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口口声声丫头,唤得德芬心慌意乱,也有点不是滋味,他那口气分明是瞧不起的意思,她是女儿身又如何?
“丫头,我在问你话。”
她郁然凝眸,与他四目交接。他认不出她吗?虽说女大十八变,她的五官跟身长都与从前大不相同,但她本以为他见到她,会感到几分熟悉。
莫非这六年来,只有她念着他,他却从未想起她?
德芬咬了咬唇。“我……小的确实是女儿身,是经过家父同意,出门游历,增广见闻。”
真的是女人?
众兵士都大为惊奇,就是一干农民也吃惊不已,没想到这位勇敢出声为他们求饶的义士竟然是个丫头。
“叫什么名字?”黑玄问。
“呃。”德芬眨眨眼,该用什么假名好呢?这里是襄于州,她就姓于吧。“小的于……分。”
于芬吗?黑玄咀嚼这个名字,若有所思的凝视她,半晌,他转头嘱咐统领。
“将这些暴民关入大牢。”
“嘎?”统领一怔,领主大人不拿这些人的命了吗?“可是……”
“对我的命令有疑问吗?”黑玄眯眼。
“没、没!”怎敢有疑问?又不是不想活了。“属下遵命,来人啊,把这些人押进大牢!”不对,想了想,还是有疑问。“那大人,这女的怎么处置?”
黑玄不答,径自转向德芬,上下打量她,仿佛掂量货物斤两般的傲慢眼神,令德芬颇感懊恼。
“丫头,你跟我来。”
“到底叫我家公——小姐去说什么呢?”
黑玄一声令下,几名兵士簇拥着德芬与春天进城,一路领进位于城内幽静之处的领主府,到了府内,春天被留在外厅,只有德芬被请至内室。
春天坐立不安,忍不住为主子的安危担忧,一个穿着深色劲装的男子陪她一起在大厅等待,却是自顾自的站在一旁,对她理都不理。
“喂,你这人,倒是说句话啊!”
男子沉默不语。
“你是谁?”他愈是像个闷葫芦,春天愈想从他紧闭的嘴里撬出话来。
男子迅速扫了她一眼。
“我问你是谁,你快说啊!”她有点恼火了。
男子皱眉,被她尖锐的嗓音吵得不耐烦。“严冬。”
“严冬?这是你的名字吗?”春天打量他冷漠的外表。怪不得如此沉默寡言,果真冷得可以。“看你身上穿的不像宫服,你不是州牧官衙的人吧?是领主大人的随从吗?”
“是。”他简短地回应。
“是,是什么意思?你是领主大人的随从?”
“是。”
真是够省话了!春天翻白眼。“好吧,我也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春天……”她顿了顿,忽地觉得两人的名字刚巧呼应,怪不得初次见面便如此话不投机。她不屑地撇撇嘴。“总之呢,我是我家小姐的待女,你也是你家主人的随从,我们阶级算是一样,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借问一下,你们领主大人到底把我家小姐领到哪儿去了?”
严冬冷冷横她一眼。“你的地位不能跟我相提并论。”
什么不能?开玩笑!她可是堂堂公主的贴身宫女耶,她的主子身份可比他主子高多了,真要讲阶级还不知谁高于谁,哼。
“严冬严‘大人’!”她刻意讽刺地强调。“我并不想跟你争论我们俩的地位高低,只想知道我家小姐现下人在何处,你们领主大人不会对她怎样吧?”
一片静寂。
“你就不能吭个声吗?”
“……”
“去!”春天气呼呼,却是无可奈何。
同样感到气恼的还有身在内室的德芬。若说春天遇到个闷葫芦,那坐在她对面的男人也郭不言不语的稻草人。都过了一盏茶的时分了,他还是一声不响,静静地喝他的茶、看他的书。
“大人。”她试看扬声唤。
他不理会。
“大人!”她提高声调。
他这才搁下茶杯,合上书卷。“你想到了吗?”
“想到什么?”德芬怔愣。
他挑眉。“不是己经想到解决之道,才开口唤我的吗?”
解决什么?德芬茫然。
“看样子你还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他讥诮一晒,凝定她的目光咄咄逼人。“你当着那些暴民与士兵的面,公然挑战我的权威、质疑我的命令,你认为哪样发下话后,自己跟侍女还能安然脱身吗?”
“你的意思是——”
“你没有任何为自己所为辩护的言词吗?你打算如何脱罪?”
德芬语窒,眨眨清亮的眼,片刻,清脆地落话。“我……小的不认为自己有罪。”
“喔?”黑玄闻言,也不生气,眉宇毫无动静。
他愈是冷静从容,愈让人捉摸不透他内心的想法,也愈令人感到胆寒,德芬心跳微乱,藏在桌下的玉手悄悄掐握了握。
她深呼吸,凝聚勇气。“小的何罪之有?小的并非有意挑衅大人的权威,相反地,是为大人着想。”
“为我着想?。”
所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统治者应以民为重,体恤百姓,首先要使人民能够安居乐业,才谈得上稳定社稷国家。像领主大人这样,因为百姓困苦不能纳税,便治他们重罪,百姓不能服气,民心思乱,国家的根基又怎能不动摇?”
“所以,是我的错了?”
“小的说过,我不敢论及大人您的对错、只是希望您能以德服人,以真心驯养您的百姓,令他们也以真心回报;对您服从效忠。”
“你说“真心”?”他似乎觉得可笑。“跟那些无知的草民讲真心?”
可笑吗?她微拢翠眉。“即便他们不识几个大字,也并非全然无知,忠孝节义的道理还是明白的。”
“是吗?”
他很不以为然?德芬咬了咬牙。“何况令那些黎民百姓困苦,起而反抗,说来领主大人也不是完全没有责任。”
“我有责任?”他挑高半边眉。
“是。据我听知,襄于州一直以来土壤贫瘠、物产不丰,数百年来皆是如此,您身为领主,却无视领地穷困的问题,不思变革,不图改善,不是一个统治者所为。”
“所以你要治我的罪了?”
德芬神智一凛,心跳乍停,他生气了吗?这话是在讽刺她吧?
她扬起眸,小心翼翼地望向他,他端起茶杯,气定神闲地啜饮,脸上依然看不出丝毫情绪。
她不觉窘迫。“大人您是……说笑的吧?小的怎有能耐治您的罪?”
他轻哼。“看你说话头头是道,大义凛然,我差点以为你要命人将我推出去午门斩首了。”
这是在挪榆她吗?是吧?
德芬忐忑不安。“小的••…逾越了。”
她怎么忘了?她如今只是一介平民,可不是公主,不该这般放肆地说话。
“你有何提议?”他无祝她的困窘,闲闲淡问。
她一愣。提议?
“说了半天,难道你不是对我有所建言吗,该如何变革与改善我的领地,你一点想法都没有吗?。”怎么搞的?他把她当成策上了吗?
德芬大惑不解,又不禁有几分恼怒。“襄于州难道不是大人您的领地吗?”
“什么意思?”
“是您的领地,怎么反过来问我解决之道呢?”这土地的主人又不是她。
黑玄注视她,也不知是否看穿她的思绪,唇角一挑,似笑非笑。“虽是个丫头,倒拥有一副伶牙俐齿。”
她实在很不喜欢他这种口气,似乎带着轻蔑。“大人瞧不起女人吗?”
他微扯唇,不答反问。“你不是想救那些暴民吗?”
“啊?”她怔了怔。
“不想救吗?”
“当然想。”
“既然想救人,光出一张嘴说大话行吗?也得有点实际行为吧。”
“大人的意思是?”
“若是你有办法解决农粮不足的问题,使他们往后能定期纳税,我可以网开一面,赦免他们此次暴动之罪,也可免了今年的税赋。”他话说得好像很大方。
但——
‘要我解决农产不是的问题?”
“办不到吗?”
德芬银牙一咬,大胆迎视他挑衅的眼神,坚定地撂下话。“请大人让我一试!”
听闻她自告奋勇,黑玄星眸倏亮,墨瞳如黑玉般闪耀迷人,德芬芳心一紧,霎时有种错觉,仿佛他早料到她会如此反应,也乐得在一旁看好戏。
她是否……中计了?
“公主,您疯了吗?”
得知德芬打算在金穗花城住下来,帮助农民们解决粮荒的问题,春天深深觉得主子的脑子恐怕是坏了。
“您是公主,是金枝玉叶之身,别说指导百姓农事了,就连五谷杂粮哪样是哪样,您都分不清啊!怎么解律粮荒?而且话说回来,这里产不产粮,干我们啥事啊?您说是来这里见恩人的,既然见到了,怎么又不向他坦承自己的身份呢?”
“能坦承吗?”德芬苦笑。“你不是也说过,黑玄若是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说不定反而会把我送交王后。他那人……跟我想的不太一样,在未弄清底细前,我不想曝光身份。”
“这倒说的是,我们是得谨慎点。”春天很同意。“他可是杀父就母、违逆人伦的好恶之徒,不可不防。”
“那件事只是民间传言,未必是真的。”德芬忍不住为他辩解。
“您不会还想替那坏蛋说话吧?”春天忧心忡忡。“您可千万别被他的花言巧语给骗了!”“你放心吧,他没对我花言巧语。”只有冷言冷语。德芬自嘲地寻思。
“不过殿下,难道你真的打算在这里住下来吗?”
“是。我已经跟他达成协议,他任命我为“开农师”,给我一年时间指导农事,若是一年之后,一事无成,那就……”
“那就如何?”
不但那些作乱的农民难逃刑责,也会治她藐视领主之罪。德芬在心里附注。这话她不敢跟最爱大惊小怪的侍女说,免得春天承受不住。
但光是如此,春天己几近崩溃。“说到底,殿下为何要没事找事,接下什么开农师的职务啊?您可是堂堂护国天女,何必如此自降身份呢?而且您对农事又一窍不通!”
“不是全然不懂的。”德芬安抚地拍拍春天的手。“我是有备而来。”
“有备而来?”春天诧异。
德芬微微一笑,水眸幽幽漫笼深思的迷雾。“当年我曾许过他一个愿望,这六年来,我一直思索着该怎么还他。”
“当这劳什子开农师,就是您还他恩情的方法吗?”
“算是吧。”
“可是该如何做?”
“那位姑娘办不到吧?”
得知黑玄任命一个姑娘家担任开农师,州牧徐良好生惊愕,实在不明白这位喜怒无常的年轻领主葫芦里卖什么药。
对于徐良的疑问,黑玄并无解答的意思,漫不经心地把玩酒杯。“吩咐你的事,都办好了吗?”
“是,已经当着城主跟众百姓的面授予于芬姑娘官职了,也把那些暴动的农民都给放了,免了他们今年的税赋,命他们一切听从开农师的指示,将功赎罪。”
“那丫头呢?”
“本想在城里赐下一间官舍供她居住的,可她说既然要指导农事,就该跟农民们住在一起,所以就在城郊整理了一间旧农舍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