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徐翎十分忐忑地望着叶家祺,接着战战兢兢地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碰了一下「兔兔兔」身上白色的软毛。
「你没养过宠物?」她如此紧张的模样令叶家祺失笑。
「没有。」徐翎摇头。
「小时候,我妈连养活我都来不及了,怎还能养兔子?再怎么省,宠物也都需要一笔花费,生病看医生、打预防针、饲料……什么的。后来,我长大,经济上虽然宽裕了,倒也没动过这个念头,这样看一看,就很好了。」
徐翎望着「兔兔兔」笑了,叶家祺却觉无比难受。
他怎会忘记她自幼家境困苦,居然问她如此蠢笨的问题。
「可以摸没关系,真的,像我这样。」叶家祺抚了抚「兔兔兔」,鼓励徐翎。
这算是补偿心理的一种吗?他居然会如此喜欢一个女人,喜欢到想替她弥补童年缺憾?这念头天真到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那我要摸了喔。」徐翎的口吻紧张得像荆轲要去刺秦王一样。
「好。」叶家祺颔首,示意她放轻松。
徐翎几乎是闭着眼睛伸手的。
「好软!」碰触到「兔兔兔」的那一瞬间,徐翎粲然睁眸,神色大亮,她兴奋地盯着叶家祺,像终於成就一个多了不起的心愿。
「软软的、暖暖的……妈啊,『兔兔兔』怎么这么可爱!」
「兔兔兔」摸起来疗癒到不行,徐翎真觉她要融化了。
「如果你很喜欢兔子,也有决心照顾牠们一辈子,可以考虑认养,有些机构能够认养兔子,当中的义工也会教你怎么照顾。」风纪股长很理性地告知她。
「我如果真养了兔子,一定缠着你东问西问,还用得着打扰义工?」徐翎朝他敲了骏鼻子。
「也是。」见徐翎似乎真的开心了,脸上的郁色消失,纠结的眉头也松开,哪还有半点方才在公园那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叶家祺如释重负,悬得老高的心终於可以放下,舒了一口长气,难得没与她争辩。
徐翎摸着「兔兔兔」柔软的身体,小心翼翼地碰碰牠的耳朵,触触牠的腿,扬眸望着叶家祺,笑得很满足,满足之余,心窝却觉空荡荡的,有个她不愿触及的地方,隐隐作痛。
想当初,她还在腹诽叶家祺看来不像是个会养宠物兔的人,没想到他不只会养,还把「兔兔兔」照顾得这么好、这么可爱。
她当业务当了许多年,自以为还算有看人的眼光,未料到头来,她不只看错叶家祺、看错最信任的邻家大哥,就连别人是怎么看待她的,都看错……
亏她还在日本料理店里训了侯晏新一顿,其实,她才是那个真正眼盲的人。
眼前的「兔兔兔」太疗癒,太轻易便使人卸下心防?,好不容易实现童年愿望的徐翎回想起一路行来的坎坷不易,鼻头一酸,居然毫无预警地哭了。
她抬手抹眼泪,越抹眼泪掉越多,方才才以为警报解除的叶家祺瞬间被她惊出一身冷汗。
她为什么突然哭了?!
她刚刚明明还在笑,甚至说兔子很疗癒,因为摸到「兔兔兔」很高兴,可现在却拚命掉眼泪,就连一点预兆都没有?
叶家祺不知所措,全身僵硬,仿佛又看见皮卡丘从他眼前跳出来,精神抖擞地对他大喊:「十万伏特!」
「我、我送你回家好不好?」惨了,他开始想丢包他无法驾驭的东西了。
「赶一个正在哭的女人回家,你有没有良心啊?」徐翎从包包里掏出手帕,七手八脚地往脸上擦。
她很少哭,几乎不哭的,她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她不想在叶家祺面前示弱,却无法阻止排山倒海而来的情绪。
「我是想,你跟伯母感情好,伯母或许比较知道该怎么安慰你……」很想喊救命的叶家祺实话实说。
「你别闹了,让我妈看见我哭,她不知要多长几根白头发外加念我多久,你让我在这里坐一下就好,不要跟我讲话也不要看我,我很快就哭好了。」徐翎坐到一旁的沙发,将脸埋进手帕里,不喜欢别人看见她脆弱的样子。
很快就哭好了?原来是这样的吗?
好,就听她的,不要跟她说话,也不要看她。
叶家祺听话地将「兔兔兔」放回兔笼里,洗过手,沈默地坐到徐翎身旁,目不斜视,连气也不敢多喘一口,可是,说「很快就哭好」的徐翎并没有哭好。
刻意压抑的细碎哭音回荡在静悄悄的屋子里,扎得人分外心疼。
叶家祺如坐针毡地坐在她身旁,眼睁睁看着她哭,浑身不对劲;想让她停止掉眼泪,偏偏什么招数都已经用尽。
多年来单身的决定果然是对的,叶家祺觉得他今晚死掉的脑细胞比从前死去的还要多出许多。
良久,叶家祺叹了很深、很深一口长气。
「在公园里,你说,你不是靠自己能力升上来的,可是,平心而论,你做得很好,千万不要妄自菲薄。」不论再怎么努力转移话题,她还是因为今晚发生的事难过吧?叶家祺决定正面与她谈谈这件事。
「你在安慰我?」手帕里闷闷传来一句。
「不,我从不说谎。」
「那你快说我是你见过最美的女人了。」
「……」当他魔镜吗?她怎么对这件事执念这么深?
「我都已经说我不说谎了。」为什么会突然跳出这问句?叶家祺真是搞不懂徐翎。
「我都已经这么伤心了你还不安慰我?」狼心狗肺啊真是,徐翎越哭越大声了。
其实,她很想对叶家祺诉苦,很想向他诉说今晚发生的事,很想向他倾吐多年来的心事和苦水。
可是,她一方面不想让自己变成一个只会抱怨和自艾自怜的人,另一方面,也无法向叶家祺坦然诉说今晚发生的一切。
她不想说侯晏新坏话,无法坦言侯晏新要她做些什么恶劣的勾当,所以,她只能选择闷在心底,胡乱说些蠢话来发泄。
「就是你已经这么伤心了才更不想骗你。」风纪股长可不会因为人家掉眼泪就放水。
「……」非得这么诚实吗?如果不是手帕上已经沾了眼泪鼻涕,徐翎真想拿来扔他。
「其实,你……很像油桐花。」徐翎不知闷闷哭了多久,叶家祺蓦然开口。
事实上,若不是太手足无措,若不是太拿她没辙,叶家祺想,他是决计不会告诉她这件事的。
「我为什么要像油桐花?就不能好好像朵玫瑰或牡丹吗?」换言之,他就是觉得她不够美嘛!徐翎心情极度恶劣,又开始找起叶家祺麻烦。
无理取闹还有更夸张的吗?叶家祺真是敬佩全天下会哄女人的乡亲父老。
他,定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老天爷才会扔下,个难缠的徐翎给他,非得教他嚐嚐苦头。
既感麻烦,又觉可爱;想转身离开,偏又牵肠挂肚……
「油桐树当初并不是被当油桐树栽种的。」叶家祺看了看那团抖动的手帕,平缓地道。
「喔。」抖动的手帕吸了吸鼻涕,很没诚意地应了一声。
「除了日据时代,日本人因为看好桐油价值,大量引进油桐木之外,油桐树在台湾被广泛种植的原因,是因为日本的木材市场,曾经很需要梧桐木,可是,梧桐树生长不易,又容易感染疾病,所以,后来有些商人动了脑筋,开始广泛种植材质类似、生长又快速的油桐树,企图以假乱真,外销日本。」
「你现在要跟我讲解台湾史就对了。」对一个哭得乱七八糟的女人讲解台湾史?可以报警抓他吗?徐翎几乎想用手帕把自己闷死了。
叶家祺哪会听不出徐翎的调侃?
可他不理会她的抗议,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日本人向来精明,察觉这是一场骗局之后,便不再跟台湾采购油桐,於是,这些被群起种植的油桐树,就被满山遍野地扔在那里,再也无人问津。」
「所以我是山寨花,而且还被始乱终弃?」徐翎听见刺耳的关键字,终於从手帕里探出脸,这下真拿手帕扔叶家祺了。
「不是。」叶家祺接住她丢来的手帕,看着她哭得乱七八糟的模样,百般无奈,又万分想笑。「你听我说完。」
「鬼才要听你说完,我要回家了啦。」徐翎抹了抹脸,忿忿地从沙发上站起,赌气地朝玄关走。
叶家祺一个箭步挡在她身前,这辈子从来没说话说得这么快又这么急过——
「油桐树虽然不是以那个目的被栽种的,但是,却带来了另一种不可思议的经济价值,徐翎,你想想,每年风光无比的桐花祭,带来多少观光收入?如今人人都想着看桐花、看五月雪,又有几个人知道梧桐树开的是紫色花朵,有谁想去看梧桐花?你说,你不是靠自己能力升上经理的,可是,徐翎,你是桐花,虽然不是以那个目的被制造的,却创造了比当初更高的价值。」
徐翎怔怔地望着他,与他对视许久。
「你很坚持一定要说完就对了?」琢磨完叶家祺的话中内容,她吸了吸鼻子,想哭的同时,又想笑。
到底是谁安慰人可以讲出这么长一段话?旁徵博引,居然连台湾史都来了?
他好讨厌、好罗嗦、好烦,又好吵,可是,不论她身体难受或心里难受时,他都在,他好温暖、好疗癒,也好可爱。
就算他是在安慰她,她今晚不平静的心,都因为这番他硬要逼她听完的话,渐渐归於平静,而且,他说他从不说谎……
他肯定她,在她如此需要被肯定的时候。
「叶副理。」
「嗯?」
「我好像,有点喜欢你。」再自然不过,这句话便轻易溜出口。
徐翎仰首看他,刚哭过的睫毛湿湿亮亮,鼻子和眼睛都红通通的,心跳骤快,对陡然意识到的心意感到清晰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