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低叹了口气，脱下自己的外套覆盖在她肩上，方才愁肠百结的表情已然恢复平静，他缓缓开口，向她说道：「新年快乐，韩玥。」
韩玥惊讶抬眸，一时之间竟有种他的声音飘渺得像是从别的时空传来的错觉……她一愣，倏地回神。
咦？大叔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她已经脱离要把名字绣在制服上的年代很久了耶！
杜皓铮看着她讶异的神情，唇边出现睽违四年不见的微笑。「还有，我不叫大叔，我叫杜皓铮。」
韩玥傻傻地看着他，说不上来为什么，杜皓铮唇边的笑容带着点浅浅的凄凉，衬着满天一明一灭的烟火，重重地嵌进她的心里，牵起了股莫名的情绪。
如果、如果可以的话，她竟然很想伸手抹去他眉宇间的沧桑……
暖冬，一月天，新年新气象，心情……恶劣！
韩玥穿着短裙，脚蹬着膝上靴的时髦身影在公寓中某扇门前来回踱步……走过来，又踏过去……数不清是第几次抬手了，右手挂在半空中，双眼直直地瞪着门铃，无论如何都按不下去。
哎哟！她放下手，又心慌意乱地来回踱了几步。
「臭直海哥！死直海哥！讨人厌的直海哥！土匪直海哥！」
她嘴里一边喃喃咒骂着向直海，一边拿出口袋里被她捏得稀巴烂的纸条看了看……就是这个地址没错，门后就是杜皓铮的家……啊啊啊！她好想放声大叫喔！她为什么要来这里出一项这么奇怪的任务啊？
话说，她去拜托直海哥帮她找舞会场地，向直海二话不说地答应之后，却在舞会结束后没几天说有要紧事找她去公司一趟，然后——
「星期三下午三点把杜皓铮带到这间茶馆来。」向直海将桌上某间下午茶茶馆的名片推给她，提出一个很不合理的要求。
「我？你说我？我没听错吧？」韩玥惊吓得倒退两步，一脸不可置信地对向大经纪人怪叫。
「当然是你。」向直海凉凉地掏了掏耳朵，确认自己的耳膜没被小女生的音量震坏。
「我为什么要？我又不认识他！」韩玥继续抗议。虽然说她跨年那天跟杜皓铮讲过几句话，还阴错阳差地一起看了烟火，但她根本就不算认识他好不好？为什么要跟他装熟约他出来呀？
「你只要把人带来就好，不是真的要你陪他喝咖啡，而且你怎么会不认识他？他以前是夏子涛的吉他手。」抗议无效喔！向直海说道。
夏子涛是韩玥暗恋多年的大明星，而他在出道发片之前，曾经弄了个乐团在PUB驻唱，杜皓铮就是他当时的吉他手。那些场子韩玥几乎是每开唱必到，居然不认得就站在主唱旁边的吉他手，实在很难让人理解。
韩玥一愣，难怪她总觉得杜皓铮眼熟，可是又怎么都想不起来，向直海这样一提，她倒是有点杜皓铮拿着吉他时模模糊糊的印象了……可是，那又怎样？她转念一想，继续抗议道：「子涛哥的吉他手干我屁事啊，我喜欢的是子涛哥又不是其他人，难道我要把每个团员都约出来吃顿饭吗？」
小女生这样讲倒也没错，向直海于是换个方向。「这样说吧，杜皓铮是黑音乐的老板。」
「那又怎样？」舞会场地是他的关她什么事？
「就说你要去跟他道谢，然后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把他带到这里来。」向直海又推了推桌上那张名片，这次还附送了一张杜皓铮的地址。
「我不要。」韩玥看着那两张四方形纸片，断然拒绝。
「你不要？我没听错吧？」向直海又掏了掏耳朵，从办公桌里绕出来走到她身前，拿出计算机一阵东敲西打。
韩玥愣了愣，突然一股寒意从头透到脚底……等等，直海哥敲计算机做什么？该不会是要把舞会的帐……
「那天，黑音乐为了给你们办舞会，撤掉了自己原本的跨年活动，临时取消已经谈好的乐团，失去了一笔为数不小的门票收入，嗯……我想想……赔偿的话，大概是这个金额。」他举起计算机到韩玥眼前，好让她能清楚看见那串数字。
宾果！她猜对了。她一点都不高兴，她好想死。
「加上我提供的DJ、食物、茶水，扣掉你们学会付的场地费……」向直海没天良地继续说下去。
韩玥忿忿不平地打断他。「等等，直海哥！你自己说那是免费提供给——」
向大经纪人食指点住韩玥气恼不休的嘴，比起一截小小、小小的小拇指指节。「噢，让我想想我是怎么说的——我说，只要你帮我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忙，这些都是免费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来跟我借场地那天就答应我了。」
可恶！就是这样，她就为了这一句话，跟计算机上那串她付不起的数字，现在站在杜皓铮家门口，进退两难。
早知道就不要管什么跨年舞会了，被学弟妹怨恨跟被凶巴巴学姊追杀也比她现在的处境好。
唉，她又无奈地望了门铃一眼……算了！横也一条命，竖也一条命，来想想要用什么当开场白比较实际。
嗨！我是小玥，明天有空吗？噢，好烂……韩玥摇头摇掉这句对白，重来！
嗨！我是小玥，上次谢谢你借场地给我，为了感谢你……靠！她也是有付场地费的，干么要感谢他啊？
嗨，我是小玥，谢谢你带我去看烟火……什么嘛！她明明是被怀疑未成年，被他硬拖出去的。
吼！根本就没有一个像样的理由嘛！不管话怎么说听起来都像在跟他搭讪……
搞什么鬼，她不只是个人见人爱的清纯少女，勉强也还能算是一个名门闺秀，怎么能自己跑到只见过一次面的男人家里来，还约他出去喝咖啡呢？
韩玥举步想逃，又想到计算机上那串令人头痛的数字……哎哟！虽然父母兄长把她当公主捧在掌心疼宠，但在她的零用钱方面可是一点都不阔绰，她拿什么赔？总不能去跟系学会要钱吧？
烦死了！韩玥抓了抓头发，在意识到自己居然弄乱了出门时好不容易才吹成大波浪的头发时，忍不住飙出了句脏话——
哗——几乎是她出口的同时，眼前那道深锁的铁门忽然向后拉开。
她和门内的男人四目相接，唇边那个「ㄍ」开头的音还没有吞下去……
「呃……啊哈哈哈……你好……」韩玥咽了口口水，干笑，唇角不自然地僵硬抽动。是杜皓铮没错，没有跑错间……咳！差点呛到，他应该没听见她刚才说什么吧？
韩玥？杜皓铮的眼神闪过一抹不可思议。她怎么会知道他家在这里？而且，她来他家做什么？
方才，他听见门外有些窸窸窣窣的小声响，本来以为只是自己神经质，没想到打开门，居然真的是有人在外面。
沉默了片刻之后，杜皓铮说道：「子涛没有来我这。」
夏子涛这个老朋友是他唯一想到自己与韩玥两人之间的交集，和她出现的可能。
「啊哈哈，我不是来找子涛哥的啦……」韩玥笑得很尴尬，虽然她爱夏子涛不是什么大秘密，但杜皓铮就这样直接联想还是让她怪不好意思的。
不是来找夏子涛的？杜皓铮疑惑挑眉，走回屋子里拿了个什么东西又转了出来。「那是来帮子涛拿歌的？编好曲的两首在这里，其他的还没做完，有问题你再叫他来找我。」他把厚厚一叠乐谱交到她手里。虽然早就离开音乐圈，但拗不过夏子涛这个老团员的苦苦哀求，他还是有帮他新专辑的几首歌做编曲。
韩玥帮他跑腿当小妹拿乐谱。这是杜皓铮想到的第二个可能。
「呃，啊哈哈哈……」韩家小妹看看手中乐谱，笑得更尴尬了。既然有个现成的夏子涛当理由，她应该打蛇随棍上，就当作自己的确是来跑腿的，然后约他明天去那间下午茶茶馆吗？
呃，这样好像也有点奇怪……到底该怎么说呢？她又抓了抓头发，神色看起来很为难。
杜皓铮倚在门框，看她并没有离开的打算，忽尔皱眉问她：「你怎么还不走？」
语气中的赶人意味太明显，让韩玥突然莫名地着恼了起来。
什么嘛！她可不是心甘情愿来这里的，是有没有这么卑微这么可怜这么惨啊？！她在心里捏扁他。
「我口渴了！」她豁出去，赌气似地决定先赖进杜皓铮家里再说。她对杜皓铮笑了笑之后，脱下长靴，撞过他左手臂，大剌剌地走进他屋子。「而且我脚好酸，肚子也好饿，我需要休息。」
杜皓铮还没反应过来，只能傻傻地看着小女生穿堂过户。
韩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把脖子上的围巾拿下跟手提包一起放在客厅矮几上，打了个哈欠，往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她赖在沙发里闲适惬意的身影和杜皓铮站在门边僵硬挺直的背脊，形成一个再强烈不过的对比。
杜皓铮愣愣地回眸看着她，一时之间还没搞懂发生了什么事。
搞什么鬼？！韩玥坐在沙发上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彷佛他绝对不会亲自动手把她拎到屋外去一样……为什么？
明明前几天她才被他丢到黑音乐外头过，然后她居然完全不介意他曾对她表现过的不友善，在他还没搞懂她出现的目的是什么之前，她来了就坐在他的沙发上安之若素！
他已经习惯和别人保持距离，也习惯别人对他敬而远之，可是在这个怪异的二十岁小女生身上，好像所有的推理都不合逻辑。
她不怕他，不拒绝他的拒绝，更不疏离他的疏离！
他已经动了走到韩玥身边把她拎起来丢出家门外的念头，朝她走了两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窝在他沙发上那种全然放松的样子，原有的步伐顿住，他居然迟疑了，傻傻地站在那儿，定定地望着前方那个自在的小影子。
然后他荒谬地，居然因此有了一股想笑的冲动。
二十岁啊……他二十岁的时候也曾像她一样不知天高地厚吗？他也曾经以为地球能绕着自己转吗？
仔细回想起来……好像是的。他也曾经以为只要他够努力，就能改变一切不美好的。他以为自己能靠着音乐打下一片天，在实现满腔豪情壮志的理想时，同时也能跟心爱的女人相守。
这么满腔热血地直到四年前发生那场不幸的意外，他终于才真正认清这世界的不完美，残忍地体会到自己力量的微薄与渺小。
于是他被迫长大，于是二十岁时那种目空一切的勇气再不复见。
他成为一个毫无生气的无趣男人，对生命再提不起一丝热情，然后突然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女孩，带着不知道打哪来的青春勇气与毫无忧患意识，青涩且天真地闯进他生活里……荒诞至极！更诡异地是他居然还没办法说服自己讨厌她，为什么？他拧紧了眉，发现自己竟然认真在找一个不把她扔出去的理由。
韩玥许是感受到杜皓铮落在自己身上审慎打量的目光，突然向他扯了扯唇角，唇边弯起一朵清丽甜美的笑花，拍拍自己身旁的空位，眨了眨眼睛说道：「快进来，大叔！坐这里。」
更诡异了……杜皓铮的眉头越皱越紧，小女生邀请他邀请得那么自然，笑得那么毫无戒备，就像那天看烟火时一样雀跃，他简直要怀疑起这里其实是她家而不是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