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大学附近的夜市里,「福气面店」的客人结帐离去。

杜美妙坐在角落桌边看书,立刻起身清理桌子,拿着碗盘到水槽清洗。

「妙妙,放着就好,去睡觉了。」杜福气又忙着下面招呼客人。

「爸,我洗完就去睡。」

「福气啊!给妙妙煮碗猪肝面。」老板娘曾美丽心疼女儿的贴心,每晚总是要喂美妙吃一碗消夜。

「妈,不要啦!我越吃越肥了。」

「你呀,去上班以后变瘦了,还比念书的时候更用功,今天你们副理又给你出作业了吗?」曾美丽望向桌上那本英文商业周刊。

「没有啦,是我自己在补充专业常识。」杜美妙抹了抹湿淋淋的双手,坐回角落的桌子。「我要好好努力,再过十五年,就可以当副理了。」

「女孩子当什么副理!早点找个好老公嫁掉,妈妈才放心。」曾美丽看看店面还算清闲,也就陪女儿坐了下来。

「妈,现在女生都当董事长、总经理了,当副理只是一个小志愿。」

「妈就是家里的董事长啊!」杜福气笑地送上猪肝面,圆胖的脸蛋配上滚圆的身子,一脸福气相,幸好两个女儿都不像他那么圆。

「爸,准备收摊了?」

「差不多了。满满呢?」

曾美丽笑说:「满满打电话回来,说她同学失恋了,需要人家安慰,所以她要留在宿舍陪同学。」

「喔。」杜福气点点头,女儿们─向「鸡婆」,这─点倒很像他。

杜美妙吃着面条,望向爸爸圆滚滚的背影,眼睛被面汤的爇气蒸得湿湿的。她长这么大了,还能让爸妈宠着,实在是非常幸福。

「妈,你当初为什么会嫁给爸爸?」幸福时刻就要聊幸福事了。

「哎哟!三八囝仔,你问几百遍了。」

「妈,人家喜欢听嘛!」

曾美丽望向自己的老公,嘴角扬起满足的微笑,「你爸爸老实,妈妈更老实,才高商毕业,就被你爸爸骗了。」

「呵呵,看不出老实的爸爸,还会拐十八岁的妈妈呀!」

「对呀!那时候你爸爸三十岁了,又长得老气,你阿公以为他四十岁,气得要找他打架,后来看了他的身份证,又知道他在开公司,这才放心把女儿嫁给他。」

「妈妈真是没社会经验,第一个工作就被老板追定。」母女俩总是爱讲这段陈年旧事,乐此不疲。

「没办法啦!谁叫你爸爸对我很好?每天拐我去吃饭,还一直说要照顾我,害我就喜欢他了。」曾美丽绽出青春的神采。

「妈妈不会觉得和爸爸年纪相差很大吗?」

「一开始会啊!后来相处久了,就忘记他年纪比我大了,有时候还觉得他比我不懂事哩。」

「后来爸爸被倒帐,天天躲债主,妈妈不怨爸吗?」杜美妙小心问着。

「妙妙,你长大了,你以前不会问这个问题的。」曾美丽以深思的神色注视努力吃面的女儿。

「我是在想,妈妈好象真的很爱爸爸,无怨无悔……」

「三八妙妙。」曾美丽笑着摸摸女儿的头发,「妈妈又不是在演爱情电影。说妈妈不怨是骗人的,别人做生意都没事,为什么我们就被合伙人卷钱跑掉了?可是怪你爸爸也没用啊,我和你爸爸是夫妻,就要一起面对这个问题。」

「所以说,爸爸妈妈很相爱了?」

「爸爸妈妈不相爱,你们两个从哪里跑出来的?」

「嘻!」

「三八查某囝仔,你是不是谈恋爱了?」曾美丽捏捏女儿的脸。

「我哪有啊?」杜美妙呼噜噜吸下面条,「我每次和男生出去,都会向你们报告啊。」

「有喜欢的就带回来,让妈妈监定。」

「没有啦!」

看到自己的父母相亲相爱,真好!年龄、外貌、财富、地位都不是爱情的必要条件,真正的条件在于两颗互相认同的心吧?

但只有她一方的一厢情愿,又怎能得到对方的认同呢?

杜美妙心头一惊,为突如其来的想法差点噎到住,一块猪肝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如同她那分说不出的情感。

为什么?脑子又浮现出那张有一个酒窝的冷面孔?

不想了!不想了!不想了!不想了!她只是偶像崇拜而已!

可是……她看到他就想躲──只看过偶像躲歌迷,没听说歌迷躲偶像啊!

她躲他,不是怕挨骂,而是想躲开那对咄咄逼人、又带点忧郁的眼睛,仿佛在他冷中带爇的眼眸里,总能一再地勾动她莫名的心悸。

再说,她可以把刘德华的海报贴在房中,却不能光明正大地贴上方谦义的照片啊!

方谦义!天!完了!她喜欢他?!

曾美丽看着女儿越吃越红的脸蛋,越看越奇怪,终于拉开嗓门问道:「福气啊!你是不是在猪肝面放辣椒?」

*-*-*

十二月初冬,细细冷雨扑打在玻璃帷幕上,为办公大楼涂抹一层薄薄的寒意。

方谦义一点也不冷,他焦躁地望向门外那张空办公桌。

小女孩到底跑哪里去了?从两点到三点半,她至少失踪一个半钟头了,没有告知,没有假单,对于一向负责尽职的她,这不是她的行事风格。

他当然可以向丁东强问明她的去向,但他不想拿这种「小事」让丁东强泉作为话柄,天知道丁东强在公司讲了他多少闲言闲语。

方谦义试图静下心来看公文,但他还是一再地抬起头来,以为会看到一头卷曲头发的她。

他很习惯视线里有她的存在。有时候,她埋首作帐、写报告-有时候,她手舞足蹈地讲电话杀价-有时候,她像只穿梭大办公室的蝴蝶,忙着送公文、倒茶、看汇率、印报表,翩翩飞舞着,也飞进他的眼里。

曾几何时,她成了他眼里不可或缺的一景?

「方副理,急事,你赶快签支票。」丁东强拿着一张支票进来。

「三点半了,签什么支票?」大大的桌面上,躺着一张两百万的空白背书支票,还注明是领现。方谦义睑色更冷了,「谁要领两百万现金?」

「方副理,你先盖章,我们赶着调头寸!」丁东强催着。

「财务课没有出传票,我为什么要盖章?」

丁东强急着说:「曼芝待会儿就做传票。现在已经三点半,没办法汇款,我们要赶快从大利银行搬两百万现金到火星银行,不然火星银行的支存帐户就跳票了。

「我们不是很少开火星银行的支票吗?」

「你三个月前叫我们开期票,今天全部轧进来了,帐上没有钱……」

「三个月前的事,我怎么会记得?丁课长,不是你要负责控管资金吗?」

丁东强被抢白的脸色陰晴不定,忙解释说:「曼芝今天忘了查火星银行的余额,火星银行又以为我们是大公司,应该会记得补钱……」

「别把责任推到银行。」方谦义冷冷地瞪着支票,「资金调度是早上就该做好的事,曼芝忘了查,你也忘了监督吗?」

「你就先盖个章,事情很紧急。」丁东强忍着气说。

「银行作业流程我很了解,你先去开传票出来,我再盖章。」

「方副理……」

「请拿回去!」方谦义毫不留情地退还支票。

他无意「整」丁东强,但这点坚持是他必需做到的,否则财务课老是疏忽、老是出错、老是要他紧急盖章,那他干脆把支票章交给丁东强大盖特盖了。

外头办公室传来一阵蚤动,杜美妙浑身脏兮兮地回来了。

「美妙,你怎么了?」廖淑惠惊问。

「没什么啦!」杜美妙抚了湿发,笑说:「我太久没骑机车,停车的时候还加油门,结果撞到墙壁摔倒了。」

丁东强正在催促许曼芝开传票,忙问道:「机车有没有坏掉?摔坏公司财产可是要赔钱的。」

「机车好象没坏,可是我发不动,只好一路从天星银行牵回来。」

「你叫庶务课找人修理。」

「好!」杜美妙用卫生纸轻拭擦伤的手掌,准备拿话筒。

「美妙,谁叫你骑机车?」方谦义站到门口,看到了这一切,他的声音比大炮还响,轰得全财务部再也不敢出声。

「副理!」杜美妙战战兢兢地转身,本想笑着回答,一看到他的冷脸,笑容立刻冻僵,「我今天做了一笔外销贷款,送借据到天星银行,顺便去转台币帐。」

「跑银行不是阿诚在负责吗?」方谦义搜寻办公室,寻找那位还在夜大念书的男生。

杜美妙忙说:「阿诚今天要考试,我跑一趟无所谓的啦!」

「你无所谓?」方谦义盯住她脸上的擦伤,突然爆发了莫名的怒气,大声地说:「你到公司来上班,要是出了意外,我如何向你父母交代?你以为公司有员工保险,随随便便就可以受伤住院吗?再说,你有机车驾照吗?如果你被警察拦下来,谁帮你付无照驾驶的罚单?还好你今天撞到的是墙壁,要是撞到人呢?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几句重话说得杜美妙无法招架,她低下了头,不敢说话,从他骂人的力道听来,她知道他真的生气了。

财务部气氛冷凝,没有人敢吭一声,因为他们从没看过方谦义大发雷霆的模样。

丁东强拿了传票和支票,强笑地说:「方副理,传票开好了……」

「等一下再盖章!」方谦义手一挥,脑里同时做好决策:「淑惠,你打电话给大利银行,叫他们立刻准备两百万现金,十五分钟后去领钱,顺便请他们找警察护送-老宋,你打电话给火星银行,说我们四点十分会把现金送过去,顺便警告他们,如果他们胆敢以存款不足的名义退票,要死大家一起死,我也会把所有的借款全部撤出来,叫他们永远别想做我们的生意!」

得了指令的廖淑惠和宋泰吉立刻抓起电话,迅速传达讯息。

方谦义不理会杵在一边的丁东强,目光瞪住阿诚,又高声说:「阿诚,我知道你一边工作,一边念夜大很辛苦,但工作是工作,念书是念书,你要考试,尽可以请假在家温书-既然你今天来公司上班了,就得把公事做好,公司请你来上班,不是付你薪水念书,这个简单的道理,你到底明不明白?」

「明白。」阿诚认错。

「上次开会,我已经跟大家强调过。」方谦义望向寂静无声的财务部,以最大的音量说道:「我不要求大家加班,也不加重工作,我只要求大家把本分的工作做好,如果这点自我要求都做不到,你们摸着良心问问,你还好意思领公司的薪水吗?公司是不是还要养这批不事生产的米虫?」

丁东强捏紧支票,故意在方谦义面前一扬。

方谦义视若无睹,又继续训话:「股务课有多少退回来的股利支票?为什么不赶快处理?会计课的计算机系统有问题,就赶快找信息室的同仁来检查呀!不要老是给我印错误数字的报表-还有,财务课资金调度一天到晚出状况,是不是哪天公司被退票了,上报纸了,你们才知道检讨改进?!」

安静。沉默。死寂。没有人敢跟方谦义的目光接触。

「老虎不发威,给你们当病猫!」方谦义就像被打通任督二脉,所有的怒气倾泄而出,又像是─座不断爆发中的大火山,他又吼道:「从现在开始,谁要是上班时间玩股票、聊天打屁、溜班摸鱼,都给我小心了!不要以为我在里面,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我可是一清二楚!支票给我!」他伸出了手。

丁东强小心地把传票和支票递过去,方谦义只看了一眼,立刻丢下传票,怒声说:「会计科目是银行存款,怎么开成了现金?丁课长,错误的帐目你也盖章出帐?重开!」

丁东强胀红着脸,声音也有了怒意:「曼芝,快!重新写一张传票!」

方谦义看了手表,径自拿支票进副理室,很快盖好印章,交给丁东强,口气稍微缓和些:「丁课长,你别急,大利银行在隔壁右边,火星银行在隔壁左边,能花多少时间搬现金?你陪阿诚一起去吧,小心安全。」

丁东强悻悻然接了支票,他堂堂一个课长,竟然要亲自押送现金?他满腔闷气无处发泄,干脆也大吼道:「阿诚,走了!还在摸鱼吗?」

方谦义终于拿到正确无误的传票,众人以为暴风雨即将结束,岂料他锐利的目光在财务部扫视一周后,最后停驻在他眼前的杜美妙身上。

「美妙,你别躲我。」他的声调没有那么高亢了,但仍然十分严厉:「我要讲多少次,你才会听话?自己的事情没做完,你倒很乐意去帮别人哦?我问你,你上回参加座谈会的报告写完了吗?我跟你催几次了?总经理要看!」

「我明天一定会交出来。」杜美妙头低低的,他什么时候催过她了?而且明天才是缴交期限啊。

「你要出门,不会向我通报一声吗?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副理吗?」

「副理,时间很赶……」

「对!赶赶赶!事情做不好,就只会找理由,然后乱成一团要我收拾烂摊子!」方谦义眼里只看到懒散混乱的财务部,又瞥见浑身脏兮兮的杜美妙,他再也按捺不下那分莫名的焦躁,所有的急乱全部化成一把无名火,「看看你的桌子,乱七八糟的,帐册和传票能乱放吗?」

「我出门前整理过了,这是别人又拿过来的……」

「别人拿过来,你不会整理吗?」

「我才刚回来……」

「你不出去就没事,现在受伤,明天是不是要请假了?」

「没有……」

「报告下班前给我交出来,你写不出来,我陪你加班!」

超级强烈台风终于离开,财务部全体同仁吁了一口气,同时又不约而同地忙起来,各自收拾起混乱的桌面。

杜美妙摊在椅子上,神情呆滞地翻弄桌面的文件。

「美妙,你还好吗?」廖淑惠关心地问。

「还好。」

「要不要去洗洗手,擦擦脸?」

杜美妙摇摇头,低头望见脏污的窄裙、扯破的丝袜,还有一双湿透的皮鞋,视线也像外头的冬雨,逐渐变得模糊。

她常常出门跑银行,方谦义从来没有意见,为什么这次他会这么生气?她自问尽心尽力为公司做事,没有耽搁,更没有出错,凭什么他对她大吼大叫?

她受了伤,摔疼了腰,丁课长只关心机车,方谦义只想到罚单,好象她是无血无肉的机器,摔伤了是她不听话、是她笨拙、是她活该该死!

原来,方谦义的脾气真坏,坏得令她心寒,坏得令她心伤……好的偶像应该要爱护歌迷,而不是和歌迷发脾气……她怎么可以喜欢一个坏脾气的偶像?

这么凶的男人,谁当他老婆,谁就倒霉了。

复杂的思绪夹伴着满腹委屈,杜美妙再也难以抑制心中莫名的伤心和失望,所有的酸楚皆化作滴滴泪水,慢慢地、无声地滑下了脸颊。

*-*-*

方谦义站在透明的冰柜前许久,终于选定一个缀满草莓、水蜜桃、奇异果、樱桃的九寸鲜奶油蛋糕。

结完帐,他小心翼翼地把蛋糕提到车里,再按员工通讯簿前往杜美妙的家。

他一再告诉自己,他只不过是去采视受伤的同事而已。在公司这么多年了,举凡同事生小孩、生病、开刀、住院,不管是男是女,他都会去看他们的。

为何今晚心情忐忑?

他看到她哭了,他万万没想到,一向开朗爱笑的小女孩竟然会被他骂哭。

她的眼泪打乱了他的心,他无法专心上班,即使下班了,只要脑海浮现她不断抹眼泪的可怜模样,他就是无来由的心疼。

车子驶到大学附近最爇闹的街道,他看到「福气面店」的招牌,骑楼门前正好有一个空车位,他马上以娴熟的技-抢了进去。

「少年耶,我们要做生意,这里不能停车喔。」

方谦义才提了蛋糕下车,圆滚滚的老板立刻笑地赶他。

「对不起,我停一下就走,我找杜美妙。」

「你找妙妙?」杜福气瞠大眼,仔细打量这位穿西装打领带的不速之客。

「妙妙?喔,我是她同事,我来看她。」

杜福气越看越欢喜,连忙喊道:「美丽啊,妙妙呢?快叫她下来。」

曾美丽笑着走过来,「妙妙在洗澡,我上去看看。」

「坐啊,帅哥,我是妙妙的爸爸。」杜福气兴奋地招呼客人。「吃饱没?」

「我吃过了,伯父你忙。」方谦义把蛋糕放在桌上。

「现在不忙了,才刚过晚餐时段,又还不到吃消夜的时间,不忙啦!」

「呃……美妙还好吗?」

「妙妙哪里不好了?」杜福气诧异地问道。

「她没说吗?她今天骑机车摔倒,好象摔得不轻。」

「夭寿喔!」杜福气立刻鬼吼鬼叫起来,满屋子乱跑,「一定又是你们那个凶副理!那家伙每天出作业叫她读到三更半夜,还一天到晚教训她,今天又叫我的宝贝妙妙骑机车,她连骑脚踏车都骑不稳呢!」

方谦义僵坐在椅上,小女孩向她家人说了什么?又是如何形容他?

杜福气转了一圈,胖屁股用力坐下来,一脸的义愤,「当副理有什么了不起?我都当过总经理了。帅哥啊,我看你也被你们副理欺负得很惨吧?」

「呃……」

杜福气猛摇头,猛叹气,「我家妙妙最乖了,你们凶副理要她念书,她就去念,要她加班,她就加班。帅哥,我看你还满好心的,你教教我们妙妙嘛!叫她不要太乖,留点时问交男朋友啦!」

「唔……」

杜福气忘记生气了,眉开眼笑地问道:「帅哥啊,我跟你说喔,妙妙从小就很乖,我叫她不要太出风头,可是她每次就给我考第一名回来-唉呀!真是可惜,她成绩太好了,男生不敢追她,我本来想说毕业就好,没想到她去上班,还是继续用功,忙得没空交男朋友。呵!那个凶副理七老八十了,他要念书自己不会去念啊?干嘛来耽误我家妙妙的青春?帅哥,你说是不是?」

「咳……」

「我说你们应该同仇敌忾,一起对付凶副理,我教你撇步,以后你们副理再给你凶,你就给他皮下去,一皮天下无难事,你皮,他就拿你没法度了!」

「可是……」

「我家妙妙太老实,女孩子老实是乖,男孩子老实就是笨了。」杜福气期许地望着他,「帅哥,我看你不笨,你一定要教妙妙学着皮一点。」

方谦义辛辛苦苦地挤出一句话:「我听美妙说,伯父教她要脚踏实地、认真做事。」

杜福气再度上上下下「欣赏」这位年轻人,「哇!妙妙跟你聊到我?那你们一定很有话说了?真好!真好!」讲了两句不知所以然的真好,杜福气搔搔头说:「奇怪?妙妙每天跟我们说凶副理,从来没有提过你,嗯,可能是她不好意思说吧?没关系啦!我今天认识你了。」

方谦义一阵窘爇,他在小女孩的心目中,到底占了什么地位?借着她的口述,「凶副理」竟也变成她家人熟知的人物了。而这个结果是好?是坏?

他不敢面对现实。

「伯父,美妙还在忙的话,我先走了。」他站起身子。

「等一下嘛!」杜福气跑到楼梯边,大喊着,「妙妙啊!快点下来啦!你同事在等你!」

「来了!来了!」

杜美妙三步并成两步跑下楼,她想不出有哪个男同事会来找她。

四目相对,霎时勾出彼此莫名的情绪,她凝在楼梯间,心跳得很厉害。

「妙妙,你挡住妈妈的路了。」曾美丽在后面推她。

「我……」杜美妙只好走下来。

「美妙,你没事吧?」方谦义先开了口,目光流转在她脸上。

「我没事。」杜美妙低声说着。她生平第一次气妈妈,为什么她才洗完澡,妈妈就硬要在她脸上贴两块OK绷?

曾美丽开心地望着高大的帅哥,「我就说怎么会有人来看妙妙,一定是妙妙出事了。福气啊!你知道我在妙妙的肚子啊、手啊、脚啊!脸啊!一共贴了八条OK绷、五片撒隆巴斯呢!」

「哎唷,妙妙,你们那个膨肚短命的副理啊,爸爸去找他算帐!」杜福气心疼极了。

曾美丽又加油添醋:「刚刚妙妙说,那个凶副理把她骂哭了,我说这世间哪有这么顾人怨的主管啊?这位同事先生,你说对不对?」

「爸!妈!」杜美妙惨叫两声,如果地上有条缝,她一定钻进去。

「既然美妙没事的话,那我回去了。」方谦义也急欲脱身。

「副理!」杜美妙冲口而出,想确定一些不确定的东西。

「帅哥也在当副理啊?」杜福气的眼睛亮晶晶,肥掌用力拍着方谦义的肩头,「少年耶有出息喔!年纪轻轻就当上大公司的副理,在哪个部门?」

「财务部。」

「真巧,跟妙妙同一个部门?副理……」杜福气缩回大手,傻笑道:「妙妙,你们财务部有几个副理?」

「爸,你去切一盘卤味,好不好?」杜美妙几乎哀求地说。

「要猪耳朵?猪心?粉肝?海带?豆干?」杜福气实在反应不过来,看看女儿,又看看并不凶恶的方谦义。

曾美丽看出端倪,但即使有很多疑问,她也明白此刻绝对不是「大人」介入的时候,赶忙推定自己的老公,「切什么都好,别切坏人家了。」

「豆干怎么会切坏?」杜福气一边走,一边不解地问。

杜美妙始终低着头,指向角落她常坐的那张桌子,「副理,请坐。」

方谦义望向她微红的脸颊,低声说:「我只是来看看你,该走了。」

「对不起,我爸爸妈妈……」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不该对你乱发脾气。」方谦义终于说出梗在心口的话,紧绷整晚的心情蓦地放松了。

杜美妙吃惊地抬起头,他买了一盒蛋糕,特地找到家里来,就是为了向她说声对不起?她何德何能,竟能承蒙偶像的眷顾?

「副理,坐吧,我爸爸在切猪耳朵请你了。」她不知道她的脸更红了。

方谦义依言坐下,盯视她仍有些红肿的眼睛,心头莫名一凝。

他不想立刻就走,是否在期待某些沟通、某些了解……甚至是某些进展?

「咳,嗯,今天是丁课长要你骑机车的吧?」

「是。」杜美妙一如在公司的姿态,乖乖地坐在他面前。

「你没驾照,怎么不拒绝呢?」

「他问我会不会骑车,我说会,他就叫阿诚把钥匙给我-我说我没驾照,他说不会那么倒霉被警察抓到-而且他说要省出租车费,才不会被副理唠叨。」

「我什么时候唠叨过财务课的出租车费?」方谦义不自觉地提高声音,立刻发现他是在别人家里,于是又压下了胸口那股微愠之意,「该花钱的还是要花,我会跟丁课长讲清楚,公司同仁的生命不是拿来开玩笑的。」

「其实我本来就会骑机车,只是今天……」

「这是你今天惟一做错的事。你没驾照就不准骑。」

「我知道了。」杜美妙怯怯地看他─眼,极力抑下怦怦乱跳的心脏,「副理,你不要和丁课长吵架,你今天下午很恐怖。」

「你害怕?」

「当然怕了。」想到他的雷吼,她忍不住红了眼眶。

该死!这小女孩的红眼又教他心疼了,但他不能让她乱哭,他得解释清楚。

「我今天下午的确生气了,我气的是丁东强,哪有人不出帐就随便拿一张支票要我盖章?这种情形已经发生十几遍了,我不能再姑息他。」

「我明白。」

「你是被我的台风尾扫到。」方谦义深深吸了一口气,以最诚挚的声音说:「美妙,对不起。」

「啊!没关系的。」他一再地向她道歉,令她受宠若惊。事实上,今晚见到他的第一眼时,她所有的委屈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杜福气笑地捧来一大盘卤味,「帅哥副理,一点小意思,你尽量吃!」

「谢谢伯父。」

「我说帅哥副理,我们妙妙很乖,你要提拔妙妙……」

「福气啊,有客人来了啦!」曾美丽及时拉走不识相的老公。

杜美妙红了脸,「副理,别理我爸爸,他有时候少根筋,秀逗秀逗。」

方谦义深深看着她,「你也得自他的部分遗传了。」

「有吗?」杜美妙摸了发烫的脸颊,「人家说我比较像妈妈。」

「伯母很年轻,我以为是你姊姊。」

杜美妙撕了竹筷包装,笑说:「我妈妈最喜欢听这句话了,她二十岁就生下我,她真的很年轻。」

方谦义算了一下,天!「伯母」大他不到十岁,如果他未来的岳母也这么年轻,他要叫她一声「妈」……不!不!这是什么奇怪的想法?这个念头太令他震惊了。

他用力抹去乱七八糟的想法,沉住气,拿筷子夹起豆干,转回正题。

「美妙,你要学着拒绝不合理的指示,知道吗?」

「副理,你们当主管的都很权威,我不会拒绝……」

「权威不代表合理,你明明没驾照,你就是可以理直气壮地不骑机车。你知道吗?今天也是我第一次拒绝丁东强的请求。」方谦义脸色转为沉重。

「真的?」

「我进公司时,他是会计课课长,我是他的部下-过了五年,我完全摸透会计业务,再调到财务课-再两年,我升财务课课长,他还是会计课课长-今年六月,原来的财务部副理退休,人家都以为会升丁东强当经理,没想到总经理却升了我,改调他到财务课。如果你是丁东强,你的滋味好受吗?」

「当然不好受,所以他才对副理爱理不理的?」这些公司流言,杜美妙听了很多遍,多少也能揣测出两人的心结。

「他是我的前辈,我会敬重他,不会故意找他麻烦。可是,一个人要别人尊重他之前,他必须尊重自己。」方谦义皱起眉头,声音很沉:「丁东强不自重,我刚进公司时,他已经在上班时间听股票,还常常溜出去看盘、交割。这么多年来,丝毫没改进,在我升上副理之后,他更是变本加厉,连正事都不做了,对于这种人,我的忍耐也是有极限的。」

「他是不服气、不情愿,不想在副理手下做事。」

「我当然了解他的心态,其实只要他不出错,好好做事,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唉!」方谦义重重叹了一口气,「他实在太过分,老是让我心惊胆跳过三点半,他要这样对我,我也不会对他客气。」

「所以副理今天发威了?」

「发威?」方谦义摇头苦笑,「我第一次在公司发脾气,很难看吧?」

「是很难看。」杜美妙直言不讳,眨了眨眼,微笑说:「可是达到效果了。」

「能有什么效果?一时半刻也看不出来。」

「有啊,至少有一个人被你吓哭了。」

「对不起。」方谦义直直看着她。

「啊,副理,我开玩笑的!」杜美妙慌忙移开视线,原想开个小玩笑,让他不要那么烦忧,没想到他又跟她道歉。

他果真这么在意她的感受吗?看他注目的神情,她的心脏又乱了拍子了。

「你真的没事?不会在背后恨我咒我吧?」

「真的没事,副理送蛋糕给我,我就不气副理了。」

「原来这么容易就收买你了。」方谦义好象被当庭无罪释放,终于舒展出笑容。

他笑了,杜美妙也跟着笑了。

他又郑重地说:「今天我是气昏头,以后我会控制情绪,该骂才骂,绝不殃及无辜。」

「就这样说定了,以后要是副理乱骂人,你就要送蛋糕给那个人吃喔。」

「好,如果我再犯规,我也会送一个蛋糕给你。」他胃口大开,津津有味地吃着卤味。

杜美妙以手支颐,看着他的吃相。前一刻,他还愁眉不展,这一刻,他的神色已经万里无云。是不是他诉了苦,心情就开朗了呢?

她脱口而出:「副理,你很闷吧?」

闷?他闷吗?他当然闷!

方谦义停下筷子,「我刚刚讲的话,在公司不能随便讲,我请你不要向同事说……」

「不会的,这是副理的心事……」讲到心事二字,杜美妙声音小了,脸颊透出淡淡红彩,「我会藏在心里,绝对不会讲出去。」

拥有他的心事,再埋藏在自己的心底,这是怎样的「革命情感」啊?

即使他是高高在上的主管,也具备傲人的专业素养,但在他的团队里,许多手下的年纪比他大,资历也比他深,这是他第一次当部门的大主管,他仍需要树立威望,也需要学习更圆融的管理技巧-而她是一个公司新人,她也在学习,跟在他的脚步边,和他一起成长。

原来偶像不是万能的,更不是叱咤风云的救世主。在他坚定冷漠的外表下,也有无助与无奈的一面。而今天,她触摸到那分不为外人所知的心情。

看透了他的心。

方谦义见她痴痴发呆:心知她又魂游去了,不知道她想到什么呢?

「美妙,原来你的报告早就写完了,我看过了。」他唤回她的神智。

「写得怎样?」她兴匆匆地问。

他板起了脸,「还算条理分明,可是有一段有关选择权契约的解释不是很清楚,你要修改一下,再呈上去。」

「是吗?哪里不清楚?副理说来听听。」杜美妙不服气了。

杜福气一面忙着招呼上门的客人,一面注意这对讨论得十分爇络的年轻人。「美丽啊,我看凶副理没那么凶,好象是我们妙妙比较凶。」

曾美丽笑意盎然,「别叫人家凶副理了,他对妙妙很好呢。」

「那我对你好不好啊?」圆滚滚的身体贴过去,摸了一下老婆的小手。

「三八!做生意啦!」曾美丽笑得更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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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恋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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