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风穿过楼阁、长廊,发出呼呼声响,落满地的枯叶随风四飞,为偌大的宅院增添了一股萧瑟。
赵罄杵在宅院大门口,怔怔看着眼前的凄冷情景,倏然低笑出声,笑里尽是自嘲。
他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选这么大的宅院做什么?
没有心爱的女子相伴,他也不想花银子请仆役、丫头入府打理杂事,幽静宽敞的大宅院显得空荡荡的。
萧飒冷风迎面扑来,一股难以言说的寒冷,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他不住地叹气摇头,想他堂堂一个皇子,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凄凉的地步?
他想了想,是该把阿德找来,请他再帮忙留意小一点的宅院才是。
思绪才转过,他正准备离去,身后一声熟悉的轻唤,让他猛地顿住脚步。
“赵罄!”
他紧握拳,感觉五指深深陷入掌心的痛,确认那声嗓不是出自幻觉,他才缓缓回过身,望向她。
看见彼此的瞬间,两人皆是一震。
他看来憔悴,而她纤雅的身形,明显清瘦了几分。
“听说你买了座大宅院。所以我特地代美人铺送上入厝贺礼。”拼命压抑内心的波动,她以平静的口吻道。
静静听着她过分平静的语调,他的呼吸沉重,心脏像被谁紧紧掐住似的,狠狠绞痛着。
为何她能表现得这么无所谓?仿佛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仿佛两人就此形同陌路人也无妨……
他深吸一口气,压抑心里无言的痛,勉强打起精神回道:“这礼送得太早了,我正准备退掉这宅院。”
“为什么?”她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
听阿德说他对这座宅院很满意,很快便与宅院的主人谈好买卖。
她想借着送入厝贺礼的机会来见他,他却告诉她,他要退掉刚买下的宅院?
他一双深眸放肆地凝视着她,毫不掩饰对她的思念,说出满腔沉郁。“这座宅院太大了,独自寡居在此,感觉像是硬把自己塞进一座宽大的牢笼似的。”
他意有所指的落寞以及暗藏着伤心的语气,紧紧揪住她的心。
她知道,他的孤单是她所造成。
“除了送上入厝贺礼,还有别的事吗?”从她优雅的清冷面容,看不出她的想法,赵罄感觉一阵怒意占据心头。
他有股想质问她的冲动,想问问她,为何她能这么铁石心肠,对他的感情能这么无动于衷。
无奈想归想,理智让他硬生生压下那股冲动。
显然他对她投注了太深的情感,就算被“抛弃”的是他,他还是戒不掉想保护她、呵护她的渴望。
他忍不住嘲笑着自己,天知道堂堂一个皇爷,怎么会落得如此窝囊的下场。
“第一批瓷烧好了,想请你过去看看。”
“就这样?没别的事了?”
他的语气恶劣,可以听得出来心情很不好。
她深深看他一眼,缓缓开口:“其实我有些话想问你。”
没料到她还有话想说,他一愣,迟疑了好片刻,才问:“你想问我什么?”
“如果要在江山和我之间做抉择,你如何选择?”
那天与三妹聊过后,这句话一直在她脑中回荡。
无论他的答案为何,赵罄都有一半的机会,成为她准备携手共度一生的男子。
她不该擅自为两人的未来做决定。
“为什么这么问?”他很故意地问,阴郁的心情因为她突如其来的问话,意外的注入一丝曙光。
就目前状况看来,至少她对他不是无动于衷。
她望着他的眼神有着无限感慨,“因为我发现自己,犯了和你相同的错。”
“相同的错?”他挑起浓眉,表情疑惑。
“恼你隐瞒身份,不过是个借口,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怕自己会成为你当上皇帝的阻碍。”
好不容易说出一直藏在心里的话,她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的话让他沉郁许久的心情,豁然开朗。
他怎么也没想到,她拒绝他的原因,居然是怕自己成为他当上皇帝的阻碍。
刹时,他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既然当初不问,为何现在又想问?”
目光须臾不离地定定凝视着她的眼,他想由她的眼,探进她的心,清楚看清她的话带有几分真心。
迎上他的视线,她坚定地说出内心话,“我不想让自己后悔,不想放弃有一半可以得到你的……”
不待她将话说完,赵罄掩不住心里的激动,一把将她带进怀里,用力的、狠狠的吻住她的唇。
“晤,你还没告诉我答案……怎么能……”
冷不防被吻住,她一时措手不及,由被封住的唇瓣挤出话,抡起的秀拳气恼地捶打着他的宽肩。
任她呜咽着做无谓的挣扎,他不允她躲避,嘴唇贴着她的唇瓣,边吻边说:“你这存心折磨人的坏姑娘,若早点问我,咱们就不必平白受这些苦。”
被他温柔却霸道地吻着,姚素莹心想,他说这句话的意思是?
“你——”
不让她有机会说话,他炽热的舌顺势钻进她口中,企图勾起她的回应,与他一起融化在彼此的吻中。
由他的吻中,姚素莹可以感觉他对她压抑的情感,有多炽热狂野。
在她以为这个吻永远不会结束时,他的唇依依不舍地离开她的唇,宽额抵着她的额,气息微紊。
“莹莹,你还不懂我的答案吗?”他以略哑的嗓音低低说道。
“你……的选择是我?”她的嗓音微颤,语气充满了不确定。
只见眼前那双水眸流转着慌乱的眸光,樱唇被他吻得红肿湿润,诱得他忍不住想再吻她一次。
他压下内心想吻她的渴望,伸手把她拉进怀里。“傻瓜,我当然要你。兄弟中想当皇帝的不少,我没必要再去淌浑水。”
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那……你父皇对你的期望?”
“在还没遇到你之前,对于当皇帝,我抱着可当可不当的心态。”
“我……不知道……”她哽咽地说,觉得自己真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
他可以感觉到她的颤抖与不安,于是更加用力地抱住她。“没关系,幸好你没让我气太久。”
那几天虽然难熬,但毕竟过去了。
此时两人这么亲密,近到让她几乎要以为,两人之间未曾有过争吵、分离。
紧紧抱着彼此,两人细细咀嚼着风雨过后的小小幸福。
可惜,美好的气氛没有持续太久,一声惊呼破坏了这一份美好。
“大姑娘,不……啊、啊……”撞见如此火热的场景,阿德捂住眼、转过身,啊啊大叫。
瞧阿德那夸张的模样,赵罄忍不住在心里嘀咕,恨不得掐死这个不识趣、搞破坏的小伙子。
迅速拉开彼此的距离,姚素莹尴尬地清了清喉问:“什么事?”
“第二批瓷好像产生了奇怪的变化,三姑娘要你回去看看。”
姚素莹闻言一惊。“奇怪的变化?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阿德为难地挠了挠头,不知该怎么形容。
“先回铺子再说。”见阿德说不出个所以然,赵罄当机立断,拉着姚素莹匆匆赶回铺子。
窑里发生前所未见的异状,众人等着姚素莹回来处理,不敢轻举妄动。
等了约莫一盏茶,终于见着姚素莹与赵罄。
姚絮青赶紧迎上前去。“大姐,你快进窑里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本她想进窑房选几件瓷器来绘,却发现窑里烧制的青瓷,竟然全都产生赤红色的斑点。
她从没遇过这种情况,于是惊慌的要阿德赶紧把姚素莹找回来。
看过窑里的状况,姚素莹脸色一变,语气跟着沉重了起来。“窑变。”
“窑变?”
“所谓窑变指的是瓷器在烧制时产生神秘变异,使瓷器不同于一般烧出来的品质,这变化有可能是变形、变色或变质。”
她的话太专业,赵罄听得一头雾水。“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不知道,但各家的窑都有遇上窑变的可能,如果幸运些,窑变出来的瓷器很可能成为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只是至今仍无人能掌握,在窑变时,会发生怎样变形、变色或变质的状况。”
“那这一批青瓷不就成了稀世珍宝?”
“不!这批瓷器要全部销毁。”
“全部销毁?为什么?”
美人铺出品的瓷器向来有口皆碑,成为官窑后对品质更加讲究,制作精湛、釉药浑厚、光泽柔和,连在釉面上的装饰也独具特色。
若要全部处理掉,势必无法将朝廷指定的数量,如期呈进皇宫。
姚素莹望向三妹问:“絮儿,你还记得“云破集”里记载着关于“荧惑守心”的事吗?”
心陡地一窒,姚絮青变了脸色。“不会这么邪门吧?”
听着姐妹俩的对话,赵罄不解地插嘴,“等等,你们把我弄混了,窑变与荧惑守心有什么关系?”
他在宫里也听过关于荧惑守心的传说,听说只要荧惑星一出现,便是意谓着即将发生亡国、皇帝驾崩以及丞相下台等朝野大变,是颗不祥的凶兆星。
“在姚家先祖传下的宝书里写着,如果窑变,瓷器产生红色斑点,极有可能是受天上的荧惑星影响,不久后必能观察到“荧惑守心”的天象。若这批窑变的瓷器落入有心人手里,穿凿附会,恐怕会引起事端。”
尤其,赵罄的身份又这么敏感。
听大姐这么一说,姚絮青不安的望着赵罄问:“五皇爷,皇上迷信吗?”
“或许荧惑星只是以讹传讹的迷信说法,但世间哪有人不怕死,就算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也怕荧惑星这颗凶兆星带来的灾祸。”语落,他扯了扯嘴角,无奈地朝她露出苦笑。
一时之间,气氛陷入莫名的沉重当中。
“我看先把这些瓷器打碎,你的身份太特殊,瓷器若流了出去,说不准会为你惹来麻烦。”白若俨当机立断,做了决定。
“对、对,打碎埋起来就成了,这事没几个人知道,不会有事的。”姚絮青认同丈夫的说法,爽快应和。
赵罄略思索了片刻,立即做了决定,“为求安心,我看这段时间先停几日窑,若再产生异变,光要打碎那些瓷器,也得费不少时间。”
“这样要给朝廷的瓷器数量,会锐减一大半……”
头一回与朝廷合作便产生这诡异的状况,姚素莹隐隐觉得心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不祥预感。
赵罄见她沮丧的模样,紧紧握着她微颤的手,安慰道:“不足的数量,我会想办法,你不必担心。”
姚絮青暗暗打量着两人间的互动,心中有着无限欣慰与喜悦。
“俨哥哥,你说咱们家是不是要办喜事了?可惜二姐人还在矿区,要不可热闹了。”姚絮青甜腻腻地望着丈夫说。
张口结舌地望着三妹,姚素莹赧红着脸嗔道:“絮儿,你胡说什么呢?”
“哪是胡说。”她很故意的看着赵罄,迭声问:“五皇爷,你娶我大姐,需不需要跟你的皇帝爹爹报备?他会反对吗?”
“絮儿!”听三妹愈问愈白,姚素莹羞得面红耳赤。
赵罄直截了当地回答姚絮青的疑问。“娶妻自然是得禀明,至于他同不同意,都不能阻止我的决定。”
赵罄坚定的答案,获得姚家人的肯定。
白若俨夫妇先行离开后,赵罄神色忧虑地问:“你还好吗?”
当姚素莹说完“荧惑守心”的传说后,他便觉得她的表情怪怪的。
黯然地垂下眼,她犹疑了许久,才喃声开口:“罄……我很怕。”
他们好不容易看清彼此的心,她不希望“荧惑守心”的传说破坏她的幸福,带走她心爱的男人。
他疑惑地挑眉。“怕什么?”
“怕‘荧惑守心’的传说会害了你。”心头无端的恐惧让她不安。
闻言,赵罄忍不住点了点她的俏鼻,附在她耳边低语,“那些窑变的瓷器,很可能成为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呢!”
“我不会留下那些瓷器!”她毫不留恋地开口,语气坚决。
心一热,赵罄轻轻地将她纳入怀里,感动地道:“我知道,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两人相知相惜,他知道姚素莹无比珍视她烧出的瓷器。不管满意与否,她都不会轻言毁去。因为她始终相信,每件瓷器有专属于它的缘分,只要遇上对的人,便会绽放属于它的光采。
今日,她却为了他,要毁去这一批瓷器,他心里的感动不言而喻。
“就算毁了它又如何?我根本不知道是不是能让你免于灾祸。“她颤着嗓,语气中有着自责。
赵罄收紧双臂,让彼此更加贴近。“唉!说到底我的身份还是带给你压力与不安了,是吧?”
她将脸闷在他温暖的怀抱中,却怎么也甩不开那笼罩着她的不安。
这一刻,她不是坚毅的姚素莹,而是为了心爱男子的安危担心、完全失了主意的脆弱女子。
见她闷声不语,他柔声轻哄道:“你几时变得这么悲观了?为什么不能往好的方面想呢?”
明知道他的话,安慰的成分居多,但她的心却因此平静了不少。
突然,猛地一个想法掠过,姚素莹在他耳边轻轻地、羞涩地问:“你要了我好不好?”
他们早已认定彼此,若有了名副其实的关系,多了牵挂,他便不会让自己轻易死去。
或许这想法有些傻气,但这会儿她被“荧惑守心”扰得思绪纷乱,只有这个办法可以让她安心一些。
赵罄失笑出声。“都定下你了,还不算……”他一怔,突然意识到她的“要”
指的是——
赵罄惊愕地瞥向她,只见她嫩白双颊染上淡淡红晕,含羞带怯地垂下眸,不敢看他。
她娇怯的模样,印证他内心的想法。
虽然他恨不得一口把她吞下,但依目前的形势,他不会允许自己放纵情欲要了她。
倘若他不幸成为帝位之争的牺牲品,那她还可以嫁给别人,不必履行他们之间的约定。
他没将内心的担忧说出。
他啼笑皆非地望了她一眼,柔声问:“傻姑娘,你这是哪门子的想法?”
“我要让你明白,我已经认定你了,你心中多了我这个牵挂,便会为我保重自己。“说着,她的鼻头一酸,眼眶一下子湿了。
赵罄听她满腔难以抑制的情感.一颗心悸动翻腾着。
从小他便因为得不到平凡的亲情而感到失落,如今,他在姚素莹身上、在姚家得到了他渴望一辈子的爱。
因为珍视她,所以在还不确定能给她幸福前,他绝不会轻易要了她!
确定心里想法后,他柔声强调,“何必刻意用肉体牵绊彼此的关系,只要明白你的心意,我便会为你保重自己。”
语落,他忍不住暗叹了口气。
他怎么会爱上想法这么单纯的女子呢?若是遇上存心占她便宜,却不肯负责的男子,她不就吃了大亏。
脑中无奈地转着这些想法,他却舍不得责备她。
换个角度来想,她这天真的想法是因为在乎他才做出的决定,他应该感到欢欣才是!
“你的意思是不要我喽?”
不同于他的想法,姚素莹被拒绝,可伤心得很哪。
当他吻她时,她可以感觉到他的浓烈情意,甚至可以感受到他身上每一寸肌肉紧绷的程度。
虽然她是不经人事的黄花闺女,但偶尔会与已为人妻的三妹,在闺房中说起男女之事。
她知道,他对她有着强烈的欲望。
赵罄那一双深沉的幽眸打量了她许久,才伸出手,拂去她悄然滑落的眼泪,心疼地喃着:“我当然想好好疼宠你,但我希望这件事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他的话让姚素莹深深感觉,自己是被他珍惜疼宠着。
她想,这一辈子,她的心再也容不下其他男人了。
“希望所有的不安,只是我的胡思乱想……”
“绝对是胡思乱想!”他夸张地叹了口气,才道:“看来我的身份,真的给你太大的压力。”
她认同地用力颔首,“我多希望你只是个平凡的老百姓。”
“会的!为了你,我迟早会成为平凡百姓。”紧紧拥着怀里的姑娘,他用坚定的语气道。
与她在一起后,他想过简单幸福的日子的渴望更加强烈。因此这次回京覆命交瓷时,他决定向父皇禀明娶妻之事。
心满意足地枕靠在心爱男子怀里,姚素莹被浓浓的幸福感包围着,根本没留意赵罄那句“迟早会成为平凡百姓”,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