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夜深思寂,本应该是众人安睡之际,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风啸兮兮,掠过她的耳边,吹起一缕杂散的发丝在空气中飞扬。

她在一户三进大门的宅子内奔跑,像是被兽追赶一般,只为求小命一保。

当她穿过长廊,跑过偏厅,迈过比她腿儿矮不了多少的门槛,就算不小心扑倒在地,磨疼了手心,也无法去管。

小小的她往黑夜中最亮、最热闹的一处前进,彷佛看到她人生中的光芒,透露着无比希望的眼光,小手将门一推,砰的一声,终於看到她苦寻已久的人。

不顾众人的愕然,还有停在她身上的目光,她大口大口喘息着,双眼正对着主位上的当家头儿,一个疾步上前,双膝下跪,抱着坐在主位上的大老爷的小腿,嘴里吐出一连串熟练的请求……

今夜,是老爷的元配夫人沈婉的生辰之喜,宅院里大肆庆祝着,不仅开席宴客,众人欢歌,还请来花旦、小生唱戏吟曲,还有无数能歌善舞的妙龄舞娘长袖翩翩,跳起曼妙舞姿,衬着宴会更是光彩夺目,笙歌鼎沸。

不过,一整室的主厅欢腾氛围,全因为小小的外来客而打断,乐声也立马终止。

「爹、爹,求求您,求求您,看看我娘吧!娘真的要死了,真的,看看娘吧……」

孩子不过五、六来岁,小小的脸蛋灰灰扑扑的,身子也是细如竹竿,根本瞧不清楚孩子的模样是男是女。

卷着舌音是稚嫩的拜托,动作是卑微的哀求,只有那眼睛,清亮似镜,无瑕无垢,若是仔细观察,不难看出,娃儿眼底没有半点真挚诚意,一切动作只是惯性使然。

「你这孩子,不是让你没事别来这里吗!」瑞木应同怪声叫道,一双眼不时的飘向一旁的夫人,观察她的神色,唯恐她有任何不满。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舞伶、杂技者、仆佣们,也随之安静的等着夫人的号令行事,因为众人皆知,在这个瑞木家的宅院里,大老爷并无实权,名号只是挂着好听而已。

真正当家主事者才是沈婉,而她跋扈强权、盛气凌人的作风,就连同在商场上较劲过的男人也对她甘拜下风,她是在整个徽州叱吒风云的铁娘子,连带全城的人民无人不畏惧她十分。

然瑞木应同也就只有「惧内」、「季常之癖」等名声最常让好事者给说嘴。

花梨惊觉到瑞木应同的目光根本没放在她身上,她识时务的立刻转向目标,不过她没有再抱着人家的小腿哀求,而是伏下小身子,连连将头磕在石板上,「大娘,求您让老爷看看我娘吧!只要一次就好……」

沈婉像是有脏东西靠近一样,在孩子话还没说完时,便抬起三寸金莲绊了她一记。

花梨小小的身躯在地上翻了一圈,滚落一个台阶。

周围的人们抽起细微呼气,交头接耳的私下议论着这孩子的身分与来历,狠心的是,居然无人上前扶起那孩子。

「臭丫头!谁是你大娘!来路不明的野种也想乱认亲?」沈婉怒不可遏的斥责小小孩子。

如今,她一场好好的生辰宴会就这麽被这丫头给破坏了!

「你娘那破败身子,要死也死远一点!别触咱瑞木家的霉头!」沈婉刻薄的话饶不了一个孩子,凌厉的眼神更是狠狠瞪向一旁局促不安的夫婿。

这一切,都是他造的孽!当年不过领了商队到淮水以南,运送茶叶到运漕码头,可怎麽就顺便带回当地小渔村的女子回来,还欲讨做妾?!

倘若是正正当当的寻常小闺女人家,那也就算了,但那女人居然是带着孩子的寡妇!这教她怎能服气!

尤其这没用的男人还口口声声说寡妇的孩子是他的,痴情款款的还以为他多有情有义要将人带回照料……

她呸!不知羞耻的女人说的话,傻呼呼的夫婿还真的相信?他傻,她还没跟着他憨!

「大娘……夫人,求您让我娘看病吧!娘再吃一帖汤药就会好了,真的,真的!」明知无用,花梨还是得据理力争,否则,她该如何救她娘亲,她还有什麽办法?

她都不想让人活命了,还管人看病、吃药!「还在干嘛?把这丫头拖下去,别坏了我看戏的兴致。」

沈婉绣袖一挥,吆喝手下人。

才一下,一个大汉从人群中走向前,宽手一抱,便把花梨从地面提起。

「快把她丢回去她娘那里,省得她娘死了,还没人替她收屍!」那小贱人还真是会挑日子去死啊!选在她生辰这天?那她就当作礼物,心怀慈悲的收下好了。

「夫人,还是我去看看吧!用不着多少时间的……」瑞木应同已经是鼓起最大勇气提出他的想法,对於「名声响亮」的他来说,算是一大进步了。

「看?看啥看!既然用不着多少时间就要死去的人,又有什麽好看的?你给我好好待着,那种秽气别去给我碰!」哼!谁不知道他还想跟那小贱妇来个离情依依的话分别,要她答应?那教她去死还比较容易!

这时,上堂茶几後方以木帘隔挡的卧榻上传来几声轻咳,断断续续的,直教人听着心疼。

「娘……让那孩子……出去吧……她让我难受了……」

众人还在想着,小娃儿距离瑞木大公子还有数步之远,亦有木帘阻隔,怎麽有办法让木帘後的公子爷身子难受了?

倒是沈婉无须多有疑问,立马开口就替众人解了疑惑。

她一改方才颐指气使的态度,变得平和又慈祥,「言儿,身子怎麽了?一定是这丫头的秽气冲着你了,娘马上让人撵她出去。」

男孩的声音听来虚软缓慢,但一字一句皆是清晰可辨,「嗯,娘……您也别气了,今儿个是您的生辰……万一煞气冲了您也不好……」

哪个做娘亲的听到自己心肝孩儿关心自个儿的话会不感动於心的,就连沈婉当然也不例外。

「还是言儿贴心……都怪你那温吞的爹,老是惹娘气着。」沈婉边说边扬手一举,意指下人将女娃儿带走。

大汉领命,便恭敬的退下。

奇怪的是,孩子并无太大反抗,反而有种解脱的快意。

一出双开大扇门,娃儿这时才猛烈的想窜下大汉厚实的臂膀,「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大汉似乎也知道娃儿的意图,松了手,让她俐落的站直身子。

果不其然,花梨一得自由,一溜烟的就跑掉了,可跑的不是门里头,而是照着她来时的路又跑了回去。

「冯叔,那孩子呢?」

「大少爷,您怎麽出来了?万一着了凉……」大少爷的身子得要小心护着,可不是冬时梅树,越冷越开花的啊!

从门里跟着走出一位少年,未立帽的雪狐白毛软裘斗篷披在身上,但形体还是比大汉小上许多,年方十四,照理来说,还是毛头小子一个,可是那与生俱来的沉稳,就是会让人不自觉的听从他的命令。

该怎麽用最简单直接的词汇形容男孩?那应该就是──

绝然出尘,沉碇如夜。

这时的瑞木修言脸上仍有病容,却已然不见喉咙发痒的咳嗽声。

「不打紧,方才只是让娘亲别再口出恶言的推说之词。」

大汉低下头,对於小主子,他比对夫人还要心悦诚服万分,「大少爷,那孩子应该去找她娘了。」

「嗯。」瑞木修言定神一看,果然在那长廊深处找到那道短短的影子,跟着娃儿的步伐转个弯,消失在尽头。

他轻叹一气,望着月色晕出微微红光。

今夜的月,且美,且妖媚……且不祥……

「孩子,你爹呢?他会来吗?」她仍保有一丝冀望,那个曾经许诺会照顾她後半生的男人,是否会前来探视她。

木板矮榻上躺着一个瘦弱女人,脸露病容,憔悴不堪,面颊凹陷无肉,眼神像是历经沧桑般,但细看可知,女人曾经的美貌仍是留有痕迹,那弯如新月的柳眉,是那男人一眼倾心的芳美,温顺婉约的性子是他梦寐所求的理想妻子人选。

可当她点头跟了男人後,事情却不如她所想的那般美好……

简陋的环境,没有半丝烛火之光,湿冷得呼出的气息几乎可以凝结成雾,一旁的孩子不知道如何才能让娘亲保暖身子,只能不停用乾草堆在娘亲身侧,一边隔着粗衫摩擦母亲的手臂,希望温热她的身体,也傻气的以为这样娘亲就不会昏厥睡去,然後从此一觉不醒。

孩子在一旁稚气的安慰娘亲,有着全然不属於这年纪的自立自强,「娘,撑着点,爹要来了,真的要来了。」

花梨自知自己在扯谎,明白爹不可能会来,大娘是不可能允许爹来看娘的,可是她不得不如此说,只因为这样娘才会持着一丝希望,存着一口气,等着爹来,也不抛下她……

「不会了,他不会来了。」女人说着不起妄念的话,眼睛却始终紧盯着那闭阖的木门。

花梨露出一截纤白幼嫩的手臂,上头还有刺眼的红痕,她让手靠近娘亲的眼前,「娘,花梨有去求爹的,您瞧,这还是大娘不小心留下的……所以爹真的会来!等等就来!」

孩子的心思早熟多变,为了博取娘亲的信任,以为证明自己真的有到前厅找过瑞木应同,而毫无心机的露出伤痕,却不知更是引来女人的心疼不已。

她抚着女儿说是大娘不小心留下的红痕,不忍的落下两行血泪。

明知自己命已不多矣,却还拖累唯一的女儿到如此地步……这都是她造的孽。到了如今,她才算真正明白,是当初的决定害了自己,害了这孩子。

一时的贪念蒙蔽了心眼,配合男人的谎话,让大夫人认为花梨是瑞木家的骨肉是她错得离谱!以为身体流着和他们一样的血液,生活就会有所不同,更是大错特错!

或许当年她没有跟着瑞木老爷回府,那她和女儿还能够待在鱼泉村里过上孤单,但且安分的日子,然而过去的时刻再也无法挽回,她只叹如今不能狠心带着孩子一起离开,脱离人世间的怨恨嗔痴,千回百绕的七情六慾,留下花梨独自面对往後更为艰困的日子要过,她心中就燃起不甘心的怨恨!

怨恨这人生对她的残忍,但还是无法埋怨那与她有缘无分的寡情爷儿。

「花梨,我与你爹在那棵黄花梨树下相会,你的名是他取的,你的姓是他赋予的,花梨,你要记得,你的名字叫瑞木花梨……」多美的名,却没有带给她的女儿同样美丽的人生。

血缘这个谎,还是必须下去,这是为了孩子好,而说谎的代价,就用她这个娘的命来偿还一切吧!

花梨顺从的点头,她仔细听着那细弱无力的语调,想让娘亲别说了,又怕是以後再也听不到了……

「就算他们都不认你也无妨,保着这个姓,你才有活路可走……」泪已盈满双颊,女人却不得不噎着喉头继续说:「若是真的走不下去了,就来找娘吧!娘会带着你,好好弥补你……这辈子,是娘欠了你……」

花梨听着娘亲有如交代遗言的话语,原本愣然的神情也有了哀伤,她点着头,亮透的大眼也蓄满泪水,要掉不掉的。

「娘别说了,爹会来的。」就算不来,娘还有她啊!怎麽就不能想想她呢?

「不会了,娘也等不下去了……花梨,听娘说,别去怨你爹,娘知道他是身不由己,别怪他……先让娘去忘川河等他,我们相约好的……」

忘川河畔我等行,牵手共赴来世情。

女人的思绪已经在游离,眼神无法再正确对焦女儿的大眼。

透过花梨的鬓发後面,她看到原本闭阖的门,好似有了被开启的光线射入屋内……

「娘,您别丢下我,求您,花梨会怕……」花梨的眼泪终於落下。

她从没看过娘如此迷离恍惚的神态,她不知道,是因为不清楚那就是将死之人,最後在和生命的拔河……

然後女人凄然绝美的笑了,那笑容,花梨此生难忘。

「你……来了……来……应同……」吐出最後一口气之前,女人终於等到那人的出现,所以满足的笑了。

垂下的手落在花梨的身旁,张开的五指指向木门的一角。

「娘!娘……」花梨埋首在娘亲瘦弱的胸怀前,哭噎喊叫。

跟着花梨的哭叫,木门咿呀出声,这时才全然敞开。

走进的却不是女人以为的人,而是一个已逐渐趋向男子体格的少年。

那人便是瑞木应同之子瑞木修言。

花梨转头看向来人,但结果只让她更加难过,她心疼娘亲到死都无法如愿以偿,「哇……娘……」

瑞木修言向前端详着床上的女人,执起她垂下的手腕,把起她的脉……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他明白他如今年岁正小,根本还无自保的力量,更何况是要护着一个命薄、坎坷的女人那有多难,或许死亡对这个女人而言反倒是解脱了束缚,因为不必亲眼验证这个始於山峦,终於山崩的瑞木家欲振乏力的崩解过程。

不过,他可以因为他无法出手相救,而在此对这个女人立誓,他绝对不会让她的女儿再受到「上辈子」的屈辱!

瑞木修言搭在死去女人腕上的手不自觉的发颤着,是为愤、为怒,为身旁娃儿的哭声,更为「前世」的记忆,撕心割肺的感受像血液逆流全身。

他忆起久远以前,那人生最後一幕的画面──

那个无辜稚幼的少女被人连拖带拉,强行扯离他的身边,她的手死命的拽着他的衣袍,一口一声的「修言哥哥,救我,救我」的呼喊。

他痛苦得心如刀刨,却也因为自己气力消失殆尽,生命的流失、消耗、逝去,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天理难容的人间炼狱正在进行,而他气到七孔流血,也死不瞑目。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上天待他不薄啊!

他带着记忆从这副躯壳中再次重生,注定是老天爷要给他瑞木修言一次扭转乾坤的机会,一报灭族血仇之恨。

这次,他将不再心慈手软,他要让那些残害家族的内贼、外寇、余孽,统统由他的手送他们进入苦海地狱!

连同这娃儿上辈子受辱的苦难,他也会要歹人们一一偿还!

弱小的花梨睁着大眼,凝视着替娘亲把脉的那只手,存着一丝希望,希望娘亲还有活命的机会。

瑞木修言感受到娃儿的目光,他淡然的回视,「你娘死了。」

对於这个孩子,他不仅有前世无法救她的扼腕,还有一点他含怨而死之前都还来不及深究的情感。

在那个四面楚歌、步步为艰的困境中,他哪有那麽多思绪停在儿女私情上,自然被他忽略而过,他也不甚在意,就算在这一世,他亦将重心摆在预防外敌入侵上,所以也没那个心思再去探究其他。

「大少爷……我娘……娘……哇……」这时,花梨才真正像个六岁娃儿般哭泣,她死命的抱着娘亲的躯体,茫然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藉由大哭,去纾解承载不下的孤寂情绪。

瑞木修言也任由她嚎啕大哭。

反正这里距离宴客的主厅超过一刻钟的路径,相隔着这麽远,应该不会有人听见,更不会有人说她触了谁家的霉头。

他唤入在门外等候的冯叔,交给冯叔一只钱袋,低声交谈几句後,他便将巴在女人身上的花梨抱了下来。

冯叔也顺势将女人裹上草蓆,抱起还带有余温的躯体,趁着月色隐去的同时,消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当中。

花梨在瑞木修言怀里挣扎不休。

她不想和娘亲分开,就算要她再去求大娘赏赐药包,求老爷得了空可以来看看娘亲,求翠儿姊姊替她们母女留些饭菜……她可以如此求上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她也不愿可怜的娘亲就这样离开自己。

她从学会自己抓着窝窝头吃以来,就是为了照顾娘亲而存在的,没了娘亲,那她还是什麽?

「停下来!花梨。」瑞木修言喝道。他抓不住躁动的花梨,太高估自己的力量,忘记自己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而她,正经历丧母之痛,那像抢命似的奋力可不如六岁娃儿一般了。

花梨挣脱了他的胸怀,他也立马制止她想往外冲的力道,两个孩子在相互拉扯,远远看,可笑的像是在玩闹一样。

「大少爷……还我娘……娘……」花梨哭着喊娘,小手紧抓着他的衣袖,形成了两颗小拳头。

该怎麽让这孩子别哭?

上辈子的他没有多少安慰人的经验,想来这辈子也还没什麽机会遇到呢。

「我让人将你娘葬在後山上的菩提树下,你想她,等你大点就可以去看她。」他安葬花梨的娘,往後他对父亲也算是有个交代了。

後山上……菩提树……

花梨努力记着瑞木修言的话,叮咛自己千万不要忘记。

「你娘只是结束了这世的苦难,去另一个地方要好好重新开始做人,并没有消失,你一直哭,她只会更舍不得走,你要她无法去过好日子吗?」

经过重生的他,是真的相信死後一定还有轮回转世。

他说的可能不全然完全正确,但至少总算让花梨停止哭泣了。

花梨强忍哽咽出声,大口换气,还不忘说话,「娘……过好日子?所以她不病了吗?不会惦记爹了吗?」

如果真是那样,她或许、可以让娘好好的走……

瑞木修言抱起她坐上屋里唯一可以坐的位置,就是木板矮榻上。

「嗯!她不会生病,而且会忘记我爹。」他给她再确定不过的答案。

孟婆汤一饮,有谁还记得前世纷扰?但唯独他,是唯一漏掉的那一个。

会忘记?

「那娘会不会忘记花梨?」那她不要!她不要娘忘记她!

瑞木修言听着她童真的话语,露出淡笑,难得起了心思逗了她。

「你别忘记她,她就不会忘记你,懂吗?」

花梨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她不甚了解,但她会记得。

面对着六岁大的娃儿,他实在不知道他该用什麽调性跟她说话,不知不觉中,他显露出成年男子才有的成熟语气,「你娘走了,你有什麽打算?」

或许帮着她,顺着情势,离开这个家也好。

提早脱离陷入深渊的魔障,他也算保全了她免受未来十年的皮肉之痛。

看着她呆愣的盯着他瞧,半句话也回答不上来,他懊恼的暗忖着。

这孩子才多大?她怎麽打算得了自己的将来?

若是将她送人抚养?

不行,她这年纪已经开始记事了,难保会有人家可以真心看待这样的孩子。

送她去别府当丫鬟?

不好,怕是从这个火坑跳进另一个虎穴。

他想了又想,还是先暂时将她留在身边好了,不让他看不见她而担心,让她在眼皮子下看顾着到,等待时机成熟,他再派人送她出府,那也还是来得及。

「花梨,你若是不愿离开,往後的日子可是会非常辛苦,你可愿意?」

花梨迳自解读了瑞木修言的语意,只要她忍着辛苦,那她就可以还有一所栖身之处,还能守着与娘亲共同生活的地方,又有什麽比这更好的条件呢?

她先是胆怯的点头,然後是非常确定的猛点头。

瑞木修言微笑着,掌心覆上她绑着可爱双环发髻的头顶,「放心,苦日子不会多久的。」

当他做好一切准备,他会比敌人更快做出动作,以出奇制胜为首要,一举先擒敌方恶首,再灭家族内贼,一等外忧内乱平静下来,屈时再让她许个好人家,过上安稳的生活,那是指日可待的事。

花梨仰着头,眼前瑞木修言的指令,她选择十二万分的尊崇,「大少爷……那花梨还能住在这里吗?」

「想住,就住下吧!但是别再到前厅走动了。」

他会如此告诫她,是因为前世的她纯善天真,听话认分,只懂得一味听从旁人的指示行动,要她干啥就干啥,不懂拒绝对方,久而久之,就连下人都肆无忌惮的随意欺负她,又因为娘对待她的方式太过苛刻,把她当作比下等仆佣还不如,使唤她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他在前世就经常看到她在各个厅堂忙碌清扫的身影,而当时的自己也好不到哪去,自视甚高到目中无人的境界,又怎麽会去体会生活在别人淫威之下的她,日子过得有多辛苦?

她为了打理家务而跪身伏地的身形由小成大,案桌上的他也从年少时的埋首疾书到出仕为官,她时常因为小事,无辜遭人打骂,心慈的她,愚蠢得不懂反击,曾有几次被他目睹的时刻,他却从没开口认认真真的帮她辩解一次……还有太多太多……他无法不去想着那时的她和自己,身分地位有如云泥之别,但是经过命运无情的捉弄与亲信的背叛,让一切回归到了原点,他才恍然大悟,她与他又有何分别?他们同样是被命运摆弄的人。

她一生的善良换来不堪的屈辱,他曾经自傲的才气却引来灭族血恨。

如今,他要用他的力量,让她免於受到侮辱,和保全他的家族不再经历前世的种种伤害。

「不去前厅就不能打扫炕桌、炕案,还有柜格、香几、架格……」花梨傻气的开始一一数着平日常做的事务。

虽然知道那是翠儿姊姊的活儿,可是她必须干活,才能换到一口饭吃,这是翠儿姊姊告诉她的。

瑞木修言拧眉错愕。这孩子受折磨的时间比他知道的还要早上几年啊?那些恶仆到底从她几岁大时,就开始使唤她来着?虽然她在这个家里没个正当名分,也从来不得娘亲的疼惜与认可,但再怎麽说,她也是爹带回来的庶女哪!

「往後你就在灶房帮忙香娘,好好听她的话,便有吃有喝,所以别再听信其他人的安排,明白吗?」

香娘和冯叔是他重生後最可相信之人,他们的忠心不二,他记忆犹新。

前世,当瑞木家离散之际,其他奴仆将整个家里的东西搬的搬、偷的偷,他们不仅尽力阻止,也是唯一愿意留下陪着他走到最後的人,所以也是他由衷感念之人。

「香娘?香娘会拿馒头给我和娘吃,香娘好好……」

香娘也是苦命女子,当年江西洪水冲走她的丈夫、孩子和屋子,还在她脸上留下难看的疤痕,所以连官府也不收纳为官奴,只能在路上过着落魄且流离失所的日子,是冯叔在无意间将她带回瑞木家,才在此安身立命。

「既然她对你好,你就跟着她好好过日子,别──」

他的话还未说完,花梨就急忙插口,「大少爷也对花梨好,那花梨也会听大少爷的话!」

她虽然小,可是也知道人情义理的事,就像她替翠儿姊姊干活,翠儿姊姊就会留饭给她吃的道理一样,而大少爷替她安葬了娘,还指引她往後生活的方向,那大少爷就是她理应顺从之人。

瑞木修言了然而笑。这丫头说傻也不傻,还知道要先要求他对她好,她才会听他的话?

所谓孺子可教啊!

「花梨,是你要先听我的话,我才会对你好,知道吗?」他该矫正她的想法,必须让她听他的话,才是长幼有序,不是吗?

花梨根本不懂他的意思,只想着这两句话哪有什麽分别?不过她也挺顺应他的,不过问,就点头称是。

「很好,现在也晚了,哭停了就睡吧!」算算时间,他也该离开了,要是让贴身女婢发现自己无故消失已久,怕会引来不必要的关心。

听到他要离开,花梨揪着瑞木修言的白绒斗篷,小脸又是泫然欲泣。

虽然她与大少爷平时素来少交集,可说是全无交集,但从他先对她伸出友谊之手时,她就知道,这人是除了娘亲外,唯一在这世上她可以信任的人了。

瑞木修言拧着眉头。

小娃儿的娘亲刚走,外头又是寂凉的夜晚,也莫怪她会害怕了。

他再不多话,伸手拉开领结边的斗篷系带,再将白绒软裘往花梨身上一罩,「这件软裘有避邪挡煞的神力,你披着它就能好好入睡,你躺下试试。」

花梨依言躺上矮榻,蜷曲的身子更显娇小。

不知是瑞木修言胡诌的话起了作用,还是花梨耗费太多气力使然,反正没过多久,花梨本来睁大的眼对着他,对着对着,就真的睡着了。

瑞木修言并没有马上离去,而是立足原地半晌。

直到确认花梨已然进入深眠,这才开门悄然离去。

高挂的月,已无红晕,亦无凶兆,仅有柔光,淡淡印上花梨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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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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