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知道是乡村的时间过得特别快,还是因为他总是周旋在公司与康若华之间,总之,才一眨眼,就已经过了两天。
直到昨晚,他才知道这房子其实是有网络线的,不只有网络线,就连桌上型计算机都有,只是这些东西全都在一间男性房间里,而很明显的,那房间的主人正是长眠在樱花道深处里的男人。
说不上有什么感想,他只觉得自从来到这间三合院后,康若华的情绪就一直起伏不定,晚上还好,他总是一个人跑到院子里看着星星月亮,有时看着不知道有什么东西的远方,就这样发呆一整晚,有时候他觉得院子里的男人就好象要飞上天去一样,也许,他是真的想过飞上天去陪伴彼方的情人吧。
不过有一件事很值得庆祝,那就是他的腿能够移动了,虽然还不能走路,但是至少有起色了,等过一阵子再去医院进行复健,一定能够回复成当初那个康若华的。
修长的手指头敲在键盘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划破这白天有如仙境夜晚有如鬼域的宁静空间,外头又下起大雨,网络联机的另一端不断传来公司的最新消息,江承伦心不在焉地响应,视线飘到了床头柜上那一张张泛黄的照片。
最后,他实在是忍不住,一把抓起那些照片看个仔细,那是两名少年的合照,看得出来其中一个是年轻个十来岁的康若华,而另一个看起来斯文俊秀、温柔满溢的少年想必就是葬在樱花道上的人吧。
那天看到康若华相思成灾、恨不得上天堂去陪他的深情,老实说他的心有被撼动的感觉,对那位长埋黄土的男人更加感兴趣了,他很明白在台湾这种环境下,同性恋人的处境有多艰难、相守有多不容易,更别谈外界擅自往他们身上挂的浪荡牌子了。
在这样的乡下地方,其保守程度更胜于都会,他们两人是怎么发展出这段难以忘怀的感情?感情深到另一半都已长埋黄土下依旧燃烧着恋情……
扪心自问,他对BEN的爱虽是无庸置疑,但就连他们两位当事人都无法保证能保留这一份深情到何时,在他的爱情世界里头,爱情虽然珍贵,但还没到生死相许的梦幻程度,他以为生死相许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爱情观。
可是,他现在疑惑了……修长指节抚上那泛黄的脸孔,他突然想起康若华悲伤欲绝的脸贴在墓碑上的那一幕,这个人他爱得如此之深,相守的时间却又如此之短,面对这空荡荡的大房子,他大概不只一次痛哭失声吧?若是异地而处,他早就受不了空荡与揪心的寂寞而自杀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疯狂的思念不会把他逼疯吗?
不过依他的现况,恐怕离疯狂也不远了,江承伦轻叹,捏着手中泛黄照片的同时,他又想起那人今早就不见人影,大概又去樱花道了吧?
樱花道!外头正下着雨呢!江承伦急忙起身,就连撞倒了身后的椅子也无暇理会,在房间里翻箱倒箧才找到一把雨伞,连忙往樱花道的方向跑去。
果然不出他所料,樱花道的底端除了那块斑驳的墓碑外,还有一道久久不去的人影……
虽然现在才撑伞实在有点多余,不过聊胜于无,大伞在雨中哗啦一声撑开,挡住了不断落下的雨势,江承伦将手搭上康若华已然湿淋淋的肩膀,提醒他该收起伤心回三合院了。
「你回去吧,我还想再多待一会儿。」雨水滑下两人的脸庞与冰冷的墓碑,若不细看,会误以为是泪水,不过在这样的场景下,雨水与泪水又有何差别?
「这样下去你会生病的,还记得昨天答应过我什么吗?」江承伦蹙眉,墓碑上的人正在对他笑,让他从背部爬上一股凉意,虽然他不信鬼神,不过要是不小心让康若华生病,不知道这墓穴里的人会不会爬出来找他算帐?
「那你把雨伞给我,等一下我自己回去。」
「不行。」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听信任何保证,天知道他又神游太虚到哪儿去了,等一下又是等多久?这种天气待超过十分钟就有可能会生病了,更何况他的『等一下』有可能是一下午……
没想到受伤的康若华不难照顾,任性的康若华却是如此难缠,以往他面对BEN耍性子时,都是等双方冷静下来时再好好谈谈,问题是现在可不能等。
唉,不管那么多了!
江承伦心一横,将康若华打横抱起,不顾他的反对抗议回头就走,只剩一张冰冷的轮椅与一把雨伞落在墓碑前面,狂风吹起,卷落满天的樱花,也吹散了墓碑上的微笑。
***
虽然一回到三合院就马上换上干衣服,但是康若华的体温却有明显上升的趋势。
「你发烧了。」发烧这种事可大可小,可问题是这里似乎没有任何可以帮助退烧的东西,冒着大雨出去找医院他又怕迷路。
「没关系,睡一觉就好了。」脸颊有些泛红,但他丝毫不在意,这种小发烧他才不放在眼里,只不过有一点头晕而已……
「喂、喂、喂!还说没事?人都快晕了!」要不是他及时伸手捞住往后倒的身体,这下可不只发烧这么简单而已,看不出来这个家伙这么爱逞强。
江承伦微一咬牙,将昏睡的康若华抱回房间,然后再跑到厨房去起火,毫无头绪的他只想到也许洗个热水澡能够稍微退烧也说不定。
从没在传统灶台起火的江承伦弄得满头大汗,虽然他见过康若华怎样让那些木材烧起来,不过亲自弄起来才知道这看似简单的工作其实有多困难,好不容易才起了火,又要小心翼翼把火苗弄得旺盛一些,当火够大时,他又想起他根本没在锅子里倒水……
总之,当一切都弄好的时候,他已经累得像三天三夜没睡过一样,望着那好不容易烧好的洗澡水,江承伦不由得想起之前他所吃的食物全是出自于这座炉灶,真没想到要煮个东西得费那么大的力气,不知道康若华是怎么轻易办到的?他看起来就像是什么都会的男人,就算独居也能把自己照顾的很好,没想到居然也会有脆弱到需要人家照顾的时刻……
为了一个男人,把自己弄成要死不活的模样,值得吗?
算了,就算他再怎么担心,那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放不放得下也要康若华自己想通才行,他在这里穷担心也是白费力气。
随手抹掉额头上的汗水,江承伦将热水倒进浴室里的大木桶中,一切准备就序后,他才进房间抱出正主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烧的原故,当他进房间时康若华已经睡着了,害得他只好轻手轻脚将他抱进浴室里,还得亲自帮他脱衣服……
随着衣服一件件落下,江承伦的脸皮愈来愈红,他也不是没帮人脱过衣服,只是当时的情况绝大多数都是在床上,服侍别人入浴这还是第一次,虽然两个人都是男人,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任谁都会难为情。
等到最后一件衣服也落地时,江承伦几乎是闭上眼睛将人抱进木桶里,没想到康若华一沾水就醒了,也许是没有心理准备的关系,他一发觉自己躺在水里就惊慌地伸出手想抓住什么东西──
「哇──」
下场就是江承伦也一并被拖入大木桶里,成了名副其实的落汤鸡。
哗啦哗啦的水声传来,江承伦不小心喝了几口水,等到他攀住木桶边缘时才发现被人拉下来了。
这下可好,两人势必得一起洗了,问题是在这种情况下两人共浴好象不太妥当……毕竟任谁也无法保证不会擦枪走火。
「你不想洗澡说一声就行了,何必把我拖下水?」看到康若华逐渐明白发生什么事时,江承伦颇为无奈地帮他固定身体,毕竟淹死在木桶里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洗澡?你会烧水?厨房没事吧?」也许是水的温度唤回了神智,总之泡在热水里的康若华已稍微清醒,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他的厨房是否还在?毕竟江承伦看起来不像是下得了厨房的家伙。
江承伦的脸色瞬间铁青,他看起来真的那么没用?
「咳,我想,你的厨房应该还在,毕竟我们都还好好的在这里没被烧死是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惊觉自己失言的康若华有些不好意思,人家是好心帮他,他不但不思感激还轻言说出那样伤人的话,他以前从来不是这样的,为什么会一再的失控呢?
也许,早在那个人死去时,他的心也跟着下葬了,既然无心,又哪来的温柔体贴?
「算了,你在想什么我大概都知道,反正我的确是你所想的那种人,只不过你实在太低估我的学习能力了。这样的水温还可以吧?我担心你退不了烧,所以特地烧水给你去寒,毕竟你如果倒下了那我就注定要饿肚子了,为了我可怜的肚皮着想,我还是别让你生病比较好。」嘴巴上虽然不停嘀嘀咕咕,但他手里也没闲着,拿起一旁的水瓢就开始往康若华身上浇水,仿佛这样做他就能够赶快退烧一样。
「你不把湿衣服脱下来一起洗吗?」康若华忍不住怀疑,穿著衣服洗澡不会不舒服吗?
脱衣服?江承伦的脸皮一下子变得血红,他努力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试图掩盖他的不自然……
毕竟水底下的生理反应他怎么都不能让人看到呀,虽然这不是他可以控制的反应,可是连看着人家洗澡都会变成这样,若是真让他瞧见了这让人羞耻的生理反应不知道会怎么想?
阉了他还是宰了他?
「我这是在帮你洗澡,又不是我在洗澡,脱什么衣服呢?」他努力的冲冲冲、努力的洗洗洗,非礼勿视,这是不对的他不可以勃起啊啊──
「我觉得你看起来比较像是在泄恨……」哪有人帮人洗澡是这样的?一直往他身上泼水,泼得满头满脸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拿菜瓜布来用力刷他?
「够了!会痛……」那菜瓜布用力刷在皮肤上可是会破皮的,就算不流血也会去掉一层皮。
「啊!对不起对不起……这不是用来刷身体的吗?」江承伦看着他『用心』刷洗过而发红的皮肤,发觉他好象多做多错……这玩意儿若不是用来洗澡的为啥摆在浴室?
「这是用来洗澡的没错,可是你也未免太用力了吧?我看水也快凉了,再待下去也不好,我们回房间换上干净的衣服如何?」
「也好,穿著这一身湿衣服也怪难过的。」呃,不对,他好象还没退火……怎么办呢?而且现在康若华行动不便,换衣服这种工作多多少少还是需要他帮忙,要是到时候……
该死!他怎么会突然变成一头大色狼?难道是欲求不满?
非常当机立断地,他将整颗头往水里沉,吓得康若华不知所措不说,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像神精病,幸好这一招有效,那不听话的地方总算消下去了,赶在窒息前他把湿淋淋的头从水里拔了出来。
「你……」
「唉呀,不洗头哪里能算是洗过澡呢?吓到你了吗?不好意思,我在家都是这样洗头的,只要洗过头就等于洗过澡一样,你等等,我马上好。」
哗啦一声,江承伦拖着吸满水份沉重无比的休闲服从木桶里爬出,木桶里的水位顿时降到只剩一半,没了热水的保护,康若华这才感觉到寒意袭身。
才刚感觉到寒意袭身,一双温暖的大手马上将他从水里抱了上去,一脚踹开浴室木门后,火速冲向房间,速度快到他有些搞不清楚方向……
这人,好象在逃命呢。
***
夜半,洗过热水澡的康若华不但没退烧,就连照顾他的江承伦也一起发烧了,趁着替换毛巾的空档,江承伦替自己量了一下掖温,当他看到上头的温度时简直不敢置信。
「三十九度?」天吶,这温度可是比躺在床上昏睡的病人还高呢。
瞥了一眼睡得正甜美的病人,江承伦有些哀怨,虽然他们都发烧了,可是比较清醒的那一个要照顾另外一人,他其实也很想躺下好好睡一觉呢,可是又担心康若华的身体转坏。
这个人吶,明明看起来比任何人都坚强,谁又会知道他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候?偏偏他又放心不下,因为他知道这种时候除了他以外就没人能够照顾康若华了。
「明天一早我一定要去一趟医院……」肚子传来咕噜咕噜的叫声,他才想起今天晚上因为发烧一事,两人都忘了晚餐这一回事,是说,煮的那个人都倒下了又怎么可能会有晚餐?
好饿啊……江承伦一边摸着肚子一边帮病人替换冷毛巾,直到最后他实在是受不了了,干脆一股脑儿躺在康若华身边睡下,外头的狂风暴雨全被拋在脑后。
一睡下,外头的风雨愈见狂暴。
***
有人在摸他!是谁呢?谁这么淘气?江承伦一把抓住在身上乱摸的毛毛手,打算施以惩戒时,那人却先开口了。
「伦……」喔喔,摸到重点部位了,这称呼……不就是他朝思暮想的BEN吗?
伦。每当他们亲热时,BEN都会在两人耳鬓厮磨时这样唤他,这是在做梦吗?他已经好久没听到这种亲昵的称呼了……如果这是做梦,那就不要醒吧。
「BEN……」江承伦试着响应梦中人的热情,他先是摸上那双不规矩的手,然后顺着手臂回抱着情人,触感真实到连他都觉得不可思议。
「嗯……」情人的呢喃听起来带着模糊的鼻音,既像撒娇又像感冒,江承伦受不了这样的诱惑,反身压了上去,手脚开始解开对方身上碍事的衣物。
他已经好久没有和情人亲热了,压抑了许久的欲望现在已经被撩拨到濒临爆发的地步,这只是一场春梦,大不了隔天起床洗洗床单而已,就让他放纵一场吧,更何况梦中情人的反应也如此热情,说不定真是BEN入梦来与他相会了呢。
纠缠的躯体爆发着难以抵挡的热度,当两人都裸裎相对时,再多的矜持都被拋诸脑后,江承伦无法控制自己的热情,底下的人无法抵挡梦中人的侵袭,过多的欲望将他们席卷再席卷,终至万劫不复的地步。
两道寂寞的灵魂藉由梦境与彼此交会、抚慰。
窗外,清明雨愈发冷了。
***
最先发现事情不对劲的,是康若华。
因为他是被痛醒的,而那种痛,是很久不曾经历过的甜蜜之痛……简单来说,就是痛在那种最羞耻的地方啦。
奇怪,阿伦都已经死了那么久了,许久未曾有过性生活的他怎么可能会有那种痛觉?事情不太对……
眼睛一睁开,他就知道是哪里不对了。
依正常的情况来说,他绝对不可能赤身裸体睡觉,因为他没有裸睡的习惯,而且他的身边也不可能有一只手揽着他的肩膀,那是阿伦的专利,别人要是敢这样做绝对让他打到满地找牙,问题是……这只手臂的主人只有一个可能性,而那个人的名字里恰好也有一个伦字。
「江、承、伦!」他一字一顿,念出罪恶之名。
由于康若华的声音是如此的咬牙切齿,而且声音还颇大,所以就算昨晚劳累过度的江承伦很想继续赖床,也依旧无法抵挡那排山倒海而来的怒气。
一起身,他立即明白为什么康若华的语气会那么咬牙切齿了。
原来昨晚的春梦是真的……可是对象却搞错了!
天呀!他要怎么跟人家交待?!
「哇!我、我……为什么会这样呢?」老天,他真是无语问苍天,昨晚他明明就听到BEN呼唤他的名字,为什么醒过来却是人事全非?
「你真想知道?」知道发生什么事后,勃发的怒气稍微降了下来,昨晚的回忆一幕幕重回脑海,康若华已经在最短时间内归纳出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了。
只是,有一点他不明白,明明烧到迷糊的人只有他,为什么连江承伦都……这种事,没有两厢情愿是不可能发生的。
「当然!我昨晚明明梦到的是BEN,他还叫我的小名,怎么可能会是你?我……很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我为昨晚发生的一切道歉。虽然道歉并不能抚平一切,但我愿意尽我所能补偿你。」
补偿?这种事情岂是补偿就能了事?
「补偿……唉,昨晚我发高烧时梦到了阿伦,我以为他终于来接我了,所以就忘情喊出了他的名字,后来,我梦到他抱住了我与我亲热……昨晚,你是不是就睡在我身旁?」这件事能算是谁对谁错吗?如果抱了他的江承伦有错,那么表错情喊出名字的他是不是也有错?
两人的小名都是一个伦字,虽是相同的名字,可是站在他面前的人却不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一个……这是老天爷的恶作剧还是他太思念造成的结果?
「昨晚在照顾你时,我也发烧了,因为实在是太累了,所以就不小心睡在你旁边,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没想到会是你。」江承伦搔着头,糊成一团的脑袋正在想有什么办法能补救,偏偏心愈急,脑袋就愈混乱。
望着窗外放晴的天气,康若华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既然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就算无法回到当初那种单纯的朋友关系,他们还是得解决面前的问题。
「……忘了吧。你不需要道歉,你只要忘了昨晚的事。」虽然高热已退,但头痛欲裂的感觉却愈发明显了,他明明是回来与阿伦相聚的,他甚至期望着那人就这样把他接走,即使英年早逝他也不会有怨言,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发生这种事呢?这比杀了他还叫他难过呀。
将来他走到人生尽头时,又该如何面对前来接他的阿伦呢?
「忘了?」江承伦原想穿上衣服的动作突然停下,虽然他也不希望发生这种事,可是……忘了?康若华不是这种逃避现实的人啊?
「不然你有更好的处理方法吗?告诉你远在美国的情人你出轨了?还是跑到我情人的墓碑前向他告解我们昨晚做的丑事?」心烦意乱之际,康若华难免口不择言,这件事后果可大可小,他只是选了较无杀伤力的那一种。
快刀斩乱麻,才不会将身边的人伤得体无完肤。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怎么忘?」今后见面难免尴尬,虽然可以绝口不提昨晚,可是心里的疙瘩若是长存,那对两人间的友情绝不是好事。
还是,他们已经做不成朋友了?
「绝口不提。」康若华顿了一下,像是又想到什么,「当然,如果你做不到,那么从此刻开始我们分道扬镳。」
果然如此,分道扬镳是吗?所以他回到台湾后所努力的一切绕一圈后还是得重头开始?
他不想失去这个工作伙伴,更不想失去唯一的朋友,所以他深吸口气,连思考都省略就一口答应。
「我保证,我会把昨晚的秘密带到棺材里,今生今世绝口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