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凌父举起他尚能正常活动的右手,摸摸凌莉的眉毛,又轻轻碰了碰她脸颊,过了好半晌,才终于有点瞧出端倪。

「一点……像……点点……」凌父勉力挤出这几个字。

「没关系,爸,你想不起来也不要紧,我们先吃黑糖糕,吃完就要去做复健了,你今天也要加油喔。」凌莉将黑糖糕从袋里拿出来,放在柜子上,细心地切成小块,一边切,又一边说:「爸,你以前在澎湖当兵,你记得吗?」

凌父还是摇头。澎湖?那是哪里?

「你说澎湖的黑糖糕好吃,老爱拿来配酒,现在你不能喝酒了,幸好还能吃黑糖糕,我来的路上恰好看见有店家在卖,想说你一定会很开心,就马上推门进去买了。」

凌莉说的凌父一句也听不懂,他不懂她为什么会因为买到黑糖糕,看起来这么开心?

他不记得了。

他的记忆很混乱,记得某些小时候的事,也记得某些长大之后的事;他记得他好像娶过一个很漂亮的太太,那个太太似乎跟面前这个说是他女儿的人有点像……

他记得一些片段的、混杂的……但拼不起来,也看不真切。

他们说他生病了,可是,他也不知道他生的是什么病。

凌莉喂了一口黑糖糕到父亲嘴里,她将黑糖糕切得很小、很好入口,眼神亮晶晶地瞧着父亲的反应。

「好吃吗?还要吗?」她十分期待地问。

「好……要……还奥……」黑糖糕的甜味在嘴里化开之后,凌父很用力地频频点头,指着盘里剩下的黑糖糕,嘴角的银丝再度滴落下来,脸上笑容痴痴傻傻的,憨厚朴实得像个讨糖吃的孩子。

凌莉望着父亲此时的模样,不知怎地,有些想落泪。

她不知道父亲这样是好是坏,她有些惆怅,却也感到庆幸。

她希望父亲终有一天能完全康复,但也希望父亲康复之后,能够如同现在这般,不酗酒不赌博,依靠她,却不掏空她,偶尔枕着她,靠在她肩上安稳地睡着,就如同他们是全天下感情最深厚的父女。

她偏首抹了抹眼角,整理好心情,又回头过来,笑着对父亲说:「爸,你喜欢吃的话,我以后有经过都去买,一次不能吃太多喔……啊!你别急啦,不能用吞的,也不要用手抓……」

凌莉的声音散逸在病房里,与父亲之间的互动,也尽数落入在病房外窥探的尹光辉眼里。

尹光辉默默看着凌莉与她父亲,不敢走近,也不敢出声打扰。

过一阵子,他只是这样安静地看着凌父从加护病房转到普通病房,又从普通病房住进护理之家;安静地看着凌莉为父亲安排打点一切;安静地看着凌莉搬出曾经与他问同住在一起的家。

他想挽留凌莉,想资助她父亲的手术费,想帮忙支付护理之家的费用,可却又担忧被她拒绝,也担忧在她和父亲遭逢巨变时,增加她的负担,平添她的困扰。

于是他保持安静,他不打扰,像他当时和凌莉承诺过的,他站在原地等候,绝不打扰。

陪同父亲做完复健,为父亲打理好一切,凌莉正准备回家之时,竟在护理之家的廊道上被何姐唤住。

「凌小姐,方便耽误你一点时间吗?」何姐一身套装,手里还提着女性化的公事包,总是那副能干聪敏的模样,很明显是下班后从公司过来的。

「何秘书?」凌莉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在医院的护理之家见到何秘书,本能以为是工作上出了什么问题,开口询问。「公事上有什么需要交代的吗?是我没接到您的电话吗?不对……您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问到后来,她总算察觉不对劲了。

「我跟在执行长后头来的,否则,我又怎么会知道凌小姐与令尊在哪里呢?」何姐笑了笑,对凌莉说话的口吻就像个慈爱的长辈。

听见「执行长」这三个字,凌莉的神情闪过一抹微乎其微的不自在。

她就是一时之间还没有办法将尹光辉与「执行长」这三个字联想在一起。

尹光辉在她的心里,是那个很阳光、很灿烂的气球艺人,她真的很难想像,尹光辉是一间资本额庞大的公司执行长……

可是,何姐说她跟在尹光辉后头……所以尹光辉刚才有来过?他来了为何不叫她?

不对,她好像也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见尹光辉……他若是叫她,她一定会很!尬,不知该如何是好。虽然,她也不明白她究竟在尴尬什么,却十分庆幸尹光辉没有选择出现在她眼前。

何姐一向敏锐,她发现凌莉脸色忽明忽暗,不知在琢磨不安些什么,却选择不提问,只是将放在公事包内的某本刊物拿出来,递给凌莉。

「凌小姐,我不是为了公事来的,我来,是为了私事,除了想与你私下谈一谈之外,顺便也将这本杂志还给你。」何姐将凌父当时拿到「俪影」来找尹光辉兴师问罪的杂志还给她。

当时,凌父在一阵手忙脚乱中被送上救护车,这本杂志躺在地上无人理会,她便跟在后头收下了。

「噢,好,谢谢何秘书。」

凌莉微愕,走上前很有礼貌地接过杂志,接过杂志的那瞬间,却有种错觉,那本杂志彷佛有灼人温度,几乎烫伤她掌心,令她面上一红,像再度被提醒她与尹光辉之间的天差地别一样。

「凌小姐,你看过当中的内容了吗?我是指,透过别种管道得到这本杂志,并且阅读过执行长的专访。」何姐问她。

「……没有。」凌莉摇头。虽然护理之家里也有摆放这本杂志,但是,她就是没有勇气拿起来翻阅。

她总觉得,那本杂志里头藏着她不认识的尹光辉,只要她一翻开杂志,那个长久以来一直令她感到阳光、疗癒、心动的尹光辉,便会就此消失。

她很害怕那上头的白纸黑字,会无情摧毁她某种信仰。

「凌小姐,你没有阅读杂志上的内容,是因为你没时间读,还是因为你怪执行长欺骗你?」何姐已经得知尹光辉与凌莉之间假结婚的始末,而根据她之前与凌莉曾有过的公事互动,她觉得凌莉是个聪明人,所以不想花费太多时间兜圈子,迅速切入主题。

「不是的,我并不是没有时间阅读,但是我也……总之,我并没有怪他。」思忖了一会儿,凌莉回答了个最贴切的答案。她确实没有怪罪尹光辉的意思。

「那么,是无法接受执行长的身分与他的家庭背景了?」何姐单刀直入,直接切入重点。

凌莉没有回话。是吗?是没办法接受尹光辉的家庭背景吗?或许是吧。

她自惭形秽,自觉高攀尹光辉不起,所以无法面对他们的婚姻,也无法坦然面对他……凌莉咬了咬唇,垂颜。

何姐看着她为难且自卑的神色,浅浅地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

「凌小姐,本来我身为一个下属,不该插手上司的私事,但是老执行长与我终究是旧识,我曾受过他许多照顾,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辛苦栽培的儿子意志消沉。」

「意志消沉?」凌莉惊愕扬眸,十分怀疑她耳朵听见的,尹光辉怎么样都跟「意志消沉」这四个字扯不上关系。

「你很意外?不只你,我也很意外,执行长向来乐观开朗,但近来话中却屡有退意,我猜若『俪影』下年度的代言人不是你,执行长约莫已经请辞了。」尹光辉目前留在公司里最大的动力,应该就是好好经营凌莉明年的代言吧?何姐心想。

「……为什么会这样?」

凌莉从来不觉得尹光辉是公私不分的人,也从不觉得她对他的影响力有这么大,但何姐并不是个会夸大其词的人,凌莉感到十分惊诧。

「所以,这就是我来的原因。这几年来,执行长纵然很想专心朝气球艺术发展,但始终能够两方兼顾,将父亲交给他的公司运作得很好,我不想看见他因为你往后退,所以只能希望你加紧脚步跟上来。」

因她往后退?怎么会?

是因为她无形之中一直透露出那种高攀不起的讯息,所以尹光辉干脆不想站在高处了吗?难道她的自卑居然成为尹光辉想果断离开家族事业的导火线吗?不可能吧?凌莉实在很难相信。

「凌小姐,我希望你有空时可以阅读一下执行长的专访。」何姐这么说的时候,凌莉看起来面有难色,而何姐依旧机敏,能够轻易推敲她心中所想。

「或许你会觉得,那本杂志上写的是一个你不认识的执行长,但是那个你不认识的执行长,是他无法割舍的一部分。」何姐停顿了会儿,直瞅着凌莉的眼,试图说得更明白。

「你的家庭是你的包袱,他的家庭也一样是他的累赘,他的家庭同样也牵绊着他前往梦想的脚步。但是,他虽然背着这样的包袱,仍然鼓起勇气,追求他想要的人生……你在他想要的人生里,所以他为你做了最大的努力,那你呢?你也为他做了最大的努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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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公演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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