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项家的夜晚,在法善三天前对项大娘说出口,他愿意在项家人忙碌时,帮忙照顾项平后,当项芹日夜赶工累瘫,项群忙着要在过年钱算好当铺盈余时,项大叔心肌的老毛病发作,让项大娘无法分身的今晚,得以光明正大地进入项平的房间。
先前只要项大娘想稍微轻松一点,要请法善来看顾项平时,项芹是二话不说地主动揽下看护工作。
之前不同于熟悉的家人的脚步声,让项平睁开眼,看着自门前走进的人影,笑着说:“是你……我还以为你不在这儿了呢。”
法善在床沿坐下,轻抚着项平的脸。
“好些了吗?”
法善的手停在项平额间,项平闭上眼睛感受法善粗糙的手掌,以及温度。
“有你陪着,好得更快些。”
话才说完,一股温热覆上项平的唇,项平自然明了是怎么回事,生涩地吸吮,回应着法善的吻。纵容法善的舌滑入口中,攫取更多、更深的甜蜜。
沉浸在法善的温柔中,项平感到一切都无所谓,也许自蝶精萍含怨以终,他生生世世所盼着的,就是再见法善一面。如今不只见到面,还能拥有他真心的情爱,项平感叹着自己的幸运。
法善结束这个让彼此都快窒息的深吻,仍不舍地轻啄着项平的唇,才刚体验一个热烈的吻,法善的轻啄让项平敏感地颤着身子,喉间不禁发出一声呻吟。
“嗯……”
项平不敢相信那是自己发出的声音,拉起被子掩盖火热的脸,也隔开那让他心猿意马的祸首。
法善见他如此,闷笑几声,说:“你好好休息吧。”
项平却突然拉下被,惊讶地看着法善说:“你刚刚……在笑?”
这几辈子,他没见过他笑。
法善不窘于项平突来的讶异,仍是浅笑着看着眼前,属于他生命中最美丽的一切。
但夜已深,月亮也被云遮掩,项平无法看清楚法善此时的表情,只感受到法善的手再度覆上他的额,听见他低沉的嗓音说:“睡吧。”
“睡不着……我想听你说故事。”
“我可没微翠亭那种说书本事,讲的东西不好听。”
“无所谓,我想听你的故事……泗…”项平一时间闪神,恍惚中要说出一个名字,法善的名字,却让法善的手轻压住他将说出口的字。
“你还不能说出口,还不能对着我说出口,那是王母留给我结束不老不死诅咒的咒语,我的真名。好不容易能再度拥抱着你,让我陪着你。”
项平的心很痛,望着眼前的人影,无言地点头,却有恶作剧似地以舌尖舔过法善的手指。法善被吓了一跳,不过见着项平眼中的笑意后,就任项平舔吻着。进而弯下腰,将唇凑到项平耳边说:“这样挑逗我,你了别忘了你是伤患……”
项平也不甘示弱,在法善耳边说:“这么容易被诱惑,别忘了你可是个和尚。”
“你不是说我假和尚?无所谓了……”
当法善一路自项平耳后吻到颈间,甚而将项平的衬衣拉开,吻至肩头。项平想起他躺在床上,都是项大娘帮他擦拭身体,便慌忙拉开法善与自己的距离。
“我……我想还是先听你的故事好了……”
法善本想再使坏捉弄项平,但顾虑他的伤势,只能得意地笑着说:“我想你还是该休息,我的故事,不好听。”
“无所谓,以前没能懂你,我不希望现在也是。”
法善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说:“据收养我的人说,我自襁褓中就被丢弃,是他捡回我的命,除了我,还有其他都是孤儿的孩子。自我懂事后,所记得的,都是与其他孤儿一同在街上乞讨。所得的东西,都归收养者所有。这样过到我们年纪大到可以舞刀弄枪不输人后,就成了贼。就这样了。”
法善原以为项平会对这无内容的话感到不满,但项平却是细声地说:“抱歉,你一定很不想提的吧……”
“我还以为,你会骂我有说与没说一样呢。”
在项平对他的话反驳前,法善又接着说:“活太久了,久到以为那是自别人听来的故事,没什么好在意的,偶尔想起的时候,我以为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就算是他们一群孤儿,一起砍杀总是拿他们乞讨来的钱喝酒、喝醉后又会打骂他们的收养人,而日后在王母那听说那收养人就是他的生父的时刻,他也没有任何的感情,他不知他该惊讶、该愤怒、该哀伤,还是该怎么才好。就算是此后回想起过去,回想起那收养人,似乎真的在有些地方对他,与对其他孩子不同。
唯一让他心痛的,只有在阳光不开阖的宝蓝色羽翼;自丑陋的毛虫,幻化为美丽的彩蝶。是否在那时刻他曾对着那洞外的露水乞求,能有一个让他转变的机会,而天可怜见,给了他,他却不珍惜。如今,是蛰伏三百年来才能获得,一瞬间的光彩。
自身后传来的温度,唤回法善的思绪,他才发觉项平勉强爬起身,自身后拥着他。
“平,你的伤……”
“不会痛,都好了,不会痛的。”
项平轻柔的说着,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法善。
项平抵着法善的背,有些羞赧地说:“呐,等婶婶说我的伤完全好了,我们一起去旅行。”
“旅行?”
“嗯,你以前去过的地方,都带着我再走一遍。这样的话,你以前一个人的孤独,就当作是别人的事,而你,你这一生是我陪着你一起旅行。”
法善心头一热,但却又想起白柔要替项平破命数的事,着实无法回应项平的柔情。
项平却说:“就别管婶婶要怎么替我破命数了……”
发善一惊,拉开项平环在他胸前的手,转过身面对着项平。
“我娘跟我说了……是要拿你的命来续我的命,我绝不会接受。”
项平的神情坚决,但法善却为此心慌,劝着:“我可以带你一起旅行,一路保护你,在你二十岁生辰前回到水兰城,岂不两全?”
“那么我先告诉你,你死了,我也不独活。”
法善不想与项平继续争辩这件事,只说:“你该好好想想这件事,但我答应你,一定会带你出外走走,一直到我们都走不动为止。好了,现在你该休息了。”
法善扶着项平躺下,替他盖好被,在法善要坐上卧榻前,项平鼓足勇气说道:“我可不可以再要求一件事……”项平此时庆幸他瞧不清法善的脸,才能接着说下去。
“天冷……你陪着我一起睡……”
法善没有出言,但以行动答复。他抱着项平,一同入梦。
***
十月下旬水兰城。
项芹看着窗外雨滴打在梧桐叶上,喃喃地说:“算算时间,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也该是回城的时间……如果会回来……”
他回过神绣着手中的花蝶,口中念着: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她还记得,那天早上撞见两人相拥着,酣睡的模样。她安静地退出,深怕惊醒了两人安稳、甜美的梦境。
而后,法善师父领着项平一同离开项家门,离开水兰城。项大叔与项大娘是欢欢喜喜地送他们出门,但不管法善怎么想,项芹知道平是打定了主意不再回来。
项芹望着白柔的表情很复杂,而白柔也好不到哪去。最后,项芹听见了白柔的自言自语,嘲讽地对自己说:“平儿一定会恨我……”
项芹一直将这句话挂在心上,一天终于找了空闲到白柔家,并向她询问。
“婶婶,你一定是很难过,所以才会在那时说出了口,你是希望有人听见,有人能来问一声,有人能分担你的秘密,是吧?”
白柔苦笑,说道:“也许吧……我自己也不清楚……”
项芹柔声地劝慰:“别想那么多,只要将事情说出来就好了。”
白柔想了一会儿,深吸口气后,才慢慢地说:“法善他,要我教他续命阵法,平儿以为只能在水兰城,其实只要是灵气够充沛的地方,配合天象,都能实行。法善要我教他,这样就算平儿不回水兰城,他也能找个地方布阵……”
“这、这样瞒着平,不是骗他吗?”
项芹也知道他们以前也是在瞒着项平,但法善答应要与他走到尽头,却又打算这样让项平独活,让项芹担忧事后得知真相的项平,会受到多大的打击。
“不能这样伤平的心,法善不能再这样伤平的心!”
任着项芹悲痛的话语,白柔的思绪,回到当初她赌气要离开法善的时刻——“你恨我妨碍你救他吗?但就算是你也无法用普通的方法杀死我,我告诉你那个唯一能杀我的方法,我的真名……只要我对我的真名回应,我即刻就会失去性命。只要你喊我,我绝对会回应你的呼唤。”
她本有机会,亲手结束法善的苦难,而法善,也将性命、宿命都交托给她。那时她只顾着卢评、只顾着自己,没发现,法善也倦了、累了……
***
“为什么我们要在蜀地待上这么久?”
两人自水兰城往北走,而后就向西南,一路来到蜀,逗留的时间比其他地方是长些,项平不免纳闷。按着法善说过他的行迹,明明还可以再往西走。
“这天府之国,你不想多留一会儿?”
“是不错,可是不是可以再往西走?不早些启程,只怕时间……反正现在是绝对不够用了。”
项平说得轻松,法善暗自苦笑,但话中也跟着项平轻松的语调,劝慰:“我想,在这天府之国悠闲地留到最后也不错,免得还要一阵奔波。”
项平旋即笑开,揽着法善的肩,说:“是啊,那么也该准备准备了吧?”
“还不急,让我好好享受美食、音乐、歌舞。”法善亲吻项平的手背,贪婪地凝望着项平,“还有你。”
项平让法善看得心慌,匆忙地抽回手,笑骂着:“这是街上啊,你这人真是转性转得可怕,以前穿着袈裟还一幅道貌岸然的样子呢。”
法善的本性本来就不可能称得上君子,对着爱人戏谑更不会是做不来的事,这时更不客气地搂上项平的腰。
“你比较喜欢那个样子?那我们回家去试试?”
话里是提问,动作却是肯定,法善拉着项平就要往城外走。
项平止住他的步伐,小声地向他抗议:“试什么啊!大白天的你发什么春,再不买些吃的,回去只能啃树皮啦!”
两人约莫在二十多天前来到蜀地,让项平意外的,法善在一座山间搭了一间木屋,让两人在此地居住。那是个相当秀丽的地方,巨木参天,白花繁盛,屋旁就有一条河流,就是不出山林,在那自给自足也是可以的。
但在人世间的日子无多,自然会想享受更好的物质,即使与最近的城镇起码要来回一个时辰,项平还是不疲于此。
两人在城中吃饱喝足,带着一些粮食回到山中时,已近傍晚时分。
法善将东西安置在木屋中,项平则站在河岸边,望着洒上金光的山林。法善自项平身后抱住了他,在他耳边低语:“怎么了,平?”
项平将身子倚靠在法善身上。
“觉得有些可惜,没能与你一同,见到这里的四时景致。”
这话触及法善心中隐藏的事,这段时间来,他一直在犹豫该不该布下续命阵,一个人活着的痛苦,他尝过;心比他更加柔软千倍的项平,一定会比他更难过。但他又怎能看这项平死去,而不做任何事去挽回他的笑容呢?
“怎么?我说的话让你不开心?”
项平转过头,仰望着法善。面对如此平静祥和的笑容,法善知道该怎么做才不会背叛他的期许,但……项平吻上法善的眉间,吻去他的愁绪。
“你在想什么?想得这么难过?”
法善对他回以一笑。
“我在想,的确很可惜,我能拥抱你的时间实在太短了,谁叫你还非得要花时间去吃饭呢。”
“谁像你是不吃也不会死的老妖怪……”
深吻打断了项平不服气的咒骂,全身发软的项平只能任由法善摆布,将他放倒在草地上。
“等等……你要在这?”
法善的手早已熟练地解开项平衣服的腰带,在项平耳边说:“没人会来的,再说,也不是第一次在外头……”
“混……啊……”法善揉弄项平胸前的突起,让他痛得叫出声。自知反抗不了、也难以反抗身上的混帐,项平只好默许他的作为。
在习惯,甚至是沉醉在爱人埋入自身的律动中,望着夕阳的光辉在仰望的天空中,变幻的彩霞,这世界的一切是如此的炫目:阳光笼罩在身上的温热,爱人在身上,体内的热度,是如此地令人不舍。将与这些告别……与这一切告别……
夜晚的凉风唤起项平,睁开眼,人已在屋内。月光洒入窗口,项平的身边自然少不了法善,抬起头,就见法善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什么时辰了?你怎么还不睡?”
“闭上眼,就看不到你了。”
这话赢得项平一吻,法善回敬在他颈间,但法善没有这么就满足,不断向下延伸。
任由法善放肆的项平,气息又开始急促起来。
“事实上…嗯…我一直觉得很可惜……”
“怎么?”“我不能……在这时候…啊…叫你的真名……”
法善自项平胸前抬起头,爱怜地看着项平红红的脸。项平坐起身,捧住法善的脸,献上一个深吻。
“但我没忘,在那个即将到来的时刻,我会叫你的名字。在我死前的那一刻,我们说好,这是我们在人世间旅程的终点。”
不论项平最终是以什么结果离开人世,一定会带着法善一道离开,谁也不再留下谁。为此,甚至在房中准备好燃油,等着那个时刻到来,将两人尸身火化,省得没人处理在这化为白骨。因着烧屋怕波及山中的植物,木屋周围已挖有水道,木屋上方也没有过于接近的枝叶。“续命阵的布阵就是这样,而他启用的时机,在平的生命有危险的时刻,这是让他叫出你的真名,而你回应真名的呼唤,阵法就发动了。你的生命不是无限,而是生命时间被静止,你本答应过在平九世结束后再回风道,那是王母会让你的生命时间接着往前进,而后还拥有萍救了你后,给你的三十年寿命。这些,会在续命阵中给平。”
所以,一切就算扯平了。法善那时是这么想的。
“我会喊你的名字……你也……不能背叛我……好吗?”
法善让项平跨坐在腿上,以吻为誓,但项平尚未安心。
“你如果留下我……我会上风道,请求不老不死,只为了等你的转世。我不要来生再会,我要守着与你的回忆、与你缠绵的记忆……你有在听我说话吧…啊……”
当项平说话,法善也没闲着,手指退出项平的后方,法善将两人的身体连接在一起。
法善凝视着项平不自觉充满泪水的眼,勉强地笑着说:“我当然有在听,你的一切我都不会错过……你言语中的抑扬顿挫、你身体的每个部分。相信我,我不会逼你去做那种傻事的……”
有一个不愿分离的深吻结束后,法善问:“有件事,当初我问王母时,她说,若我有幸,可自你口中,亲自说给我听。那个时候,你要跟我说什么?
法善没有说清楚,但项平却懂。在他的意识还未被激情掩盖前,他喘息着说:“嗯……你也…也要相信我……那时我想告诉你的是……死在你的手下、每次死前想起你的时候,我都想告诉你……我绝不会背弃你,就算世人都唾弃你,我也是会……站在你身后的那一个……泗…泗宸……”
十月下旬的水兰城。
项芹看着连绵整日的雨滴,打在梧桐叶上,宁静的夜晚,雨声更显清晰.
她望着窗外,喃喃地说:“算算时间,该是我们生辰的时刻,若没有意外,也该是回城的时节……如果会回来……”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