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都说从事深海打捞得靠奇迹,还真是奇迹!明明他只是个不重要的随队船医,却有赢过整团人加起来的奇迹运。
他拔开瓶盖,倒出卷烟似的泛黄信纸,摊开,最后一次看那褪色的淡雅字迹。
他先撕掉空白部分,然后一字一字、指甲般大小地撕。
奇迹到此为止。
奇迹从海上来,从海上去,毕竟她也永远出航。
他一边撕,一边吃糖,没多久,糖剩最后一个,手上的信纸一小片--两个字,他拿糖,一没注意,那两字从他指腹黏上糖。他看了看,没再撕,一口吃掉,舔舔指。
加了心滴出来的蜜,很甜,甜得穿喉钻心。他想,他这辈子应该不会再吃这种糖。
蜜金色的阳光导引帆船进入造船厂码头。
安秦收好帆具后,有艘拖船驶过来作业,直接将田安蜜这艘小帆船拖往湿坞,不用他们以桨划行。
到了一道浮箱式坞门前,拖船稍停、靠岸,驾驶请他们先下船,说不放水,要由塔式起重机把小帆船吊进干坞。
安秦唤醒田安蜜。
“到造船厂了,安蜜--”
田安蜜睁开眼睛,瞅安秦一眼。
安秦说:“你还好吗?我们到造船厂了--”大掌触摸她额头。自祭家海岛起锚返航开始,她先是低烧三十七度,航行途中升高一度半。她吃了一匙自制的草药膏蜜,说是祭家海岛那种从高原吹下的凉冷寒风害她感冒,打个坐、睡睡就好。她请他暂时掌舵操帆,结果她全程昏睡回加汀岛,现在感觉起来,烧是退了点,犹教人担忧。
“没事。”田安蜜甜美一笑,拉开睡袋,伸展肢体。
“我觉得精神好多了,谢谢你掌舵带我回家。”背起绣着猫头鹰的暗红色随身帆布袋,她挎提大包小包祭家海岛特产,起身下船。
安秦拿过她所有的提袋,跟着跳至浮坞登岸。
岸上的大草坪站着造船厂主管--海瑟先生,一瞧见田安蜜,他面露大大笑靥。
“怎么了呀?安蜜医师--”他朗声呼喊她。“去哪儿冒险了?左舷有明显刮痕,擦撞暗礁吗?人有没有受伤?”
田安蜜摇着头,走近海瑟身边,惊讶地笑道:“你把胡子剃掉了?”头发也剪好短,看起来年轻了一轮。
“昨天剃的,还真不习惯。”海瑟抚抚脸颊和下巴--光溜溜的,妻子说这才是美男子,他却有种不自在。“感觉好像没穿衣服……”
田安蜜美眸朝海瑟壮实得像岩山的赤裸胸膛瞠睇,好笑地道:“你是没穿衣服--”
海瑟中气十足地哈哈大笑,拍拍挂着毛巾的颈背。“是是是,瞧我人老脑钝,剃了胡子剪了爆多的灰白发丝,还是装不来年轻--”眼睛瞄向安秦,语气一昂。
“啊--好面善的年轻人……”直指安秦鼻头。“你是……杜罄的学生?安什么的,对吧?”
“安秦。”安秦颔首,报上姓名。
海瑟拳击掌。“对对对!就是你!我记得你,很会做菜的小鬼。”那年,杜罄带了六个小鬼回来“要钱”,他无可幸免,被敲一笔。当时,随同杜罄到造船厂船匠休息室堵他的,就是这个叫安秦的年轻人。小伙子有着令人意外的高超厨艺,利用休息室冰箱里的鳃鱼罐头、墨西哥辣椒、冰得快冻伤的蔬果……有的没的剩菜零食,做了多道美味下酒菜,让他贪食贪饮,酒过三巡,乐开怀,爽阔大方地签了支票给杜罄。所以,他对这年轻人--当年的小鬼--印象深刻。
“你厉害、你厉害!”海瑟与安秦握起手来。“虽说当年我不像大老板们那般损失惨重,不过也算是搞掉一艘轻型巡航船。”
“因为您的善款,百万战争孤儿免于饥饿威胁。”安秦不卑不亢地朝海瑟鞠个躬。
“哈……”海瑟笑个不停。“年轻人--好样的,你应该是杜罄的学生里最有礼貌的一个。”大掌拍拍他的肩膀。
“海瑟先生认识安秦?”田安蜜眨眸,呆了一秒,柔荑覆额,眼球朝上睐,她真是烧昏头。海瑟是海英的父亲,他们一家子,连带有的没的姻亲都跟无国界有点关系,这些人互相认识,没什么说不通。
“安蜜?”安秦见田安蜜摸着额头,递来关切眼神。
海瑟同时出声。“安蜜,老实说吧,你昨晚去哪儿玩通宵?船撞伤了,脸色也不太好。”
田安蜜放下覆额的手,摇头道:“只是前往祭家海岛参加菜园湾的品酒会,海英也去了,船是被他撞的……”其实是苏烨,她清楚海英的技术,但故意这么说,可以要海瑟大叔帮她修免费、做整套船艇美容。
“那臭小子也去了祭家海岛?”海瑟扯下挂颈的毛巾,抽甩得啪啪响。
安秦拉着田安蜜站远一步,避免遭海瑟的布棍击中。
“别担心,”海瑟耍特技似地让甩出去的一端画弧返回,单掌接住,挂回脖子上。
“我会帮你修复得像新的一样。这帐就算在海英头上,想改装舵叶还是中央板,尽管说,我记得这艘家庭用艇原本是心蜜驶着休闲的,是该好好地保存……”回忆一开,他惆怅感叹个无止尽。
“心蜜虽不像你热衷赛事,船也是驶得不差……有一阵子,她跟海英走得近,我还以为他们在谈恋爱,高兴了一下,结果好像不是那么回事,没多久更是两个分别离开加汀岛……唉--海英那浑蛋臭小子没福气--”
“海瑟叔叔,”田安蜜打断与海瑟外表一点不搭的忧郁嗓凋,从安秦手中取来一个纸袋。“这个送你……”
海瑟挑眉。“礼物?”
“花瓣粉红酒。”她仰高甜蜜灿烂的笑脸,迎着光艳旭日,嗓音轻盈地说:“很好喝,我昨天喝很多,特地买回来送你。”
“谢谢。”海瑟接过纸袋,拍胸脯保证。“我一定把心蜜的遗物恢复得像她活着使用时的完美。”
田安蜜笑着告辞,带领安秦走一条当地人才知道的沙棘林小径离开造船厂码头。
行经码头区九号轻轨车站亭,一班车刚好到站,载走候车的人。下车的人走下右阶,各往不同方向去。安秦停住双腿,拖住田安蜜领路的脚步。她的手心很烫、呼吸急促。他开口道:“安蜜,你该回家休息--”
田安蜜转过脸庞来,摇了摇头,与在造船厂时一样的甜美笑容来自她美颜消褪。
“你知道这里吗?”她牵着他踏上站亭石阶,坐入彩绘帆棚遮荫的候车长椅,眼睛看着底下两条平行的车轨。
晨间海风拨动帆棚垂檐下的扶桑花小风车铃铛,那花瓣旋呀旋,那长蕊叮咚叮咚响,她的嗓音融在其中,既轻巧且悦耳。
“好久好久以前,我在这里把帆船赛奖金捐给一个慈善男孩--”
“我知道。”安秦回应她。
田安蜜抬眸望住他,柔美地笑着说:“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直都知道。”当年那个奇迹夜晚,六人之中,唯他一人回旅店交差,睡了安稳的一觉。罄爸觉得他募款功力了得,第二天带他到造船厂会海瑟。
他说:“谢谢你,安蜜。你急着跳上车,我没来得及向你道谢--”只闻到车厢飘出的浓雅木犀花香,以及魔咒消失般的女孩喷嚏声。
“那笔奖金,也让很多孩子免于饥饿威胁吗?”她握着他宽大的手掌,问道:“他们都好吗?”
“嗯,他们得到更多的医疗照护。”他感觉她把头靠过来,靠倚他的臂膀,她体温很高,灼灼热烫。“安蜜,回--”
“姐姐跟海英走得很近……”她的嗓音阻断他。“听到海瑟先生这样说,你心里什么感觉?姐姐跟海英走得很近,你怎么想?”
安秦沉默。一班车开过,末停。他在那列车声中说:“你不是不想听我和你姐姐的事。”
怎么想,在这一秒,不再那么重要。
田安蜜抓住安秦的手臂,轻轻地,绕过自己的肩头。
安秦将田安蜜揽紧了。列车开远了。“你该回家休息--”他低语。
“我还要去两个地方,你要不要跟我去?”她说,纤指勾拉他扣在她肩窝的长指。
他一手提着她的祭家海岛特产,揽住她肩膀的大掌没放开,站起身,道:“去去就赶快回家休息--”
“嗯。我知道,安医师。”
先至专卖店街的Flowre,没有买花,田安蜜把另一包祭家海岛特产送给花坊女老板何欣。前后待不到五分钟,她喷嚏连连,安秦抱歉地对刚认识的美丽老板道再见,带着田安蜜远离木犀花香吞噬空气的花坊。
走到专卖店街顶端巷口,已近在临海大道缆车站,风转强了,吹得他的头发散乱,她戴在头上的白色贝雷帽居然飞了起来,他接住,不再妥协地对她说:“回去休息,安蜜。”
她摇头。一步一步迈,哼起(WishYouWereHere),一面说:“还有一个地方--”
“你在发烧。”安秦抓住她的肩,扳转她的身子。“先去医院--”
“只是低烧,而且我是医师啊。”田安蜜笑了笑,像喝醉一样。“你也是医师,再生医学权威。”
安秦皱凝双眉,放开她双肩。
她美眸对着他的脸,一会儿,睫毛低掩。“你后悔了?”目光聚凝于他捏握在身侧拳头里的贝雷帽。“不跟我去--”
“到底要去哪儿?”他的语气听起来像在下命令。“不能明天再去吗?”
“一定要今天。”她抬眸,脸上始终是笑意。“今天是姐姐的生日--”
安秦恍愣,僵住了。
她说:“我前几天答应她,今天要带她爱吃的糖给她。”
正在他另一手的提袋里,是她要送给她姐姐的生日礼物。
“安秦,你不知道对不对?”田安蜜从他手中抽回贝雷帽戴上,说:“姐姐从来不太让人知道她的事,即便是她的妹妹,我也不知道全部的姐姐,她有秘密不告诉我--”
“你呢?”你想知道她的秘密吗?安秦回过神来,没将话说出口。
他一直以为他清楚的一切,是心蜜……他早在她的迷障中,摸清轮廓才知那是安蜜,他仅知道她对花过敏,这种事无法是秘密,她打个喷嚏,大家都知道。
“去香槟山吧--”他说。
“你呢?你开心吗?”她突然间,柔荑牵住他伸过来的手。“我好久没帮姐姐过生日,我知道她最想看到什么,她最想看到她的小说结局男女主角幸福在一起……”
他们一起去上坟。
这次,她唱生日快乐歌,他就在一旁吹口琴合进她柔柔细细时而甜语的声调中。
“姐姐,他是安秦,你总是写信跟我说的男人,其实我以前遇过他……你记得吗,那次回家,你把我痛骂一顿,说怎么把奖金全给陌生人,至少留一点买‘海豚跳’给你--我今天带很多来,你慢慢品尝--”摊开包得精致的糖,她坐在墓碑左侧,头倾靠粉红石帆。
“生日快乐,姐姐。”她开开心心,笑着,抬起脸庞看他。
他停止吹口琴,蹲近她身前。“心蜜生日你很高兴?”
“嗯,是生日啊!”她拉提她的红色绉褶连身长裙,站起,翩然旋舞。“哪有人庆祝死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