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岛上微湿的空气,总带着点湖水腥味的风,加上温暖不张扬的日照,她喜欢坐在窗下,点着一炉香,佣懒的晒太阳。
门窗上都漆着桐油,窗纸雪白盈亮,从那窗,可以看见隐在绿树丛中的一角房檐。
花瓶里,插着她每天都能从院子阶上捡来的一枝沾露梨花。
捡的次数多了,她哪会不明白这是谁的杰作,是谁哪来的闲情逸致,又是谁为了讨她欢喜做的事情?
整座府邸不就一个他嘛。
院子外的花树依旧浓绿成荫,可毕竟是秋天了,多少有些凄清。
深院门闩,静静的没有声音。
霜不晓手里捧着书,忽然看见一团亮亮的白,摆动着四条小短腿,朝她跑了过她看着那晃悠悠的一团自,眼睛就亮了。
只着白袜的脚踩着厚厚的毯子小跑过去,一把将它搂了起来。
「你好可爱欸……你是谁家的狗狗,怎么跑到我的院子来了?」温柔的抱在怀里,那狗儿居然伸出湿长的舌舔了她的鼻子一下。
她笑开了,「你真淘气,到底是谁家的?」
「它是我专程带来呈给夫人的。」人未到,一团红滚滚的球……不,人,滚……走了进来。
「苍将军!」
「夫人。」见了礼,容貌没什么改变的苍古见还是一副眯眯眼,还是茜红色的大锦袍。
「这小狗是你带来的?」
「是二爷要我进宫去抱来的,说给夫人解解闷。」
虽然不怎么情愿,她把小狗塞还给苍古兄。
「我不要!你来找凤鸣吗?他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要到酉时才回来。」
「我知道二爷忙什么去了,我是专程来找夫人的。」
「我说了,那狗儿麻烦你带回去,就算给家里的娃儿玩也可以。」
「属下还未成亲。」
「嗄。」有点不好意思了。
「再说,属下最怕这些小狗小猫、小鸡小羊的东西,我只要一抱全身就痒,您瞧,属下为了带这小东西来,浑身上下都起了疹子,夫人,您就当救属下一条小命,把这玩意拎回去吧。」他红润的脸色发青,就像皱了的橘子,撩起袖子,一看,果然一大片的红。
看他不像作假,霜不晓很好心的把几乎和雪球一模一样的小狗抱回怀里,替它理了理毛,才把它放到脚跟,它嗅了嗅她的味道,又追着尾巴绕了两圈,乖乖卧在她脚边不动了。
「这畜生倒是会认主子,一下就跟夫人混熟了呢。」
「苍将军请坐。」
「谢夫人。」
让丫发上过荼和荼点后,霜不晓开门见山。
「你也不必一口一个夫人的叫我,我跟你家二爷早就不是夫妻了。」这句话憋了很久,不吐不快。
庄子的人都是新人,随便怎么叫,她只要纠正过来就好了,难的是那些凤鸣的亲兵,还有像苍古见这样知道他们那段过去的旧人,称呼上怎么纠正都不肯改。
「夫人应该不知道我是二爷家的家生奴才吧?」他的声音很低,原来见人就笑的弥勒佛脸严肃了。
「是二爷举荐我去科考,这才入了军队,因屡屡有战功,也才升做将军一职。」
她的目光慢慢从小狗那里回到苍古见的脸上。
「二爷被送往始国时,我正戍守北塞,没能跟上。
等我找到二爷……他那个人,夫人也知道,就那闷性子,吃了什么苦、受了什么伤都闷声不吭。
「回来勤王的路上非常辛苦,那战事历经了十个月之久,要不是二爷遭人暗算,其实叛乱是可以早些敉平的,夫人想必也清楚,抄家、下狱、清佘孽、肃清朝政,这些事情有多么烦人,这期间,二爷几乎没阖过眼,接着又是监国,等到大局安定,距离我们离开始国已经整整两年半。」
她茫然而震惊,只觉得手脚慢慢发冷,心紧缩了起来。
她全然不知他曾受过伤。
「那道刀伤从后背长到腰际,当时伤口狰狞得血肉往外翻,一片馍糊,高烧接着是剧寒,冷热交加,七天都没有退去,嘴里直嚷着您的名字,旁人怎么叫也没反应,我和疏勒一度以为二爷活不了了,心里怕得要命。」
她霍然站起来,心里痛得要命,像有把刀戳着,一刀又一刀。
她不敢问细枝末节,不敢问那血淋淋的过程。
「他什么都没对我说……」她恨死了他这种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个性。
「要是您并不想和二爷厮守,这些话就当我苍古见没说,您也没听过,若是您决定与二爷白头偕老,请您千万原谅他放弃您而选择回国的决定,也请您要好好待他,二爷经历过太多苦难,却全都憋在心里,其实要我说,这种人才是最吃亏的,你不说,谁能知道你心里的苦。」
「我只是要你来送个东西,没叫你多嘴!」不知道什么时候,凤鸣面沉如水的站在门边,不知道已站了多久。
苍古见面无惧色,恢复原有的笑脸。
「属下在跟夫人闲话家常。」
「你是我见过的男人中最长舌的!」
「多谢二爷夸奖,我会不好意思。」苍古见哈哈笑,卸下将军的面具,讲话幽默得很。
「我们的帐等一下再算!」
「知道了知道了,我会记在墙壁上,等你来一笔一笔结算。」他说完,袍袖一振,走出房门。
「你别跟他计较。」她出声。
「你就这么维护他?」
她瞪他。
「你说了算数。」
她依然在瞪他,瞪得很凶,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看见他,那戒备又会回来,她挺直腰杆,警惕着。
「你别紧张,我只是来看看这只雪球的孙子,你还喜欢吗?」他不只让古见去了趟凤京,还去了专门为宫廷培育宠物的驯育人那里,找寻雪球的后代。
「它是雪球的孙子?」闷了半晌,她终于开口。
「嗯。」他笑容满面。
「谢谢。」虽然很不想道谢,可是那么远一趟路,不可谓不感动。
「不谢。」他笑得有点开心。
淡淡泛青四方见寸,玉色温润有若琉璃,雕玉凤交扭的印信回到了霜不晓手中。
是夜,屋里灯火明亮,炭火温暖,是让人很舒服的那种温度,穿着薄衣到处走动都没关系。
她握在手里,「想不到它还在。」
「这么重要的东西,我一直留在身边。」
她楞楞作声不得,半晌才捡回声音。
「它有帮上你的忙吗?」
「有。」
「那就好。」她吁了口气,随即又转涩。
「你……为什么都不提受伤的事情?」
「事情都过去很久了,何况,我现在不也活蹦乱跳的?你别胡思乱想,古见那张嘴……你忘了,疏勒的医术精湛,有他出马,哪有治不好的伤?」
她低下头,慢慢握住拳头,有口气堵在胸口。
「你一直把我当外人对吧?只有外人才不需要知道太多事,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你向来什么都不肯说,若我不跋山涉水,千里迢迢从凤京到排云国,如果、如果你有个万一,你让我如何活下去……」她心情激荡,手抖得厉害,经年累月放在心里的害怕、拘心、忧愁,苦苦压抑的东西像是找到了出口,一古脑全爆发出来,竟是止也止不住了。
凤鸣注视着她,用手覆盖她的手,长叹了声,「对不起,不晓,很多事情我对不起你……你别哭,让你这么难过,都是我不好。」
她倒在他怀里,紧紧揽住他的腰,一时喜,一时悲,能再见到他一面,太心酸,太难得,原来失而复得是这样教人鼻酸的滋味。
感觉他温柔的抚摸着她的发,霜不晓受不了,槌了他一拳,这一拳槌下去,气,居然消了不少,便再槌,凤鸣就这样消受她积压许久的怒气,还面带微笑。
她槌一下,掉一滴泪,再槌,泪珠子成串掉落,一下哭成了泪人儿。
他那手、那臂、那发、那胸膛,样样都陋生,也样样都熟悉,那手,她摸过牵过:那臂,她枕过:那发,她束过:那胸膛,曾是她以为的天堂,久违了。
不等她手槌酸,他起身,将她抱了起来。
被他半举着拥抱,脚沾不到地,身子也俯在他眉头,鼻端全是属于他的气息。
克制太久的碰触、克制太久的压抑,两人紧紧拥抱着,满满的充填着对方,身体和思绪没有一丝缝隙剰下,因为太过激烈,两人身体居然不能控制的颤抖着。
他找到了她的唇,覆上,指尖穿过她的发丝,紧扣着脑勺。
她的唇柔软湿润,他饥渴难耐,因为那些他曾经错失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