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国号?帝号?尉真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感受了。
「尉真,我身上什么都没有,只有落在你庭院里那时,身上穿的那套大梁女子衣物,还有现在我头上的白玉簪、我腕上挂的玉镯,我没有身分证、没有健保卡,我就是个大梁人,我叫花窨,我是烘茶师,住在江南,在窨茶作坊工作,我身上只有这些我从大梁带来的东西,只有我现在向你说明的这些身分,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事实上,他连一句话都无法消化。
「尉真,我比你更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来到这儿。」
「就算你不知道也不该骗我。」
「我知道我不该骗你,但,我难以启齿是因为我想跟你在一起……」花窨越说越急,眼泪急得在眼眶中直打转。
尉真一言不发地盯着她,一方面既觉于心不忍,另一方面又感懊恼至极。
就她总是这么楚楚可怜的模样,令他心软留下她,令他舍不得赶她,令他对她处处生情,想疼她宠她,以为她知他懂他……
江南第一?大梁?他现在觉得他比这些词汇更可笑。
他从没想过这么全心全意想对她好,有朝一日会换得如此狼狈。
胸口沉闷至极,仿佛就要呼吸不到氧气,他得离开这里,离开有她在的地方。
「我暂时不知道该怎么信你,花窨,我得静一静。」尉真拿了外套便打开大门,偏眸不愿多看她一眼。
「尉真……你信我……」
砰!
屋子大门在花窨眼前硬生生被关上。
花窨望着尉真早已看不见的背影,肝肠寸断地哭了起来。
现在发生的这一切,就是她脑海中预想过的几千几百种状况中,最糟糕的那一种。
尉真不信她。
她早该想到的,不论对尉真来说,或是对台湾而言,她都是个彻彻底底的外来者与侵入者,本就不属于这儿,不属于任何人,也一无所有。
她有什么好哭的,她不过就是个贪心的骗子。
对尉真来说,她比诈骗集团还糟糕……
她是个贪得无厌的骗子,活该通通都失去。
大梁、江南的窨茶作坊、失足掉进莲池……
尉真走出了家门,心中思绪纷乱,压根儿不知道他要去哪儿。
他觉得喘不过气,觉得自己像个笑话,觉得他这些日子以来对花窨的付出十分讽刺可笑,更加突显了他的狼狈。
他究竟为什么会把自己搞成这样?
烘茶师不该是五感皆强,处处都比别人纤细敏锐吗?那为何他没发现她的处处破锭,还深深被她吸引,这么宠她爱她?
是因为她也是个烘茶师,因为她也如同他一样敏锐?所以她才能巧妙地骗过他,巧妙地令他情不自禁?
可是,若她如同他一般,她便会知道他是多么厌恶谎言,多么痛恨被欺骗,她明明应该最懂他……
而且,她为何要骗他?她根本没有欺骗他的动机。
她本身的窨茶功夫就已经够好了,绝不是想亲近他偷学什么本事;而她也没骗他什么财物,若是要预谋侵占他什么财产,也得拿出身分证来办过户。
可她什么也没有。
究竟是哪里出错了?一向惯于掌控全局的尉真感到好颓丧。
铃——
行动电话仿佛还嫌此时情况不够乱地响起。
尉真将口袋中的手机拿出来一看,来电显示是樊振宇。
「我知道你要问我年节礼盒的事情,但我现在没空。」尉真接起电话的第一秒这么说。
「尉真?我是佟海宁。」佟海宁柔亮的声音在电话那端响起。
「樊夫人?」樊振宇的妻子佟海宁?尉真有些不可思议地回。
「抱歉,我手机没电了,所以用振宇的电话拨,你现在不方便说话吗?那我晚点再——」
「不、我不忙,夫人您说。」尉真理了理纷乱的心绪,语调持平。
「上回到贵府拜访的时候,有见到一位花小姐,花小姐现在在你身旁吗?我可以跟她说说话吗?」
「她不在。夫人找她有事?」
「是这样的,那天花小姐送了我一套衣服,她有告诉你吗?」
「我知道。」
「我见那套衣服很美,或许可以给当副导演的妹妹拿去拍戏用,没想到拿给妹妹的时候,她身旁一位收藏古董的友人看见了,对那套衣服很有兴趣,就跟我妹妹要了过去。」
「嗯。然后?」温婉的佟海宁特地打电话来,该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些吧?
「然后,那位友人拿去了一阵子,说是请对古董服饰很有研究的朋友看过,那套衣服的织法与缝纫方法,都是早已难得一见的繁复古法,据闻只有在五百多年前的江南一带出现过……可是,花小姐跟我说那套衣服是她自己裁布来做的,当我称赞那衣服质料好的时候,花小姐还很开心地说,她们那里有些身分的小姐太太都爱这衣料,她的口吻,就像这是有钱便可买到的东西,并不是古董……」
「五百多年前?江南?夫人,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那不就是普通的布,普通的角色扮演服装吗?」尉真食指紧揉眉心,顿时只觉头痛欲裂。
「尉真,那不是普通的布,我朋友就是对此很感兴趣,所以我才拨电话给你的,我朋友很想见见花小姐本人,很想向她请教缝纫的方法与布疋的来源,如果你方便的话——」
「我不方便。」他与花窨之间已经够复杂了,不需要闲杂人等再来添乱。
「好吧,那……抱歉,耽误你的时间了。」佟海宁的声音听来有些受挫。
「对不起,这件事本就有些强人所难,请代我向花小姐问好,再见。」
「慢着,夫人。」佟海宁要收线之前,尉真突然出声唤她。
「嗯?」
「你上回和花窨聊过,有没有觉得她哪里怪怪的?」尉真眯了眯眼,忽尔想起佟海宁上次被花窨带回房内聊天的事。
「花小姐她……上回……」佟海宁沉默了会儿,抿了抿唇,又接着说:「她上回问了我一些女性卫生方面的问题……」
「内衣?卫生棉?」猜想佟海宁或许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尉真索性坦白地问。
「是。」既然尉真早就知道,佟海宁也就直说了。
「花小姐她完全不明白那是什么,我说了好几次才懂,我看她也不像是个会说谎的人,所以,这次朋友提到那衣服的事,我心里总觉得有些奇怪……仔细想想,她从来没见过内衣与卫生棉,就连通用的几种钞票货币也分不清楚……若她是从十分偏远落后的地方来,她又说她身上的衣服是有些身分的人才穿得起……尉真,我不是很明白……」
「夫人不明白,莫非是怀疑她的来历?」
「抱歉,是我冒犯了,但我的确有些疑惑,既然你先开口提了,那么我便直说了吧。花小姐她……她的身分没问题吗?她是合法待在这儿的吗?你与振宇交情深厚,我相信你有分寸,只是,与花小姐身分合不合法这件事比起来,我更担心你遇上麻烦,却放在心底不愿意向我们开口。」
「……」好吧,温婉的樊夫人恐怕以为花窨是从什么偏远地区来的非法偷渡客。
她从樊振宇口中得知他有段荒唐过去,担心他是因为沾惹上什么麻烦事,才会违法收留花窨……
面对佟海宁如此不着痕迹、曲曲折折的体贴,尉真怎会觉得被冒犯?
「夫人,你问我的问题我现在都没办法回答你,我的确碰上麻烦,但最糟糕的是,我现在并不明白我的麻烦是什么。」尉真坦白地道。
究竟花窨是他的麻烦?还是花窨的谎言是他的麻烦?
花窨到底是哪里人?到他身边来的目的又是什么?
她那一手窨茶功夫不是随随便便假造得出来的,如今佟海宁又说,她穿着五百多年前的江南衣料……
尉真现在根本就搞不清楚事实为何,只觉得满腔烦躁。
他一向冷静持稳的语调中难得地充满不确定与不安感,一时间令佟海宁不由自主感染了他的烦恼。
「尉真。」
「嗯?」
「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向振宇或我开口好吗?」
「好。」尉真简短向佟海宁道别之后匆匆收了线。
他紧揉太阳穴,下意识摸了摸怀中口袋,竟开始痛恨起前几年为何要戒烟。
大梁、茶园孤儿、江南第一烘茶师、从没见过内衣卫生棉与钞票信用卡的花窨。
古董服饰布料、据闻只有在五百多年前的江南一带出现过的繁复古法。
江南,又是江南,殊途同归,两处结论通通都指向五百多年前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