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进门的男人身穿风衣,风尘仆仆地来到,手提着简易的行李,一脸没有休息过的样子,看得出匆忙中的狼狈。
就算如此,还是掩饰不了他气宇轩昂的本质,几年下来的历练更加深他那不容忽视的存在感,身体再怎么累,眼神中还是带着锐利,最明显的是,他比过去更多了一份稳重的气息,与他刚过世的哥哥不相上下。
客厅里又倒又卧的三个男人最快清醒,四个人用无声的眼神打过招呼。
钟展维用手指比比主卧室,「她不吃不喝将近二十个小时了,回来后就一直关在房间里,谁劝都不理……」
傅远耀闻言,大吃一惊,「你们怎么可以让她独自一个人?」
他快速地穿过每个人的身边,连自己父母都没有说上话,就往主卧房前进。
毫不意外地,房门是锁上的,他不安的心慢慢扩大,他想着的不是她没有好好吃饭、休息,而是另一件让他更害怕痛心的事。
他在一旁衣柜第二格抽屉角落,取出房间的备份钥匙,顺利开门。
一入眼的是一室阴暗,空气中还传来淡淡的血腥味,他不急着开灯,在黑暗中找到她的小小身影,她坐在地上,蜷曲着身体靠在床边,小脸靠着膝盖,她没有睡着,眼神空洞无神,手上抱着丈夫的血衣遗物,死命践着怎么也不放开。
他放轻步伐,盘腿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轻声说:「阮阮……阮阮……是我,小耀回来了……」
阮婷没有反应,她的身体已经微微僵硬了,只是听到「小耀」两个字,眼珠子动了一下。
他想取出她手上抱着的血衣,无奈她就是不松手。
傅远耀也没有再坚持要拿出她手上的东西,接着他无视众人的目光和想法,伸出手环抱住面前的女人,将她小小的身体连同她手上的遗物一起抱进怀里。
他不管世俗身分的问题,不管任何道理,他执意抱了面前的女人,尽管这个人是他要叫大嫂的女人。
「阮阮,我是小耀啊,我回来了,你别怕,没事了……没事了……」傅远耀一声一声的轻轻呼唤,像是怕吓到怀里的人儿一样,小心翼翼。
他们从没想过,几年前的分开,再见面会是这样的情况,这个曾经是他们三个人同住的屋子,有着他们三个人共同的回忆,如今竟发生剧变,景物依旧,人事全非。
阮婷终于有了反应,她闻到让她心安的味道,在闭上眼的瞬间,含在眼角的泪终一下,她慢慢地开始溢出哭声,嘶哑又难听,但总算是哭了。
「远修……他……走了……死了……」阮婷的哭声从傅远耀的怀里传了出来,由小转大,由细转烈,中间还夹杂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句。
「我知道……我知道……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一切有我,别怕……」傅远耀只是抱着她,没有其他多余的动作。
他也有失去哥哥的痛苦,这时的他们是在互相安慰对方失去至亲、至爱的伤痛,听到她的话,傅远耀安心了不少,要摆脱丧失伴侣的阴霾,「接受事实」是第一要步。
门口的两家父母看了这一幕,眼眶也逐渐泛红,虽然对这对叔嫂感情要好的程度感到微微吃惊,不过现在是非常时刻,人性在此时的情感反应这样算是合理的。
钟展维这时伫立在四位长辈面前,带着一贯的微笑说道:「两位伯父、两位伯母,远耀应该还有其他问题要跟大嫂谈论,我看我们就先各自休息吧!等明天再做打算,如何?」
两对父母看向钟展维的眼神,一律显现出……当我们是老胡涂吗?三更半夜的是讨论什么鬼啊!想支开我们也找个好一点的理由吧!
钟展维理解各位长辈的眼神,脸上保持着笑容,额心却在冒汗。
韩经斜靠在人群最后方的墙壁上,淡淡地说:「妹妹好像在哭了。」
眼前顿时云开鸟散,两家父母不约而同地直往傅品娴的所在位置走去。
钟展维呼出一口气,对韩轻说:「欠你一次。」
「好说,好说。」韩轻微笑,说完也走出主卧室。
何亦非打了个超大的呵欠,摆摆手,作势也要回去继续睡觉。
傅远耀突然出声唤住钟展维正要跟着迈出的脚步。「兄弟,刚刚……我很抱歉,我很怕她是……」
他怕她会一时想不开,做出自残的举动,然后永远地离开他,那他一定会心痛地跟着她死去……
「我懂,是我们没有想到那一层去,没关系的,阿耀,我看你也累了,现在好好休息吧!」钟展维一扯笑意,表情还怪傅远耀太过见外。
钟展维为他们带上门,才忽然想到,他的举动有多不合宜,他竟然让这对有「奸情」的叔嫂关在同一个房间里,这样……好吗?
算了,事情已经够多了,看样子也马上要天亮了,应该不会有人在意这般「小事」吧?
房间内,傅远耀任由阮婷哭着,他没有再出声安慰,就只是紧紧抱着她,似乎这就是他给她的力量,两个人不需要再多的语言润饰,默契可以解释一切。
直到阮婷哭到睡着,傅远耀轻轻地将她抱上床,盖好被子。
他拿出阮婷手上紧抓着的血衣,血腥味直冲鼻腔,他没有放下手上的东西,眼角看到床头放着一张相片,那是他们兄弟和阮婷唯一一张合照。
阮婷夹在两兄弟中间,笑容灿烂,整张照片不管表情、角度、背景、光线,都抓得非常到位,哥哥说过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张照片。
他拿下相框,另一手拿着哥哥的遗物,走到离阮婷最远的角落,坐在地上沉思。
他回想起他和哥哥从小到大的一切,从田野间奔跑到一起读书上课的情境,从离开老家到异乡和人竞争的酸楚,哪一样,哪件事,不是跟哥哥一起面对的?
从小他就被父母教育着要读书、要上进、要有出息,看着哥哥总是可以到处跑、到处玩,他不是没有羡慕过,不是没有和父母抗议过,只是每当哥哥为他抓了一只青蛙回来给他玩,还是蹒着父母偷偷地带他跑出门,就算回家后两兄弟被罚跪佛堂,他仍是忘记了每一次的不开心、不快乐。
哥哥是他人生中的明灯,为他照亮未知的前程,就算哥哥的成绩、表现从来不如他,哥哥还是他追求并且向往的目标,他固执地追随哥哥的脚步,哥哥是他从小到大最强而有力的依靠。
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哥哥本是来劝他不要迷失在两性关系间,他那个傻哥哥,还不知道他怎么做都是故意的,故意要引起一个人的注意力,故意让她知道他的条件也是很不错,希望那个人会因此心生醋念,进而发现自己也是值得被爱的对象,他知道他很幼稚,事实上也证明一点用都没有;没想到,哥哥竟在无意间对他坦白了自己的秘密……
原来,从小到大父母从不要求哥哥,放任哥哥自由地去看、去玩、去活,一切的理由都有所解释,而他竟然是全家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原因就是他的哥哥在未来的某一天,某个时间,会永远看不到这世界的所有美好景物,看不到他喜欢的青山、水池、小动物,还有……喜欢的人。
那一夜,他们深谈一整晚,哥哥说因为他的眼疾,他本来没有找个人共度一生的打算,可是老天让他遇到阮婷,也甘愿为她打破原本既定的原则。
他为她放弃去看尽世界上任何美好的角落,只愿和她共筑家庭,过着汲汲营营的生活,他愿意为她冒险一次,赌看看他的眼睛能不能永远不会产生病变,说到底,他也想为自己自私一次,卑鄙地留下她,就算明知道她其实对他没有放下那么深的感情,还是想要紧紧将她留在身边,自私地不去想以后的事。
听到这里,他心中有着满满的恨,恨哥哥怎能如此自私,紧抓着一个明知道没有那么爱他的女人,还不愿意放手?
他也恨自己为什么不是最先遇到阮婷的人,更恨自己没有足够坚定的心,立刻告诉哥哥,他也爱她,他也想要她!
可是哥哥是这么可怜,这么令他心疼,因为不久的将来他可能就会失去美丽的人生,事事如意的他有什么资格跟哥哥争取她?
他从来没有事情隐瞒过哥哥,除了他爱她的那件事。
但从那一夜过后,他选择彻底隐瞒,因为他没有立场去跟哥哥求,没有胆子去跟哥哥抢,他不再有想要的念头,是不能有,也是不敢有。
最后,哥哥对他说:「以后家里就拜托你多照顾了!」
顿时,他懂了哥哥话里的意思,他明白他必须强大起来,张开他的羽翼,以后要照顾家人,同时也要照顾她……
曾经,在爱情面前,他向哥哥低过头,而现在……
他拿起相框,对着照片里笑得爽朗的哥哥说:「哥,这次请让我照顾她。」
早晨,傅远耀站在衣橱的镜子前,打理自己一身的狼狈,换上整洁的衬衫,打上领带,准备迎接今天要面对的所有事,而阮婷还在床上沉沉地昏睡。
这时,有个小小的身影蹑手蹑脚地开门进来,她小心翼翼地将门打开又关上,打着赤脚的模样,俏皮又可爱。
她没有发现房间里正有个她不认识的叔叔,在她身后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会心一笑,这可爱的娃娃就是哥哥和阮婷生的宝贝吗?都已经这么大了……她那副认认真真的模样儿,根本就是阮婷小几号的翻版。
傅品娴转过身,叔侄俩第一次面对面。
女娃看到陌生人没有惊声尖叫,傅远耀放低身子和女娃视线平行,听说这样可以降低孩子的警戒心,让她认为他们是同一国的。
傅品娴疑惑地看着和她爸爸相似的面孔和体型,疑惑着这个人应该不是爸爸,可是为什么那么像爸爸?
她忍不住出声叫唤看看。「拔拔!」
难怪孩子会认错人,他现在的样子跟平常哥哥准备去上班的样子很相像吧!
傅远耀心疼地说:「爸爸去上班了,会去很久,暂时还不会回来,我是你的叔叔:是爸爸的弟涕……你懂吗?」
傅品娴很给面子地点点头,然后说:「滴滴。」
她再比比自己,「街街。」
因为这些天阮婷不断灌输她各种称谓的意思,所以女娃马上活用。
傅远耀看着孩子天真的举动,轻笑出声。「好,你是姊姊,来给叔叔抱抱可以吗?」
女娃想了一下,快乐地走向前,这个人长得好像爸爸,所以跟爸爸一样会对她很好吧?
傅远耀摸摸女娃的头,伸手将女娃抱起,突然变高的视线,让女娃笑出声立日。
男人点了一下女娃的小鼻子。「你妈妈还要睡觉,我们不要吵她好吗?」
「嚎!」小孩总是容易跟话尾,就算她根本不懂大人的意思。
就在傅远耀准备开门时,房间门突然被打开了,原来傅妈妈来找宝贝孙女了。
「妈……」傅远耀叫道。
傅妈妈看着小儿子,又想起刚去世的大儿子,一阵悲从中来,伸手拍打儿子的臂膀泄愤,打得不用力,只是宣泄一下难受的情绪。