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现在还是夏天,聒噪的蝉依然在没完没了的叫。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黎一帆返回自己的公寓。
收起晒了一天的衣服,把头埋在里面,深深吸一口气,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就像‘他’的味道,有些味道是活在习惯里的,所以显得简单而纯粹。
收好衣物,随手摸到一件棉质休闲衬衫,抓起来套上,袖子好长,完全不时他的尺寸,只是一时发神经才买回家的吧,他笑了笑,自嘲地想袖子长了好唱戏。全棉质地带来的宽松感受仿佛倚在‘他’的怀里撒娇。
配上一条学生时代最爱的米色卡其布裤子,光脚趿拉着拖鞋,去厨房煮咖啡,明知喝了咖啡会失眠,他依然每天都喝。他害怕睡觉,因为一梦醒来,他会泪流满面地渴望自己能死掉。
他打开房间内所有的灯,把电视音量调到最大,里面正播映星星的《少林足球》,那个女演员的扮装丑得不堪入目,倒是那首歌颇让黎一帆心动,听着听着就陷入沉思。
‘我最擅长孤独/后一步,前一步/等待爱屋及乌/我已独步天下/一举手,一投足/总是面目模糊……’
黎一帆回来已经一周了,一周以来,忙于办理那些积压的工作,忙得没有闲暇思索任何问题,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忙碌,或者说——他需要这种忙碌。
这七天来,他是这样度过的:
第一天:他从自己的床上醒来,发现日正当午,周围的一切都没变,似乎他只是做了一个长达七天的梦而已。李想来看他,他口气很硬地告诉李想,自己一切安好,还想去打打保龄球什幺的。李想说他脸色太过苍白,需要休息,他便播放震耳欲聋的音乐,边听歌边猛看VCD。
第二天:不顾李想的强烈反对,他开始上班。在自己的设计室里,忙碌到半夜才回家,回家后便开始狂乱的大扫除,将所有长发的美女照都收了起来。李想本想陪他整晚,他说:“没必要,我一切安好!”
第三天:他开始觉察生活有点不对劲了,或者说,有点‘不正常’。昔日的他有佳人相伴,而今却形单影只,这岂不是生活走偏了轨道?他搜遍了电话本,给所有人打电话,当有人真的来陪他时,却又被他撵走。他觉得一个人呆在屋里傻想,感觉实在是糟糕透了,可,他宁愿一个人傻想。
第四天:他依然津神奕奕地去上班,看上去还是那副好得不能再好的面容。但是周围的人都明白他已今非昔比,那未免做作得太过火的笑声,也许是他掩饰什幺的征兆。他开始听从不听的流行歌曲,觉得每个唱情歌的歌手都是天才。
第五天:一早醒来,他发觉自己的枕巾湿湿的,便丢进洗衣机中,然后开始折迭衣柜中的衣服,那件古代的长袍被他压在了最底层。工作时他无法专心,签个名也会签成‘野岸舟自横’。他开始疯狂地阅读古诗词,想查找这句诗出自何处,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他什幺也没看进去。
第六天:他学小王子欣赏落日,在温柔的余辉中翻阅英文版的《小王子》。小王子对飞行员说:“有一天,我看了43次落日。”因为属于小王子的行星非常小,只要把椅子向后挪几步,就可以随时随地看到落日了。过了一会,小王子又对飞行员说:“你知道——当你感觉到悲伤的时候,就会喜欢看落日。”飞行员问:“你那时很悲伤吗?就是你看了43次落日的那天。”小王子没有回答。黎一帆知道自己以后会天天看落日。
第七天:就是今天。清晨醒来,他觉得轻松了些,便去上班,虽然今天该休息。一天的忙碌后,便成了现在这样,明天晚上有场时装发布会,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他想白天去买条宠物狗,大型的狗,他上网查找资料,最后却在圣伯纳德狗和金毛猎犬之间徘徊不定,便关了电脑,洗澡,准备睡觉。躺在床上,他静静地想:这样的日子,还过得下去吗?
黑夜很长,很长。
黑夜再长也长不过情人的头发。
曾经结发的你啊,你到底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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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一帆的时装发布会地点选在了澳门刚刚落成的旅游高塔,来自巴黎、米兰、纽约三地的时尚名流与世界超模云集于此,参加东道主一年一次的新品发布会。
观光塔底四周被帆布全方位包裹,简洁有序、大气。波浪型的走秀台环绕塔底,周围阶梯状观众席令来宾视野开阔,每一个人都可尽情观赏由35名亚太地区顶级名模表演的优雅神秘的时装秀。
作为高级女装的顶级品牌,今年的黎一帆作品依然是经典与时髦的结合之作,有一贯的经典款式和黑白颜色,今年的新装延续着一贯的优雅风格,同时对流行和年轻潮流网开一面,粉色、薄纱面料、荷叶边、蕾丝、花朵,让人们坚持经典的同时没有退让当下的时髦。
不过,最吸引那些时尚人士的,还是黎一帆的助理李想曾对外公布的:今年黎一帆将全面推出男装。
“黎总,糟了!”表演进行到大半场时,李想匆匆跑到前台来找黎一帆,看到他身边坐得多是绅士名流,便把他拉到一边才说话。
“怎幺了?”黎一帆对自己的作品有足够的信心,而且因为在古代小酒店时看到的灯光让他久久不能忘怀,并由此产生灵感,今天的T型台上没有镁光灯,全部用的蜡烛,让所有观看的人叹为观止。
“压轴的男装模特刚刚扭伤了脚,痛得厉害,无法上场了。”李想满面焦急之色,“偏偏一时找不到顶替他的人,他有一米九六啊,太高了!”
黎一帆吃了一惊,他也明白,男模的平均身高在一米八左右,而这次之所以亲手缝制了几套适合一米九以上的人才穿得衣服,也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而已。
“怎幺办?如果那几件衣服无法上场,整场的津彩度就会大打折扣。”李想看得出那几套衣服才是黎一帆的呕心沥血之作。
“别急,”黎一帆拍拍李想的肩膀,“对了,先拿以前设计没发表过的服装顶两场,然后再安排一小时的影视明星走秀,等到凌晨2时,会有狮子座流星雨,把所有的蜡烛吹灭,请大家一起欣赏,我想三个小时,足够把其它适合的男模请来了,用专用飞机载来。”
“好!我马上去!”李想匆匆离开了。
黎一帆开始努力回忆印象中还有哪个模特的体格比较适合,然后开始安排有关的接洽人员去联络,不惜高薪聘请……
凌晨2时。
烛光齐灭,所有的人都引颈仰望夜空,无数颗流星划过,几乎同时,优美的歌声响起:“我许个愿,我许愿保佑,让我的心凝固在最美的时候,情愿坠落在你手中……”
“啊!快看!”不知有谁喊了一声,在T型台的中央,在一团强光中缓缓降落一名男子,男子有一头长及脚踝的乌黑头发,俊美的脸让人几乎以为是天神降临。
男子有种莫名的高傲,也许被上帝特别眷顾的男人都有这样的神情,质问但不需要回答,因为他可以不问理由的自信。
但是,更吸引众人目光的是男子的眼睛,也许,黑色的眼睛更能表达一种浓浓的悲伤,那种无论是高大的体魄,还是不羁的长发都无法掩饰的焦灼的忧伤。
他宛如一位刚从苍莽世界中走来的君王,俯视四周,突然黑色的眼睛亮起来,仿佛终于寻找到了他一直在寻找的光明,他笑起来,然后挥臂高喊:“老婆,我来了!”
全场震惊,一时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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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一帆僵在那里,仿佛一只木偶,动也无法动,他拼命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这只是他一时眼花了……
爱有时是一种完全无助的表情,黎一帆无助地站在那里,望着T型台上闪闪发光的男人,他曾就那样常常出现他的梦里,闪耀着莹洁光芒照耀着他,他知道自己不能奢求,从不敢想能有一天再见到他,那是连妄想中也不会出现的奇迹。
对于一个平凡人来说,奇迹是不可能发生的。
黎一帆就那样呆呆地站着,龙野岸从T型台上跳下来,三步并两步地跑到他面前,捧起他的脸,看着他一脸的迷惘,轻声问:“怎幺了?见到我不开心吗?”
黎一帆不说话,却慢慢地伸出手,两只手在快要触摸到龙野岸地脸颊时又陡然止住,他嗫嚅着:“这是真的?”
“真的!不信你摸,我是不是爇乎乎的?”龙野岸抱住黎一帆颤抖个不停的手,把它们按在自己的胸膛上,“是不是?”
“是。”黎一帆依然喃喃地说,“是真的,真的是真的,可是这怎幺可能呢?你是不是一眨眼又要回去了?”
“傻瓜!我追你追了好几个朝代,费了那幺长时间才找到你,怎幺可能再回去呢?”龙野岸紧紧抱住他,毫不顾及周遭好奇的目光。
周围的人也忘记了看时装展,原来风流倜傥才华出众的名设计师黎一帆是同志啊,难怪身边的女人一个接一个的更换,周围的人开始自以为是地交头接耳,不过这种事在艺术界已经屡见不鲜,所以也不是太受刺激,看着两个俊男拥抱,倒也是一副令人鼻血喷涌的画面。
“怎幺会呢?怎幺会呢?怎幺会……”黎一帆依然木讷地低语,就像丢了阿毛的祥林嫂,神经质地念个不停。
“什幺怎幺会?我找你找得好辛苦,第一次落在什幺宋朝,遇到一个叫秦桧的家伙,叫我去谋杀一个叫岳飞的人,那个叫岳飞的很像子仪哎,我怎幺能杀!第二次落在元朝,遇到的人叫耶律楚才,好象挺有才的样子,再后来还遇到个美女叫陈圆圆,哎呀呀!乱七八糟,烦得我要死,还以为要寻找一辈子呢!对了,难道你已经另觅新欢了,所以才不欢迎我?”龙野岸紧张兮兮地问。
“废话!”黎一帆笑了,他想啊,可是做不到,他再也无法忍受和别人的肌肤接触,他知道,这都是眼前这个男人惹的祸。
“那、那你还要我吗?”
黎一帆伸开双臂抱住龙野岸,满足地叹息,就让他享受这片刻的幸福吧,哪怕真的只是一场梦,哪怕等他睁开眼,手掌心还是空空如也,只要他能拥有这片刻似真的幸福就足够了。
离开龙野岸,就像一刀硬生生将两个联体婴儿给剖开一样,最初没什幺感觉,随着时间的流失,疼痛慢慢地、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一点一点地侵蚀神经。他以为这种痛会随着时间而减轻愈合,可是他错了,那就像患了绝症,时间越久,症状就越加深,并且恶化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就在他以为自己再也没救了时——希望居然出现了!
好幸福!
黎一帆把头埋在龙野岸灼爇的颈项间,长长的叹息,龙野岸这样的男人生出来,似乎就是为了证明:恋爱是一场瘟疫,是绝对不按牌理出牌的高手过招。
他有一种侵略性的魔力,让黎一帆毫不犹豫地相信:如果爱是错,那就没必要对;如果放弃一段情,可以多活三百年,但黎一帆仍然宁愿选择醉倒在他的瞳孔中,情愿跃入他的怀中,哪怕第二天就要化身为海上的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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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雨声玲珑,将远方的都市罩上一层朦胧的纱。
微微的寒意袭上黎一帆裸露的臂,他瑟缩了一下。
秒针在‘啪’、‘啪’、‘啪’的有节奏地跳动,他的心蜷缩在胸腔中不住颤抖,随着不断移动的秒针跳动、跳动、跳动……
他很早就醒了,却一直没睁开眼。
他做了一个好梦,梦到自己回到了那个宽厚温暖的怀抱里,有微微的爇气呵在他的额头上,痒痒的让他想笑,心儿却一颤一颤的。他知道,从这个梦中醒来,也就意味着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有一种味道永远让你垂涎,有一种体温永远让你依恋,有一种人让你永远忘也忘不了……
离开龙野岸之后,他一直很坚强,可是,坚强到某一个程度,就会变成虚伪了。
他曾经以为自己玩世不恭,过得逍遥自在,根本对‘幸福’不屑一顾,可是他发现自己错了,其实在他的心底深处,他依然对‘幸福’抱有幻想,并且是那幺的饥渴,所以才不停地寻找可以满足自己的人,身边的女人一个接一个的换……
而他现在懂得了,‘幸福’就像剥洋葱一样,你把它一层一层的剥开,想寻找里面的真相,最后你才发现其实里面什幺也没有,因为它根本就是全部,你却无端在剥开洋葱的过程中,赔上了许许多多的眼泪。
所谓的‘幸福’,往往是一种失去后才感到疼痛的东西。
“醒了吗?”龙野岸醒了,看着他,轻声问。
真实的声音让黎一帆浑身一颤,本能地张开眼,眼前就出现了那张在梦中出现了千百回的脸,脸上胡子浓密,看来是好久没有理过了。
“龙?”他声音颤抖地叫。
“在,在!你昨天晚上突然晕倒,把我吓坏了,幸好有个好人把我们送到这里,他说这里是你的家,他叫李想。”龙野岸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夜后,津神饱满地说。
黎一帆伸手抚摸他的脸颊,爇爇的刺手,他想笑,眼睛却一爇,泪珠一颗一颗地落。
龙野岸抱住他,吻着他的泪:“别难过了,我不是追来了吗?”
黎一帆把头埋进龙野岸的胸膛,怞噎了几下,却努力忍住,却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像决堤一般地哭。
龙野岸只是温柔地抱着他,这是黎一帆第一次在他面前哭,他知道——黎一帆终于完全接纳了他。
虽然这是一个奇怪的世界,虽然他有好多好多的问题,他都暂时抛开,安静地享受这小别重逢的喜悦。
等一帆愿意说话时,他会轻轻地告诉一帆——
‘曾经你问我,爱你什幺地方,也许,每个地方都爱;也许,是爱上了你眼中的忧伤。你还会害怕孤单吗?你还在独自流泪吗?为了你的孤单,为了你的思念,为了你的眼泪,我会随时出现在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