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怎么了?”苏烨拉下口罩。
田安蜜抬起脸庞,戴上口罩,摇摇头。
“赶快走吧。”艾隆…扬…伊戈加快迈步,稍微昂高音量道:“那边可能真的死伤惨重,没有医护人员了……”他带领他们下了船,又上了危机处理军团的船舰。
罗布尔瑞斯医疗主艇破了一个大洞,火焰熊熊烧窜,岸边封锁线已经拉起,防爆军车开出开进,载着伤者,活的、死的一个一个被抬到危机处理军团的船舰甲板。
这些人跟他们一样,是医事人员,只是身负军职。事发当时,大部分的人在研究舱做实验,有些药剂使得爆炸加成,舱顶甲板飞街上天,重落下来压死好些个人。
盖白布的人形停放哀嚎伤者旁。田安蜜满头冷汗,跟着同团人员处理伤者、检视死者,尚有一口气在的,处理好伤势,由士兵搬进船舱,死的就地装进尸袋,需要动大手术便送至两个码头号次外的航空母舰。
状况很混乱。田安蜜来到这个国家的第一天,时间在血腥味中淌过。深夜降临,整座军港笼罩着肃杀气氛,各国指挥宫偕同危机处理军团召开紧急会议,商讨捉拿策动爆炸案的元凶。
国际救援志愿队忙碌一天,没受到感谢,还遭扣留盘查,拖了大半夜,才被允许离开。
接驳他们的志愿队车辆因为爆炸案关系,无法进入军港码头,一支中队像押解犯人般地监视他们搭乘战俘车,前往定点,与接驳车会合。
回到滨海的非政府组织总部,已届拂晓。
宫殿建筑在天光微熹中闪着河水流动般的柔色,这大概是一天中最和谐的时刻。所有将总部设在这幢古老旅店里的非政府组织均把值夜灯熄了,安歇着,等待另一个旭日升起。
淡淡橘晕夹在海天交缝,田安蜜走上退潮的沙滩,苏烨循着脚印找到她。
“安蜜,你在干什么?怎么不休息?”
田安蜜驻足转身,瞅着苏烨接近。“我睡不着。”她说:“阿烨,你脚伤没问题吧?”
“擦伤而已,没什么事。”苏烨的恢复力极好,健步如飞来到她面前。
“怎么睡不着?想儿子吗?”眼睛瞥瞅她抓摩垂在胸前的坠链,他知道那象牙雕饰的迷你扁盒子里,有一张她儿子的相片。
“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
“放心好了。”苏烨打断她的慈母忧愁。“小孩子是丢着也会自己长大的生物。”淡撇唇角,五官深邃的俊颜闪过轻蔑。
田安蜜歪头,美颜宁静。“阿烨--”嗓音同表情一样。“没有一个母亲会不把孩子放在心上的。”这话充满宽容,却像在责备他。
苏烨摊手,没再多说,缓步朝浅滩走去。田安蜜清楚苏烨自幼跟着阿姨舅舅们,鲜少和母亲见面,他曾告诉她,他不太记得母亲的模样,她往前跑,追上他踏浪的步伐,说:“阿烨一”
苏烨回首。
她说:“海水会打湿你正要愈合的伤--”
他点头,旋脚走向她。
“你帮我拍的产台哺乳片子,是不是忘记给我了?”她突然问。
他凝睇她。“安蜜,你是个好母亲。”他牵住她的手,她静静让他牵着,两人在日出时刻的沙滩走了一段,他才又道:“安蜜,你在担心那个无国界男人是罗布尔瑞斯医疗主艇的领导……”
田安蜜身形微凛,脚步缓了下来,最后不再移动。
手中柔荑慢慢脱离,掉出他的掌握,苏烨走了两步,转过头,视线对上田安蜜的眼睛。
“他是吗?”她开口,短短几字,字字隐藏颤抖。
“国际联合军团不公布死伤名单,没人知道是不是,不过,那艘医疗主艇确实是为了协助图尼埃法尔政府军进行某项医疗研究,而由罗布尔瑞斯的再生医学研究中心派出--”
“我知道了。”田安蜜点点头。“他如果死掉,我会把口琴埋进土里。”很轻快的嗓音,像吹口琴,她如故甜美微笑,脸庞朝往海天。
阳光喷薄旋出这个内战国家的海平线,海水带点橙黄,接连天的地方拉下丝丝浅蓝,上去是翠蓝,然后才是忧郁而伤心的深蓝。
她哼起歌来,散步回总部。
非政府组织总部聚集的大本营附近,那座国际联合军团所驻的港口,发生有史以来最严重的汽车炸弹攻击事件,各国军舰都有一、两个舱室着火,罗布尔瑞斯医疗主艇更是几乎被歼灭,死伤无数。
安秦入夜接获消息,火速驾吉普车从五百哩外的驻扎地返回总部,车子开进八十六年前的海湾度假旅店庭园时,引擎盖弹开,猛冒白烟,轮胎刮得地面叽叽刺响,车子卡上断墙,几乎半翻过去。
有人以为又是汽车炸弹,尖叫起来。安秦熄火,跳下撞上干涸喷水池的车,大喊:“我是无国界的安秦!我是无国界的安秦!”
那些尖叫停止了,拿灭火器的男人们仍是上前喷得吉普车一层白。
“安秦医师,你突然冲这么快,要是这里是军港,认清你的身份前,那些军人早把先你击毙--”
“反应那么好,哪还有昨天的汽车炸弹攻击。”安秦打断解救战争孤儿组织后勤部主任波赫…阿瑞纳的嗓音,快步走向晨曦中的圆顶宫殿建筑。
“安秦!”还没进入一楼大厅。他的老师--无国界元老级师长之一--苏影桐先走出来。“你怎么跑回来?”
“我听说中都北区军港发生汽车炸弹攻击事件。”安秦停在拱廓门厅,踅足跟着苏影桐步下阶梯,回到前庭干涸的喷水池边。
“影桐老师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苏影桐摘下贝雷帽,落坐喷水池围边,抬眸看着安秦。“总部有我坐镇,现在这一带局势不明朗,你不要擅自行动,OL医疗所不能没有师长,那批新人还太稚嫩--”
“我明白。”安秦也摘下贝雷帽,抹一把俊颜上的风沙。
“但是,影桐老师,那艘医疗主艇上也有我的学生--”
“他们是罗布尔瑞斯的军人,你是无国界组织成员,离开荆棘海,就只是这样。”苏影桐不希望她的学生在这个国家膛浑水。“安秦,军方的事军方会处理,你不是军人,是慈善人。”
安秦略皱眉头。“影桐老师,慈善人行善的对象不包括受伤的军人?”
苏影桐一愣,美颜微恍。安秦没要苏影桐释疑,迳自往下说:“我一直谨记师长给的训育与使命,清楚自己自始至终都是慈善人。”
苏影桐垂眸,低敛美颜。“安秦,你好好回想亚杰那年救了一名军人的后果……”她站起身,柔荑拨拨长发,正欲戴贝雷帽,一阵强风刮袭,掀夺她的帽子。她转头,发乱了。
一对男女停在白色贝雷帽落地处。他们没有捡帽子,只是将视线睇过来。
在这个曾被联合军团当成碉堡、被叛军轰炸没毁的八十六年老建筑的前庭,狼狈的吉普车翘着一颗前轮一颗后轮,卡在喷水池残断的矮墙,好像人心也卡了什么。
忐忑无止,从这一刻起。
女人凛住呼吸,缓挪双腿。男人捡起帽子,牵着女人的手,逆着徐微的风行来。
“你怎--”
“这是你的帽子吗?”苏烨直接把贝雷帽递向也朝他们走近的苏影桐。“拿去。”他伸长手臂的姿态,像要苏影桐保持距离别靠过来。
“谢--”
“不必道谢。”
苏影桐一开口,苏烨再次阻断她,仿佛连她的声音他都不想听到。
“影桐老师--”安秦走了过来,眼睛看着男人牵住的女人,嘴里说着。“影桐老师,我中午出发--”
“去哪儿?”田安蜜出声。这场景太像梦,古老的建筑,翻起车辆,光影重叠,时而分离,显出黑白照片独有的肃穆。
“去哪儿……”她听见自己一直在问。
去哪儿?去哪儿?她千里万里、漂洋过海来到这儿,他就在眼前,她却没把口琴从行李箱拿取出随身携带。
“等一--”话没说完,眼前的人影忽消失。一片黑暗,梦没了,也没再听见自己问去哪儿的嗓音。
她想叫他等一下,她没学会口琴,伴奏的事还是由他来,她可没法一边唱歌一边吹口琴。
她听见了口琴声,掀扬眼前的黑幕,像要出场表演唱歌,聚光灯打来,一片白晃晃。
“醒了?”苏烨坐在床边木椅,凝视睁开眼睛的田安蜜。
田安蜜眨着沉重的眼皮,伸手抚摸同样有着沉重感的额头。
“我怎么了吗?”
“太疲劳了。”苏烨拿起床头柜上的营养补充液,说:“喝下。”
田安蜜缓慢坐起身。“谢谢。”接过营养液喝下。
苏烨离开椅座,面向房门。“安蜜,你再好好睡一下,伊戈要我们傍晚出发。”
出发?她刚刚在梦里也听男人这么说。
“去哪儿?”她问。
“接管教士医院--”
“接管教士医院?”
“86院子”是每一个非政府组织成员对总部所在的宫殿建筑之简称。
这个时间,阳光将飞过天空的战斗机影子射穿采光井,像一个子弹打在院子大厅地板,倏地反弹不见,轰鸣引擎余声压不住无国界慈善组织总部传出的声调,尽管那音质柔腻悦耳,亦不难听出惊怒。
“不能让他去接管教士医院。”苏影桐坐在十一坪大的总部里,藉着正午窗光翻着手上文件,每翻一张几乎将之揉烂。
安秦未曾见过苏影桐这般情绪激动,他静静往墙边给水台倒了杯水,摆到临窗的主办公桌给苏影桐,再往桌前的椭圆会议桌拣个位子落坐。
“教士医院是叛军医院,我们都知道……怎能让他去……”
苏影桐旋转主办公桌的皮椅,美貌依旧,坐姿依旧,优优雅雅,言谈却使人感觉她快要静坐不住。
“安秦,你去把艾隆…扬…伊戈叫来。”她站起来了,纤纤素手颤抖地指向挑高的拱门通口。
“我好像听到无国界的美人师长要找我?”
安秦正要从椭圆会议桌最靠拱门的位子站起,艾隆…扬…伊戈已经踏进无国界慈善组织总部区域,敲敲挂在拱柱边刻有组织徽饰的木板当作示意。
“我进来--”
“艾隆…扬…伊戈,你知不知道苏烨是什么人?”苏影桐直接质问的语气,完全不是她平时的冷静伶俐风格。
“苏烨是我们国际救援志愿队的新人。”艾隆…扬…伊戈站在安秦背后,拍拍他的肩。
“安医师,我们这位新人也是优秀的医师,听说你过去和我们这边的人有过合作掌管医疗所的经验,我们这次准备派他和那一名甜美的安蜜医师共同接管教士医院,地点就在你负责的OL医疗所两哩远的城中心,算是邻居,还请多多指教--”
“指教什么!”苏影桐绕出主办公桌,文件掉落一地。“教士医院是叛军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