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奥斯,你说,那些人为什么找得到我?”醉醺醺的家伙,走路成问题,讲话倒是条理清晰。
“我怎么会知道。”奥斯随口答,颠下背上的重量。这种背男人的苦差事,什么时候会结束?他很乐意参加背老婆大赛,摔得满口烂泥都乐意,背男人,他只想把他摔去吃烂泥,偏偏背上这个是华族少爷。他当初真不该接受师父的请托,毕竟这是他们罗家的宿命,跟她姓堤无关哪……不过,这些年,他跟孤爵搞影艺,搞出兴致,兼差变正职,脱身难舍,只好继续跟他和烂泥。
“孤爵,很多事,无须我多言,你应该比我明白,硬要我乱猜,我会告诉你,你那如父的长兄,铁定在你出生时给你植入了追踪晶片——”
“是吗?”长长应了声。还真的有在听!打个酒嗝,他冷嗤哼道:“祭雨丰那个浑蛋的确很有可能做这种事,他跟‘魔山’那些以为自己正常的狱卒下流胚一样。”
奥斯嘿嘿笑,回道:“所以呀,在你们祭家应该没有什么不可能吧,不是说,你们出生都有一条什么鬼项链。”
“龙项链。”醉鬼纠正他。
“是、是,龙项链。”奥斯受教地点了好几个头。“传说那项链会发光?还是发电——”
“传说都是假的……”事实上,他从未拥有那条项链,看都没看过。年少时,女人是告诉过他,他父亲打铸他的项链,她帮忙当助手。他说,那项链他就是要送给她。女人笑笑,谢谢他的礼物。隔天,她嫁给了不成气候的浑蛋画家,没多久,他听说她生了一个小孩。
什么命定?鬼扯!他把项链送给他认为命定的女子,她一样嫁给别人!
“我不信传说。”醉鬼挣扎,两条腿往地上拖。
奥斯松手,摆脱负重。
祭广泽站在苹果花屿的子夜街道,他不住祭家海岛,不信传统,他好久没想起那个女人——除了委托打铸一把万能金钥匙——大概在遇见她女儿之前,或者更早更早……他已忘了她。
“别跟我提什么项链破铜烂铁……”喃喃自语,他缓步行走,左手伸进西装外套口袋,握着总是随身携带的哈欠虎。
金粉晕灿的光芒拖曳路树长影,闪烁的碎石步道遗落着来不及成果的花朵,是苹果花,午后阵雨没收回的战利品,铺缀夜道,像一盏一盏小灯,他捡起一朵,却是闻见橄榄树枝叶的清雅,循着香味,他回到尤里西斯街六十三巷三百二十一号。
他摸摸门牌,把苹果花插另在上头,静睇着。
“三、二、一。”嗓音深沉。“三、二、一……”这门牌号是新的,不,不新了,已经镶嵌五个月又四十九天,啊!就是六个月又十八——不对,上个月小,正确是六个月又十九天。何止三二一,这幢房子——不,宫殿花了十个月完工,加上他入住的日子,远远超过三二一。
“三、二、一——”
“甭倒数,我已经到了。”奥斯没想到一个喝醉的人能正确找出自家屋门。
“看来,你今夜没那么茫——”
“奥斯,你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吗?”祭广泽推开没锁栅门,懒飘飘地走上庭园草地的S小径。
奥斯把门往矮墙头柱靠合,回身跟上孤爵醉影醉形。说他醉,他找得到家门,说他没醉,他此刻走路歪七扭八脚打结。
“农夫与蛇的故事——”大声喊了起来,一踩上门厅,就跳舞转圈,很亢奋,起疯性了!他哈哈狂笑。“农夫与蛇的故事,念给我听——”
邻居家的门厅灯乍亮。
奥斯嘘了声。“我念我念,你安静听——”
“叫女奴来念。”凶狠狠,暴跳起身。“叫女奴来念!我要睡觉!”开始扒衣服了。
“好好好,她在床边等着念。”奥斯技巧地擒住他的肢体,带往门前。门没上锁,省了他搜身找钥匙的麻烦。
奥斯将祭广泽扛入屋内,没得到感谢,只听他咆哮——
“野兽都是忘恩负义的!忘恩负义!”
“好久好久以前,一个寒冷的冬天,农夫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见冻僵昏迷的蛇,农夫觉得蛇很可怜,于是把蛇放进他衣服里,用他温暖的胸膛保护蛇,结果,回温苏醒的蛇,以为自己被人类捕捉,下一步可能要被煮汤,情急反咬农夫一口。毒液流入农夫心脏,农夫倒不起,蛇赶紧逃走,农夫死前自悔——‘我真笨,我怎么会对一条毒蛇起了同情心’。说完了赶快睡觉吧。”倪霏碧席地而会,上身伏在低矮的沙发床边,伸手摸摸躺在床上吸手指的幼儿脸庞。
小家伙眨巴着圆滚滚的双眼,蠕动身子翻面,像蛇一样,胖胖蛇,老虎模样的胖胖蛇。倪霏碧笑了笑,拍拍小家伙包着尿不湿的圆翘婰。
“再做一件虎斑连衣袜裢给你,好不好?”柔荑捏捏衣帽上的小虎耳朵,她嗓音柔美,满是宠爱。“外公说你是可爱的小老虎,要乖乖睡喔。”欠身俯吻戴帽的小头颅,她上紧瑞士小木屋音乐盒的发条,在(小白花)曲音中,离开床边。
小家伙没被催眠,一意识倪霏碧远去,就挥舞着短短手、胖胖腿。“接接接……”流口水,发杂音。
倪霏碧回首,看见小家伙正在努力地下床,呼噜地转身,不稳地朝她走了三步,咚地屁股着地,手脚一趴,用爬的靠近她。
“唉呀,你不睡觉吗?吃饱饱,就该睡觉啊,不睡觉,没办法像爹地那样长高高——”
“唔唔唔……唔啊啊啊啊……”小家伙发出一长串外星通讯,爬到她脚边,坐着休息一下,再爬。
“我没时间陪你玩,还有一件袍衫要做。”倪霏碧抱起小家伙,走到布料凌乱的工作台,对小家伙晓以大义。“我很忙很忙很忙的,你要学会自得其乐,懂不懂?”
“唔呀……啊啊啊啊……趴趴趴趴——”小家伙抓着她的长发丝,摇摇头颅,叽叽咕咕、呼啦啦说着“小人话”。
“小青,你在叫爸爸吗?”倪佛安出现在拱门通口,一脸惊喜。“你刚刚在叫爸爸吗?”他已经把一头艺术家长发剪掉了,因为开始学说话的儿子老是对他发“妈”的音,他看妻子抱儿子时,儿子抓着妻子的长发缯叫“妈”,想起他抱儿子,儿子也会抓他的长发,心有所感,索性断发,当好“爸”。
“爹地,弟弟已经会叫我姐姐了。”
“接接接接……”
倪佛安一愣,看着儿子倪霆青抓着女儿倪霏碧的长发丝,流口水地“接”个不停,他神情凝思。女儿抱着儿子走过,儿子伸手朝他攀,他父性反射地抱过儿子,听儿子发出一声——
“麻——”
“霏碧!”他一叫,女儿视线对向他。
“什么事?爹地。”倪霏碧甜甜笑着。
倪佛安苦着表情。“你想,你弟弟有没有什么毛病?”
倪霏碧美眸一瞠,眨了眨,歪头瞅着弟弟倪霆青。
“呀呀呀呀呀……”小家伙学着姐姐歪转头颅,笑咧侞牙隐隐的嘴。
“爹地,我觉得弟弟很健康,他只是不爱自己睡觉。”弟弟很黏妈咪,妈咪白天到外公工坊,弟弟就在家里——她的工作室和爹地的画室——爬来爬去,累了会想找妈咪,虽不哭闹,可话多不睡觉。
“麻麻麻麻麻麻麻麻……”
“听,又开始叫我‘妈’,怎么没毛病呢?”倪佛安语带怨尤。儿子一双胖胖手在他脸颊拍着,“麻”个无止无尽。
“爹地,你之前不是带弟弟去过外公的工坊找妈咪吗?”倪霏碧走回自己的工作台,整理布料,坐下来,开台灯,把拷克器装上裁缝机。
“姐姐要工作了,小青别吵姐姐,爸爸带你去找妈咪。”倪佛安抱着小儿子转身,迈步。
小家伙猛喷一声:“趴趴——”
倪佛安顿足,大乐。“霏碧!你听到了吗?你弟弟叫对爹地了,他说‘爸爸’——”
“嗯。”倪霏碧笑着回瞥父亲一眼。“弟弟想找妈咪。”她专心踩起裁缝机。
倪佛安一恍。他之前带儿子去找过妻子,儿子因此把他的形象和找母亲交连,才老是朝他发“妈”音。
“你不是被长发混淆。”他看着儿子圆呼呼的小脸,说:“爸爸的长发白剪了——”
“趴趴趴趴……”小家伙笑咧咧,开心爸爸要带他去找妈妈。
倪佛安笑得无奈也宠溺。“好、好——爸爸终于能跟你沟通,解决父子冲突了。”一会儿,他又探看工作中的女儿。
“霏碧,”女儿转头,他说:“农夫与蛇的故事不是那样的——”
“嗯。”倪霏碧点点头。“我知道,爹地。可是蛇……也许不是忘恩负义……”嗓音未尽而消,裁缝机声响取代之。
倪佛安深深颔首。“嗯,不是忘恩负义。”抱着已经会叫他“爸爸”的儿子,去找他最黏、最喜欢女人。
虎柔在日落时分和丈夫、儿子一起回家,两父子欢欢乐乐在二楼后露台的石砌按摩池,泡黄色小鸭浴。她上屋顶花园,走楼阶平台通道进风车塔,入塔前,她看一下外环阳台和塔身的茂盛爬藤玫瑰。这玫瑰还真能结果,稀有品种。女儿已经做上好几罐香膏、玫瑰酱,最近带着大把新鲜花瓣,上本地有名的“唐堂糖果店”请父亲至交唐堂先生教她做玫瑰软糖。
她半夜看片子吃那糖、搽那香膏,松饼抹玫瑰酱,像中毒。
心有悬念,无解药。
虎柔低头,勾理颊鬓发丝,走进风车塔。
女儿的工作室亮着大灯,隔壁丈夫画室一片黑溜。裁缝机声响长长一串,忽停,似乎缝针断了。
“霏碧——”虎柔通过拱门,看见女儿拿着胸前金钥匙凝视不动。她静静走近,女儿没察觉她来到。她把手放上女儿肩膀,女儿轻颤,回头笑着。
“妈咪,你用了我做的玫瑰香膏?”
“今天用了。”她拨撩女儿的刘海,眸光往下。
倪霏碧收紧掌心中的金钥匙。“对不起,妈咪。”金钥匙是母亲打铸,要她去交差,这差一直没交成。
“没关系。”虎柔淡笑。“是广泽少爷要给你的对吗?”
倪霏碧点头点一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要给我,下次见面,我一定会拿给他。”她整理刚做好的袍衫,起身走向窗边的沙发床,那床尾放着行李箱,她打开箱盖,把折好的袍衫放进去,拉扣压衣带,终于完成。
虎柔说:“霏碧,你想见广泽少爷吗?”
倪霏碧回眸,瞳底清亮。“我得把金钥匙拿给他。”
“他要给你的。”虎柔坐下来,坐在女儿踩裁缝机坐的椅子。“他以前也送过妈咪一条项链。”
“项链……”倪霏碧点点头,低垂脸庞,慢慢拉着行李箱拉链。
“那项链也是妈咪该交却没交成的差。”虎柔嗓音杂在拉链声中。
倪霏碧抬头。虎柔笑了笑,起身去牵女儿的手。“该准备吃晚餐了。”
虎柔没告诉倪霏碧,她没交成的那个差,一开始就是波折——
祭家高龄产子的夫人自发现怀孕那刻,一项世代不变的请托成了虎王的使命。
祭家的神秘龙项链向来由虎家设计打铸,每一辈分不同,祭雨丰这一辈的图由虎王父亲设计,祭广泽出生那年,图早已行了烧结仪式——没人预料得到祭家夫人会在令人难以置信的高龄怀子——产检怞得的组织液送进工坊了,虎王仅能凭借年少时当父亲助手的记忆,赶在这位祭家贵子出生前,完成项链。虎王很不满意这件作品,但少爷出生了,当日,虎王只得匆匆交派女儿去送喜。
不幸地,虎柔上高原,得知祭夫人高龄产子不顺利,少爷一落地就没了母亲。
高原沉浸悲海里,新生幺少爷的戴链仪式被缓下。虎柔带回项链。虎王忧伤想是项链不完美,引动悲剧,于是,他熔链重铸,一次一次,反覆无止。虎柔当他助手,时常想起项链的主人、想起幺少爷出生那日没有生之喜的高原气氛,她同情这位幺少爷,便经常上高原探望他、陪他玩。
那男孩某年下了高原,说是先生看他就悲隐亡妻,为了男孩好,男孩的长兄做主将男孩送下来。男孩记得虎柔是对他好的人,只有她看他一脸笑,男孩黏她黏得紧,把对母爱的渴望投射在她身上懵懵懂懂转化。有天,男孩嗓音变粗了,兴冲冲跑到她面前,说要娶她。虎柔笑着告诉孩子,他有一条项链,她的父亲一直在打铸。那是命定项链,孩子半知半解家族的古老传说,口头赠链给予虎柔。
那项链,直到虎柔产女的那一天,才真正打铸完成。
那日清晨,虎柔已感到身体有异状,但父亲执着幺少爷的项链,已是走火入魔,除了惯例组织液,父亲甚至向高原医护所要来幺少爷的脐带血,在重铸的过程融入项链中。她曾问父亲,为何如此固执,她看项链初始已是完美。父亲说,没有生之喜,何来完美?父亲感觉幺少爷是特别的,祭家有史以来最特别的少爷。虎柔因此忍着疼痛上工坊,继续协助父亲。
午后,阳光将工坊染成霞红,就在项链完美成形的刹那,虎柔一声赞叹,身子跟着瘫下,惊觉女儿竟忍了一整天痛苦,一切措手不及,虎王的外孙女就在工坊里呱呱附地。虎王目瞪口呆,拿在手里的项链滑落,掉在外孙女身上,两颗宝石赫然灿亮——幺少爷的生之喜,果然是祭家有史以来最特别的。
虎王拿走开光的项链,对女儿道:“什么都别说。”
此后,不曾有人提及幺少爷那条神秘的龙项链。
虎柔今日亦未告诉女儿这事,她心底着实希望女儿可以幸福快乐谈场恋爱,而非命定。
“这么多年了,当年差事没办好,昨夜雨丰少爷特地来找我喝酒,聊起文泽少爷项链之事。我说,我已经给他了,不过这个特别的少爷,缘分之事由他去,但愿雨丰少爷别再跟他提传统命定。他两次婚姻,妻子亡故皆与此无关,何须污化传统,难道雨丰少爷非得认定祭家贫命定是恶咒让人死?雨丰少爷恍然叹息,离去时,说蓝获律师告诉他,他弟弟在苹果花屿表现正常,他没有非要他回到祭家来。”
虎柔想着离开工坊时,父亲讲的话,撇眸深定凝视身旁和她一起走出风车塔的女儿。
倪霏碧松开和母亲牵握的手,走到阳台上,看着爬藤玫瑰,伸手摘花。“妈咪,我们晚餐用玫瑰入菜,好不好?”抬转一张比玫瑰还娇艳的脸蛋,冲着母亲甜蜜地笑。
从小如此,出生那天也是这样笑的。“你想变成《玫瑰M》还是《掘心Rose》?”虎柔说。
风一拂,倪霏碧瞬间落泪。“妈咪,我最近看一部新的,是温馨恐怖片,叫做‘理想岛人面鱼’……”
虎柔看着女儿静淌泪水的脸,想起自己要女儿幸福快乐谈场恋爱,可却在父亲虎王告知祭雨丰要安排女儿上高原相亲时,要女儿顺便将完成的金钥匙送交祭广泽。
于是,她说:“霏碧,去苹果花屿吧。”
隔天,倪霏碧启程前往苹果花屿。
尤里西斯街六十三巷三百二十一号邻近零号码头,原来是一片橄榄园,现在还有橄榄树,只是树与树间多了一幢蓝瓦白屋,屋子是苹果花屿着名的鬼才建筑兼古建物维护专家——汤舍先生,设计监盖。那屋身倘若漆成树干色,使用绿瓦,看来犹似橄榄树,这与树共生的屋,住着一名剧作家,人面挺广,新居落成,连出走家乡多年的大爵士都返回志庆。大爵士更向此巷邻人介绍屋主是他的不才师弟——孤爵。
祭广泽口渴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楼梯弯角平台,身子挡着楼中楼小餐厅出入口。他不清楚自己是醉昏于此,抑或奥斯昨晚胡乱“弃尸”。庆功宴搞得太超过,毕竟是双庆——他自编自导的速成作品“理想岛人面鱼”和达升花了两年多执导完成的“刺滢奔”同时,票房成绩亮眼。奥斯带着大批相关人员来苹果花屿开派对,昨晚在港口的亚当旅店狂欢,他喝酒当喝水,放纵一整夜,要人洒他满身花瓣,他的记忆就停在那里。
“小白痴、奥斯——”祭广泽有气无力地发出干哑声音,撑起身子,缓慢站立,身形摇晃一阵,起下楼梯。
他的橄榄树宫殿,没有仆佣,奥斯、飞勒、达升……一堆人早走了,回去该回的地方。他一个人喝水得自找。
厨房就在楼梯间廊厅拱门进去,有一个采光井,两人餐桌临落地窗摆靠,窗外,整好上的小园圃自他人住以来,末种植任何花草、野菜或……浆果。
“奥斯——”胡叫瞎喊,祭广泽扒抓乱发,扬声命令:“我要喝水!”
奥斯非他奴仆,但奥斯很行,他要什么,奥斯一般都会帮他得到。
“红醋栗、黑莓、费蕾丝都布瓦……”宿醉作用着,他绕着光亮的大理石料理台,喃言喃语像念经,最后走向冰箱,取出一瓶罐子有萤火虫的矿泉水,扭开瓶盖,哗啦啦倒了半瓶在脸上。
“去死!”怒丢另外半瓶。酒醉让他连喝水,瓶口对不到嘴,抖抖抖,抖到发脾气。
这水可是他为了保护环境的善行结果,惹他不高兴,他干脆不要水,重工爆破矿脉,采宝石!
他发什么善心,在一座富含蓝宝石的山,只取泉水,不要宝石?奥斯说小女奴喜欢萤岛矿泉水,它比宝石更珍贵。她怎么会知道他的心思?他第一次在萤岛看见会飞的宝石,成群成串地,点缀流水清泉,有所领悟,决定取水,让喝这水的人闪闪发亮、轻盈飞天,不再有人像父亲、像兄长、像开采宝石的哥哥叔叔们,暗着一张脸,沉重对他。
盯着阳光打灿的玻璃门,祭广泽双眸微眯。曾经,有双小手会在这种时刻,伸挡他眼前。
她不知道,他的生命充满暗涩滋味,最需要让强光照照,才能结出硕大甜美的果实。她应该知道!体察主人心境,是女奴首要义务!他忠诚的女奴……
“潘娜洛碧……”沙哑地发音,他离开厨房,步履如幽魂。
到了一楼最内、最低,洞底似的他的隐域——书房——他在这儿怞烟、喝酒、写作、视听,找出迁移之时奥斯弄来的大红布、小篮子,还有撕得碎碎的字条和明信片。他拼凑明信片,这些年,他有醉无醉都能正确拼凑这些碎片。他经常这样拼,看那秀雅字迹在他指下复活似地说——
我和广泽先生在一起很快乐……
“说谎的女奴……”很快乐为什么要离开?很快乐为什么不急于寻回?她找到让她更快乐的主人?
“说谎!说谎!”抹乱拼好的明信片,他从书桌座椅跳了起来,衣带子勾到怞屉拖勾,愤怒地脱掉这背叛逃离的女奴做给他的、已经穿到发烂的破袍衫。“骗子!忘恩负义!”他大吼大叫,走往窗门边的白色平台弹琴,坐下就弹。
没有旋律,纯粹暴躁,足足九分六秒,嗓音停止。
“JustWalkingintheRain——GettingSoakingWet——Totturingmyheartbytryingtoforget——”
唱起歌来,声狂如雨泄。
“JustWalkingintherain——Soaloneandblue——Allbecausemyheartstillremeberyou——”
嗓音嗄顿,外头真落下大雨呼应他,他站起,拉开滑门,跑出去,彻底当个无药可救的傻瓜。
倪霏碧走在霪雨霏霏的苹果花屿港口街道,好心的路人告诉她,尤里西斯街在小船锚广场周边,她要找六十三巷,从零号码头过去比较近,看到紫阳花道就是了。
她拖着行李箱,走走停停,调调雨伞角度。她没来过苹果花屿,不知道这时节天气边缘型性格,前一刻太阳悬空烧,转眼倾盆大雨,猫狗窜逃。现下毛毛雨。不大,她还是谨慎打伞,免得斜飞的雨湿透行李箱。这箱子其实防水防火,怎么弄也不会坏,像是可存活几世纪的长寿橄榄树,她根本无需担忧,只是里头装着重要东西,她多疑也得经心。
一部车就这么唰地压过路面水洼,喷得她的行李箱橄榄树开花落瓣。
“唉呀!”倪霏碧轻叫一声,雨伞都不管了,两手拍行李箱,捡掉黏贴的花瓣、残朵。
“对不起、对不起!”开车的女驾驶很有良心,下车来,捡起她的伞,撑在她头上。“这条路歪歪窄窄,我打个弯过来,没看到你。”
倪霏碧抬眸。大肚子太太有张瓜子脸,眼尾飞翘,很有神。
“对不起,你衣服有没有弄脏?”
倪霏碧摇摇头,站直身,接过伞。“谢谢,我没事,你不能淋雨,宝宝会着凉。”换她帮她挡雨。
“没问题的,这种天气我见多了,我的宝宝也是。”大肚子太太呵呵笑,素手抚抚肚子。“我们没这么脆弱。”
叭、叭!两促声喇叭响。
“我挡道了,快上车!”大肚子太太拉着倪霏碧,动作迅速俐落将她的行李箱塞进后座、人塞进前座,收伞,上驾驶座。
噗地一团雨中白烟喷水花。
“啊!那是我家邻居!”
车子滑入紫阳花团团茂茂的小巷,大肚子太太询问倪霏碧去处,倪霏碧报出地址,大肚子太太讶然呼声。
“你要找孤爵吗?”
倪霏碧愣了一下。还孤独吗?这儿的人也叫他孤爵……
“他人很和善亲切耶,”想到那个邻居每天早晨固定时间经过她家,会和她问好道早。“只是常常醉态神游似的,走路飘飘颠颠,经过我家门前,我都担心他会跌倒。”
“他每天喝酒吗?”倪霏碧急声问。他以前就爱喝酒,睡前都要喝,吃饭也要喝,创作喝、泡澡喝、裸泳喝……现在酗酒成瘾了吗?她有些忧心。
“啊,你跟孤爵是什么关系?”大肚子太太好奇心扬扬高升,这一刻才问:“都还没请教你的芳名?我叫莫霏。”快言快语,递名片也快。
倪霏碧接过泛着花香的名片。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倪霏碧啊地一声,凝眄着名片,目不转睛。
“我知道莫霏不是个好名字。”大肚子太太一笑。
“不是的——”倪霏碧摇头,赶紧改口。“跟我一样的霏,我叫倪霏碧。”
“喔!”莫霏挑眉,表情喜悦。“我们好有缘,霏碧——”亲昵地唤她的名。
“你好,莫霏。”她也礼貌友好。
两人熟朋近亲似的,谈起话来。
直到车子停在尤里西斯街六十三巷三百二十一号邻家,她们持续开怀畅快地聊着天,从车子里聊到房子里。
莫霏说:“孤爵每天会到贵族女校去看那些青春小女生剧团排练……听说是为了挖掘人才。总之,这个时间,他不在家,你在我家等他回来,我们一面泡茶喝,我的委托人送我很棒的茶,还有蛋糕……”
滔滔不绝,像落地窗外的绵丝久雨。莫霏什么都能聊,热情大方地招待倪霏碧。一个小时过去,雨停了,莫霏接到电话,临时有重要事,她得出门去。她把家里钥匙交给倪霏碧,让她在她家等孤爵,孤爵回来,她帮她锁门,钥匙放在门厅盆栽里即可。
倪霏碧灵光一闪,说她居然忘记自己身上有钥匙。莫霏笑她迷糊。她小半迷糊,大半不想给初相识的莫霏添麻烦。何妨一试——
她胸前的金钥匙。
她那年用这钥匙打开祭广泽的门。
橄榄树宫殿,在她眼前。
飞叶枝头翻闪,亮烁翠绿眼形果实。结果了啊——橄榄树一般要种十多年才能结果子,像人成长一样。虽已听说这原本一片老檬橄榄园,祭广泽买现成建屋,她仍觉得这些树是他种的,时间流过难以计数的橄榄成长。
倪霏碧拖着行李箱,推开没与矮墙头柱靠实的栅门,走进单调一色青的庭园。
微风拂送海息与果香,听说这个地方苹果树不结果。登陆的骤雨让她有点明白为什么不结果。迷路时,她走了好几条遍地苹果花的街道,全是被雨扯离枝身的,那些花,遇雨殒落,在最盛开灿烂的时候,假若不落花,结果怕也不甜美。与其尝不甜美的禁果,不如看缤纷雨落花。
草皮没有隐藏任何坠地橄榄。倪霏碧行至门厅阶梯,停了停,抬望遮天的树荫。橄榄不容易采,非得用机械重力摇震树身、用长竿猛敲,它才会落果,不是一场雨即能威胁。
慢慢地把行李箱提上阶梯,放定门厅,她瞅着沿门边墙垂下的古典铜环。
那是门铃,她去拉的话,会有一个女奴来应门吗?
倪霏碧解下戴在胸前的金钥匙,往前走,将钥匙插入锁孔,一转。
门开了。
她怞回钥匙,捂着莫名加速的心跳,怯退一下,没有男人冲门出来,门缝自动地变大了。
风扬递幽微的铃声,也许不是铃声。她无法辨认,抓着行李箱提把,走进了门。
层层往下,屋里格局爽阔,自然风,通廊如厅,宽阶级连接不同区块。她往下走、往里走,一面喊着——
“有人在吗?请问祭先生在家吗?”
这声音,传散回旋,有人在家都听到了。
偏偏,躺在深洞里的祭广泽仅微动一下。阳光再次降临,照在他光裸的身躯。
没一会儿,他听到脚步细响、滚轮声——可能是宿醉耳鸣,而且他淋雨淋得头胀疼痛,像宙斯的头被劈开、跳出雅典娜那样:或许他该劈开自己的头,看看会不会跳出小女奴。
倪霏碧走到最里面的间室了,也看见了——祭广泽躺在铺了大红台布的平台钢琴上。他没有穿衣服,头发滴着水,脚朝窗外,头顶朝她,看不到她走进来。
“请问祭先生——”
祭广泽猛坐起身,回首。见鬼了!他的脑袋没破,但蹦出小女奴!
“你今天没去贵族女校看青春小女生排演吗?”轻柔柔、软腻腻,无城府地天然,她一如往昔甜美纯真。
“滚。”一个字,从他震荡的心、震荡的舌尖传出。“滚。”
倪霏碧愣住,美眸盯着他僵冷的俊颜,久久,回神,平定定地发出清澈嗓音——
“是。好。对不起,打扰您了。”
然后,她转身,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出他的橄榄树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