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那是一只鸟。

虽然有点距离,分辨不出是鹦鹉、鸽子,还是什麽品种,但是,那就是只鸟。

程怀秀一头乌黑得几乎泛紫的长发在脑後束成马尾,习惯性地抬手将右颊旁垂落的发丝勾到耳後。

她一双镶嵌在巴掌脸上莹亮的美眸充满惶惑,有些惊惧地眨了眨,粉嫩如樱的唇瓣因紧张抿成一道直线,穿着七分袖上衣与牛仔裤的清丽年轻身影偷偷俯在某间老房子窗外,悄悄从开了一条缝隙的窗户後面探出,屏气凝神地瞧着屋内动静——

偌大宽敞的工作桌上,仅有一柄剪刀与解剖刀,工作桌前站着一名身形高大壮硕、身着黑色衣衫的男人,从不知什麽地方拿出那只有着绿色羽毛的鸟,面无表情地将牠放在桌上。

男人手臂肌肉结实,手中刀锋凌厉地落下,剪刀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路从那只鸟的胸口剪到腹部,就连脖子一起剪开,刀剪俐落地闪过鸟羽,一并剪断膝盖与肩膀处,露出皮下的肌肉与脂肪……

眼前景象太过惊异,程怀秀双眸越睁越大,倒抽了一口长气,面色惊白地躲到窗旁不会被男人发现之处,摀住胸口,不停喘气。

外观古朴传统的老房子,窗户还上着怀旧窗栓,分明是那种可拍摄广告的、极具风情的怀旧建筑,怎麽屋内竟上演着如此惊悚骇人的戏码?

那男人究竟要干麽?而他手中动物连挣扎也没挣扎,究竟是昏了还是死了?不对!就算那只鸟原本是活的,经过这麽一番折腾,难道还能活吗?

程怀秀深呼吸了几口,缓过心神之後,终究不敌好奇心的驱使,重整旗鼓,继续回到窗边偷觑。

黑衣男人始终低垂容颜,她无法瞧清他的五官,却能清晰看出他手中动作——剥皮、清除及剪断肌肉,解剖刀劈开皮膜,将鸟皮浸泡在某个不知装了什麽液体的容器里……

男人手边动作忙到了一个段落,昂首,举臂抹掉额角的汗,窥伺的女人终於得以清晰瞧见他五官。

他的视觉年龄约莫三十岁左右,肤色黝黑,头发略短,光滑前额下是深浓刚硬的两道眉,眉心间有着纠结不散的深刻摺纹,一双长眸黑白分明,双眼皮刻纹极深,下颚方正;明明鼻梁端直笔挺,紧抿着的双唇也饱满丰润,深邃立体的轮廓中却隐约藏着一丝苛刻……

这麽一张刚肃冷硬的脸,她似乎见过?

隐约觉察视线,男人扬眉,眸光略抬,淡淡向这里扫来,程怀秀心一惊,隐身躲到一旁廊柱後头,心跳得比方才更剧烈。

她想起他是谁了,不会错的,她见过他!

怎麽会是他?他们几个月前才在台北见过,不对,不只见过,他们还曾经共处一室好几天——

双人病房,真的太吵了。

有住过院的人都知道,单人病房一位难求,退而求其次住双人病房,并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

但是,因为难得的行政疏失、必须让男女同住一间病房的机率微乎其微,即便有,也会以最快的速度更换病房,像秦远这样,因为没有任何可更换的床位,就这麽在一间有着女病人的病房住下,真是难得一见的特例。

更难得一见的是,他本人虽不介意男女之别,却没想到,住在他隔壁床的女病人竟然可以这麽吵。

他一向比常人更喜安静,可他隔壁的女病人似乎比常人更喜热闹,访客不断,病床旁总是充满笑声耳语。

前两天音量虽然略大,但尚可忍受;不过到了今天,他累积的不满已然爬升到了顶点。

躺在病床上的秦远眯细长眸,无论再怎麽努力关上耳朵,仍阻挡不了从粉红色床帘那头飘过来的低低女音——

「……依据塞尔特族的传统,万圣节前一天,也就是每年的十月三十一日,是夏天的结束,与新一年的开始。那天晚上,恶灵之力最为强盛,阴阳两界相合,死亡之神会领着亡者重返人间。」

十坪不到的空间,两张病床中仅隔薄薄一道床帘,就算说话那道女声悠缓柔慢,很有爵士风情,但在身体不适、极想休息的此刻,听在秦远耳里,仍嫌太过嘈杂。

「人们为了躲避及吓退恶灵,将自己装扮成鬼怪模样,过了两千多年之後,敬畏鬼神的传统日渐演变,万圣节前夕成为一个扮鬼狂欢的节日。」

秦远拉高薄被,为了阻绝噪音,索性将整张俊颜埋进枕头里。

「大人们打扮成吸血鬼或女巫,孩子们装扮成各式各样的小鬼,挨家挨户地讨糖果、恶作剧……」

好了,现在不止一道慵懒女嗓,就连几个孩子的高分贝笑语也加入噪音行列,凌虐耳膜的战力瞬间提昇了好几倍。

「Trickortreat!Smellmyfeet!Givemesomethinggoodtoeat!不给糖,就捣蛋!不给糖,就捣——」

秦远忍无可忍地拿下覆面的枕头,气急败坏地将一旁粉红色床帘掀开,扬声抗议——

「吵死人了!闭嘴!你们需要的不是糖,镇定剂大可请门外的医生开。」秦远面容不耐,长臂一伸指向门口,丝毫没给隔壁病床正为三、五个孩子们讲解万圣节由来的女病人留下任何面子,吓坏了一票小孩。

看起来很年轻,年约二十三、四岁的女病人侧过脸容朝这里望来,眼尾微扬的凤眸灿目烁了烁,很明显吓了一跳,接着状极无辜地眨了眨,抬手将右颊长发勾在耳後,露出内疚的腼覥笑容。

「对不起,吵到你休息了?抱歉,我保证,再过一下就好了,就一下下。」女病人双手抵在下巴,做了个合十请托的动作。

她发誓,平时会绕到她病床来玩的孩子真的没这麽多的!

原本只是几个陪同父母来复健的小孩习惯来找她玩,结果,今天也不知吹什麽风,这些小孩的亲戚们还带了其他孩子来探望,几个与她早有交情的大人们,见她对孩子有一套,索性通通托给她照顾。

她已经在有限范围内尽量压低音量了,只要再一下下就好,再过几分钟,这些孩子们的父母就会来接他们的。

比秦远更早入住这间双人病房的程怀秀,无比诚挚且自责地道完歉後,转头向簇拥她的孩子们叮咛:「嘘。我们小声一点。」接着拉上床帘。

算了……「一下下」就「一下下」,正当秦远努力想说服自己忍耐时,不到两分钟,隔壁的笑语再度响起,虽然音量已经明显降低,可没多久,孩子们难以控制的笑闹声又越扬越高。

「Trickortreat!Smellmyfeet!Givemesomething……」乐坏的小孩们显然再度失控。

「嘘!小声一点啦!这样会吵到隔壁叔叔的!」程怀秀连忙喝止,慌张地拔高音量。

「……」最吵的就是这句。

秦远发誓,若不是因为他拆除左腿钢钉的手术需要术前禁食,已经饿了一整天,头昏眼花、毫无气力,否则,他相信他绝对会冲过去,扭下隔壁那个女病人的项上人头。

他不是不明白要一群孩子安静有多难,幼稚园难道还有安静的吗?只是,这女人住院就住院,没事招惹这麽大群小孩干麽?

他已经因为她的热闹感到万分困扰了,偏偏他……

「程小姐,你要的东西我帮你买回来了,你看!」秦远的关门大弟子、兼这几日住院的照料人阿翔,顶着一头刺蝟似的三分平头,脸上带着无比真挚憨厚的表情,兴冲冲从门外拎着一大包东西冲进来,直奔程怀秀床侧。

「……」偏偏他的徒弟也在这两日,和她以极快的速度相熟起来。

秦远双眉兜拢,右眉微扬,望着那道急促奔过的身影,对女子的不悦更添了几分。

「谢谢你,阿翔。」秦远尚未发难,程怀秀甜蜜蜜的音调便从隔壁传来。

「哪里哪里,举手之劳,顺便而已。」阿翔搔了搔小平头,笑声憨厚,神情腼覥。

「阿翔,你过来。」秦远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一道平稳无波的命令将正对隔壁女病人流口水的傻小子唤回来。

他们连她是何出身都不清楚,他的傻徒弟未免对人太不设防。

「老大,怎麽了?」阿翔莫名其妙地从隔壁床走回来,脸上犹带着痴痴傻傻的憨笑。

「我放你去吃饭,你跑去哪儿了?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帮别人买东西?」不念这家伙几句让他回神,瞧他被迷得团团转,三魂七魄都要被勾走了!

「我是去医院地下街吃饭没错啊,程小姐要买的东西也在那里,我没有耽搁。」

听!回话回得这麽理所当然又理直气壮,他还有理了?

「她托你买什麽?有给你钱吗?怎麽可以这样随便指使你替她做事?」若是隔壁那女人想乘机占他愣头愣脑的徒弟便宜,他绝对不会教她得逞!

「有有有,程小姐当然有给我钱啊,而且,其实是我看她脚不方便,主动说可以帮她买的,不是她指使我的啦,她就是请我帮她买——」

「阿翔,我问你喔,再过几天就是万圣节了,你可以帮我个忙吗?」好不容易送走了围绕着她的几名孩子,程怀秀掀开床帘,怀中揣着一大包阿翔方才帮她买的东西,巧笑盈盈地朝这里发声。

「可以!」

「不行!」师徒二人同时回话。

程怀秀因秦远的厉声回拒有些讶异,不解他为何要拒绝得如此乾脆,垂眸细细端详他脸容,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什麽蛛丝马迹。

前两天没有仔细看过秦远长相,现在细瞧,才发现他五官端正英挺,两道浓眉间摺纹深刻,眼神锐利且忧郁,虽称不上十分俊美,但也是别有一番迷人风情。而且,他的声线笃沈厚实,听在耳里十分魅人,比她时常被称赞的嗓音还有特色,明明就应该是个很受女性欢迎的人,为何他面色如此不善,个性又这麽难以亲近?

算了,姑且不论他的个性好亲近与否,阿翔倒是很好说话,她早就答应了那些孩子们万圣节要带他们玩活动,承诺既然已经说出口,就要贯彻到底。

「阿翔,万圣节那天,我想带刚才那些孩子扮装讨糖果,假如在你们这儿放一些糖,等孩子们来时,再请你们帮忙发糖,好吗?只需要一点点时间,不会打扰太久的。」程怀秀边说,手中便捞了一大把糖。

她天生语调舒舒缓缓,脸上笑容清清淡淡,无比温暖,却惹得秦远更加不悦。

她托阿翔帮她买糖不够,现下还要他们帮忙发糖?他的床头卡上清楚写着他明日要动拆除钢钉的手术,难道她看不懂中文吗?

虽说拆除钢钉只是个小手术,就算他术後几日虚弱,阿翔也可代劳,但他就是不愿被一群孩子打扰!

而且,经过了一整天的禁食,他饿极了、真的饿极了!这女人甚至拿着一堆糖果在他眼前挥舞是怎样?虽说她可能不知他禁食,但他仍是不悦到了极点,几乎能听到自己喉咙好大一声可怜的吞咽。

住院就住院,不过短短几天,哪有这麽多忙好帮?

他一向独善其身,除非必要,不与别人主动攀谈,偏偏隔壁这位女子生性亲人爱热闹,不只与他这一床攀亲带故,就连隔壁病房都搞得万分熟稔、四海一家,时不时就有人进来探望兼串门子,本该安宁的住院被弄得跟办嘉年华会一样。

「你是来住院还是来玩的?」秦远面无表情地发声。

「呃?寓娱乐於住院。」程怀秀先是愣了一会儿,接着很认真地回答。

本来就是啊,住院生活这麽无趣,不找点乐子怎麽行?更何况,那些平时围绕着她的孩子也很乖,若不是今天因为人数太多,稍微有些失控之外,大多时间都很听话的。

「把你的糖收回去。我们不过万圣节。」秦远言简意赅地拒绝,丝毫不顾阿翔为难的脸色。

「为什麽不过万圣节?万圣节的习俗你没听过吗?死亡之神会带着亡者回到人间,所以——」程怀秀很认真地想对秦远解释。

「回来了吗?」

「什麽?」

「亡者。」

「欸?」

「若没有的话,装扮什麽?庆祝什麽?要什麽糖?」秦远毫不留情地追击。

什麽啊?他干麽这麽凶?过年、过节这些习俗虽非必要,但却很有趣啊。

「话不是这麽说的,你过年时有看到年兽吗?还不是家家户户鞭炮照放、春联照贴?」程怀秀本来也没想这麽坚持,可被秦远一激,霎时不甘心了起来,一张脸气鼓鼓的,单手就要将分装的糖果塞过来。

「总之一句话。不帮。」秦远挥手挥得跟赶苍蝇一样。

「阿翔,他这麽凶又不讲理,你为什麽还跟着他啊?」秦远态度强势,令原本有求於人、十分讨好的程怀秀也瞬间强硬了起来。

她虽不知阿翔与秦远究竟是什麽关系,从事的又是何种行业,但从阿翔总是唤秦远「老大」或「师父」的称谓中,隐约可推知他们是师徒,抑或是老板与员工。

奇怪了,老板或师父就可以这麽凶吗?花一点点时间,让一群生活不太好过的孩子们开心,这样不好吗?

「这……」阿翔额际频频冒汗,怎麽回话都不对,一句话吞了又咽,咽了又吞,只差没给程怀秀跪下了。师父虽然心善,但总归是严峻难惹,程小姐这麽捋师父虎须,难道都不怕的吗?

「算了,不帮就不帮,我去请隔壁病房帮忙。他们人好,一定会答应的。」见秦远一脸冷然,阿翔一脸为难,程怀秀偏首想了想,不愿多作夹缠,增添阿翔困扰,索性重振旗鼓,像只轻快的蝴蝶翩翩转出去。

倘若没看见她额上、腿上包缠的纱布,与手里拄着的点滴架,从她飞扬的神色,真难想像她是月前才离开加护病房的病人。

噪音音源终於走了。

秦远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闭上长眸,决心好好享受程怀秀不在病房里的清静,只可惜,他大神经的徒弟完全不懂看人脸色的道理。

「老大,你为什麽不能对程小姐好一点?好歹我们跟她也有同房之谊。」

中文里有同房之谊这个词吗?就算有,又是这样用的吗?秦远摇了摇头,决定对这个问题置之不理。

「她有什麽值得我对她好的地方?你千万别跟我说,是因为她长得漂亮。」秦远回话口吻不耐,眉心紧蹙,双眸仍然紧闭。

她如同天生孩子王,所到之处必有小孩,简直就像猴子们围绕着山大王,扰得人不得安宁,殊不知全世界他最痛恨的东西就是噪音、小孩与猫。

「她很善良,而且很有爱心啊。」阿翔回话回得十分认真。「在她身边团团转的那些小孩,要嘛不是得陪父母亲来医院复健,要嘛就是病情才刚稳定,终於能下床绕绕,整天又愁眉苦脸的……她又说故事,又陪着孩子玩,好不容易才让他们都开口笑了,在气氛沈重的医院里,给孩子们多大的精神支持——」

「什麽精神支持?那不过就是短暂的快乐,真碰上生离死别,那些孩子们难道就不哭吗?」秦远十分不以为然。

「欸,师父……话不是这麽……」阿翔搔了搔脑袋,知道秦远想起了什麽,想说些什麽,又支支吾吾、嗫嗫嚅嚅,不敢再提。

「好了,什麽都别说了,我想休息,你也睡会儿吧。」秦远挥了挥手,闭眸休憩。

眼睫合上的第一秒,程怀秀舒软的话音竟从魆黑处窜跳而上,直攻心房。

「万圣节的习俗你没听过吗?死亡之神会带着亡者回到人间……」

胡说八道!亡者真能够回到人间吗?倘若有,他为何从没见过?

秦远舒了口长气,试图摆脱胸中郁结不散的杂思,最终,仍是无能为力地放弃。

Trickortreat……倘若,他生命中那场猝不及防的失去,只是场恶作剧……

「有人自杀了!快!紧急铃按了没?护士、医生来了没?」宽敞明亮的医疗大楼,浮荡的空气中满是消毒水的味道,周遭一片吵嚷,人声乱哄哄的。

「谁?哪一间的?自杀?这里是医院耶!」

「5C?怎麽可能?那个半身瘫痪的女生?她不是已经开始振作了吗?最近瞧她做复健都很认真啊。」

「谁知道?搞不好她认真做复健就是为了要掩人耳目,让家人放心,好自杀也说不定?可怜喔!年纪轻轻的,才十九岁,谁能忍受自己一辈子都没办法自行大小便?就算她男朋友……」

「让一让!让开!让我过去!那是我未婚妻!」

「秦远、秦远!醒醒!快点醒来!你作恶梦了。」

秦远冷汗涔涔地从恶梦中惊醒,尚未从梦境中彻底回神,映入眼帘的,就是程怀秀因应万圣节、装扮成女巫的面容。

吓!从瞬间跳弹起来的力道,清楚显示出他被吓得不轻。

「怎麽是你?阿翔呢?」回过神来,他抬手抹了把脸。

「阿翔去办出院手续了,等等就回来。」什麽嘛?瞧他一脸嫌恶,惊魂甫定,她的妆有这麽恐怖吗?

不过就是黑眼影跟橘口红,要不是看他倚在床侧小睡的容颜眉头深锁,频频盗汗,她也不想过来叫他呀,想也知道是热脸贴冷屁股……

「嗯。」秦远扬眸睐向程怀秀,淡淡地应。明明额际沁汗,神思犹然不定,就是不愿对她多作搭理。

这男人每天都是一副木头似的冷脸,他不腻,她都看烦了。

幸好,他今天就要出院了,她再也不用瞧他这张冷冰冰的脸了。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程怀秀早就觉悟了,对於厌恶小孩的秦远而言,即便她再努力降低音量,也达不到他对於安静的要求。

不过,相逢就是有缘,既然曾经共处一室好几天,随手送他个出院礼也无可厚非。

「喏,这给你。」程怀秀随手从床边柜拿了个东西给他。

「干麽?」秦远莫名其妙地盯着她塞过来的物品。

那是一个形貌丑陋、刻纹凹凸不平、五官乱七八糟,每一刀都足以显示出下刀人手艺很差的小型南瓜灯,里头还塞了几颗看起来就很难吃的糖果。

「庆祝万圣节,顺便恭喜你出院。」程怀秀笑了笑。这是她这几天刻坏的南瓜灯处女作,与其摆着生灰尘,不如顺手给出去。

「不必。」秦远想也不想地把什麽鬼南瓜灯推回去。

「你不要,那就丢掉好了,反正以後我们也不会再见了。」程怀秀耸了耸肩,对秦远的拒绝早就习以为常,完全没将他的坏脸色放在心上。「我要去集合小朋友了,回来时你应该已经出院了,慢走,Bye。」

「……」秦远无言地瞪着程怀秀迳自说完、又迳自离开的背影,对这个人真是彻彻底底感到莫名其妙且无能为力。

他这几天已经给她碰了不少钉子,她居然还可以如此精神奕奕、神采飞扬地来叫醒作恶梦的他,甚至还给他出院礼物?

她究竟是热情有余?大神经过头?还是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竟然可以这样对别人的面色不善全不介意,真没见过她这种只要自己开心就好的人。

「在她身边团团转的那些小孩,要嘛不是得陪父母亲来医院复健,要嘛就是病情才刚稳定,终於能下床绕绕,整天又愁眉苦脸的……她又说故事,又陪着孩子玩,好不容易才让他们都开口笑了……」

是这样吗?阿翔曾说的话陡然跳上来,意图改变他对程怀秀的观感。

秦远眯细了长眸,拿出南瓜灯里的一颗糖,撕开包装扔进嘴里,随即将那颗糖毫不客气地吐出来,耗时不过半秒钟。

「咳、咳咳!」恶心得要命!这什麽糖啊?他嫌恶地抹了抹嘴,仰头灌了好大一口水。

谁说她有爱心了?她给他这麽难吃的糖,分明是想杀他吧?怪人……

怪人。

这是程怀秀在窗外看着秦远开始对第二只鸟类开膛破肚之後下的结论。

他面容严峻、一丝不苟,没料到平日里竟喜欢做这些残虐至极的勾当……她现在该如何是好?报警?怎麽可能!打电话给消防队?不是吧!

还是连络动物保护协会?动物保护协会有在管这个的吗?

不对,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怎麽忘了她手机没电,否则她怎会被困在这里,又亲眼撞见这骇人惊悚的戏码?

怎麽办?她现在该怎麽办?背水一战,冲进去阻止秦远虐杀第三只动物吗?

不不、这样不好,秦远人高马大,手上还有把看来很锋利的刀,她得想想别的办法……程怀秀简直焦虑得想啃手指甲了。

「程小姐?」身後乍然出现的声响惊出程怀秀一身冷汗!

「阿翔?」她一脸惨白地回眸,见到来人之後,好不容易才把几乎跳上喉头的心跳压回胸腔。

「程小姐,你怎麽会在这里?这车是你的吗?」阿翔手中提着个不透明的大袋子,指了指停靠在老宅门口的电动摩托车,不知怎会在这儿碰上程怀秀,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地朝她抛出一连串问句。

「不对啊,我记得程小姐说过你是台北人,那这车应该不是你的吧?不是你的,是谁这样大剌剌停在我们门口?超没公德心的!算了,先别管这个了,程小姐,你怎麽会出现在这儿?来屏东玩?现在是冬天,来白沙湾的游客少,你怎麽会挑这时间来?我刚还以为我眼花看错了咧,不过,像你这样的大美人,十年也遇不到一个,我又怎麽会认错?呵呵。」憨直的阿翔说到後来,搔了搔後脑,又开始傻笑。

是了是了,这麽质朴可爱的语调,笑起来有些腼覥憨傻的模样,果然是数月前曾经见过的阿翔,这里果然是人间,不是什麽动物屠宰地狱。

阿翔的出现意外缓和了程怀秀被吊得七上八下的惶恐心绪,稳过心神,据实以告。

「阿翔,这台电动摩托车是我租的没错,我不是故意要停在这里,只是,它突然发不动了。」程怀秀有些烦恼地指了指那辆车。

「我同学家在附近开民宿,我趁寒假来找她玩,租了车,想说靠Googlemap就可以找到去她家的路,结果一不小心逛过头,手机没电,车又没办法骑,我想找个人问路,结果……」结果,就看到秦远在屠杀动物!

「结果?」阿翔疑惑地问。

「结果……」程怀秀突然感到有些难以启齿。她该怎麽说?她能直接告诉阿翔,秦远在做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吗?

「啊,反正没关系啦,那不是重点,不然这样好了,程小姐,你应该有带手机充电器吧?你先进屋子里充电好了,我帮你看看摩托车。」察觉她似乎有难言之隐,阿翔不在意地转移话题。

「进屋子里充电?」程怀秀眨了眨盈润的水眸。可是,屋子里的秦远正在宰杀动物……

「不用,我在这里等你就好。」程怀秀马上作出决定。

「好吧,那、程小姐,你帮我拿一下这个。」弯身察看摩托车情况的阿翔为了方便挪腾双手,将手中提着的物品暂时递交给程怀秀。

「唔……好冰!这什麽?」阿翔递给她的手提袋不仅有些重量,还沁出难以忽视的冰凉感。程怀秀原本单手提袋的手往下坠了坠,心中一惊,连忙将另一手也搭过去,将袋子略微抬高一些。

「这个?喔,是前面那户人家养的黑白王蛇。」阿翔一边察看车子,说话口吻不痛不痒。

「什麽?」程怀秀一时之间以为她听错了。

「黑白王蛇啊,昨天早上死掉了。」阿翔善心地解释,察看车子的神情专注。

「蛇?死掉了?死掉的蛇?」程怀秀怔愣了好几秒才将关键字连结在一起,本能地朝袋中察看。

虽然她手中提袋并不透明,但袋口拉链并未完全拉上,里头微微解冻的另一层透明包装上,隐约浮现蛇首,死後涣散放大的瞳孔,正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瞧。

「啊——」离开台北不多时的程怀秀,紧绷多时的情绪,终於尽数溃堤,把手中提袋一抛,在恒春美丽的白沙湾旁,爆出惊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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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早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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