飞机近距离盘旋,一先一后定点着陆。祭雨丰下机时,罗森驾驶的那架缓定旋翼,引擎声息。两人碰头,祭雨丰看了罗森提着的加盖小篮子一眼。
罗森说:“霏碧要给广泽先生——”语未毕。
祭雨丰点头,朝主宅做了个手势,要罗森径自去找人。
罗森告退。
祭雨丰站在原地,望着家族世居的神庙式建筑,长长地叹了口气。
敲门声在他进房未满一刻钟响起。这些家伙美其名无微不伺候他,实际上,是在监视他,怕他上吊、割腕、服毒……把自己溺死在大浴池中!要这样,他希望那是一池处女小脚踩过的葡萄酿成的美酒。
眯眼咂舌,似已真尝到佳酿,祭广泽躺在铺地的红布上,舒舒服服大张四肢。
该来点音乐,最好是华格纳的雄伟。
示意的敲门声转成开关门声。罗森一进门,小心绕过大红布,站定祭广泽双脚前。
祭广泽厌烦被干扰,微睁眼睛瞅是哪个奴仆。
罗森颔首,俯视他。
祭广泽冷嗤。“速度这么快?不会是用丢包的方式,对待我那小女仆——”
“霏碧请我转交这个。”放下手中的小篮子,罗森退开一步。
祭广泽倐地坐起身。小篮子就在红布边缘,差点被他的脚踢翻,他低声咒着罗森,大掌抓过小篮子,捧在胸腹前。
罗森低头行礼。“不吵您修行——”
“滚。”他有时候——大多数时候——相当讨厌罗森的态度。
罗森心知肚明,不多留,静默离去。
祭广泽这才放下小篮子,摆在单盘的腿前,开宝盒般德拉插销,掀盖——满盆的浆果映入眼帘,红的、橘的、紫的、黑的、绿的……
全是我种的,你一定要吃吃看,多吃蔬菜水果杂粮,好吗?
不好!他的蔬菜水果杂粮是酒,她把这些酿成酒,他才吃!
“肥肝牛排!”他忽然大叫,站起身,用力拍门墙。“肥肝牛排!”持续大叫着,走来走去。
主宅灵敏的讯息系统收着了他的命令,没多久,喷香的肥肝牛排送进他房间。
他坐在起居间露台落地门前用餐,转头能望见他铺在入门处的红布,小篮子也在那儿,他不准仆佣收拾,谁动那儿分毫就该死。
这难吃的鬼东西!吐出刚入嘴的肥肝牛排,祭广泽丢下刀叉,瞪眼皱眉,又拿刀叉,试着再切下一口。倘若他无法吞下这东西,注定今晚得启程。他看着叉尖的肥肝牛排,在心里告诫自己。主宅用的食材绝对是岛上之最,主宅厨师是举世闻名的蓝带级。那小女奴,一切一切,太过小儿科,不是他的口味。
“对,这就对了……”咬着口腔里的食物,祭广泽转移情绪,不看红布、不看小篮子,不想小篮子里那用金色颜料书写的字条,他直视窗外露台。
蓝血娘——教小女奴兴奋忘我的小蓝花——在夜雾微光中摇呀摇,摇一串无形魔咒,牵引他离座,开门至露台摘花,进屋后,他呆看桌上的肥肝牛排,嘴巴一张,肉块掉至桌面。
他被下蛊了。他跑过去,抛开手中小花,像头饿坏发狂的野兽,扳开篮盖,大把大把抓起五彩浆果,塞满口。
好酸!这可恶的小女奴!
蓝花朵朵飘,坠在他头上、肩上,他两手汁液,又染红。
酸的红,也有甜的红。
全是我种的,你一定要吃……
这可恶的小女奴!他柔掉字条,又摊开,斑斑红渍,他擦抹,越擦越红,变成红纸金字,简直像家谱室氛围!该死的!这要当裁缝师、园艺师、厨师、甜点师的小女奴,爱看恐怖惊悚片的小女奴————
霍地站起又蹲下,他收拾字条、收拾红布、收拾小篮子,再起身,冲进卧室、冲进书房,翻箱倒柜,弄乱所有,终于,找到了他的第一部作品。
恐怖片演完了,她没看到杀人魔的真面目,不过,应该就是那个让所有女角痴迷的公爵先生。他英俊多金,举手投足散发高雅神秘感,每夜在浪漫俱乐部邂逅不同女性,隔天那些年轻貌美的女性会发现陈尸于城市的这里那里,她们胸口填满玫瑰花,花梗下一个血窟窿,不见心脏……
她知道,是男人挖走处女心。
柔柔有点泛痛的左胸,装爆米花的玻璃钵滚落,小白花在长毛毯开个了遍地,倪菲碧从铺着厚软垫的钢雕座椅撑起身子。“妈咪……”她迷迷糊糊睡过探长缉拿真凶的片段,七十二寸荧幕不知道是谁关掉的。“爹地……”低微呼喊,恍过神,她记起自己是在外公家。
父亲不会在这儿,母亲当然得回家陪父亲。外公留她住下,讲了一个多小时的故事给她听。
外公说:“那个不正常的少爷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她告诉外公,广泽先生对她很好,他说要盖一座橄榄树宫殿给她住,那比一张古铜床好对不对?
外公听了,似乎叹了气,摸摸她的头,要她早点休息。
她睡不着。高空深处着火似地缭绕红云,明明是暗夜时刻,却像黄昏战争的黄昏,星子如战斗机敌我识别器地隐隐烁烁,在她窗前投下一颗惊心动魄的闪光弹。
轰隆隆————一个响雷。
她心跳扑通扑通地,翻身爬起,下床穿上睡袍,走到隔音良好的视听间,关上门,奇怪的夜雨天也被关在外头。防空洞似的视听间,没有杂噪,她胡乱的心音稳定了,脚步踏进长毛毯,静悄悄。一盏玫瑰盐灯照出葫芦形矮桌子的爆米花和片子——正是她喜欢的惊悚恐怖片!
她走过去,吃了一口爆米花,热热的,奶油焦糖香气,刚爆没多久,可舅舅带表哥们去加汀岛参展,舅妈同样不在家,是谁要观片、吃爆米花?应该就是为她准备的……假使她找不到片子、假使没有爆米花,她会回房试着入睡,但是夜之女神进门躲雨,站在她这边。她只得播放片子款待上天。
她雀跃地躺入钢雕座椅的厚软垫里,抱着玻璃钵,吃奶油焦糖味的朵朵小花。吃着,看着,睡着了……
“看电影光吃那个太乏味?还是片子太无聊?”荧幕扬声器没讯号,有个声音却更立体、更现场,吓走最后几只耍赖的睡虫。彻彻底底清醒,转头,倪菲碧大吃惊。“广泽先生!”
祭广泽坐在他躺卧的钢雕长椅最左端,与她间隔一个正方厚软垫,他的手一伸,就捉住她的脚裸。
她怞动,他更加握紧她,施力一拉,距离消失,他抓起她另一只脚,也往他大腿搁放。她想坐起来,但只能躺着。
“广泽先生——”
“你这个小女奴——”他的嗓音响起,她不插嘴,听他先说。“看恐怖片助眠吗?”
她感觉他的裤子湿湿的。“你也失眠吗?”才会淋雨夜游?“雨夜开直升机很危险——”
“今晚我们搭船。”他摸着她的膝盖。
她跪了起来,动作像猫一样轻巧——只要他不把她抓压在大腿上,她真的是只猫。
猫女奴,学人类的模样,在半夜失眠看电影。
“去旅游吗?”现在想去旅游。
他顺顺她沾着爆米花的长发,尚有甜腻奶油焦糖味。“好吃吗?”
“嗯?”她睡饱了,一双水亮眼眸精神奕奕望着他。
“爆米花——”
“你爆的吗?”她恬恬唇边余味,直接说:“好吃。”也不问他怎么出现在她外公家,仿佛他出现在这里很自然。也没什么不自然,在梦里,石头开花也没什么不自然,合情合理。她知道爆米花是他弄的,片子是他准备的,外公说他们家祭——
神族之后,没有什么办不到。
所以,在这奇怪雨夜,她要跟他去旅行。
她抓着他摸她发的大手,跪姿柔情款款像请求。“等我一下。”她离开座椅,他跟着站起来。“不用收拾行李。”旧东西全丢了吧,他们必须开创新生活。他和他的小女奴……他抓着她胸前的金钥匙,一手摸着她的脸颊。
她说:“我没有行李,可是,外公今天给我一个宝贝。”
“好吧,你带着。”这语气像允准。
“谢谢。”她还真恭敬地道谢。
他一笑,放手让她去取宝贝。
那是一只铸金老虎,男人的手掌大,卧姿但昂首,嘴巴张得开开的,像在打哈欠,造型奇特。她说是盒子。仔细瞧,才发现喉咙有个钥匙孔。可她外公没给钥匙。
“潘朵拉的盒子别打开比较好。”这个虎王玩的把戏,他没兴趣,老早老早就没兴趣。
“嗯。”倪霏碧点头。“我还是会把它当成外公给我的宝贝——”
或许,纯粹是虎家艺术的失败作。祭广泽把玩掌中虎两下,还是倪霏碧。“我们该出发了,船在码头等着。”
“好。”倪霏碧应声。
“虎家离码头不远,走路过去。”
“嗯,我们要雨中漫步。”她哼起歌。
他撇嘴,发现他的小女奴有副适合唱歌的好嗓子。
在和《JustWalkingInTheRain》歌词不协调的柔亮美声中,走出虎家,祭广泽要倪霏碧穿上他准备的斗篷防水衣,和他一样,成为黑漆漆鬼魅,行过无人无灯的雨夜街道。这些奇奇怪怪小路子,是她从没走过的,像她今晚观赏的片子里的布景。拐过一个巷弄,小喷泉广场的胖胖天使雕像下,曾躺着胸口填满玫瑰的年轻舞伶。
“广泽先生……”她想跟他说那部电影好看极了。
他嘘地一声,要她别说话。没两秒,她听见除了雨声,潮湿的空气中隐约存在忽远忽近的警报声。她将斗篷帽往后拉一点,探出小脸寻望。
“失火了——”
“嗯,很大的火。”
他要她别说话,她还是冒出声音,并且得到回应。
于是,她又道:“火场好像在港口附近……”听见船艇汽笛尖响,她开始感到热气,一、两次爆炸声沸腾。“好像在附近——”
“登船,船上安全。”他带着她走上泊靠零号码头的大船艇舷梯。
站在游步甲板,她才看清今夜外头真的烧着火,以致天色映红。大雨浇不掉这场火,整个菜园湾忙着救火,港口人手全调去支援了,恐怕一般人家也投入其中,码头岸上冷冷清清,没人登船、送行。
起锚时,他板转她遥望岸上的身子,大张双臂,说:“脱下我的斗篷,我要睡了,进船舱伺候,我的小女奴,潘娜洛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