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是个不孝女儿,不仅不知道爹的死讯,也没能守过一天的孝。
爹,您老是说老天爷给的考验都是人可以承受的,可是对我的却不是这样,落在我肩膀上的负担,女儿承受不了,那么沉重,那么残忍,爹,这时候的我该怎么办?
隔着窗,看着彷佛又清瘦了许多的亲弟弟西太尹——没错,她在外行商走动,用的是弟弟的名字,这家业,她只是替弟弟扛着,只盼之后能交到他手里,他能享福就好。
可是她的家如今已碎成这样,看看现在的自己,她要怎么才能告诉弟弟自己是他姊姊?她连光明正大的回来看他都做不到,遑论其他。
她本想偷偷看一眼就走的,却因为看着看着,情不自禁越靠越近,忘了弟弟因为看不见,他的听力比一般人要灵敏。
「是谁?有人在那里,是刘冬儿吗?」西太尹起身,面向外面。刘冬儿是他的贴身小厮,替他跑腿办事去了。
西太瀞直愣愣看着弟弟彷佛更瘦了的面孔,心中万分舍不得,可是,她是怎么进来的她没忘,这里随时都会有人经过,于是她珍惜的看了弟弟最后一眼,咬着牙,毅然走出院子。
她放心不下太尹,可是她能怎么办?
她自欺欺人的想,两年了,太尹看起来还可以,那些躲在不明处的恶徒不会赶尽杀绝吧?或许他们想对付的人只有她,对吧?对吧?
所以,他能平平安安的等她来接他吧?
她思前想后,头痛欲裂,却是一筹莫展,冷不防前头迎来几个说笑的丫鬟。
要糟!她想得太认真,忘了要遮掩自己,冷汗直流的同时她胡乱的抹脸,确定如常后硬着头皮迎上去,笑咪咪的朝几个丫鬟拱手。
「各位漂亮的姊姊们好,姊姊们辛苦了。」
好话人人爱听,那几个丫鬟也是笑嘻嘻的。「小哥是新来的吗?」
「是啊,往后要请几位姊姊多多照顾指教了。」她半垂着头,不让她们看清自己的脸。
「我们也进来没多久,大家互相照应。」一个年纪稍大的客气欠身行礼。
「姊姊们敢情都是出挑的,要不哪能进府里来?」
「小哥好甜的嘴。」
「主子交代下来的差事有点急,我得赶着去办,姊姊们慢走!」她弯腰后退两步,自然的转身,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她本来还想去拿一样东西的,这下,是没法子了。
她走着走着有些远了,隐约才听见尖叫:「……后院哪来的新小厮?他是怎么进二门的?」西太瀞总算回到偏僻的北侧,她毫不犹豫的爬出狗洞,飞快的用全部的砖块把狗洞填满,恢复它原来的样子,然后颓然跪倒,重重地朝着西府方向磕了三个头。
她把头抵在地上,绝望的痛哭,泪全部倾倒在黄泥地上。「爹,请您不要记挂女儿,请好好的走……」宛如泥塑的身子定住不动,好半晌,她才起身。
她顶着一双肿得像核桃似的眸子,心如火在烧,全身被痛苦撕裂,吞蚀着她的意志,那伤心过度、死不瞑目的爹,孤立无援、未来成谜的弟弟,被一剑穿心的自己、落入旁人手里的家业,这些,都叫她痛极又恨极。
她完全没想到路口处两个坐在马背上的男人正低声交谈着。
「大当家的,这人死了,这事,要俺说,就让它过去吧。」说话的男人声音宏亮如钟,一张方形脸、粗眉毛、阔嘴,一看就知道是那种豪爽不拘小节的人,但这时候也压低着声音,没敢放肆半点。
那位被称做大当家的男子看起来非常高大,坐在马背上,彷佛能顶天似的,他眺望着远方,脸上冰冷如雪原,长长的沉默着。
劝解人实在不是他张渤的专长,但他真是受不了这种氛围,他娘的,这时候要是昆叔在就好了,他那张嘴,死的也能说成活的。
他干巴巴的想着措词,「咱们得信的时候已经是迟了,船上又耽误了快两个月,掐头去尾,就耗了小半年,也没有人知道一个好端端的人会说没就没了。那位当家跟咱们生意上也没什么来往,大当家能来这一趟,已经是给他天大的面子,仁至义尽了。」这没亲没故的,他从来也不知道自己的兄弟认识这么一号人物,怎么就惦记上了?
自从知道那位失踪,又秘密查出是死讯之后,大当家的脸色就像吃了十斤砒霜,大家全部缩着头当龟孙子过日子,这会儿日夜兼程赶来了,站在人家府邸门口,得知那位少当家死得千真万确,别提上香,连门也不进去了。
粗犷汉子说了一堆话,那位大当家也只是握紧了手里的马鞭,脸色一如踏上这块土地时的铁青,眸色阴狠凌厉。
是啊,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一直刻意不去打探留意那人的消息,看似也平平静静的过去那么些年,不料,竟然会听见「他」的死讯。
「真的是被杀,一刀毙命?」湛天动的声音像冰片划过,让人不由自主起了一身疙瘩。
「是。」
「他」真的死了?
清秀如菊的那张脸,要细想,他似乎忘了那人的长相,十几年不见,可「他」的一举一动、曾经说过的话,他却深深记得,那是一种古怪的感觉,极不真实,却发自心底深处,无人能理解。
久久没有动静,张渤不安的觑着湛天动,对这认识多年的拜把兄弟,他发现,这一阵子他已经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很难看懂自家老大在想什么。
「让京里分点的人去查,连掉在地上的一块渣都不许漏!」他说得冷酷无比。
「大当家,你也知道直隶这一块是潘冷的地盘。」江苏与直隶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要先去打个招呼吗?」
「多事!」
「是,我让人查去。」
这情况下,湛天动忽然把头转回来,他听觉敏锐,眼光扫到从胡同里出来的西太瀞身上。
西太瀞没想到路口会有人,只觉一道犀利的眼光从脸上扫过,她一点感觉也没有,她的心已经痛到尽头,现在就算有人一刀把她砍了,她都不觉得痛。
「抱歉,借道。」她向前两步,斜斜的日光刺痛了她发肿的两眼,她却眯也不眯一下,眼里漾着火焰。
湛天动没有表情的脸因着她那双眼有些变了,虽说眼中精光也未露,但那种左右他人的气势还是一点都不简单,眼角眉梢都是深刻的凛冽沧桑,如刀斧砍凿的慑人身姿充满冷锐。
他定定的看她一眼,勒马缰,马儿很听话的退了两步。
她抱拳道谢,转头就走,一点也没把他们放在心上。
「啧,那眼睛是怎么回事?脸比猫还花,」张渤不满。「还有,大当家你做啥要听那臭小子的,叫咱们让咱们就要让?那小子算什么东西!」
「是我们挡了别人的道。」
「这小子好胆子,居然敢叫大当家让道,有种有种!」张渤兀自呱叫,湛天动却已轻一挥马鞭走了。
【第二章偷渡逃亡】
至于匆匆赶回通州去的西太瀞,当她回到那胡同里的小院子门口,一敲门,来应门的是江婆子的男人,男人先是错愕,又仔细看了她一眼后,像是认出人来。
「哎哟,小姐,你可是回来了,你偷偷出门,不带个丫鬟,也没告诉我那婆子一声,还一个晚上不回来,又是这打扮……要出大事了!」
「大事?能有什么大事?」浓浓的鼻音让江婆子的男人不由得一呆。她迳自进了门,赫然看见院子里跪了一排人,小院子里的下人一个不漏,每个垂着头像待宰的羔羊,也不知道跪了多久。
一看见她,几个丫头全都露出哀求的眼神。
「这是怎么回事?」她问春水。
「老……老爷来了。」
原来这些人会在这里跪成一片,是真的当家主子来了。
她走进堂屋,首位上坐着一个穿着鸦青杭缎开衩长袍,腰系五彩丝绦刺金线葫芦荷包,头发束起用玉冠扣住,垂着睫,正用茶盖儿抹着茶沫的男子。
他的手修长优雅,动作悠然闲散,年纪约莫三十岁左右。
这人是那位连大爷,连朝尘?
无可否认,英俊的五官非常具桃花相,迷人深邃的眼睛,修长的眉毛,肤白无须,微勾的唇,他这长相让人不得不说,这人是少见的美男子。
她还以为喜欢在外偷腥的男人要不是脑满肠肥的纨裤子弟,要不就是饱暖思淫慾的人,原来和她想像中有点出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