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时间是早点茶过后九十五分钟,不早,也尚未靠近午餐时刻,阳光却已当头照晒。

这是值完夜班的金色周末,汗水从田安蜜微鬈刘海斜覆的额际滑下,她站在码头石帆喷泉广场,打开侧背的亚麻编织包包,拿出方帕擦擦一张颇具赫本清灵气韵的脸庞,戴上米色阔边帽。这帽子是两个月前的夸张艳阳天,于专卖店街花坊买的,二手货,花坊主人割爱给她,上头别着扶桑花——这座岛的岛花,热情灿艳地在摇颤。

整条街的花都在摇颤,万国旗飞得跟雁群一样有形不紊,海上两级风往陆地吹拂,气流稳定,可不宜出航。帆船手特区,打盹的街猫窝匿系缆桩陰影下,鸥鸟懒洋洋团缩船舷。桅杆叠影镶进码头壁伪装的墙,灰黑逆十字箝制收帆的船只。

多年后,田安蜜始终没忘记这个不适合出航的日子。

稍早,田安蜜坐在Segeln沙滩花园拱廊餐厅老位子,享用主厨自制的血肠,没注意到她附近的桌位有名新客正在请侍者推荐餐食。若她落坐就拿掉耳机,她肯定会听见〈帆〉里的男人询问嗓音,然后建议他点一客和她一样的喷香可口血肠。

田安蜜喜欢血肠当早餐,特别是加酒调味的,这样一餐,她不仅布丁和肉都吃到,更喝了酒。有人说这代表她急性子、叛逆。那人如果知道她又这么吃,肯定还会说相同的话。

「安蜜医师,早餐重口味对肠胃不太好。」熟识的男侍常在收空盘时来上一句。「你是医师,应该比一般人更注重养生保健——」

「我要去爬山。」喝完餐后茶,她拿口布轻按唇角,微笑很甜美。「一起去吗?」离座,戴妥耳机,让PinkFloyd统领她的听觉,她看着男侍掀动的嘴形,柔吟一句:「Wishyouwerehere——」

女性哼吟PinkFloyd的歌,学不来DavidGilmour的平实腔调,反倒多了缠绵与清丽,一首愁绪的歌唱得像撒娇。至今,安秦只听过一个女人那样唱男人的歌。他心头彷佛有个开关咯噔一声,回过头,不见任何令人思念的身影,也没人在唱〈WishYouWereHere〉。他后方的桌位,坐着一家三口,离他最近的小女孩大约两岁,很活泼,把餐具当乐器,不管柱头上的扬声器释放什么德布西、贝多芬、莫札特,童音娇呼呼,嚷唱在森林里遇到熊先生的有趣歌谣。

「啦、啦、啦、啦、啦……」十六个稚嫩的啦,像花开在空气里。

小女孩的父亲鼓掌猛夸,取了桌边随海风摇曳的迷你装饰贝壳挂在小女孩耳上,一看就是极宠女儿的痴父。小女孩的母亲注意到他回首,嘘声命令父女安静用餐别嬉闹。那母亲向他致歉。他笑了笑,说不要紧,小孩有朝气是好事。接着,他手法灵巧地变出一根花朵棒棒糖,朝小女孩递去。小女孩开心大叫,爱上帅帅的魔术师叔叔。

「安医师,我以为你讨厌小孩。」同桌的男子畅快地发出饮水声。

安秦回身端坐。

「我当你转过头去骂人,其实是把妹泡妞,哈哈哈——」男子比他年少几岁,举止略略轻浮,缺乏医师该有的稳重。

安秦神情淡然,没回话,迳自饮着旅店著名的扶桑花茶,吃完侍者推荐的酸模沙拉和包了米料、绞肉的葡萄叶卷,扬手招来侍者,追加餐后甜点。

小圆饼、霸王梨冰淇淋……塔派布丁蛋糕泡芙上齐,安秦半口未食,站起身。「海英,你不需要帮我作导览。我不是第一次来加汀岛——」何况此次非来观光。他掏出皮夹,取几张钞票,用空瓷杯压镇。

「你太客气了,安医师。」海英咧咧一嘴白牙,右手甜品叉,左手圣代匙,痛快厮杀。吞下美妙的巧克力酒渍樱桃派,稍解嗜甜瘾头,目光才再度聚焦回安秦身上。

「你慢用,我先走了。」戴好白色贝雷帽,安医师多留好几枚硬币,供他投小费箱。

慈善人——不愧是来自无国界的慈善人!安医师这般体贴,他感动得都快掉下男儿泪了!

「安医师,」长指揩揩双眸,海英继续品尝满桌甜蜜滋味。「我伟大的舅妈要我少吃点甜食,不过,你刚刚取悦小美人胚子的花糖果,看起来很吸引人,能否赏赐?」

安秦沈眸,从衬衫衣前袋怞出一根糖插进山峦状的冰淇淋里。

「哇、哇、哇!山顶开花了——」海英鬼叫,跟那个活泼的小女孩差不多,无视用餐礼节。

虽是半户外的拱廊餐厅,可也得注意别太杂噪。无论何时用餐,田安蜜老是听见海英大鸣大放,即便她塞着耳机,虎群冲进她脑里,那高调家伙的身形已显清明。海英实在是她认识的男人之中,最吵的一个。原本没察觉他在这儿,这秒她走到拱廊口,他的大嗓门开了个黑洞,吸噬一切。她难抵莫名回头的举动,扫视目标物。

就在她的老位子斜后方,海英背对廊口方向双手张成V又放下,他似乎在和谁讲话。高大的男侍挡住了那个人,她只看到男侍头颅上方突冒一弧白。

「安蜜医师!」男侍快步朝她走来。

田安蜜拉掉左边耳机。

男侍说:「你的帽子忘了拿。」

是帽子啊……田安蜜浅笑,收回远瞟的视线,接过男侍递来的阔边帽。「这种天气爬山可不能没戴帽子。」道了谢。

送她走出廊口的男侍转身回返,差点撞上要离开的人。他愣了神,看着戴着贝雷帽的男人。「您要和安蜜医师一起去爬山吗?」嗓音反射地腾涌出口后,记忆跟着浮起——这位客人也是医师。最近杜氏医学中心举行研讨会,好些权威医师现身加汀岛。

「艾恩赛林在香槟山是吗?」这名外地医师丢了个怪问题。

男侍一时间没应声,五、六秒溜过,声音正常滑出。「您需要花束吗?」

「不用。谢谢。」他微颔首,走到廊口,说了一句:「她对花过敏。」

※※※※※※※※※※※※※※※※※※

「哈啾——」进入Flore花坊,田安蜜不好意思地柔柔鼻子,寻望花草空间里的花神。

今天,木犀花开了,全开了。她看不到任何一朵,但感觉得出来,羞涩花苞爆裂地款待人们,以它清奇之芬芳令这花坊更像城堡地下室。

那绿得深暗的长春藤爬成一面面高矮墙,墙里长出吃人似的大花和挑人心的小花。田安蜜每次走这迷阵,总得花不少时间,走到尽头,手里也就抱了一把色彩姚冶的花束,好像她在迷阵里抓到坏妖精。那花神——天天穿着高腰帝政线雪纺纱长裙当工作服的花坊老板——何欣会帮她整治它,用缎带、用奇妙的碎布或写满诗句的神秘纸张包捆起来。

听说这花坊是请来与加汀岛同一海域的苹果花屿之名人——汤舍设计。汤大师喜欢透过空间说故事,说新奇故事、说古老神话,这花坊融入两种元素,视觉冲突强烈,却诡异中带自然。

阳光流掠眼形天窗,落下报时锋芒,人形兔雕像拿着怀表告诉她花了多少时间在绿迷墙红花丛里魂游。

「安蜜医师!」察觉外方动静,走出工作台的何欣显得有些惊讶。「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美眸直盯站在石兔日晷钟旁发呆的田安蜜。

「哈啾!」

喔!不是发呆,那表情是在酝酿一个秀气的喷嚏。

「木犀花开——哈啾!」又一个喷嚏打断田安蜜想好好说话的声音。她拉掉两边耳机,收进包包里,单手挟着花朵枝梗,一面翻找方帕。

何欣回头往工作台怞了张面纸,递给田安蜜。「怎么有空来这儿感受木犀花香?最近不是正在举行医学研讨会?」帆船手特区有医学背景的人士全为这事奔忙,她的儿子正是这样,人难得在岛上也像没在岛上。

「杜老师没要我一定得出席。」田安蜜找不到方帕,只得用何欣给的面纸轻掩鼻子,按柔着,回道:「再生医学不是我的研究领域……」语气含糊。

「这样啊,那你可轻松了。」何欣没多问研讨会之事,接拿田安蜜选取的花,说:「要买点木犀花回去吗?」

「嗯,得买一些回去。」美眸瞧见木犀花泡在工作台后方的岩壁水池,田安蜜走过去,何欣跟着进工作台,继续早先中断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造心工作。

「你戴那帽子真好看。」何欣插着花,边说道:「若若戴起来硬是少了点感觉——」

「谢谢你肯割爱。」田安蜜移开面纸,丢入充满断枝残叶的垃圾桶,笑着回应。「若若遗传自你的绝色容颜,是美女呢——」

「所以我戴这帽子也不对,当然让给你了,安蜜医师。」何欣柔声细语。

田安蜜听着听着,笑了两声,摘下帽子,蹲近水池畔,专心选花,没再开口说话。水池中央浸着一尊雕像,只露出头在水面,雕像上方有果树遮荫,枝叶悬着熟艳果子偶尔下垂又上提,水位也是高低涨退,没个恒定,唯一不变不动是直立水中的雕像。这同样是汤舍大师的杰作,听说舀点水倒进雕像嘴里,或喂它一颗果子,可得天机。

田安蜜对天机没兴趣,尽管挑选揽网线圈中的木犀花。拿足花量,她眸光灵动,睇一眼水中雕像。天机有什么好,知多必不祥,你不就是因为泄漏天机,才得永世站在水里被头上的果子钓钓弄弄。

她站起身,捋捋有点沾湿的长裙摆。

「好了吗?」何欣提着水桶和喷雾罐过来汲水。

田安蜜将花朵放进水桶中,说:「这些请与刚刚那些衬风船葛一起包束。」

「风船葛?」何欣凝思。「不是说要买回家?」

「先去爬香槟山,回来另买一束。」田安蜜感觉鼻腔痒痒,赶紧再怞张工作台上的面纸。

「我记得心蜜对花过敏——」

「我今天就是要让她打喷嚏打到跳起来。」田安蜜擤擤鼻,坏心眼地笑道。「让她晃着两管鼻水跳起来!」

何欣像在看一个俏皮孩子般地瞅着她,久久,红唇微缓弯抿一个柔笑。「心蜜也说过同样的话。」

「我跟她学的。」田安蜜点着头。「不过,我这些年有练过,她休想再像小时候那样整我……」声音淡了下来,神情也淡,飘烟般的邈然。「如果她跳起来,我一定把她带来你这儿。」最后,她如此说。

何欣颔首。「嗯。」

她们俩感情很好。

像双胞胎,每当有人这么说,其中一个肯定会抗议。

不是双胞胎,年龄差二十个月,二十个月的意思就是两人之间还可以塞进两人!

二十个月就是以后她会比她晚死二十个月!田安蜜小时候总是这么对姊姊田心蜜说。

「现在,几个月了?」

又过了多少时间?

一季、两季、三季……或八季?

香槟山石阶步道两侧的黄馨,永恒凋谢、永恒绽放,开得让身体终于、慢慢产生受性。

「所以、所以,你不会打喷嚏打得跳起来?」

倒挂的藤,悬摇一缕缕殊雅宁香,淹盖古城墙。该开的花开得山腰、山头迤逦亮丽,折光灿熠泡泡柔彩,七色流飞,染缀整山没了遗址灰颓。这儿说山非山,真正面目是一座凿山而建的城堡。城堡已古,半世纪前辟为加汀岛近代英雄长眠用地。

大部分加汀岛的名人埋葬在此——艾恩赛林墓地。

这墓地太漂亮,比世界上任何公园都美,绿树长在城堡垛后走道上,嫩草钻出砖地,层叠出跳的各处平台像空中花园,简直不像坟场。那些一米高的石帆整整齐齐,一列列,每个两坪大的嵌地石船,船首都摆花,仅只她的没有。

安秦摘下贝雷帽,放往应该摆花的船首。风吹乱他云浪一般的中长发,他旋足,迎风远眺。山下一个城墙、城楼形成的休憩小港口,帆船收着帆、张着帆都有,即便短时间暂泊,今天不适合出航,就没有一艘会驶出湿坞之外。

转回身,安秦面对粉红大理石切磨的帆形墓碑,风再次把他的头发吹得遮盖脸庞,他伸出手来,细细抚摸墓碑上的刻文。

田心蜜,她也是个加汀岛英雄,死时相当年轻。貌美的照片镶镌在粉红帆上,这儿的习俗不用谁谁谁之墓,她的梦幻墓碑有「永远出航」的字样。这是不会返航的出航。

「那么,你现在听得到我的声音吗?」安秦拾起贝雷帽,往帆顶挂戴,稍微掩挡了照片里的清绝眉眼。他说:「你朝哪儿出航?风的方向吗?今天,吹海风,我当你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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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wIwish,howIwishyouwerehere

深深聆听男人的嗓音,田安蜜没注意他正一步一步靠近。

在盛开黄馨、饱散木犀科气味的长石阶,她抱着一束花,头上帽子也有花,走没几步一个喷嚏,她喃喃自语、呢呢跟唱——

「你不会打喷嚏打得跳起来,我会打喷嚏打得躺下去……We’rejusttwolostsoulsswimminginafishbowl——」

「心——」

男女声调陡顿在一个喷嚏响、一个撞击声、一个阳光晒醒沉睡花苞,香氛大肆攻陷香槟山的午后。

若不是男人抓着女人,她大概滚下石阶了。她抬起头那秒,他的双眸闪过几不可辨的惊讶。或许不是惊讶,是不耐烦。

他说:「对花过敏,别抱着当宝。」

田安蜜回过神,发现耳机掉了一边,怀里买来的花束压塌大半,帽子歪斜一侧肩。她扬眸,盯着下阶撞上她的男人。

安秦更早几秒已凝思,将重叠女人身上的幻影怞掉。是有点像,但不是。「鼻子红得像驯鹿——」

「你走路不靠边?」田安蜜打断男人的嗓音。

安秦眉头皱一下。是啊,他的确可以避开这个不看路的女人,他站在阶顶就看见她埋头一路走上来,她嘴里哼着歌,歌声越来越明朗,让他以为奇迹出现,下阶直直与她相遇。

他以为奇迹出现……

「请放开你的手。」女人语气微愠。

安秦收回抓着她手臂的大掌,再瞅她一眼。「下次别一边唱PinkFloyd,一边走路。」颔个首,他绕过她,往下山的方向移行。

So,soyouthinkyoucantell

Heavenfromhell

Blueskiesfrompain

……

男人幽微的嗓音传进她一边耳朵,田安蜜猛回首,喊了句——

莫名其妙!「我只是对特定香味敏感。」塞上耳机,她不听冒牌货那风中沙哑声调,快步拾级往上。

※※※※※※※※※※※※※※※※※※

有人来过!

田安蜜尚未到达姊姊田心蜜坟前,五公尺开外,便已瞧见那顶白色贝雷帽。等她缓步走过去,她看清帽上绣着青羽。她抓下帽子,把手上的花束放在石船船首。

她对着姊姊的照片,说:「是他吗?」她从没见过他——那个传说中姊姊的秘密恋人。他是个心地善良、品格高洁的无国界组织医师,那年,和姊姊上前线载运伤患,一个人独活下来。

田安蜜回想那男人的长相轮廓,垂眸看手上的贝雷帽,目光缓移,望一眼下山方向,又回看帆里姊姊的照片。

风像一只手,把她别着扶桑花的米色阔边帽掀至墓碑上。她静眄姊姊甜灿的年轻笑脸,好一会儿,说:「你比较喜欢这一顶吗?那——这一顶,我带回去了喔——」扬扬贝雷帽。

当晚,田安蜜把贝雷帽挂在床头柱,睡前,听着PinkFloyd,想起下午撞上的男人,她忽地下床,往书房找出海英借给她的医学期刊。

翻至某页,男人的脸容跃进她眸底。

无国界慈善组织的安秦医师,接受罗布林瑞斯国家研究院聘任,执掌再生医学研究中心……

「就是他吗……」

比起怎样让战争中断手断脚的士兵长回完整肢体,田安蜜期待的是世界真正、完全和平,不过,如果为了要让好动而不小心遭门板夹断手的孩子长回可爱指头,则另当别论。

再生医学不是她感兴趣的领域,甚至有那么点排斥……但也许,她明天会去听听那位权威说些什么上帝的台词。

田安蜜记起来了,他下午说了「心」字,应该不是要她走路小心——他就是她那个心地善良、品格高洁的无缘的……姊夫。

※※※※※※※※※※※※※※※※※※

安秦通常在睡前更衣沐浴,喝加一点点酒的热饮,把身体弄暖,入梦较快——这是他在寒冷北国的日常习惯。

来加汀岛,他得将习惯抛回北国冰海,入门先喝一瓶冰啤酒,再调低旅店原本设定的室内温度。

六度,降低六度。压缩多余的六度,空气薄冷,他感觉舒适了些,啤酒也好喝。他太久没出队,大部分时候待在严寒北国,身体竟然显出娇贵,耐不了加汀岛这点热,出门一趟,像淋了雨回来,或者,他就是一朵雨云,汗水从发梢眉梢一滴一滴落下,连睫毛都湿了。

男人这么容易出水似乎不是好现象。

安秦抹把脸,喝完啤酒,离开螺旋梯下的小吧台,准备进房冲澡,电铃声裹着冷空气抖颤而来。

安秦停住迈步的双脚。

铃声神经质地响个无止无尽。Segeln是加汀岛最为住客保密隐私的高级旅店,一般,住客没有设定访客名单,柜台不会随便放行。他没有作这项设定,柜台没致电通报,谁会来找他,他十分明白,门外那个歇斯底里家伙。

「安医师、安秦医师、无国界组织的安秦医师——」

安秦站在过道小厅的宽阔三层台阶上,回过头。那家伙无孔不入,弯出玄关,踏进客厅。

「呼——」喘叹一口大气,海英寒毛直竖。「这房怎么有点冷……」喃喃自语一句,正色看向安秦,说:「我以为你迷路,或中暑倒在街边,你们寒地来的,时兴这一套,多年如此——」

「你有钥匙?」安秦脱掉湿透的上衣,露出精壮结实的躯干。

若非他皮肤白净、说话神情云淡风轻得彷佛随时会出家,那副袒胸暴肌的模样还真像要打架。

海英扯唇笑笑,往里走。「我有时兼职旅店驻医,为了谨慎,我被授与必要时刻进出客房的权利。」他不需要钥匙,旅店高科技辨识机器储存了他的声纹、指纹、虹膜、脸形……所有生物特征,他本身就是一把会走动的钥匙、万能钥匙!「门铃按半天,没回应,我只好自己进来,确定你在或不在,不在,我就得出去路边找——」

「我正准备沐浴。」安秦拎着衣服,走一步,左脚踩中异物,低头看——一个风船葛苞膜,已消扁。他捡起,剥开苞膜,里头种子还翠绿,他盯着白色心形纹——像下午那名对花过敏的女子穿的衣服图样,他记得她胸前有个心,即使她抱着花束,他仍看得清楚,甚至对她那件织锦缎拼接蕾丝的淡色系百衲裙印象深刻,这苞膜应该也是从她的花束沾夹在他衣物,被他带回来。

「你在看什么?安医师——」

安秦正神,回眸对上凑近的海英,把手中的种子交给他。

海英愣了愣,盯着掌中几颗小珠子。「这好像是一种植物?」

「你拿去种看看。」安秦说。

「你何不自己种?」海英欲将种子交还。

「带回无国界种不活。」安秦往房间走。

海英亦步亦趋,尾随安秦。「你们不是有个专门改良植物的实验室?现在连扶桑花都在雪地开遍了,还有什么种不活——」

「一颗死心种不活。」很玄妙的答话。

海英低瞥掌中种子的白心纹。一颗死心吗?他手臂抬摆,抛了一把俗尘。「安医师,你还真看得开,讲话神性十足,『生命随缘』是这个意思吧?明天的研讨会可别说此类箴言,免得人家以为进了什么大师开释场子——」

「海英,」安秦打开镂花房门,回身,手臂搭靠门框,敛首,倦累沈懒地说:「谢谢你的忠告。我要沐浴,你请便。」

海英眼一瞠,猝地注意到安医师浑身湿、头发滴水、俊脸湿亮。「这是汗水吗?」

「是汗水。」

「靠!」海英左拳击右掌,大叫不妙。「安医师,你是不是新陈代谢有问题?身体出毛病?流这么多汗——」何况这房里像冰箱。

「加汀岛太热了。」安秦答道:「多谢关心,我想我没问题。」

海英摊手。「是是是,没问题最好,你们这些北国来的,脆弱得不可思议,晒个太阳就昏倒——」

「我听蕊恩讲过之样当年的事。」意思是海英可以不用浪费唇舌、重复讲古。「我这里还有些糖,」搭在门框的手收进门后再伸出,棒棒糖花束乍现,他可真是魔术师!

「不嫌弃的话,请收下。」安魔术师——不,是安医师,慷慨至极地说。

海英嘿嘿窘笑。「我的确想问你,早上的糖到哪儿买——」

「无国界的。你喜欢的话,蕊恩下一次要回来加汀岛,我让她带上两箱给你。」

安医师真是慷慨,又上道!早已拔夺一根糖叼衔嘴边的海英,朝安秦竖起大拇指。

安秦浅笑,没什么感觉般地把糖全交出去,退进房里,关上门,走往卧室,去冲澡净身。

加汀岛的水也暖了些。跪在浴池边扛罐倒水的裸女雕像明明倒出冷水,他却觉得水不冷。他跨出浴池,查看水源开关,确定没开热水,往淋浴亭冲冷水澡,再钻回浴池泡冷水浴,足足超过三十分钟……也许超过三十七分钟,是一个发烧体温般的数字。他越泡越觉得热,恍若躺进一个大煮锅中,食人族围着他叫嚣,他的血液沸腾地冲破血管。

「怎么会热成这个样子?」安秦朝自己脸庞泼几把浴水,甩甩头,起身离开镶贴大红扶桑花样的浴池。

他依然出了一身汗。穿浴袍?简单在腰间围个浴巾?大可不必,这总统套房,就他一人,图凉快,自在更好。

光裸身子走出浴间,安秦在镜台室对着雕花铜框镜检视自己。记得无国界的「等待太阳」有个完全仿造南国的人工沙滩泳池,那儿一切跟这儿太像,他们偶尔去接受人工日照,晒得出汗、体温升高,没多久,那热感即退,不同这儿持久,贴着肌肤、渗入毛孔,火灼一般。

可能他真的病了,他从前来加汀岛,没有这次的感觉。

安秦看着镜中一绺湿发垂掩下来,盖住模糊的脸容,他皱眉,柔捏鼻梁,往隔着一道活动墙的衣物间移步。擦乾身躯,他给自己量了体温和血压脉搏,吞一颗安眠药,旋即寻找舒适国王床。

光着身子走出衣物间。海英离开了,留下一桌roomservice在卧室窗台软榻的小茶几。安秦热得吃不下晚餐,海英的好意,他心领,细看几眼菜色,他移身往大床,躺平合眸。吃不下,干脆养足精神。

安眠药的效用很快,他入睡了,却睡不沈。梦里,听见有人在吹口琴,吹得零零落落,吸气、吹气分不清楚。但,他听得出来是哪首歌——

「不对,这个地方要吸气,否则音出不来。」他忍不住发声。

吹口琴的女子坐在他旁边,问他——

「安秦,你很会吹口琴对不对?」

他睁开眼睛,看见她拿着的,正是他的口琴。

「我吵醒你了?」头上戴着他的贝雷帽,身上的医师袍洁净得发光,她说:「我故意的。你不能睡,我才有资格睡。」笑着一张清灵甜美容颜,她拉起他的手,把口琴放到他左掌,没将贝雷帽还给他。

她站在床边看他,表情好像在问他到底要赖床多久,接着,她说起她今天有多勤奋——跑了前线一趟,躲过枪林弹雨、飞机轰炸,将载回医护营的伤患诊疗急救,大部分的人都活下了,不过,她还是签了几张死亡证明,可有一张她无法签。

她递出像他故乡北国雪地一样色泽的纸,语气慢慢、柔柔地说:「安秦,这张,就这张,由你来签——」

他们战地医师天天得签上大叠此类文件,他不明白她今天何以为这一张苦恼?他接过文件。

「你帮我签结。」嗓音再起,娇脆好听,彷佛她交给他签的,是他们的结婚证书,不是一张陌生人的死亡证明。

他看着她,甚至觉得这一秒她笑了,垂眸瞬间,他瞧清手上真是一张死亡证明,姓名栏写着「田心蜜」。

安秦醒了过来,彻底醒了过来,汗水淋漓地坐起身,在粗重的喘息声中,转头瞥看,床边微掩的帐幔冷幽幽地飘飞,无人无影。

他摸摸身旁床位,觉得有股温泽馨香。「你来过吗?」好久不曾了。她吝于现身他梦中,好像怨怪他多年没来加汀岛。他不来看她,她也不给他看。

脸庞往双掌埋,他懊丧地低语:「你这样,我会把你忘记的……」不入他梦,一来就要他「签结」。他记得她说「签结」,到底要他签结什么?他对她的思念吗?

他清楚她的一切。她对花过敏,他从不买花给她,她爱唱歌,他吹口琴为她伴奏,她喜欢石榴口味糖果,他把那糖做成一束束甜美花送她……

看看床畔桌,糖没了。她再也不来拿,他从此随兴给人,给受诊时哭闹的孩子、给叫他叔叔伯伯的侄儿辈、给嗜甜罗唆的家伙……就是不给她。来这一趟,他已打定主意不在她「永远出航」的船首摆放一根糖。他告诉她了,要的话,得来找他,让他看看她,对他说说话。她来,说了「签结」。

「我会把你忘记的……」安秦摸出枕头下的口琴,颤抖地凑上嘴,吹起〈WishYouWereHere〉。

阳光穿梭在口琴声中,趴缠窗台软榻,无力驱逐一夜冰冷。

「你空调开太强了。」女性嗓音和进口琴声中。

安秦气息一屏,琴音冻结似地凝定。他沈缓抬眸。房里多了穿白袍的女性,朦胧形影直到她走到床尾掀撩丝纱帐幔,他的视线才像精准的画笔,把她绘制在眼底。

「你醒了?」她端着一只托盘,将托盘放在床尾凳,上头摆了医疗用品。「你发烧,有脱水的现象——」

「嗯……」安秦抓紧口琴,拳头抵着额鬓,觉得精神难以集中,虚实之境各占他左右,将他意识撕裂。

「你还好吗?」她拿起针剂,走向床的左侧,得上床方能给他这一针。

尖锐的刺痛使他偏转脸庞对住她,乾哑的嗓音逸出喉咙——

「心蜜……」

田安蜜抬眸瞅睨他。「我是田安蜜。」俐落怞针,在他手臂贴上酒精棉,她说:「你从没将我姊姊忘记,为什么现在才来看她?」

安秦一震,目光缓移,从手臂上的酒精棉盯向田安蜜。

田安蜜也看着他,似在等他解释。

那些年,姊姊写给她的信,十封有九封会提及这个男人,他的事迹在五页信纸里占四页半。她手边有本他的传记,他呢?他还记得姊姊多少?清不清楚她死了几年?他没来参加告别式,姊姊的遗体甚至不是由他护送回来……

「你当时也受伤——」

「对不起。」

男人语气犹若一种哀求,哀求她别问别说。田安蜜静默下来,眼睛沈眄安秦眼神涣散的脸,嘴唇一动,说:「好好休息,海英把发表场次调整了。」她递给他一杯特殊的水,让他喝完,她才下床。

「安蜜——」

她走到床尾时,听见他叫她的名字,很清楚,好像他早就认识她。

田安蜜回首。男人躺进枕被之中了,床幔轻垂,缠绵飘,他的声音越来越像一串梦呓。

「你……最心爱的……最心爱的妹妹……」

田安蜜歪着头,转正身子,退一步,觉得应该离开,但却往前,跪上床,小心缓移至男人旁侧,拉好被子掩盖他的身躯,轻轻、轻轻地怞走他紧握的口琴。

安秦喜欢吹口琴、很会吹口琴,伴奏音吹得更是华丽,他的舌头灵活极了……姊姊寄给她的信里曾这么提到。

田安蜜盯瞅手上的口琴,把弄了片刻,拿到嘴边,吹出一个浊颤混音。男人动了一下。她目光往他身上停睇,他没再动,仍沉睡。比大部分男性长的发型,遮住他侧枕的脸。她伸手,指尖一触及那黑云般的发丝,猝地收手,凝神沉思,她将口琴摆回他掌中。

她不该吵这个男人。他现在是病人,而她是医师。

田安蜜无声下床,松开床柱扶桑花吐蕊系带,让第二层帘幔将这宫廷国王大床四合、围密,传不出任何呓语,也传不进一丝杂响扰他安眠。

这一觉睡得够久,还作了梦。安秦清醒,犹记梦境。首先,他想起他梦见心蜜,她吹他的口琴。

口琴在他手中,他握了握,坐起身,被毯从胸口滑到腰腹。他恍惚。他什么时候穿了衣裤,还盖被?床铺薄薄厚厚的帷帐帘幔都放下了,这床,一个幽丽迷幻空间般,乱了他的梦——他梦完心蜜,梦她妹妹。他从未看过心蜜的妹妹,不知她长相。梦里,她竟是那个他在香槟山遇见的女子,她说她叫田安蜜,那确实是心蜜妹妹的名字,但应该不是她,虽说她同样对花过敏,同样哼唱〈WishYouWereHere〉,甚至在梦里拿起他的口琴吹……

这梦乱糟糟!安秦抓抓头,往床沿移身,撩开帘幔。窗台上缘暗镶半月鈎,夜色如初,看样子,他其实没睡太久,只是梦长。

下床走到软榻边,他边吹着口琴,愣神。小茶几上的餐食不是海英叫的roomservice,换了新,一个开着扶桑花的加盖陶碗,还多张字条。

有人说,到一个地方,水土不服,吃当地的豆腐比吃药有用。

我不信。

毕竟不是每个地方都有豆腐,加汀岛刚好有,那么,你请用。好运的男人!

Segeln医务室田安蜜医师

「好运的男人?」安秦放下口琴,两指挑起纸条。「好运的男人……」他吗?是啊。他能不死,在这儿遇上她的妹妹。

「你最心爱的妹妹——」

不是梦,淡淡讽刺的现实,像她给他的那一针。

安秦记得了。这个Segeln医务室的田安蜜医师,真是心蜜的妹妹。她最心爱的妹妹!

她来过,他记得。他挽起肘臂衣袖,撕掉贴在皮肤上的酒精棉,一个小红点几不可辨。

「你最心爱的妹妹,她的打针技术不错。」安秦坐入软榻,放下口琴与纸条,掀开陶碗盖,是胡桃豆腐粥。他看了一会儿,取起压在口布上的汤匙,舀满匙斗,吃进嘴,咽入喉,低语:「煮粥的技术差了些……」

「抱歉。」有人回应他。

安秦循声睇望。起居室留了一缝的门,悄然滑敞,两抹人影潜透过来。

「醒了?!」男中音微讶地提高一度,遂又持稳。「我以为你会昏睡到明天中午,正担心场次再调就难看了。」

「安医师体质强健,应该很快可以恢复、适应——」

「就说他们这些寒地来的家伙麻烦,你知道吗,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识这些怕热、不耐晒的白皮家伙倒在路边和沙滩哀哀声吟……」

海英走在田安蜜后头,负责关门,一张嘴说个不停。

田安蜜不再吭声,行往窗台软榻,身上白袍泛着壁灯斑驳的光印子,她站在安秦面前。「好些了吗?」

安秦定住进食的动作,抬眸看着田安蜜的眼睛。「你好——」

「这位是田安蜜医师。」海英过来补道:「加汀岛最美丽的旅店驻医——」

「我知道……」

安蜜成为旅店驻医了,她一定可以做得比我更好,她是有史以来最美丽的驻医——

比你美吗?

当然。你要记住,她是我最心爱的妹妹,她叫安蜜……

「我知道她是最美丽的驻医。」安秦低敛双眼,继续吃粥,目光凝向口琴映射的闪晃倒影,扯紧的思绪又松飞。

你最心爱的妹妹,你说她叫安蜜,安是我的安,蜜是比你还甜蜜的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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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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