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叔大握拳击掌,灵光乍现,「原来如此!真是好方法!小丫头实在聪颖慧黯,你家公子有你,实在有幸。」
如此恭维的话,离儿可承担不起,连忙挥手,急着争辩,「这不是离儿想到的,是大少爷教离儿的!用茶叶入菜的做法都是大少爷想出来的,我家大少爷可厉害了!」
只是大少爷都不准她随意嚷嚷,害得好几回,她都被江口茶馆的管事给误会,就如同现在这样……
叔大恍然醒悟,他知道瑞木修言是此镇上茶庄世家的长公子,虽然明着不管茶收、茶贩之事,可是那隐隐透露着,就算他不理,也绝非他不懂。相处三百日下来,这位公子的为人,更是让人难以捉摸,也明白他定不是池中之物。
他待凡事皆是闲情逸致,云淡风清,实则却是观察入微,细腻入心,明白行商有道,官场有术,若非这人实在胸无大志,整日闲云野鹤,沉迷博古墨宝,下棋对奕,否则他真想带着这个少年一同前去应试。
中举,定是容易。
名次,肯定不在他之后。
「离儿,送叔大先生上船吧,时辰差不多了。」
「是,大少爷。」
离儿下了一个石阶,对着船上纤夫招手、呼唤,要他把船驶来岸边近一点。
小手用力拖着扁舟,让叔大跨上船的距离没那么远。
直到上了船的男子,坐稳甲板上的横板,离儿才将手放了。
船,顺水而走。
叔大对着岸上的一主一仆,他有着天下人交天下友的豁达,再次拱手,以谢这段时间,他俩的倾心照顾。
「瑞木小友、离丫头,若是有缘,此生定有相见之日!」
叔大最后一言,瑞木修言投以微笑相对,俊颜轻点,羽扇一挥,飘飘仙姿,未表而现。
「叔大先生慢走,路上平安。」对着那越行越远的船只,离儿大力挥摆左手,直到再也不见那木色船尾,渐渐消失眼前。
「离儿,走吧。」瑞木修言蹲下身子,对着石阶下的离儿,伸出手掌。她将手置入那依旧冷凉的大手内,依着他的力道,顺势而上。
这手,一放入,便再无分开,没别的,只是习惯使然。
「大少爷,叔大先生这一路去到京城,可要多久的时间哪?」
离儿闲适的聊着,两人一路从湖岸走到林边深处,来到停放驴子拖车的地方。
依着前世的记忆,若是如同当时的他,驾着御赐的铁甲汗马,不眠不休,大约七日,若是乘坐水陆,花的时间,那可真是久了。
「勤奋点走也要来个二十日整。」瑞木修言边说,边将离儿抱上拖车货板上。
货板四周用木片围起,不高,正好让离儿露出半个身子,臀儿底下则是铺着厚层乾稻,坐在上头,柔软又舒适。
瑞木修言坐在前方驾起驴子的模样,既不可笑,还有种慵懒离世的味道。「二十日?那可真久了!」她的凉糕做得再多,也撑不了二十日啊!
看来皇上是吃不到她离儿做的凉糕了。
瑞木修言轻笑,此时的他才有着真正性情的出现,那也只有和离儿单独在一起时才会显露的情绪。
「倘若是个爱热闹的野丫头来走,就是两百日也看不到京城的大红城门。」
离儿杏眼圆瞠。不用细想,也知道大少爷口中那爱热闹的野丫头,指的是谁。
离儿小嘴微嘟,对着前头驾着驴子的瑞木修言拧眉皱鼻,半点丫鬟的样子都全然不见,「离儿才不会走到两百日呢!那样可走到腿都断了!」
离儿挪挪屁股,本想更靠近他乘坐的前板去,结果一个没注意,身子失去重心,往前扑倒,小脸立即栽进稻草堆中。
瑞木修言对这一切完全没有发现,仍是不停说着,「有这头老驴子拉着野丫头,那丫头的腿肯定不会断,苦的是这头老驴,受尽折磨。」
离儿抬起头,呸呸吐掉一口的乾草,「大少爷,您就爱笑那丫头,那丫头才不会那么坏心,要累死这头老驴!」
驴子可是吃她早晚喂食的粮草过活,她怎么舍得折腾牠了。
既然有人坚持不买帐,那他也只好从善如流,「好,好,丫头良心未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瑞木修言回话后的嘴角扬着阳光般温煦的弧度,有着纯属十六岁少年的风流倜傥,意外的因为一个八岁女娃,无心绽放。
她本来趴着的身体向后一躺,小身子陷入稻草堆上,形成一个人形草雕。这不知是褒是眨的话,着实让离儿举了白旗,决定就此割地赔款,全都随便他了。
「大少爷,不来了啦……」
驴子还持续走着,就算主人们话里的主角,牠是其一,牠也不为所动,不是牠听不懂,而是这种情节,几乎天天上演,牠,早已见怪不怪。
清风微徐,竹叶沙沙。
小河潺潺,流水匆匆。
旭阳透过树叶的缝隙,倾泄而下,一点一滴照在离儿昏昏欲睡的小脸上。而她,仰着天,看着一同行进中的叶片枝头,掠过她的眼前。
她撑着一丝理智,抓着脑海中最后一个问题,问了出来,「大少爷,怎么您不像叔大先生一样上京应考呢?」
眼皮却无力等到答案,随着话尾的消失,慢慢闭阖起来。
闲静的空间,缓慢的步调,敏感的问题。
瑞木修言陷入当年高中举人,衣锦还乡,族人们簇拥道贺、欢天喜地的那一日。
那时的他,那么意气风发,不久之后,却是从此悔恨。
恨不得自己从未上京过,那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当年的他高中举人,隔年出仕为官,所幸得皇上器重,位阶从五品跳至三品。
当朝上,前程锦绣,他便放下家族茶业,交于两个庶弟管理。
但是有一日,家仆来报,有官员查府,闹得整个家族鸡犬不宁。
待他一探情报,赫然得知两个庶弟竟然公然贩卖私茶没有茶引的茶叶等同私茶,有茶而无引,依仗刑论处,可让人告发逮捕,茶货即为告发者所有。
他为此事疲于奔命,在地方官府中卖尽刑部颜面,软硬兼施,才让两个庶弟免于仗刑,但需上缴万金,以打通层层关节。
手段并不光明,且有违法理公义,可得幸的是,事件中,无人所伤。
谁知此事竟然未完。
两年后,旧事重演,情况却是更加离奇,庶弟们竟然伪造茶引?!
伪造茶引者罪行重大,论处斩,不只茶货,就连家产都付告发人充赏。
青天霹雳,他在京城向上请托,全然无策。
终于在几次官场迂回后,他才方知,这一切皆是人为所陷!
他的步步高陞、才气四纵,却无意引来直属上官刑部尚书伍阶大人等人的猜妒和不满,几人暗中与家乡的茶引批验所大使范重光勾结,用尽种种理由,污陷瑞木家族!
他们不仅要的是他名声全毁,还觊觎瑞木家的千顷茶田、风水良宅,与数不尽的家宝!
此仗,他是输了。
皇上亦是无能,要他忍气,还能保住自己的官位和性命。
他不平,收拾行囊,辞官回乡。
一进家园,风云变色,家宅已空,人烟已散。
他见着了冯叔为他开门,香娘煮粥,还有花梨……
经过冯叔仔细道来,事情全然明朗,他捶心震撼,悲愤难鸣。
原来不只是上司的陷害,还有兄弟的背叛!
没错,他的两个庶弟也是共犯!
他们从瑞木茶商主事者,也就是沈婉口中得知,家族茶业的一切终归是她的嫡长子瑞木修言所有,他们心有不甘,不愿倾心投注的心力,到头来还是别人的。
因此,他们便起了反叛之心,不料却引来秃鹰共食。
他俩在事件中虽保住一命,可爹和娘亲双双为了冤罪,在家门惨遭斩首溅血,瑞木家就此没落,连他这个堂堂刑部侍郎也束手无策……
这一切到底有何道理可言!
当他愤恨不平时,庶弟们竟然带着几名当地贪官踏入瑞木家,双方你来我往较劲后,他们竟瞥见花梨有几分姿色,摆明欲将花梨带走,他誓死抵抗,无奈孤立无援,直到伤重不治。
眼看着花梨被人欺陵,悲剧亦是无法挽回。
那时的花梨唤的不是大少爷,而是一声声的修言哥哥。
他俩没有誓约,没有交集。
就归来初见的那一眼,只有种感觉,他再也不会遇到如她这般的女子。她的不离不弃,坚守家园,执着等着他归来这日……
这样的女子,是值得他用心以待,风雨同舟,在一起重拾过去平静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