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冲击
欢迎进入男同志聊天室
输入昵称:甘霖
输入性别:男
提醒您:一、注意谈话礼节;
二、保护个人隐私;
三、……
好几天来,心神不宁。
我不相信「建纶已经回来」的可能,可不知怎地,眼皮一直狂跳,像是要通知我:有些什么正要发生。真是见鬼了!
又一个漫漫长夜,我进入聊天室。因为是非假日的关系,在线的人数不多。
眼睛扫过一个个肉欲横流的昵称,我意兴阑珊。
这些充满性暗示的字词是怎样?以为每个人都欲求不满吗?
印象中有好几次碰上找一夜情的,我都先一口答应,然后爽约。
没有什么讲不讲信用的问题。谈一夜情这种缺德事的时候,哪需要什么信用?
原本想直接关掉计算机,可是玩心一起,突然很想找个人捉弄捉弄,视线一扫,马上锁定一个叫做「寻找我要的」的倒霉鬼展开攻势。
甘霖:找人干嘛?做爱?
我选择大剌剌的开场;和这种人打交道,就是要大剌剌的,快、狠、准!
寻找:很想,但是找不到我要的。
我看着屏幕上出现的讯息,笑了笑。是个要求颇高的家伙呢!
甘霖:说说看吧,怎样才是你要的?
好一阵子,他没有回话,我差点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只是忘了离线而已。
寻找:我不知道怎么说。
甘霖:身高要一百八?
寻找:没有要求。
甘霖:长相?
寻找:只要合我的胃口就好了。
这算什么回答?
甘霖:给些具体条件吧!不然你找一百年也找不到你的MrRight!……
他又沉默了。我感到不耐,正想另辟天地的时候,他条列式的发言猛地占了半个页面。
寻找:双眼皮
寻找:耳垂紧贴
寻找:有美人尖
……
十个,全部都是遗传特征。
我傻眼。要随机从人海中抽到十项全部符合的机率,几乎为零,我知道的。这个「寻找我要的」,如果不是在胡搞,就是真的要找人——不过这个人他已经认识了。前BF?……
抱着姑且试一试的心情,我逐一核对起来。
……大拇指不能后弯、右手食指比无名指长、舌头不能卷曲。
完毕。我检视一下「战绩」,除了右手食指比无名指短以外,其它的条件并无二致,这已经是非常惊人的巧合了。
寻找:十项中你符合几项?
甘霖:九项。
寻找:……怎么可能?
甘霖:真的啊,我也觉得好巧。说不定……你要找的人其实是我,只是你把数据记错而已。
寻找:……
甘霖:全部就这十个条件?
寻找:不,有十一个。最后一个条件我还没说。
甘霖:「十项全能」已经不太可能了,还有第十一个?
寻找:如果这第十一个条件符合,前面十个可以不算数的。
甘霖:不算数还提?害我一个人对着计算机比了老半天,像个白痴。
他没有理会我的抱怨,只丢出一个网址。
甘霖:干嘛?
寻找:网络相簿。只要你长得跟里面的人一模一样就可以了。
丢出「神经病」三个字,但双手却像着了魔似的,情不自禁的复制、然后在网址列贴上……
好奇?或是,早已注定的命运的玩笑……
相片里是一个看起来挺阳光的男孩,穿着制服,笑容灿烂。
仔细一看,那套蓝衣灰裤的搭配,不正是我们高中的校服吗?而且……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虽然人物拍的有些模糊,但还是看得出来:那个男孩,就是我!
这么说来,这个「寻找我要的」,我认识?
再从「能举出那么多特征」这一点判断,他对我,不会只有「认识」的程度而已。
我没有办法不激动,也感到无比好奇。他,是谁?
甘霖:如果我说,我的确跟照片里的人长得一模一样呢?
寻找:那我会说,你「合格」了,我们可以见面。
望着屏幕上刷出来的邀请,我犹豫了。和认识的人见面,就代表「亮相」了……
可转念一想,他又何尝不是?想到见面以后,就算无缘凑成一对,也能拥有一个可以分享「所有秘密」的朋友……是的,我心动了……
寻找:忘了告诉你,我已经跟两个冒牌货见过面了,他们都被我打的很惨。
甘霖:你说吧,约在哪里比较方便?
***
在约定的和平路口,我站的一点都不安稳,只好不断地来回走动、不时地看着腕上的时间轨迹。
十一点二十分,离约定的时刻又近了一步。
没有月光的晚上,所有行人约定好似的全躲了起来,看着冷冷清清的街头,我突然有了「自己被全世界孤立」的错觉——更紧张了!
焦虑中再一次检视自己的服装仪容:T-shirt加牛仔裤,再披上一件运动外套,轻松十足的搭配。我真切地希望可以很轻松地和「寻找我要的」会面,但我的心跳就是不由自主地飞快、我的掌心就是不由自主地湿濡、我的喉咙就是不由自主地干哑……
记得小时候非常怕黑,太阳下山以后就不愿意出门,万不得已时一定要走大马路——架有两排路灯,亮起来可以让人误以为是白天的那一种。成长以后,以为已经把夜晚纳入势力范围,没想到,今晚,那种莫名的恐惧又袭上心头……为什么?明明我已经不怕黑了!
还是,我怕的其实是,「未来」所带来的不确定性?
尖锐的煞车声在身后响起,我知道,「寻找我要的」来了。
退缩已经来不及的时候,心情反而坦然许多。
深呼吸,接着我不慌不忙的转过身去。打在我身上的强光偏过某个角度以后,我看得很清楚,一辆亮黑色的拉风机车,机车上的人……
我愣住。
细长的眉、有神的眼、结实的体态……虽然罩着一顶安全帽,但是我依然认得出来——这个魂牵梦萦的身影,我怎么可能不认得?
「建纶?」我不敢相信的心情让语调跟着迷蒙。
他没有响应我的呼唤,只是缓缓抽出一朵红玫瑰,然后直盯着我右手捏紧的白玫瑰,问:「你就是……『甘霖』?」
熟悉的声音。
我兴奋地点了点头。
建纶是聊天室里的「寻找我要的」,这么说,他也是同性恋?而我,正是他在寻找的MrRight?……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有告诉我?」事情发生的太快太突然,我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问题想问,这是最直接的一个。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应该要跟我一样喜悦的,可是没有,他的眼神很冷,冷得让我直打颤,「我本来是要练拳头的,真没想到……」他接着递给我一顶安全帽,「上车吧,你,够资格!」
我犹豫了。几句话下来,他似乎不认识我,我也只觉得陌生。
「要去哪里?」我问。
他冷笑:「你说呢?从聊天室约出来的人还能干嘛?吃宵夜、看夜景?」
「宾馆?」我试探性地问,尽量压抑却还是泄露出恐惧的声音,隐隐让我觉得不妙。
「宾馆,不好吗?」他突然大笑,很夸张地大笑,很夸张地透着寒意的大笑,「你可以叫的浪一点,也不用怕吵到别人……」
我全身上下的汗毛全竖了起来,脑中只剩一个想法。
逃!
这个变态不会是建纶的……不会是!
「怎么,不想和我去快乐快乐?」
我坚决地摇了摇头。
「你可是通过重重考验才有这个机会的喔!不想把握?」他瞇起眼睛,笑得更加危险了。
「对不起。」我急忙解释,「我以为在聊天室里遇到的是认识的人,所以才出来的,我并不想……」
「只是想聊天?」他的目光明显得温柔下来。
我的警戒心却提得更高了——谁知道有没有诈!
沉吟了一会儿,他说:「好吧,那我们聊一聊……」然后熄火,从机车上走下来。
我只能在心里不住地叫苦。
「怎么,你不想聊是吧?」他往我走近两步。
我机警地退后两步:「我要回家了,改天,我们改天再聊。」
他笑了,指着我手上的安全帽说:「好吧,我可以让你走,不过安全帽必须还给我。」
我一惊,这才注意到他的安全帽的确在我手中,帽带已经被手汗湿得一塌糊涂。
「不想还我,你抢劫啊?」他戏谑地笑着问。
我没有其它选择,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把不属于我的东西交到他手上。
他挥挥手,说了声「再见」。
我没有回礼——谁会想和这个变态「再见」?
我面向他一步一步退后,虽然速度不快,但我不想转身——背后不长眼睛,万一有突发状况的话,反应会慢上半拍。
他紧紧地盯着我,然后似笑非笑地说了句:「你很聪明,可惜,不是很强壮的样子……」
一阵风扫过,他冲到我面前,硬把我扭过身去。
接着,我的后脑勺狠狠地吃上一记,还来不及感觉到痛楚,视线已经黑了过去……
***
我作了一场梦。
因为内容实在太荒诞不经,所以我知道是一场梦。
梦中,我的身体不断往上窜,活生生地成为一座人肉火箭。正怀疑失去控制的自己有没有办法停下脚步的时候,突然,我就停住了,戛然而止,甚至没有煞车之类的刺耳声响。于是画面在眼前定格,视线豁然开朗:一眼望不尽的好大好大逛不完的花园、堆积如山的好多好多吃不完的饼干,和一个正向我款款走来的好漂亮、好漂亮,会让人羡慕的不得了的公主。
这里是天堂?我想踏进梦想的领域,却被人猛然拉住。
回头,是建纶。
他看着我,很冷酷很冷酷的笑着:「这里不适合你的……让好帅好帅,一样会让人羡慕的不得了的王子陪你,好不好?」
我该知道这个恶魔不会是建纶的,却没有及时摇头,脚下一空,便连同尖叫声、呼喊声、咒骂声……全被吞噬在无尽的黑暗里,挣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手指无端的透明、消失,然后是手掌、手腕、手臂……
在死亡的恐惧完全降临以前,我睁开双眼。
悬吊的点滴,刺鼻难闻的消毒水味,缺少活力的死白色灯光,全把我的联想力引向同一个地方。
医院。
可是,我为什么会在医院?
「醒了,仲霖醒了!孩子的爸,你快点过来啊……仲霖,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是妈。
爸的身影随后出现在视线范围内。
一连见到两张熟悉的面孔,我安心不少,紧绷的肌肉跟着松弛下来。
只是,疑惑依然没有消散……
「为什么我会在医院?」我开口。我的声音是嘶哑的,彷佛喉咙已经一万年没有派上用场,从里到外整个生锈似的。
「那么晚了,为什么你还出门?」妈不答反问,听得出来她非常不高兴。
「我……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沉默。
平常还自诩为鬼灵精的,到了重要关头,却连个象样的谎言也编不出来……我替自己感到寒心。其实我不喜欢撒谎的,但话说回来,我能说实话吗?
「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问那么多干嘛呢?」爸疼我,赶紧出来打圆场。
「怎么能说没事?」妈不领情,「你看仲霖,都这样子了……」
我全身猛然一震。这样子?我怎么样了?
看着爸的脸色黯淡下来,我有了不好的预感。
稍微清醒以后,我忆起昏倒前和建纶——不!应该说是和一个长得很像建纶的变态——见面,然后……对了,是那个变态把我打晕的!
接下来呢?
想到这里,我的脸色「刷」的一声登时惨白。
我失去意识以后,那个变态可能会做什么……他还能做什么?
我颤抖着双唇问:「妈,我是不是被强……被强……」
「对!」
无情的宣判,我好想再次晕过去,醒来以后发现其实是一场梦,但是我偏偏清醒得很。
「你自己也知道啊?」妈咬牙切齿地继续碎念,「还以为你一昏,就什么都随他去了呢!」
我心灰意冷,已经没有理会冷嘲热讽的力气。
「够了!」爸出声制止,「妳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还担心的什么都吃不下去,现在却净说些不中听的话!」
妈一愣,偏过头去的同时眼眶溢出了几滴心疼:「我……唉!」
爸轻轻的叹口气,接着转头对我说:「没事,仲霖,别怕,都过去了。」
怕?我的眼眶的确克制不住的积满泪水,但没有想到爸会这样解读。
有羞辱、有气愤、有委屈……但是没有害怕。
「没事了,醒了就没事了。」爸继续讲,「医生交代说,只要你醒了,就可以办出院手续,不舒服的时候,再回来医院检查就可以了。」
接着,爸递给我一张表,写的是头部外伤患者在家观察时应留意的事项:如果一星期内有大量呕吐、失忆、情绪异常……
头部外伤?我自嘲地暗笑几声。跟内心的冲击比起来,头部的伤算得了什么?
「对了!」爸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我说,「等一下要到警察局做笔录,你先大概想一下事情的经过。」
「你们报案了?」我一时不敢相信我亲耳听到的讯息。
「当然!」爸恨恨地说,「敢碰我儿子,一定不能便宜那个败类!」
所以,爸的确是疼我的,他无法姑息任何对我的伤害。
但是,如果事情闹大了呢?我的脸该往哪里摆?
一剎那,我知道我该害怕什么了……
「仲霖,你妈讲话是比较不好听,不过她是心疼你才会这样,不要太在意。」回程的车上,爸爱怜的看着妈熟睡的脸庞,有感而发地说着。
我的理智还乱糟糟的,只有「嗯」了一声当作回答。
爸察觉我的异样,关心自然免不了:「怎么了,不舒服吗?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爸继续问。
「接下来要面对的一切……」我连叹气都觉得多余了,恍惚中,世界好像只剩灰、黑、白几种颜色。
「有那么严重吗?」似乎是为了缓和气氛,爸笑了,「所有零用钱都放在皮夹里?」
怎么突然间问了句毫不相干的话?我不明所以,但还是诚实的摇摇头:「两、三百元而已。」
「只是小数目,没什么大不了的。钱不够,尽管找爸开口就是了。爸相信你不会乱花。」
「嗯。」我听的莫名其妙。
爸继续说:「不过证件要补办就比较麻烦……去警察局的时候顺便报遗失好了,啊,好像还得登报……」
听着听着,我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颤抖着手探进口袋……
「我的皮夹呢?」我惊呼出声,「爸,我的皮夹不见了!」
「你被抢了,皮夹当然不在身上。」
「我被抢了?」我在心里不住的叫苦——被打昏、被……然后还被抢?
「嗯,」爸的脸上立即堆满疑惑,「你刚刚不是问过了吗?」
我一愣:「哪有?」
「有,你在医院就问了,那时候是你妈回答的。」
记忆倒带,我仔细回想:那时候我颤抖着问「我是不是被强……」,结果没等我落下尾音,妈就接了口。
这么说,妈以为我问的是「有没有被抢」?
这么说,我只被劫财,没被……劫色?
我顿时兴奋起来:「爸,我……只有被抢而已吗?」
「当然不只……」爸的回答让我全身上下的神经瞬间绷得死紧,「那个败类还把你打昏了,不是吗?」紧接着我大大的松了口气。像是坐云霄飞车一样。
「还有吗?」我继续追问,我想亲耳听到那个变态没有把我……
「还有什么?」很显然的,爸不懂我的意思。
我皱了眉头。是啊,在一般的情况下,谁会去担心自己的儿子被……呢?
我还在思量该怎么开口,「唧——」的一声,窗外飞逝的景物顿时停了下来。接着,爸从驾驶座回头不断打量着我,紧张地问:「怎么了?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我感动,但依然沉默。
爸,我有没有被强暴……天啊!这像是一个正常男孩子会问的问题吗?
「没……没事。」最后我只能这么说。我想我强装出来的笑容一定很僵硬。
「有哪里不舒服要讲啊!」爸揪着脸转过身去,重新发动引擎。
安静再度笼罩在狭窄的车厢里。我看着窗外沉睡的城市,理智不知怎地愈发清醒,突然,一丝疑惑闪过心头……
「爸,我怎么会在医院?我是说,把我送去医院的是谁?」直觉告诉我,这会是个关键。
「是一个好心人,可惜爸和你妈没能当面谢谢他。」爸说,「我们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先离开了,只留下五万元。」
「五万元?」不是一笔小数目,我没有办法不感到吃惊。
「护士说,这笔钱是那个人留下来好让你挂急诊的……一开始你还是昏迷状态,忘啦?」
「不是忘了,是根本没有意识好不好?」我纠正爸的语病以后,继续问,「可是挂急诊会用到那么多钱吗?」
「五万啊……就算没有健保,也够住上最好的病房了。那时候没有多想,现在……的确挺奇怪的……」
「那个人有没有留下数据、联络方式之类的?」我隐隐觉得事情不太单纯。
「爸和你妈有问过护士。」
「没有?」
「没有。」爸顿了顿,「那个人只跟护士说,是在和平路口附近发现你的。」
和平路口,不就是我和那个变态约定的地点吗?既然是在那附近被发现的……在路口匆匆完事,或是拖到宾馆做完后再拖回去……都不太可能。
我终于克制不住激动——我还是完璧之身!
然而,我的喜悦没有维持太久,便被一阵寒意取代。
把我打昏,却什么都没做?那个变态到底在想什么?
更诡异的是……
「爸,谁打电话通知你们我在医院?那个『好心人』?」
爸点头。
「可是,」我更疑惑了,「我的皮夹不是被抢了吗?身上应该没有任何证件才对。」
「所以……」爸的眉头逐渐揪紧,显然也感到有些吊诡。
「他怎么知道我是谁,还知道家里的电话,然后打给你们?」
爸沉吟了好一阵子:「先把你妈送回家,她太累了,一定要让她休息一下,然后,不用等到天亮了,我们马上去警察局做笔录。」
在警局做的笔录,我觉得没什么意义。
值班的李警员很尽责地问了不少问题,但是全被我支支吾吾地带过。
关于深夜外出的来龙去脉,我不想说实话,而去掉这一个环节以后,一个接着一个的疑点,使我并没有比其它人多了解多少,因此就什么都没得说了。
「结论就是:罗仲霖先生在晚上十一点多外出吃宵夜的时候,被抢劫并且击昏,后来被好心人送去医院,但是这个好心人也有一点问题……是这样子,没错吧?」李警员说完以后,眼睛直盯着我,像是在征询我的意见。
于是我点头表示同意。
接着李警员转头对爸说:「罗先生,基本上您的孩子提供的线索太少,侦办起来可能会……有些困难。但是警方一定会尽力的。」
爸皱了一下眉头,然后点点头。
我猜爸心里想的跟我一样:「话说的好听,办事效率就不见得了……」
「好,这样就可以了。还请你们早点回去休息,毕竟折腾了一个晚上……」李警员的遣词用字非常客气,只是讲着讲着,突然打了一个呵欠。他随即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和爸则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搞什么,折腾了一个晚上的人,原来是指他自己啊……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亮的差不多了。
爸说:「打电话请同学帮你请一天假,今天先在家休息,明天再……咦,明天星期五啊,那就请两天假好了。」
「拜托!大家已经在学校了好不好?」我指了指墙上安安稳稳指向七点四十分的挂钟,「等八点十分吧,学校规定风纪股长要在第一节上课前,打电话给没有请假却没去学校的同学,到时候再让我们班的风纪帮忙就好了。」
果然,于芷璇就和报时的布榖鸟一般准时,唯一出纰漏的地方是,我费了好一番唇舌,才让她相信我不是赖床睡过头,而是真的出了事。
一切都打理完毕以后,一夜没睡的我倒进床里,却怎么也无法入眠。
满脑子充斥着一大堆疑点,却完全无法厘清,这种无力感,很深很深。
一个翻身以后,我想到建纶。
建纶,回台湾了吗?
直觉告诉我:很有可能!否则和我见面的那个人是怎么回事?除了相貌相同以外,音色也如出一辙,甚至还拥有我穿制服的照片。
可是,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甚至出手袭击?
再说,建纶在国外的规划有足足一年,但现在才经过三个多月而已,不是吗?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再一个翻身,我更心烦意乱了。
第三次翻身的时候,我灵光一闪,决定下床翻通讯簿找出建纶家的电话号码。
应该是不会有人接电话的,如果建纶和尹伯父都在英国的话。
结果,翻开电话本却扑了个空,这才想到:我没有建纶家的电话号码。
听起来似乎很不可思议,但仔细想想:几乎无时无刻不混在一起,甚至同一张床睡觉、同一张桌子吃饭的人,有事要找,一抬头就看到了——当然不会跟他要电话号码!
正懊恼着,突然又想到:我和建纶读同一所国中,也读同一所国小。
我马上就去翻毕业纪念册。
国中的时候,建纶在隔壁班……我边想,边把通讯簿翻往他们班那一页。
定睛一看,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尹建纶2976XXXX」。建纶名字后面跟着的,明明就是我家的电话!
这好歹算是种感情的宣誓,如果是平时的我,应该会觉得甜滋滋的吧?但现在的我哪有这个闲功夫,只十万火急地去把尘封
更久的国小毕业纪念册翻出来。
就这样,我查到一组号码。
我迫不及待地拿起电话,一个号码一个号码,2、8、3……
思绪翻腾,我的手指在按完八个阿拉伯数字后猛然停住。
然后我把话筒挂上,抓了钥匙、拿了电话卡,出门去打楼下不远处的公共电话。
不晓得建纶家的电话有没有安装来电显示的功能。如果有,恐怕在明年以前,不会有人接起从我家拨出去的电话——就算另一端有人。为此,我选择拨打没有来电号码可以显示的公共电话。
拿起话筒,插入电话卡,拨号,「嘟——」声一如预期的响了起来。
说真的,我不太敢相信自己竟然能那么的冷静理智,在一个早上考虑了千万种可能发生的情况以后,查到电话号码,然后站在这里。
姑且说是……天意吧!
我开始真切的祈祷:如果老天爷真的存在的话,不要有人接电话,不要……
「喂。」听筒那边传来这么一声,同时公共电话响起开始计费的声音。
我呆住了。我没想到真的会有人接,一时间不晓得该怎么反应。
「喂?有人吗?」那边的人再问了一次。
回过神,我把那个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很年轻的男孩子,了不起也只有二十多岁,但是,我对这样的音色完全陌生。换句话说,不是建纶,也不是尹伯父。
「喂,你好。请问是不是2839XXXX?」我问。
「是。」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勇敢的说出:「请找尹建纶。」
电话的另一端静了下来,直到我的心脏要蹦出来的前一秒才听到回答。
然而,却是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建……什么的?这里没有这个人。」
「嘎?」惊讶的我不死心的问,「你不是说这里是2839XXXX?」
「可能是你抄错号码了。」
「喔……对不起。」
怅然地挂上电话,失魂落魄地回家,发呆了好一阵子,然后才想到还可以用email联络建纶,或者说,我们之间只剩下这样的联络方式。
我叹口气,打开计算机,给建纶写了封新邮件,里头只有简单的一行字:你真的还在国外吗?
没想到就在寄出的同时,我收到一封新邮件。
寄件者:建纶。
内容一大篇,不外乎是他在那边碰上的新鲜事。
我百般无聊地浏览了几行以后,突然一惊,不是因为信件的内容,而是我在一剎那间明白:建纶此刻正在网络的另一端。
我联络到建纶了!
颤抖着手,我飞快地寄出另一行字:「你是不是回到台湾了?不要骗我。」
没有收信的讯息。
「全世界的人都可以骗我,但是你不能骗我!我那么相信你,你不可以骗我!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回到台湾了?」疯狂地敲下一段话,再度寄出。
我有点后悔没有安装实时通软件,至少对现在的我而言,那玩意儿并不是完全没有用处。
「为什么这么问?」建纶终于回答了,在我第三度敲击着键盘的时候。
我不知道建纶为什么过了那么久才回话,他的打字速度不比我慢。但现在的我分不出心思去计较这种小问题,只忙着把已经出现在屏幕上的十余字全部删除,紧接着打上:「我遇到一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我觉得那个人就是你。」
「呵呵,你太想我了。日有所思,『日』有所梦——白日梦!我寒假的时候会回去的,这边的寒假很长,而且比台湾早了一个半月,到时候再陪你吧!」
「我是认真的,别跟我扯些有的没有的。」
「怎么了,火气那么大?印象中你应该不会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的,还是……因为我不能搔你痒了?不一定喔!我们不是看过『贞子』的电影吗?从电视里爬出来的那一个……好啦,就此打住!我这边天还没亮呢,讲这个怪阴森的……」
我的感觉只有一个:建纶想把话题扯远!
「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回到台湾就好,是或不是。」这次我特别把字体都增大一倍。
结果,又没有反应了。
「建纶,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就诚实的回答我。」
「建纶,告诉我,一个字或两个字,有,还是没有?你想用阿拉伯数字回答我也可以:1是已经回来了,2是没有。」
「尹建纶,你到底还在不在在线?我要生气啰!」
我反复按着「收信」的功能键,还在思考接下来该用什么句子的时候,终于收到建纶的回音——终于!
「我这边有点事情,下次再聊,掰。」
我完全傻了。
我不想相信自己看到的字句,但揉了好几次眼睛,这几个字还是没有改变的迹象。
最后我只能揪心地承认:这几个字千真万确,我并没有眼花。
可是我真的不能理解:为什么不能简单给我个回答?再怎么忙,简单给我个回答,不行吗?
我颓然倒进床里,不愿意再想这件事。
我怕,再想下去,得到的真相不是我要的。
我怕……
***
迷迷糊糊地不清楚自己躺了多久,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
是爸把我摇醒的,他温柔地说:「起来吃点东西吧!你午餐没吃,我也没叫你,结果就一直睡到现在。快点起来吃点东西,一直空着肚子对身体不好。」
我在爸的搀扶下起身,或许是睡太久的缘故,只感到无尽的疲倦。
「你的人缘还不错喔,陆续有几个同学打电话来慰问。」爸微笑着,「你得像他们说的,要早日康复才行。」
我很想问「建纶有没有打来」,可是连自己都知道,这样的问题实在蠢得可以。
实在没有其它话想说,我就没有说话。
餐桌上,因为看得出来是特别为我准备的,所以我很不满意。
「为什么是稀饭?我最讨厌稀饭。」我装作喃喃自语的样子,但故意把音量放大。
「想说病人应该吃清淡一点嘛……」爸尴尬地笑着,想是没料到我会有这么大的反弹。
「我是头部的伤,又不是肠胃炎。」
「偶尔改变一下口味也不错啊!」爸兀自强辩,「不要每天都大鱼大肉的……」
「铃——」电话在这个时候响起,爸过去接,我则继续抗议。
「喂,请问找哪位?」
「嗯,我就是。」爸瞪了我一下,示意我闭嘴。
我原本不想善罢罢休的,看着好几盘恶心的酱瓜、菜心、面筋……心里怎么也无法平衡。然而,接下来的对话让我不得不竖起耳朵,自然也放弃了干扰战术。
「李警员啊?你好你好。」
「找到把仲霖送去医院的人了?现在也在警局啊?太好了!」
「不忙不忙!我们现在就过去,一定要当面谢谢他才行。」
「只有十八岁啊!这么小就能见义勇为,真的很不简单!」
「喔?他说跟我们家仲霖认识?」
接着,爸的脸上写满惊讶。
「什么?尹……建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